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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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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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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优秀了很多年

小姨不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者。她不是我亲姨,是摸进胡同拐了八道弯无意间碰到的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只好叫姨的那种关系。

第一次遇到她,是在老家的一个婚礼上。乡间的婚席都是那种大席面,八到十人一桌,你吃得饱吃不饱,关键看同桌的都是什么人。有坐桌经验的人都不会和三十岁以上妇人坐在一起,妇人们的兜里往往会揣着四五个塑料袋,盘里的菜还呼呼喘着热气,客气一点儿的妇人会问:“这个有人吃吗?”然后抄起盘子“哗啦”倒光,不客气的直接替大家做了决定:“大肘子太肥了,不健康,我端走给我家小黄吃。”也没待别人弄清小黄是人是狗时,“哗啦”,大肘子也没了。这种场面在席间斯通见惯,没有尴尬,没有质疑,更不会有人秋后算帐。大家拼手速和口速,都很快活,快就能吃得饱拿的多,慢的活该挨饿。

我倒是吃饱了,得益于小姨的照拂。小姨在菜上来前到大厨那里要来一个大空碗,妇人们开口前,她已夹菜到碗里,从啤酒盖镜片后面的透出来饥渴的目光,像午后在操场上散步,撞见了暗恋对象迎面而来,还主动问好的那种。

当桌子上只剩下盘子、碗、筷子和我们时,我瞧一会儿她,她瞧一会儿我,然后迅速将眼移开,我在人群中寻觅我妈,而她脸微红,手指不停地卷着从卫衣帽中垂到腰间的绳子,双腿编在一起,一搭一搭的晃。我抻出一个话题说:“谢谢你。”她才转过来,像得了特赦,说:“不用,咱们就在这等你妈吧,她一定会来吃饭的。”

我妈来了,带着笑脸,没有怒吼和胖揍,但她那一拽,我顺势向前一扑,差点来了个狗啃屎,让人很难相信她没有生气。

小姨托住了我的腰:“您,您别气,她小呢。”

我妈说:“还是你懂事。”我妈拉住她的手,在自己手心里掂了掂,“还认识我不?咱们村里的辈分都乱啦,你就叫我姐吧。”我妈又点我头,“快叫小姨。”

“小姨好。”我饱了,这声小姨我叫得心甘情愿。

还没等小姨答应,我妈放开小姨的手,冲着我唠叨起来:“你小姨学习可好了,你要跟着好好学学,将来一定有大出息。你呀……”小姨的脸更红了,双手又搓卫衣的绳子,好像有仇似的。幸好中间有人过来说“在这里站着干啥,都进屋聊吧,”才打断了我妈的广播,挽救了小姨了窘迫,遮住了即将公布于世折令我无地自容的考试成绩。

小姨在小镇上似乎很有名,屋里的老幼主动和她打招呼,更像是主人。

“上大学学的什么呀?”

“电子工程。”

“电子工程,这个专业好呀,你二舅,就是桥头家你二舅知道吧,咱们街和修理铺都是他开的,以后你也开一个,到县里也开一个,前几天在县里买房子啦 ,你学习好,到时候赚的钱肯定比他还多。”

“嗯。”小姨没有表现了学霸的风范,也没有大席间的锐气,大家也便兴趣缺缺,将话题转移到自家儿女身上,但十成八成说的还是学习,最后又绕到小姨身上“我闺女有她一半就好了。”小姨似乎没听见,只管盯着柜子上的花瓶看,花瓶如果是纸做的,估计早就烧出一个洞。

临走时,小姨晃了晃我的手:“好好学习,再来玩,下次别走丢了。”其实我没有告诉她,我是因为她才走丢的。我妈为新人上账时,嘱咐我和几个孩子在土堆上玩,小姨正好从我们身边走过,听说喜事不好穿白衣,她一套白色卫衣,与地面土色强烈反衬,脚上擦啦着拖鞋,还有油亮的麻花辫耷拉在胸前,带着黑色的眼睛框,怎么看都像是城乡结合部间不中不洋要拆迁的老屋,自成一派的小丑,让人过目不忘。

我跟上她,想看她去做什么,跟着跟着就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其实就是从前院挪到了后院。但那时我小得空间能力还没发展充分,再加上周围的人都不认识,所以我哭了,跟着她边走边哭,她带着我去吃了大席面。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再见到小姨时,是两年后,在游乐场,她没认出我来,我也没认出她来,只是觉得身边的这位大姐姐实在是好看,容易让人联想到成语-人面桃花,她双手架在围栏上,头枕在上面,歪向一侧,左腿弯曲,脚点轻点地面,身重全部压在右腿上,白斑点的百褶连衣裙自然下垂,像春末的中午悄然刮过的一阵风,能吹亮眼前的风景,柔软坚硬的心。透过金丝边的眼镜的眼光,侧着脸都能感觉到亮。

我看她,一直盯着看。她转过头,大方一笑,继续化成风。我妈走过来:“干什么呢?喊你不吱声?哎呦,这不是小惠吗?我,还记不记得,是你大姐呀?”

小姨稍愣了一下,便想来,主动上前拉起妈妈的手,甜甜地叫了声姐,而后轻轻地拍了下我的脸蛋,蹲下说:“快叫小姨。”熟络得好像我们昨天刚见过面。

我没出声,我记起了她。那时我上六年级,小学的关键期,好成绩是很多行为准则的免责金牌,可我偏偏得不到。我讨厌一切与好成绩相关的东西。小姨以无数个一百分作为阶梯,攀爬上了另一种人生,过程似乎还很顺利,即使不知道结果会不会也和过程一样圆满,但她成功了一半,“与好成绩相关的东西”中当然包括小姨这个人,这声“小姨”我怎么也叫不出口。

我妈邀请她到我这吃饭,小姨说上了高中的弟弟从来没有来过游乐场,想让他见识一下,以后在同学面前不要丢脸。说这话时,小姨的脸有些红,一双白嫩的手好似无处安放,相互搓或搓 ,以前这脸她曾丢过似的。这一点,倒是没有多大改变。

本来小姨不会来我家住的,她已经订好了旅馆。我妈说住家里可以省一百块钱呢,小姨同意了。临走时她特别大声喊“小强要走啦,我们要走啦。”这句话有些掩耳盗铃的意味,小强离我们不过两米远。收尾时的急促,像播放得正起劲的磁带卡住,太突然了。

果然,有一个男孩喊:“开学见!”男孩没有走过来,小姨利落地转身,手臂伸得老高,摆了摆手,微微勾起的嘴角,泄露了好心情。

我们送小强进了高中,小姨跟我回了家里。饭桌上,我妈委婉地表达出,想请小姨帮我补习功课。小姨说,过几天就要回校了,补习时间太短,不如不补。我妈当即就没那么热情了,连第二天的早饭都没做。晚上,我口渴,端着水杯路过阳台,小姨正在打电话。她的手机以为她失聪了,嘶声力竭地喊。小姨的妈妈怪小姨不会做人,说是敷衍我们一家也好。小姨说,我想像个人样,才会说那样的实话。

我虽然只有六年级,但也已经知道在朋友考的不好时递上一句:“你下次肯定能考好。”其实下次会考成什么鬼样子,大家心知肚明。说实话要比安慰的话更需要勇气,这个认知,让我对她的厌烦,减少了五分。

小姨打完电话就发现了我,她笑着问我怪不怪她没有给我实习功课。我学着她刚才的样子,倚杆而立,望向无尽漆黑的夜空,“当然不怪,我求之不得呢。”后来我们聊到了凌晨,小姨讲了很多独家学习方法。 她告诉我学习好不好或许与幸不幸福无关,但学习好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让我有更多的选择,她就是最好的证明。

第二天小姨走的时候,妈妈爸爸没有起床,我送小姨到楼下,说:“我爸妈还没起呢,你别……你慢点走。”小姨走了,留给了电话号码,说如果学习上遇到困难可以打给她。

回家时,我妈正在熬粥,她唠叨我不必对小姨那么客气。我走进屋里,关上门,还有一个小时上学,我背了一会儿英语单词。我也想有选择的权力。

过了很久,我才提到那场对话,我妈惊诧,怪我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她,我说忘记了。其实我想说,没必要。小姨开导我,在意的不是你们感激与否,她觉得只要是对就好,这是她的选择。我不知道小姨是否真的这么想,便自导自演的成了她肚子里的一只蛔虫。

其实我一直记得小姨,确实是因为上面的两次相遇,一次她喂饱了我的肚子,一次她填平了我精神旅途的坑。

后来小姨成了我妈嘴里的常客,都是在剥着橘子皮,看着泡沫剧,和我爸闲聊家乡趣闻提起,当然还有我在场。

小姨毕业后,并没有走上电子工程的路,而是去了上海,选择了广告行业,听说当初选专业时是因为电子工程的救业率高,而人有选择的权力时,小姨便随心而走了,也不知道那位想沾光的妇人知道后有没有骂街。她进了外企,不久迁升,一年的薪资待遇相当全村人干上一年的活,为父母盖上了二层小楼房。她仍然是家庭的骄傲,小镇的骄傲,以及孩子们的标杆。

到了初二,好久没有听到小姨的消息。我忍不住问我妈:“小姨最近怎么样了?”我妈撇撇嘴:“唉,就一个傻闺女。”以后任凭我怎么问,我妈总是能不着痕迹的转移话题。

我拿着手机,按下烂熟于心的数字。我没有想问的学习问题,人生的苦恼又是不能公开的秘密,拿什么来当作这个电话的开场白?其实我只是好奇而已,想知道那个想用成绩换取人生的女孩过得怎么样了,有没有找到自己的南瓜马车,有没有遇到白马王子。但是我没有拨出去,因为实在是,我像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人是容易淡忘的,朋友、成绩、课余生活比小姨更真实地塞满了我的生活,那种偷窥的小好奇,很快被挤走了。

学习成绩不仅关乎学生的命运,也关乎老师的未来,班级平均成绩高,老师年底奖金就会多,评职称机会多。晚自习成了初二日常生活标配。老师提供无偿服务,家长们心存感激,我们心痛不已。那天回家路上,同学捅了捅我:“快看,快看。是不是疯子呀。”

对面一个女孩站在路灯下,迎着暗黄的光,闭着眼睛,仰着面,似有泪痕,像虔诚的信徒正在祷告,只是飞虫乱舞,一会儿想到扑女孩的面,一会儿又贪恋灯光往回飞,密密麻麻的,破坏了画面整体的质感,确实显得诡异。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小姨。

后来我反复回忆那画面,不明白自己隔着一条四米宽的马路,怎么确实小姨脸上是有泪的,小姨毕竟不是动画人物,能把泪痕特效成一股奔腾的泉,也许只是记忆的手绘而已。

我走过去:“小姨是你吗?”

也许是灯光,也许是许久未见,她没有一眼认出我来,认出来时。她面向我,脸正好躲藏在灯光之后,分不清表情,声音也没渗出多少惊喜,还后退了一步:“补课着?”

“嗯,晚自习放学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回来好长时间了。”小姨一指不远处的门面房,“那是我工作的地方。你有空回过来玩,太晚了,先回家吧,改天聊。”没等我回答,她先转身走了。

第2天, 我谎称肚子疼,逃了自习课找到了小姨。那间门面房从外面看只有四米宽,向里可延伸了足有三十米,打了四个隔断,相当于四个房间,家电俱全。小姨的吃喝拉撒全在里面,她穿的白裙子体现不出少女的窈窕,而是晃晃荡荡的,像挂在晾衣架上,正好赶上了一股风。

我还是那个问题:“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小姨请我吃烧烤,她说她回来半年了,那间门面是她开的工作室,希望我以后常来玩。或许是我太小了,肩膀扛不起她的过往,她不愿多提,我好想问。小姨已不是我初遇的她了,遇到不想回答的问题,也不必盯着花瓶或是装作没听见。岁月磨亮了她的社交能力,她不着痕迹地将主题转移到我的学习上,我们讨论了数学的逻辑,联想记忆法,两个小时就过去了,她说:“太晚了,你该回家了。好好学习。”

听到“好好学习”时我特意观察了小姨的表情,一个好好学习后过没有过得好的人,还会相信“好好学习”吗?她看着我,眼睛里都是笑,她是认真的。

我回到家,带着满肚子的疑问。我妈解开了我的疑惑。小姨毕业后确实过得很好,与游乐场的那个男孩牵起了手。小姨风光待嫁时,男孩却说遇到了更懂他的人。小姨离开了伤心地,回到了家乡。而我妈嘴里的傻,指的是小姨放弃了好工作,推掉了男方主动给的现金补偿。

因为小姨擅自作主辞去了工作,她的父母生气了,一直不搭理她。现在的小姨也没能力再补贴家里,每天吃的是煮挂面条,请我的烧烤,估计够她吃两个月的饭了。

我没去问小姨那些是否是事实,对我来说,这些不重要。一个人优秀了这么多年,平凡一下也无所谓吧。这句话出自肺腑,我却不敢对小姨说,她并不是个敏感的人,有目标有方向,并不会因为讽刺改变航程,但我敏感,我怕从她体谅的微笑里,看出别样的味道。

晚自习过后,走到她的门面前时,有时能听到了“呜呜”哭声,黑暗给了她放开枷锁的机会,我不便打扰。

到了周六日,有空我会帮着小姨发传单。多发一张,小姨的收入有可能就会多一点儿,我用“卖力”表达心意

小姨的生意越来越好,我妈偶尔会请小姨到家里吃饭,还会物色条件不错大哥哥让小姨相看。在我看来,小姨看大哥哥照片的眼神,还不如见到西红柿炒鸡蛋有力。小姨的嫁期,远矣。

每次分别,小姨还是喜欢以“好好学习”作为结束语。我想问她,你优秀了那么多年,这样的结局是否过得甘心。想着想着自己笑了,小姨的人生还没有结局,我真是想得太多了呢。

听说小姨和父母恢复了联系,真是一个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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