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面对周遭世界不时反思的是一种岁月。这时青春已被奉献;这时浮躁也无;这时一份平静正如雨后田野一日胜一日增长。这时的反省往往还赖于十分偶然的发现。这种偶然对个人而言,总有它不可估量的作用。油城美否于我去日不曾寻觅。及至那一日,我的偶然发现竟是在早阳下。这种发现似乎听来很不自然。但因是偶然总应能够被理解。当我一夜守候大病的亲人而于清晨登上住院部楼顶时,只记得我那日一阵阵悸动。美感的突发叫我无言,原来深埋于意识深处的那份寻求竟一呼而出:我脚下的土地竟如此迷人。无边缘的乳色的流动,掩蔽着常见的绿与斑烂。
钻塔掩蔽不住, 还那么高高大大地浮出雾面。
采油树掩蔽不住,仍如小舢板轻俏地晃摇在海的无风无浪里。声音有,一似往日那种平和的喧响,但你绝对看不见喧响的物件。
早阳淡淡,无形却有力。
与油城初交是少年。当分配通知单上那个不和谐音印入脑际时,我心中一片空白,许许多多梦景荡然无存。无奈,我只好一步一疑地走向灶台。师傅是位大胖子,见面那天,正赶上他几位伙伴量他的体重,那时候钻井队可没有磅秤,有的只是一杆大秤。好笑的大胖子师傅,刚收起脚,那秤竟连人一同重重地摔在地上。绳子太不结实,师傅太不瘦了。“哦,我儿子也这么大了。”他哈哈大笑地从地上撑起来,哈哈大笑过后,才对我与我的伙伴说起他的“儿子也这么大了”。我未知该如何感谢大胖子师傅的就是让我上夜班,钻井队兴上夜班。那口井只要一开钻,绝对不能停,只要一停下,百十吨重的钻杆在井底下,如同大牯牛插在池沼里,弄起来可不是简单的事。钻井队要上夜班,当然就要吃饭。要吃饭,当然要有人做饭送饭。不幸的是我太不想“身在灶台闹革命”了。一肚子不舒服向油锅发,把炉子捅得旺旺的,象我们的青春。把锅里的水舀得干干的,猛烧,烧得通红。听说生铁烧不红,我当然不信。妈的,不就是不想当烧火佬,想去钻台干个钻井工么?生铁锅总是烧不穿,更烧不化,我叹气,好伤心,好一阵恨上帝。接着,就只好放肉片,红的白的肉片放入,一阵白色的雾腾起。我又上煤,上劲儿烧,当然,还忘不了放佐料,香喷喷闻着就长食欲。饭送到井场,第一个前来总是那个本队革命委员会的委员。“好香咯。”真的是江苏口音, 至今还很清晰那音调。
他用鼻子狠嗅一下那饭菜,用力送入吃饭的机关,突然哇地一下喷出好远,使我突然想起“喷饭”一词。而且那速度之快绝不亚于我们钻井工下钻杆。转而,大骂出口;“日你娘佬子,毒药咯?苦死老子了。”其他人也骂开来。眼看要吃亏,忙作好汉:这可是大胖子让我做的。“火烧胖子”有人喊起当时很时髦的语言,当即就有江苏口音带一名钻井工回宿舍“火烧”去了。我虽有几分得意,也含几分害怕,未敢当时就回宿舍。大约一小时后,江苏口音押着大胖子师傅担着饭菜上井来。这件事好象无甚反响,大胖子师傅照原样待我,只是没有再要我值夜班。这份外表的平平静静,倒使我疑惧起他:他干吗不报复?这份不动声色的平静里,有着怎样的虚伪?只是成人之后,才有良知自责。如有人这样捉弄我父亲,如果有人在我老了之后这样待我,我会怎样?大胖子师傅,你也许对我的自责一无所知,但我把你当作我做人的第一句格言,我永远记住你了。
这当然只是后来的觉悟。我当时仍是“恨”乌及屋,以致有人说:你们那位管理员蔡瘦子奸哩,老在买饭窗口监视你们。十六岁是干柴我恨起他来。一个早晨,我在他那门上写下了一首打油诗:好伤心呐好伤心,老蔡的胡子象回头青,上边的剃了,下边的又生。买早饭的人们一拨一拨,读罢没有不笑的。只是老蔡,仍平平静静买他的菜,做他的帐,使我一拳打在棉花包上。这人真能够平静,那城府有多少虚伪?
而今,当许多世事不断开启我的心智,我才悟了老蔡那片平静里有着怎样的力量。早阳无形,却有力。可惜我幼年浅狭无知,把个做人的道理未屑一顾,于是才有此时的忏悔。这与油城在早阳下的美丽又有什么联系?没有逻辑地必然关联,但也保不定这油城的哪一处是他们用青春的岁月雕塑而成,也就成为共和国石油人群像的一份子。至少,我的今天如果没有这与我肌肤关联的长者们的那种看似平静,其实是一种力量的潜移默化的感染,我的人生又会是什么样儿呢?
自然,他也是我师傅。他是队长,一个功勋钻井队的队长,一年进尺十万米。我很崇拜他的气质,一种男子汉的伟岸。那一日,我从井场回宿舍换取新铜套。从井场到宿舍四公里,后面来了一辆车,这车正要上井去测井。这种车,我当然无法细述,细述就陷入技术术语的介绍里,评论家们会说我写的狗屁散文。真的,车真漂亮,我得打它的主意。凡是漂亮的东西——人也是一种东西——我都要打它的主意。我停下来,举手示意搭便车。而那漂亮的竟一下轰过。自尊心受到伤害:于是手中铜套成了手榴弹,一个抛物线的终点正好是那漂亮东西的外壳。瞬间,不知为什么就是瞬间,漂亮东西有了不漂亮的地方。车停下来,跳下三位汉子。
我没事地吹口哨。一只大手抄过来,抓住我。你们要怎么,来一架?要你上车。嘿嘿真好。举手示意没上得车,还是那抛物线好。当日无事。第二日,队长立在我面前,走,上队部去。原来,“当日无事”也只是为着让你把活干完。那是一种沉闷,至今我还心有余悸。队长不说话,只是盯着我。这全是意志的对峙。可怜我到底敌不过他,只低头:我错了。而他笑了,这是这个时空里他唯一的表情。这人真平静,真虚伪!我当时就这么想。翌日,我上夜班,正赶上天降大雪,我的一双靴子漏水,冻得直跳。队长换下我,要我回去换靴子。见鬼我那会竟也好平静地看他一眼,连个感激的眼神都没有。许多年后,他任职京城,我去看他,才发现那平静的内蕴是我半个人生都无法诠释的。也就因了这些,才使我能感受那份深沉,那份宽容。如果用报纸上的话说,这是言传身教,我觉不是很妥。言传总要说,而他们都说得很少,都只是象哲人,给出一个眼神,一种动作,让你领悟一种精神。我的早晨,我的八九点钟,他们已是中午或下午。但我至今都还未承认他们已是中午或下午。他们不比我衰老。至少他们那种心境,那种气质,那种早阳般无形却有力的平静,总使我想到他们好年轻好年轻。相反,我那时时躁动的作为,才是一种无为的人格,才显得好无朝气好无力。对比之下,这是一种怎样的辩证?
又是一个美丽的早晨,又是一片无缘的乳色的流动,我终于发现油城在早阳下的美丽并非一种偶然。我欣赏它,是不是在欣赏我的大胖子师傅蔡瘦子管理员我的队长他们?恐怕潜意识中有也是未可知的。油城早晨美,因人的美而美,因我师傅们的美而美,也因我的美而美。
我喜欢油城在早阳下的美丽,也就喜欢自己的人生总象这早阳一样装点油城,也仍在祝福师傅们那平静而充溢朝气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