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头,明儿用下你郎家的碾子?”
小半夜,隔壁三家小青的妈,也就是刘家大妈还在台坡子上握着把子(把柴禾折成可入灶的小捆),又一时冲着在巷子口歇凉的人群喊道。
这时候天上的那些个星们挤挤挨挨,一明一暗地你挤一眼我弄一眉,不时弄得发急了,便有一条两条光亮从星们中梭逸出来,在天空中划出与夜色不同的线。于是歇夜的人群中便有小童们的呼喝:“又有人要死啦!”
老家严伍台的人们说,一颗星落下就是有人要上天了。
“碾个甚的?”二老头的回话从人群中遁出,他的语词带些许水浒人物的口音,像是从宋代来的。
严伍台的人都这么说话。我的龆头小伙伴,后来当上了国立某大学教授黄万荣那厮说这是上古的语音,诳倒了太多的人。不晓得是真是假。
二老头不是别人,是我二爹,其实是二爷爷。严伍台的人就是有点子精怪,把祖父叫爹又把父亲叫作大大。
二爹家有盘碾子。
“碾哈子高粱。”刘家大妈这样子答道。
严伍台的泥土不长别的,长高粱和粟子。那时高粱和粟子都要用碾子去皮。
“昨儿诳起阿巴说起过要用,不晓得用是不用?”
二爹的话音还未落下,突兀间几步开外就有人搭腔:“这二老头,又在说我坏话么?”
人们笑了起来。
诳起阿巴这人喜欢讲几句大话,说她与某高官做亲,又说她和某大人物为友。总而言之三句就有两句向来不被严伍台人当真。久之便有人这么第一回叫她,接着便有人这么二回三回地叫,楞生生叫成个诳起阿巴(言语多些夸张之意)。她其实叫个丁阿巴(阿巴是严伍台人眼中老年女性的通称,无褒贬义),论起辈份还是我二爹的婶子。
二爹忙坐起,歇凉的人群中便有人给丁阿巴一个座位。
二爹是有盘碾子。
严伍台就二爹有盘碾子。
严伍台也有过好几盘碾子的。可现在就二爹有盘碾子。
严伍台的碾子不是被人撬去做了猪槽,如乙丑的就是。再不便让人移去补了塘堰,像松果子家的。还有的碾子或残了或损了,主人懒得修裰它了,任它四周长满了密密的狗尾巴草。
二爹一会用糯米浆搪粘损口,一会又拿洋灰瓷捏槽基,亲过了他的儿和女,方才抗挡住日子的磨侵。
碾子在二爹屋后园子的大鸡公树下。二爹屋后的园子没有我家大,但也有好几亩。碾子就在园子中央,四周有好多的树。
好多的树都不及那棵鸡公树。那树高起几个人了,粗也比得上一个壮汉的腰。春天鸡公树的叶绿得过浮萍。夏天那树上的芦蛙(一种知了)一个劲地哇哇。一到秋天鸡公树的叶都红了,火烧的一片。
碾子就在树下。
是个圆形,直径约有5米。若论周长有15米左右。碾子的槽呈U形,那石是从青山弄来的,经石匠雕斵而成。U形的槽略带弧形,若干块石槽拼成一个圆就成了碾槽了。一圈碾槽的中间有根木桩是搁碾架用的,一米长短。碾架的柄约2米半。碾架和马车有些相仿。不过要有两个马车架才行,因为要架两个碾盘,这样碾架才会稳当地架在碾槽上。碾盘就是一块石片,中间厚边缘薄,和我家的糍粑模似。碾盘中有一个眼,用根木棍穿过,这样就可架在碾架上。谷物放在碾槽里,碾盘从谷物上面碾过,那些籽粒的皮就会掉了下来。
放在碾槽里的谷物不能太干,太干了就会被碾成粉了。也不能太湿了,太湿了会把谷物碾溶了。怎样把握度,严伍台的人自诩为全中国最聪明的人,都晓得怎么弄。
拉碾架的只能是牛,牛的步子不快,碾盘从籽粒上从容地碾过,籽粒的皮也就从容地脱离了开来,籽粒也就光光地露了出来。人们筛去皮,籽粒就可食用了。
拉碾架的牛眼是用一块布蒙着的,叫牛捂眼。牛看不见后就不会吃碾槽里的籽粒。
凡刘家大妈去碾高粱米我都会去。其实祖父碾米时我也会去,去时就见他把一颗颗掉落在碾槽外的的颗粒拣拾起来,一双粗而糙的手拣拾米粒时青筋暴起老高,仿似罗丹给他搞上去的。
碾高粱米的刘家大妈上碾时,她的女儿小青也会去。那个与我同龄的小女孩是我的整朋友。在我家后面的竹园里,她都做过我好多回新娘了。
一回,在大禾场玩躲蒙。她躲了我就找不着。找啊找,我终于在谷草堆找到她了,扑上去就捉住了她。
“你弄痛我的奶了。”她叫起来。
我就轻轻地给她揉搓。
于是,我们只要在一起,看着周围没人,我的小手就伸进她的衣服。
这天刘家大妈说:“小青看会碾子,妈去做饭。”
她走后,小青就把头依在我肩上。
牛仍是安详地走着。一对小男女在鸡公树下塑成岁月的图形,让人记住了一生。
不几年,村里来了一种叫做电驴子的碾米机,那个快当,一顿饭功夫就可碾一槽米。渐渐,往二爹家屋后跑的人少了。二爹还是一定要用他的碾子。可用不到一年,二婆不肯了,二爹也就叹下一口气。再后来小青家来了一个俊的小伙子,在一个下午,接走了小青。
要是没来电驴子,我是不会让小青成为别人的女人的。
那日,电话小弟。
“二爹的碾子还在么?”
“做人家墙脚都有几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