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了,我总是不曾明白,青山湖里的那些草们被严伍台的人叫做漂草。那么长长的一根,中间没有一丁点的节,只是青青,在风里漾动倒也婷婷。可乍一看去,一百个不能叫做漂亮的草。不晓得老家严伍台的人如何审美,把个不漂亮搞成漂亮,叫做漂草。
反正严伍台的人都叫漂草。
其实这些草还有一个名字,蓑衣草。这个明白,是织蓑衣用的。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的那种。这个蓑衣如是今的朋友应该也还识得。蓑衣是农人们用来挡雨的工具。有雨来了,田里做活的人们用它来披着,不叫那些雨湿着衣衫。它是一根根蓑衣草用麻绳编织的。蓑衣草中间没有节,雨落下时可以无阻挡地掉下去。如果用稻草,因有节,雨水会从节那儿往里面渗,渗到里面一层,又遇到节,便会再往里面渗,一直到达内衣。所以严伍台的人们就是用草做屋顶,也不用稻草,而最好是用蓑衣草,再次也得用麦秸。
所以漂草好卖的程度远高于稻草。所以严伍台的人把它们叫做漂亮的草应该也算可以。
漂草好卖钱。我自然去割。
也不是我一个人去,和哥哥去。
我去割漂草,我还是很想得通的。财不粗,只有祖母过年才给几个角子。貌不扬,刘观的那个月儿就没看得上,她对媒人刘家大妈也就是小青的妈说,那人我不喜欢。还算不得智,总把一个秋天来了天气凉了念成天气不热了。实打实一块割漂草的料子。可我哥哥就不一样,哥哥有钱,妈妈时不时递给他两块三块的,于是他就买牛角的梳子,还买像月儿脸一样圆的镜子。哥长相俊逸,退了黄泥巴湾的那个耳不好的女子,人家还来闹着要哥哥不能退的。哥哥分明是电灯电话高楼大厦里的人物。
来到青山湖滩上,草们真的熟了,大片大片的,一根根你挨着我我挨着你,把秋天的风摇过来又摇过去墙头草一样。
哥哥选一块地方把冲担插下,又脱下毛线背心挂在冲担上,而后吐口唾沫开始下镰。
湖滩上没有水但潮,脚踩一会就有水的感觉。有不少的小虫儿在草上和根处爬动,你爬到我的背上我咬着你的屁股。我捉得一只放在手上,看它爬来爬去。
“小心它咬你!”
哥哥嘱咐让我感到很温暖。
他问:“是不有时吃不饱?”
当然不只是有时,但我不想叫哥哥操心。
“没有。”
“怎么长不高呢?我像你这么大,都高好多了。”
“我笨。”
“笨不笨与长高有什么关系?”
我没说话,就像哥哥那样下镰,一会儿功夫我们身后倒下的漂草,一行一行地排成了好多好长的一字。
“歇会儿。”哥哥累了,放下镰刀抱起水罐就咕嘟着。我就在漂草中寻找发现。
别说还真有发现,我看见与漂草夹杂在一起的竟还有皮确。这是野的,不大,小小指头样的。皮确是严伍台人的叫呼。严伍台的人是有点子精邪,把个荸荠叫做皮确。这当然是我后来上了中学才知道的。小的时候一直叫它皮确的。
这一发现非常不同于小可,我拿过镰刀用刀头顺茎挖下去,一颗红的果实便出来了。我将它在裤头上擦了擦咬上一口,一股清甜差点没叫我摔倒。
“哥哥快来!”
“甚个?”严伍台人的语音中总还带有上古的音。我的儿时伙伴,如今当了国立某汉大学博导的黄万荣那鸡娃是这么说的。
“这能吃。”
“是么?”
“真的,哄你是狗日的。”
哥哥笑了,这弟弟是要多读点书才好。
接下来漂草是不割的了。挖皮确成了当日下午的头等大事。我们可是有好多时日都没有饱过肚子了。
漂草割倒后不会马上搬回家去,要等它晒干。我们就把它们晾在那里,而后踏着夕阳,衣服兜的是皮确,一步步移回家来。这天母亲还给我们一人做了一个高梁面馒头。
等到国庆节的时候,我家的竹园里一个漂草茈堆起来了,比我高出好多,让人看了很满足。直到一天,有人赶来了马车将那漂草拉走,我的满足感才莫名其妙地没有。
许多的年后,一个神在差一个鬼又使地要我去得青山湖。漂草没见,倒有了一块块池塘。有几根木牌竖在塘的中间禁止钓鱼。一个老年女子在塘埂上割柴。说女子有些拗口,其实是个老太太,严伍台人口中的老阿巴。
她直起腰来让我走过,说了一句,小心蛇。
感谢她的提醒便停下,你哪个湾的?
你是外性来的吧?
我严伍台的。
呵,我认得你,小青隔壁在外性搞工作的那个人。我是月儿,还记得不?
月儿?我记起来,严伍台后面刘观的,小青的表妹还是表姐,刘家大妈给我做过媒。是个很好看的女孩。
哦!我点着头,未晓得是惊讶于她的变化,还是觉得这种场合的邂逅。
她当然没有答应做我的未婚妻。
那男的不好看。她说。
刘家大妈也这样子回复。
后来做了月儿男人的人叫牛儿,生相俊俏还是个支书,配月儿叫月儿没有了话说。这也叫本来还有几分不服气的我也心顺了许多。想嘛,官比我大,我可是从来没有戴一顶书记的帽子过。财比我多,书记总该算得有钱的了,不然那当官发财的古话不就和人体某器官发出来的那股气体一样的了么?
我本想还和她说会话,却见她已割出去前面好远。一想也是,人家忙着生计,哪个有闲功夫与你日白。
只是在回严伍台的时候我不时回首那青山湖。没有了漂草的青山湖,再也没得我儿时的那份美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