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元春?何许人也?
若有此问,可解。去看看游国恩教授的《中国文学史》:明代文学家,竟陵派创始人。四卷本《中国文学史》,占有几页。凡大学开设汉语言文学专业,《中国文学史》是必修课,开课三年六个学期。是俗称中文系专业课用时最多的必修课。现当代文学只上两个学期。所以能占几页的不是无名之辈。
名人谭元春,生年五十有余,终生未入仕。但其肉身的擦痕却在游国恩教授编著的《中国文学史上》挥发成浩浩翰墨,其与钟惺共所成就的竟陵派文学,自成历史的浪朵,并濡染莘莘学子,也算名闻遐迩。
我与谭先生元春相识,时在上世纪80年代初,地点就在《中国文学史》上。
黄家咀村得幸,掩先生遗骨于龙家咀已是数百年。只是乡民寡闻,冷待了先生。因此那抔黄土长年蓬蒿,正应了黄庭坚那句“死后贤愚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的喟叹。让人嘘唏。
我自初读游教授的巨典距今已有几十年了,算得半个文化人,且生于现属黄咀村所辖之严伍台,方圆就那么一平方千米,却未曾拜谒先生,定然是不恭太多的了。
当然心中未曾不恭,少年无知,自然不知道不恭,长而后也曾起拜谒的念头,却是遍寻不遇。
记起多年前回乡探望父母,曾去找寻。出严伍台,过黄家咀,来到李家咀后面那个高坡。那时正值深秋,农人收获大忙。在那高坡上,我左顾右盼不知方位。突然听得有人叫唤,抬头看只见一农夫挑了稻穗面对着我。我认了好一会才识得是黄某初先生。他是我兄长的中学同窗。我去学校给哥哥送菜时见过,几十年未见,黄先生自然不似当年的中学生那般英俊倜傥。
向他问起谭元春墓,他反问我谭元春是谁。可见老家的人们对名人宣传不力。有个名人在身边也未懂得传扬。
经我解释后,他便摇了头,不过他也转过方向,以手向前:“喏,那个土包子不晓得是不是?听人说那里埋着个大人物。”
顺着手指看过去,果然那土包子很入眼,高过了这周围的许多个山咀子。
问起那是不是松林坡,黄先生却是语焉不详。因有人说起,谭元春殁后,遗骨在黄的松林坡。
告别了黄先生,我向着那土包子走去。可稻田四围,近身不得,只好远观。那土包子芳草凄凄,蓬蒿碧碧,本想去鞋弃袜趟水田去看,但既没碑石勒铭,也不像一些名士那般身后有牌坊巨匾,想必也看不出个名堂,于是只好作罢,但又心有不甘。再往前走访了多位乡民,都说没听说过,连松林坡是何地也不知情。虽不甘心但也无可奈何。那便是我的一次寻访。
寻访未着,便成心事。回到工作单位后,每每百度竟陵派文学,总要想到谭元春。早年读他的文字,没有多大印象。而今重读他的《瓶梅》:“入瓶过十日,愁落幸开迟。不借春风发,全无夜雨欺。香来清净里,韵在寂寥时。绝胜山中树,游人或未知。”想来先生知身后事,自己就像那“山中树”,“游人或者未知”了。又百度,其墓仍在黄咀村,仍是松林坡。不过有人说是在宋家咀的南边,而且言之凿凿说是距宋家咀238米,既然这么确切,那么我哥哥的同窗黄先生所说的个土包子就与宋家咀不相干了。那个土包子在李家咀的北面,而宋家咀在李家咀的南面,再往南238米才是谭元春的墓。
这么说我倒也信。少时去给哥哥送菜,就走简路,那路经宋家咀南,我就见过一个很大的土堆,兴许那就是。于是电话问弟弟,弟弟说,宋家咀南面那个土堆早就被推土机推平变作田了。后来我回家去看,果然那个大土堆没有了,只是那儿比别的地方稍高一点儿。更不要说有古碑与牌坊了。
替先生有些不平。生前考个进士,考到了50多岁不中。好不容易又得机会再考,却于途中染病而殁。死后早上了国学大典,却连抔黄土都没能占用。
而后又多回百度,却见网上说,家乡政府投资为谭元春修墓立碑,且开始有了游人。后又看到,黄家咀村被立为该镇唯一的旅游村,且是国家级的,这就意味可获得一笔钱来修路与整饰先生墓园。这消息让我重起寻访心事。
去年四月,时逢季春。其时父母已殁。兄弟邀我回家玩一玩。到家的那天,弟弟派小车去市里接我与小女,到家一桌子蒸鳝鱼、蒸肉、蒸藕等,晚上安排住楼房,安排楼房顶上赏月。楼房是新建的,两层,内面卫生间洗澡间一应俱全,热水器空调机样样都有,一点也不比我在城里的家少什么。
住了两天后,我便提议去拜谒谭元春墓。可能有些宣传了,弟弟便告诉我,那在五队,就是鄢家湾。鄢家湾我知道。过黄家咀后往李家咀还要向北走,不是宋家咀南面那个土包子。不过他又说,他也没有去过,具体何处,他是听说。但这也比我在百度上得的信息详实了许多。
小女也是个古典文学的爱好者,自然不肯放过与我同行的机会。我也乐意与她前往。我们父女聚少离多,在老家的同行更是稀少。
天作美,一点也没有往年的清明时节雨纷纷,而是艳阳高举。父女二人且走且游,过黄家咀时还遇到了小学四年级以前的同学春娥,于是哈哈寒喧。又走几步,一黄狗作难,以得黄家咀一年轻女子喝走。人家招呼:“您回来了?”我便喏喏连连,但却不知道人的名姓。小女问:“爸,你认识人家吗?”我便摇头。“我就是在想,人家这么年轻,你离家50多年了,怎么与人认识?”“人家招呼,当您是客,我当然得礼还人家。”小女便点头。
走过多年前黄先生告知的那个高坡,与小女说起旧日趣闻,她也笑。再往前走,有一大片墓地,且有很气派的牌楼,便以为到了目的地,但一细看,是村里人家的墓地。
就这样走走停停,总算到了鄢家湾村头,便想问那墓的具体去处。刚好见到一个小姑娘正在家门前扫地。小姑娘约十三四岁,应该是个初中生。初中生在这里也算个文化人了。
谁知道她说这村叫龙家岭。这下让我生疑:我虽离家较早,但小时在黄家咀上学,鄢家湾倒是多回听说,因为我的几个小学同学就这个湾的。却从来没有听说有个叫龙家岭的村子。不过人家小姑娘生于此地,自然比我这个外村人识得她的家乡,说得应该也比我正确。
但我问起谭元春的墓,她似显得一头雾水。
“未听说过。”她有些羞涩地回应我们。
小女还想问些什么,这时一个中年妇女出门,显然是那个小姑娘的母亲。她让我们去前面小卖部问。
作别了母女,回到大路。路还不错,是刚建的水泥路面,走过很觉清爽。向前约50米,果然有小卖部。且还有一干人在小卖部的旁边和着水泥砂浆。
问起谭元春,小卖部的主人似比小姑娘多闻,她往一个方向指去,我立马就看到高高的一个石碑,也就知道:那定是谭元春的归宿地了。
下面就不需再问了,直直地奔那石碑,“谭元春之墓”几个大字很显目。
墓堆用水泥封住,四围砌了水泥围栏,墓前中间立着石碑,高约2米样,两边有两块石墩,一块上写着谭元春生平基本情况,一块上写着湖北省文物保护字样。墓前植有两棵一人多高的柏树。可见是新栽上去的。谭元春去逝已数百年,如在他归天时种下松柏,早应该是参天的了。可是没有,周围什么树也没,真乃是满眼蓬蒿了。看来名人死不逢时也是可哀的。
不过,他归宿地很有气派。座落地在我们这一带是最高的,算是个顶峰。这龙家岭上虽无苍松翠柏,大树却有不少。只不过都在人家门前或者院子里。谭元春墓前是一个约摸60度以上的坡,坡高20米不止。生满各色等杂树。要想从坡上直接下去怕是不能,太陡。坡下是800里江汉平原,过了长江才会有山。你想谭先生看得千里远,远远比更上一层楼的王之涣看得远了。当然坡下平原被两条河分割,一条白龙沟,穿过我们村直流到谭墓前五百米处与另一条垂直的三岔河交汇。所以这处可真是有山有水,再加上谭先生之墓,就是有山有水有人物了。据说某皇帝钦点状元,就必须家乡有山有水的。故乡状元蒋鏞被钦点状元时,皇帝说,你那家乡无山无水不能做状元。蒋郎声应到:我家乡上有龙尾山,下有府水河,何谓无山无水?皇帝爱他有才,便朱笔一挥,这地方就出了个状元。虽是状元,却比不得谭元春名气大。
由于两条河垂直分割,墓前的平原只有500亩的样子。这平原在人民公社时被建了砖瓦厂,这些年环保,砖瓦厂闭了,但那根烟囱还在,虽然墓地高,但烟囱还是高出一头,久而不用,这东西怕是立不了多久了。毕竟环保是大事,不会让它死灰复燃了。
满足了多年夙愿,离开墓地时遇到当地村里人,我就问起我小时的同学,有的说他们不认得,有的说已经不在了。想想这人真是一眨眼就过了一生,像在昨天的小学同学竟然不在了。
回家走的是天北长渠,这是文革那年修的一条水利工程,非常有益于家乡,把常淹的荒地变做高产的水稻田,至今还发挥大用途。
长渠上野花一路,渠边鱼塘波光鳞鳞,埂上蚕豆也开花结果了,小女嘴馋,摘下一荚,生涩难咽。到了家,弟弟说,今天尝鲜,煸蚕豆。
原来他家的蚕豆已经可以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