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天下有,好吃都晓得。可故乡严伍台的人矜得可怜,说他们的小米天下第一。你信啵?不信。
且慢,他们会言之凿凿,举例说明,还由不得你不信。
说的是某年,严伍台遭了水灾,村前白龙沟两岸的黄豆高粱地里,黄汤汤一片,单见只只白鹭在水面一会掠过来,一会掠过去,刁得一只鱼儿便飞去了树梢上。
好不易水下去了,人们便赶种。种什么?什么都来不及了,日子就剩那么百来天了,种什么都紧。严伍台人们就种小米。相比之下,小米生长期短些。谁知小米长到人们小腿那儿,一场龙卷风加冰雹铺天盖地倾泻在严伍台,把双喜家的屋顶都掀去了一半。
冰雹过后的地里尽是残兵败将。棉花杆子倒还硬巴,小米则棵棵萎在地上,有的叶还插入泥中。雨后地里一片稀松,落脚拔起便两腿泥。严伍台的文人们,形容自家的地是下雨一团糟,晴天一把刀。于是,等太阳出来后把地晒得可以立住脚了,才能够去得地里,就成了严伍台人们的唯一的选项。
雨停住了,太阳也出来了,大地也干硬得可以立足了。而小米地里的苗们也生机勃勃地挺起身来,不过,它们都像是一个个醉倒了,爬不起来却又昂头要爬起来。这时,除非谁不要收成,才会去动那些苗。严伍台人一个个自诩为天底下最聪明的人,不要收成的事,他们才不会干呢?
只不过秋天的地里,照样是一片丰收的景象。家家户户收了那穗子,连枷打碎,用二爹的碾子碾出小小的米来。
“他大,今年这小米像好吃一些?”孩子的妈问孩子的爸。
父亲端上碗,沿着碗的沿转了一圈嘴巴,两片唇互相搓了搓,“嗯!真的。”
“甚个来头?”
父亲倒是很能想的,只不过一直没有给母亲一个回答。
总之别的湾子的人知道了,也来讨吃。都说有些奇怪。在严伍台有亲戚的人们,不论黄咀还是七岭,派了孩子来讨要。没有亲戚的,便提了几升大米换得一升两升小米。这可是亏本的。昔日大米换小米,一升换两升,这回却全倒了个。回去吃了,便传了开来:严伍台的小米,天下第一。
不过这总像故事,讲讲也就作罢。
虽则如此,故乡的土地的确有些别样。
严伍台在大洪山余脉最后一波,过了严伍台,半个山包子都看不到。一条白龙沟村前过,滋润两岸两片滩地。村后就是青山大湖,上面不远都是湖,陈家湖、鲁家湖、渡桥湖一个挨一个。老天只要有个喷嚏,那上面几湖的水便全注到白龙沟里,白龙沟承受不住了,水便漫过沟沿,可怜的严伍台,小半天便成了一个孤岛。幸而家家的屋台都有七八米高,房子才不至于泡在水里。
这,人们习惯了。白龙沟就这样,一年两回淹。春天桃花汛,秋天白露汛。春天的汛好说,地里的庄稼还没长哩。秋天就不一样了。只要淹水,再宝贵的庄稼也不剩一片叶。淹水后怎么办?这里的日子短,过了秋就一天短过一天,那树叶都见天黄过,早上起来一看,门前的桃树又秃了几根枝。所以秋汛一过,在这么短的日子里种什么庄稼都有些短促。不过严伍台的人们探摸过了,种小米多少还会有些收成。别的不成。
不然,这年冬天怎么熬啊?
本来春天可以什么都不种,静静待到水汛过后,再种小米。可是年景有时不同,它不来汛。什么不种不就更亏!于是人们总是先种黄豆。只要收一季,就能抵上二三季。那里的黄豆也有名气。
严伍台的黄黄豆磨出的豆腐,爽滑,幼嫩。
还有黑黄豆。黑黄豆可做豆腐,还可做豆芽,吃了美容。黑黄豆做豆腐色要深几分,看时没得黄黄豆做的豆腐好看,但香起来不是一张桌子上说的话了。吃了不会得心脏病,也不会得糖尿病,更不会得瘤席。
严伍台的人把得癌症叫作得瘤席。严伍台的人好像没见过得瘤席的。那年,徐家大湾的一位男子得了瘤席,在县城没治好抬回来,走过严伍台的后面,一家人哭得凄惶。所以严伍台的人都开始多种黑黄豆了,开始多吃黑黄豆了。不过吃黑黄豆做的豆腐不易的,家境差一些的家庭一般不做。
同样一亩地,黑黄豆产两斗,黄黄豆却产两斗八升。多这八升不一样啊。
二沙滩种高粱。高梁分红高梁和白高梁,还分糯高梁和不糯高梁。红白高梁都可以做米饭,不太好吃。人们一般都是将它磨成粉来食用。糯高梁磨粉后,做成的汤圆,人们吃时得把口弄小点,牙不能留得太宽,小心汤圆滑下去。我滑过一次,烫得食道几天都痛。
所以好年景,严伍台是没有小米的。
严伍台的小米也有红黄之分,知道这点的人怕不多。红的一般是糯小米,黄的多是不糯的。糯小米也可做一种食品叫麻叶,比糯稻米还要好入口一些。不糯的小米多做粥,新鲜的小米熬粥,上面有一面油状物,那是生病了的严伍台人必吃的,尤其生了大病的人。
我在黄潭中学时爱捣腾,曾弄了化学试纸测试我们村的地,PH值都在7.5左右,属低碱性,据说与健康人体的PH值接近。
问过弟弟,为什么如今不种那好吃的小米了。弟弟说,自从你离开严伍台后,一条长渠将几个大湖之水全拦在里,白龙沟两岸再也没有过水汛,再也没有下过冰雹,人们将地全改造为水田,种上了水稻,产量高小米几倍,也好吃。
种小米是没办法的法子。
那好吃的小米不就绝种了?
后来人们也试种过,也怪,没有了水汛,没有了龙卷风和冰雹,那样的小米再也没有见过。
看来,只是一种偶然。不过而今的大米也好吃,渐渐人们也就忘了那小米。偶然记起,便拿在嘴上牛逼一下。
这我可以证明,去年回老家时,我的儿时玩伴地儿,曾向我吹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