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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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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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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初中

 

秋天的这个下午。阳光猪油一样明艳。暑天过去了,宛如我在小学四年级读的第一课:夏天过去了,可是我还十分想念,那一个个早晨和黄昏,就像一幅幅图画浮现在我的眼前。

光还有些烈。照得乡间土路也亮堂堂的。路边的棉花高梁都有白有红了。

我不如父亲的步子,一路是小跑的。

父亲的光光头上顶一顶草帽,肩上横一根桑树扁担,那是祖父的作品。祖父这人一生言语不多,总是闷声做活,平日爱做个扁担,编个筐子,打把椅子。不能卖的,原因是有点缺看相。

父亲的扁担不是空的。两头各吊一支草架子,草架子不是空的,上搁着:一头是一只木箱,长方体的,高40厘米,长60厘米,宽50厘米。一头放着一捆棉絮和一只盆、一只碗、一罐咸菜以及一袋米。

这些都是昨天才清理出来的。

上年,严伍台四个高小生,考试完后,家家比着备行李,都是早早备好,新而又新的。

今年,严伍台也有三人高小生考试,何某发、李某青去年考过一次了,今年应该没问题,也是早早备好了行李。

我家对我没抱多少希望。人家何某发聪明着呢,人家李某青精滑着呢,自家的儿子与人家没得一比。所以放假后,我的农活长进了许多,打农药,知道怎么才能把药水打在棉叶的反面。锄草,晓得怎么才不会把棉花苗给锄了。搞双抢,明白怎样才能把插秧插进泥巴里。

可是那个太阳特别大的上午,我被农药薰得摇摇欲坠。姐姐来到田头:“你回来!”

“还有桶水没打完呢?“

“不打了,回来!“

“早上凉快,我多打一点。“

这时,我的祖母也出现在了田头:“你的老师来了,你考上了中学了。”

我很有点高兴,当即就把药桶扔在地里,一下子跑到田头,棉花叶子被我踢掉了不少。

杨老师坐在堂屋,正在吃着鸡蛋。

他看到我,高兴地说:“祝贺你啦,你考上了,还是正取生。”

这时父亲递上一张纸片。那时候造纸技术不比两千年前那个叫蔡伦的高明多少。很糙的纸,稻黄色,字是油印的,也能看清:

录取通知书:

兹录取***同学为我校1963年至1964年学年度一年级学生(正取)。请于1963年8月30日至8月31日报到注册。

**省**县黄潭中学

1963年7月26日。

父亲有点愁:“报名要多少钱?”

杨老师已吃完了鸡蛋:“不会很多,一学期2元钱。不过要在学校吃食堂,就贵一些,可能一月要四五元钱。”

“再贵也得读。”祖母从不缺席。

母亲张了张嘴巴没出声。父亲只是叹气。

“没钱上就不上了。”我冷不丁冒出一句话。

“要上。没钱我去队上支。”祖母依然坚决。

“我们班五十多个学生才考七个,上一届四十多个才考一个。太不容易了,让他上吧?”杨老师与他们告别时不紧不慢地说。

老师一句话,家里人都点头了。

那一天,我送了老师很远。

“人生机会不多,你抓住了,命运就会好起来的。”杨老师这样鼓励。

我想起祖母曾经说过的话:儿啊,读书,要读书,要走出严伍台,要当官。当官了就不会有人欺负你了,就没人骂你是雷都寻不着的了。我点头答应了老师,直到看不见了老师后才回到家来。

晚上我去了李某青家。去李某青家要路过黄某青家,黄家大妈一如以往地在门前握把子。

我叫了她一声大妈。

她马上应了,还说:“恭贺你,儿子,恭贺你考上了。”

“小青明年也会考上的。”

这时,黄某青也出来,她哼了一声说:“考上有什么了不得?”

我不敢惹她,直向李某青家走,李某青的妈正在洗碗,迎出来说:“我们的通知还没下来,快了吧?”

李某青也在家,他没有出门,好像不太欢迎我的到来。我只好装着去别人家的样子,向胡某年家的方向走过去了,而后,我在村头转过头来,一路唱歌地奔跑着。

日子滑得如油,一个八月都快完了,何某发、李某青的通知还未见影。据说何某发的伯伯还上学校问过了老师,但他回来没有告知别人,老师说了些什么。不过,我也明白了,都快开学了,十成是没指望的了。

所以吃过午饭,我与父亲去学校报名时,都是悄悄走出村的。我不想被李某青的父母看到,不想让别人难过。

从严伍台到黄潭,20里路不算近,但这天,我觉得走路轻快,擦过黄家咀,滑过宋家咀,穿过一片高梁地,姚家湾就到了,前面就是三岔河,一过三岔河桥,过了六年级同学李某元的家,黄潭中学就在眼前。

黄潭中学建校历史不长。从1958年算起,也就是我的哥哥上学算起,也才六年时间。而真正搬到现在的学校,是1959年,才五年时间。

学校紧贴一条公路,是个长方形。背靠公路是一排平房,是学生住舍。与学生住舍相对又是一排平房,只是高大一些,是教室。两排平房之间是操场。有两个蓝球架。操场东边也是一排平房,就是老师宿舍和办公室了。厕所就在老师宿舍后面。操场西边是棉花地。长势正旺的棉花们一摇一曳地。教室后面也是一片棉花地,棉花地后面又是一排平房,也是老师的住舍。这个宿舍后面便是食堂。食堂后面一条河,十多米宽,水很清,师生们的吃水以及淘米洗菜也在这里。学生们洗衣和洗澡都在公路另一边的县河里。

学校共有六个班,初一、初二和初三各两个班。教室有六间。学生宿舍七间,男生一个班一间宿舍,三个年级的女生共一个宿舍。

我并不陌生于这个中学,小时给哥哥送吃食的那个年月,我已是多回到此一游了。只不过,这次不同,我是作为这个学校的学生。

我的宿舍在第一间。先来的同学已铺好了床,他们或坐或躺,看着我。我便找个空床把自己的行李放下来。

床铺是上下的,父亲给我要了个上铺。我带的一口木箱是父亲以前装书用的。父亲虽是农民也曾读过几年子曰。家里也有些大学中庸,不过那些没人读,母亲就拿它们来盖石磙坛子的口,以免老鼠们钻进去吃米。也就是说,那些石磙坛子里装的是米。书渐渐少,书箱便只有了书箱的名气。这次我上学,父亲就拿了它来装我的行李。

所谓行李,只是一床被子,一床棉絮,两件衬衣,两条裤子。一双球鞋,是哥哥参军后留下来的,晴天下雨都能照应。还有一只搪瓷的脸盆,一只搪瓷碗,一只搪瓷缸子,一支牙刷,一只牙膏,还有一条毛巾。这便是我的全部家当。

父亲帮我把木箱挂在床上方的屋梁上,盆放在床下面,床头牵一根麻绳挂毛巾。做完这些,他就回去了。留下我等新同学来一起搭铺。因为我只有一床棉絮,得与另一同学一起睡才能有垫的有盖的。

徐北小学考上的七名同学只有六人报到。我们学校考上的唯一的女生王某珍未报名。其他五位同学分别是陈某仁、李某庆、吴某庆、王某湘、徐某云。其中李某庆是从黄家咀小学与我一同上学的。他很聪明,也很勤奋,虽有点结巴,但也能把想说的意思说出来,只不过用去的时长较常人多出一倍两倍的。因此常有同学不怎么耐烦地听他讲述完整。久之,他便有些沉默。他与其他同学来往很不多,我与之同学六年,应该算是很长的了。但他也像深山的远亲。原因是什么,这在我看来,应是没什么原因,所以我想了许多年头都没有找到那个原因。只是很多年后,我回乡与父母庆寿,其中有地方官们前来祝贺。其中一位村官问起一句话:“您说说,李某庆说他当年考上了县一中,是否属实?”

“这是事实。他的成绩比我好!”我尽力美化与自己虽不怎么亲近,但却是相处得最长的同学。其实,我们当年没有统考,是同学们相互推荐的。至于李某庆的成绩比自己好,也是美言而已。我心里明白,李某庆只是不服气而已。按理说不服气,后来恢复高考,完全有机会一试。可是不知为什么,李某庆竟然没能抓住这个大好的机会。机会一旦失去了。你再去回顾当年,晚了!好汉不说当年勇哩!

同学啊,咋不抓住机会拼一下呢?

所以,我常想,一个人的优秀,虽然不在于一时一事,但当到了一定时间过程,他的优秀是可以显现出来的。

一种精神现象是人所必须的。当人的某个短处成为他的心理压力时,他自自然然要以一种精神来为自己做出能够让自己少些心理压力的依据。这其实是有积极意义的。如果他把短处一直让心去缠绕,他的精神只在消极的轨道上越滑越远。这并不利于人生。只不过他要记住一件事,人不能总是重新演出过去发生的故事。人不能在同一处一而再,再而三地跌倒。

直等到太阳快下山了,我才等来一位同学,他叫陈某敏。邻镇渔薪河考来的。

铺好床铺,该吃饭了。但我没送米去食堂,没饭吃,陈某敏来得更晚,也没饭吃。

“来,我带火烧包子了。”陈某敏打开一只布袋,从里掏出一只火烧包子。

火烧包子是小麦面与麦麸子合起揉成的。农人们用石磨磨小麦,而后用罗筛把麦麸子筛出来,下面的叫面粉,罗筛里面的叫麦麸子。麦麸子一般不吃,用来喂猪。但农人们为了节省粮食,往往就把麦麸子留下来与面粉揉在一起做成一种馒头。这种面食蒸的不好吃,聪明的人们就把它放在铁锅里,上面就拿些柴火的灰放着。柴火灰不能烧得太过,要留下一些火来烤熟那些馒头。馒头被烤得面皮黄中带灰,有一点焦糊味,但里面很香,且吃起来不糙口,俗称火烧巴子,也叫火烧包子。

我接过来,很香味地咬了一口,也把自个带来的腌洋姜与同学共享。洋姜是我的祖父种的。洋姜春天生长,夏天开花,秋天成熟。洋姜长在地下,把洋姜杆砍了,把洋姜块挖出来,与挖红薯有点相似。刚挖出来的洋姜不能腌。要把洋姜晒得有几分干,而后从地里摘些新鲜的红辣椒,剁碎,放些盐,与洋姜滚在一起后,再放入石磙坛子里。坛口有一道沟,盛水用的。人们在坛口盖一只碗,再把水倒入沟里,这样,外面的空气就不能进入坛子里,里面的腌物就不会腐败。洋姜腌上一两个月,就可取而食之了。其味奇香。这时的腌洋姜,有咸有辣,香得叫你喷饭。如果你不想吃咸的腌洋姜,也可以不放盐,那时腌出来的洋姜就是甜的了。

陈某敏吃到一半,不住地吸气。

“你怕辣。”我问。

“不怕。可这个太辣了。”陈某敏一边啃火烧巴子,一边回话。

“什么这么香?”这时一个圆圆脸的同学跑了过来。

“洋姜。你吃啵?”我招呼他。

“来一块。”他很大方接过。陈某敏给他一个火烧巴子他没要,就光吃那块腌洋姜。好厉害的人物!

我识得他了,他的名字很怪,叫个傅某舵。仿佛他家是个行船的家世,也就是水浒里的浪里白条一类的。

就是这个洋姜,让我识得了不少人,有杨某仁、万某玉、闵某忠的。

这天是农历兔年七月十三,乡下的月已是大半圆的,天空是光净光净的一个蓝,没有一个村子是有电的,没有一户人家装过电灯,有的只是煤油灯的亮光,不过那都是照在家里的,偶而在门前一晃就不见了。在这没有别一丝光亮的乡村夜里,月色的迷人是城里人想不到的。想不到的城里人的孩子们更想不到棉花是白的,高梁是红的。当他们在课本上读到棉花白了,高梁红了,稻子黄了,怎样的白,怎样的红,怎样的黄,他们只是在彩色笔上去找。所以语文课本上的好多课文是城里人的孩子们只在课本上识得的。乡村的月,那些孩子们更是难得一见的了。

那月光能看得清书上的字。

能看得清书上的字的月光只有1963年的那个秋夜才有的。能看得清书上的字的月光谁敢说不是世上最美妙的月光,看我不用高梁杆子敲他!

我如醉了地读:“我家后面有半亩空地。母亲说:‘让它荒着怪可惜的,你们那么爱吃花生,就把它开辟出来种花生吧。’我们姐弟几个都很高兴。……”

课本的香从书页里面散发出来,我不比十分少的喜欢这怪异的香。我吸了一口,想起我的杨某璋老师的话:书中自有颜如玉。我觉着未必十分的对,书中有香倒是真切的,并未见一个颜如玉的。如果欣儿来上中学了,此刻能与她一块儿在月光里读这个叫许什么地山的人写的落花生,那一定是颜如玉的。欣儿是我的表妹。好看的欣儿妹妹,从小就颜如玉的,圆的脸,老是白白净净的,看着那白净,我就想抱起她来亲她。

……

月光更有些亮了。身边的棉花地里,传来的树壳子的叫声,身边并没有那个颜如玉,只有落花生的读书声。

我小小地吐口气,看了看课本的封面。

这是我第二次用心地看这个封面。

晚饭后去老师那儿报名注册,交罢两元学费后,那个说话气力总不足的老师,才把课本发给我。我听同学们说过,那个老师姓徐,叫徐某宜。徐老师瘦高瘦高,刚从三年灾害里出来的人都是这样,说话的气力很不足,叫中气不足,我听学中医的哥哥说过这个名词。

我接过徐老师递过来的课本,第一眼就是看封面。封面是彩色的,不过,比不上严伍台田野里的彩色,但也还是看得过去的一种彩色,也还是看得过去的美。正当我看着封面的美,这美是没有重复过的,让我产生了美是客观世界的感性显现的想法。我有点投入,却有个人撞了我的胳膊。

一声对不起让我困难地抬起头。这是个和欣儿一般大的女孩。齐肩的两条小辫上,扎着两朵粉色的不知是真的还是绢的花。

“你刚来。”

“一年级,你呢?”

她说一年级有点不习惯。我听得也不习惯。人长树大的,还一年级?

“我叫***,也一年级。”

“那我们同学了。”

那女孩就伸了她的手,很纤细的那种。

我没敢接那手。我的手肥而大,一把不把那小手捏碎了。我当然不怕捏她的手碎,我怕自己。我的脸会红的了,会发热的了。我有些懵懂男女间的事,只是说了一句再见,都没有问及那女孩叫什么名就把那个女孩丢在身后。

这时夜空里突然传来——叮叮叮,是上课铃响。这时候不会上课,也就不会有上课铃响。

要干什么了?

我转头一看,听得有人喊:“熄灯了,准备睡觉!”

回到宿舍,不少同学都上床了。陈某敏都睡下了。我也放好课本,躺下时才发现,宿舍的灯是一盏马灯,灯花一跳一跳,这灯是不能看书的。我没见过电灯,只是在小学五年级上自然课时老师说到过,有一种灯叫电灯,比油灯亮多了。城里才有电灯。我没去过城里,也就没见过电灯。我想,等见了电灯,我一定要写第一次见到电灯。还要吃麻叶子,电灯下,麻叶子是不是更白一些呢?想着未完马灯就熄了。没人吹它,它竟熄了。

“起床,大家快快起床,七点早自习。”值日生的喊声比铃声大多了,它钻进了初中生们的被窝。

我伸过懒腰。我早醒了。我家的人都是日出而作,闻鸡不起,天亮一定要起的。我上学远,总是家里人没起就已经提着瓦罐走在乡间的小道上了。不过同学们还没醒,我就只好想心事。

我迟钝地爬起来,端起床下的脸盆就出了门。

不知道在哪处洗脸,就跟别人走。一直到了河堤,翻过堤只见一条河,河边已有很多的同学。

我找个空处,看到些许的小鱼游动,弹了一下水,小家伙们就一轰而散,让人都没看清它们是怎么逃窜的。

“晚上洗澡,要捉几条鱼儿。”

正这么想,身后忽有人说话:“完了么?”声音太纤细了,柔得让我吃了一惊,要不是中耳炎好过了,准会听不见。

是那个女孩,领书时见过一面。

我自觉脸又热起来,只是小笑了一下,就逃也似地离开了。

第一次早自习,有老师在教室门口等他们。我知道自己的教室,是一(1)班的,是正取生。这是我昨天报名后就有目的地认真地察看过了。

教室里,满满的都那种和邮递箱色一般绿的课桌,没有抽屉,翻开盖子就可以放书了。有的桌还有锁鼻子,想必是上过锁的。

课桌是编过号的。我找48号。想来我笑了:我的考号是0024,这又来个48号,个中有什么关联呢。

我找到了48号,47号同学还没有来。我在小学的同学陈某仁是5号,李某庆是53号,王某珍是9号。其他几位都分在一(二)班。我特地下位去看,1号金某荣,2号钱某远,3号胡某星,4号王某珍,5号陈某仁,6号郑某玉,7号胡红儿,8号张某意,9号罗某华……

我的名字被写在一条长方形的纸条上,粘贴在课桌的左上方。我看了右上方一眼,“何某彬47号”。彬,男的?女的?最好是个男的。

这一寻思,不觉噗哧一下笑出来。正在这时,身边响起,“你好!”

我扭过头来,第三回见到这张秀气的脸了。

我把身子稍微向左边挪一下,“你47号?”

“呃!没想到我俩同桌。”

这就是何某彬了。她穿件桃色格子短袖衬衣。素净的色衬得皮肤白嫩。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初中三年,我竟然和她同桌五个学期,并且在她生命的最后日子,正在上大学的我还多次去看望她。尽管我对她从来没有过任何男女间的念想,但处于青春期的我们,朝夕同桌的两年半时光不容易自记忆中抹去。

在我的前面,45号刘某宏,46号杨某仁。后面,49号吴某慧,是班上长得稍好看一些的一个女生。50号魏某玉。

全班共有56个人,只有6个女孩,一个县城的女孩叫郑某玉的,很好看。不过她只在黄潭中学读了一个学期就转学回县城了。应该是不许转学的,但她家不知有何法力。后来班上只剩下5个女孩子,一直坚持到毕业。

这就是开学的第一天,我还没有适应过来。

这天,有几张桌子空着。我的同学王某珍没来报到。直一个星期后,才有备取生来填补那个座位。

一天,何某彬对我说说:“徐老师找你。”

徐老师是班主任,也是我的语文老师。我来到老师的办公室。

“***,想叫你来当副班长,可以啵?当然,如不当副班长,就要当学校的少先大队副大队长。二者选一。”

我想了想,“非要当一个?”

“是的。”徐老师说话力不够大,但坚决。

“我到少先队去。”

当天下午课外活动时间,我就参加了少先大队选举,当上了副大队长。大队长是一个叫陈某先的女孩,很漂亮。她要高我一级,读二年级了,家是县城的。在我读二年级完时,她考上了成都的一所气象学校,是中专。这让我羡慕了好久。

中学的少先队不如小学那般旺气,我自己也很少戴红领巾的。这些初中生们,嘴巴上的小毛开始有点硬了。

“哼,小毛孩!”三年级那个会看男生耍蓝球的黄某芝就这样奚落我们。但是那女生陈某先却是认真的角,见天弄个什么活动来。我也算个大队级的官,还得要带个头。直到一天,教数学的马老师说话了:“今天,我得说说,一个叫杨某海的同学,数学作业错太多了。另一个也姓杨的同学我不点名,也要加油!”我再笨也明白了,老师在自己的作业本上划了许多红线了。

我很有些头疼那些a+b,绕来绕去就把人绕糊涂,糊涂也得做作业。

那个晚上,夜自习的同学们大都下课了。我的数学作业还没做完。有道题是在何某彬下课时就想问她的。但我有点好强。教室里用的是汽灯,一种烧汽油的灯,汽灯放气的响声,在人少时就很冲耳。我有些烦,咬着笔杆发愣。

“***,还不下课?”

来人是陈某敏,他值班,关灯锁门。

我看看他,轻轻吐口气。

“我看看。”

他拿过作业题:“你把这个量与另一个量想想看,是不是有联系?”

这叫我眼一亮,嗯!高!

我好有一阵快感,数学还有点好玩。也许,这是我逻辑思维的发端,得叫哥哥给自己买书,数学书。哥哥已去当兵了,每月有6元津贴,他不会不买的。

眼看新一年元旦到来,一天徐老师又找到我。

我来到教师办公室时,王某矩、闵某忠已等在那里了。

“同学们,”徐老师咳了一下“元旦到了,我们班要出一台节目,参加全校新年联欢晚会。剧本我找到了,叫《迎女婿》,共三个角,要用花鼓戏演。”

我看着王某矩,花鼓戏,天!看过,从没想到要演。

“有老师的。就是体育老师的爱人,原来就是县剧团的。”

哇,还真干。

这戏说的是一个老汉在新女婿上门那天,为招待新女婿,去偷公社的藕,后来被下村检查工作的新女婿捉住,教育并认识了的错误。

我演老汉,王某矩演老汉的妻子,闵某忠演先进人物新女婿。

这个老师并不是学校的老师,只是老师的女人。这是个很好看的女人,虽生了好几个孩子,还生得春花秀白,尤其一唱一念,很有女人味儿。体育老师真有好眼力,有这样的女人相伴,他没有白活。

演出成功。

何某彬说:“我,还真没看出,你唱戏有天分。”

我笑了:“赶明儿教你。”

“我可学不了。要期末考了,我要复习。”

快考了,夜自习延长了半小时。教室外的风还阵阵地拍打着窗的玻璃,扎扎地作响。教室里还是很明亮的。汽灯虽然不断放气,但较为匀称,所以不觉得响得剌耳。可这晚它困了,油就滴出来。汽灯下坐着的是刘某南,眼看着值班的邓老师来了:“老师,它稍河!看!稍河!”天门话的稍河,是漏得厉害之意,和骚货谐音。

邓老师脸红了。邓老师未婚,很好看的一个老师,县城里的人,再冷的天都是裙装的。

老师并没有理会刘某南,刘某南更是得意:“稍河!”

教室里便有人笑起来。

刘某南这人,据说是没考上初中的,却又来上了初中。听何某彬讲,刘某南的爸爸是个人物头,是北京某个大人物的马夫,儿子没考上,他便上了北京,找了一下老首长,儿子就来上了。

“刘某南,出来。”是班主任徐老师,“你是个人物,把老师都搞哭!”

“可不是我搞哭。你看,是不是稍河?”他有理地指指汽灯。真的,汽油漏得更像尿尿了。女孩子们赶紧地离开了教室。

“下课了!刘某南留下。”

“留下。反正鸡巴只有一根,还啃没了不成?”

班里一阵轰笑。徐老师的脸铁一样的。

第二天中午下课,两个工友抬个饭笼子过来。刘某南出尖地喊:“抢饭(犯)罗!”

我找到自己的盆。我用的是一只搪瓷的洋碗,黄色,哥哥用了就给我了。每天早晨中午上课前,我与同学们就把米放到盆里,在河里洗净后,就放入食堂的饭甑里,到开饭的时候才有得吃。我肚子大,要放五把米才行,别人说有半斤,我没称过。米是星期天从家里挑来的,一根木棍,一头是米,一头是一罐盐菜,盐菜有时是洋姜,有时是萝卜叶,也有盐萝卜。两头不一样重,我就在盐菜的那头绑一块砖。衣服不带回去洗,自己洗。没钱买皂,我就用清水多揉几遍。只是领子那儿,黄黄的,黄泥巴沤过一样,是道风景。

一星期七天,只有星期日才能回去吃青菜。我的办法是,星期天中午那一顿,我多吃青菜少吃饭,这样管一星期。

这一顿就的是盐萝卜。我站着在讲台上吃。一上午的课,肚子都扁了。

期末考试成绩在我回家三天后发下来。老师还说我进步快,语文84分,数学86分。

我下意识地摇头。

放学回家,母亲要我读信。母亲一字不识,哥哥的信,只要我在家,读就是我的任务了。

敬爱的双亲大人:好!

来信收悉,见字如面。儿在部队两年有余,各方面都有很大的进步。现在,我们部队正在进行大比武训练。我也要争取在这次活动中取得好成绩。争取立功,向双亲大人报喜。

还告诉双亲大人一个好消息:我向党支部写了入党申请书。党小组长也找我谈了话,组织上鼓励我好好学习,争取在思想上首先入党。组织上还问了我家的社会关系,就是一些亲戚的情况。听一些党员同志讲,复杂的社会关系是很难入党的。双亲大人,向张家咀他们与我们不是直接的亲戚关系,就请不要往来了,以免影响儿的进步。好不好?今年过年就不要去了。我这边向组织上汇报社会关系时也不会写向张家咀那边了。……

不好啦,不好啦,月亮掉在井里头啦!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想到这一课文。我还想看一下母亲和父亲的态度。

“老大的信,”晚饭时,母亲端上碗对父亲说,“你看了?”

“看了。”父亲的话不多,表态的话更少。

“你说朗办?”

“你说呢?”父亲没有停止喝稀饭。

“照他的话做了!”母亲声音不大,但决绝。

“他们又不是地富反坏?”我想到欣儿。

母亲用筷子敲桌子:“没把你当哑巴。”

姐姐很少去那边,弟弟刚上二年级,他们没有发言权,他们也没有发言。

祖父祖母另起炉灶,母亲的亲戚他们很少过问。

一个社会关系的割断就在饭桌上从发端到发展到结束。

不过这个寒假,我又另走了一门亲戚。这亲戚是新的,还是未来时。原来,哥哥在徐马湾学医,与医生的女儿好上了。过年要送礼,让姐一人去,是女孩,不是太合适,就把我也派上了。

那是个未婚嫂子对我很友善。她看这个未来的小叔子的领子是折着的,她就给我弄得平平的。这一母性的动作,让我差点流了泪。这是母亲从未给过自己的。在后来的岁月里,我一直与兄嫂关系很好,很大程度在于这样一个细节。一个儿童,细节对于他,可能是人生的一个转折。后来当哥哥的孩子读书分配遇到困难时,还是我出面,将他们的孩子分到了江汉油田。这是不易的。

给未婚嫂子的礼很一般,不外一块肉,一蓝子鸡蛋,还有一些只有严伍台才有的年货。

开学后的黄潭中学没什么故事。有点把不同的是,在西边那长方形的棉地里,这时没有棉花了,要盖房了,不是教室,是学生宿舍。学生多了,夏天挤在一室,学校被提了一大屋子意见。再就是约小板中学来打乒乓球,黄潭中学胜了。

初中二年级,班主任是个女的,胡某慧,带班上的数学。语文还是徐老师。不过到了下学期,语文教师也换了,姓曾。他教给学生们拼音。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它。老师的普通话很标准,我读脚是读juo,

曾老师让我们读jiao。虽然只学了三个星期,我的拼音就是在那时学的。不很好,但会了。

初二开始了几何。一上几何,刘某南就“几何几何,想破脑壳。”那代数呢?“代数代数,撕了再做。”

我喜欢几何,喜欢证明什么。有点空就找些书来,证明。

我不聪明,但有些韧劲。比如吧,徐老师布置作文,我一写就两篇。不过那些作文不能恭维的,大抵有个相同的故事:都是某地主正在讲故事,一个小辫子团支书从天而降,最后阶级斗争,原来没地的这一方大获全胜。

因此,读到三年级时,我就想当作家了。彭某芝也有和我一样的理想。我们就一块搞点子,写长篇小说。我的哥哥给我寄书来,当然不是名家名段,而是一本学生习作选。哥哥信中还嘱咐他,先读好书,别好高骛远。还举了一个叫冯某英的作家,写苦菜花好不易写出名。

读初二,我家还发生了一叫我看来是天大的事。那是阳历年的开头第一天,晚上在学校热闹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回家。父亲告诉我,婆婆病了。我冲进与祖父母一同住过十多年的屋子。祖母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两眼紧闭的,只是呼息还匀称。我大喊:“婆婆!”可那人不动也不应。

听二爷说,我的婆婆是在去土坑里洗高梁米时,站起来就倒下了,倒下了就没再站起来。请医生看了,说是没用了。也请神汉看了,说一只大恶从东南方飞过来,说:这个女人不是人,是个仙女下凡尘,就把她带走了。

我不信这些,就在上星期天,婆婆还给我炒了一罐子香干子炒肉呢。

这时,母亲让我去帮忙。家里请周某兵来打灶,要人帮忙递砖。我去了,一边抹泪一边递砖。周某兵看了,说:“我活这么大,还没见过孩子哭得这么伤心。”

我不说话,我的婆婆要死了,这个人在我的生命中,曾是一只母鸡那样庇护过我。

中午,刘某发带一封信:“好像是***来的。”

信就是哥哥的,母亲让我读,我故意读得声音好大,我想叫婆婆听见,她听见了就会醒过来。

信读完了,她不但没醒过来,反而睡过去了。

她死了。

她是当天夜里被埋的。神汉说,不能放在家过一夜的。

没有棺材,当晚就放倒一根大柳树,几个木匠一块做,半夜才做好,赶在天亮前就埋了。

祖母的去世,让我很多年都没有停下来过思想。这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守护神啊。

读初二,学校周边也发生了一事。

那天,傅某舵一起床:“我们去县河洗脸。”

我们来到县河边。我就觉得河的对岸多了点什么。傅某舵说:“看到那牌坊没,这是我们天门的一个大人物的父母的坟地。”

我听老师讲过,黄潭出了个大人物,叫李某林,是个将军。我们读初一时,他回来过一次,老婆可年轻了。他是端午节回来的,县里给他看赛龙船,说是还渥死了一个人。他走后不久,县里还帮他把父母的坟也修起来了。这个将军,很有些传奇色彩。据说年轻时好习武。有一天,有个地主老财的儿子要强奸他们村里的一个女孩子。李某林出手相救,手重了,失手打死了老财主的儿子。于是老财主就请来民团,前来抓他。他的父母情急之下把儿子推到粪窖里。民团们到处寻不着李某林,便把他的父母抓住,要他们交出儿子,当然不会。于是,民团就用大刀砍死了这对老夫妇。李某林也是口含一根芦苇棒躲过一劫。于是他连夜逃走,参加了李某念的部队。

故事是不是与历史事实一样,我没去考证过,只是觉得这将军太不一般了。

不过,我后来又听说,将军回乡看过划龙船后,有人把这事告到了北京,将军还被连降三级。

这叫我很不平。天门人怎能这个德行?

不过不平归不平。我那点不平,一点力道都没有。

一晃,真快,初三的第一个学期都过去了。除了逢年过节,我都要去代替哥哥给未过门的嫂子送礼外,此外便没有多少新鲜事。

初三第二个学期开学不久,我们没有把复习当作最重要的事,而是去支农。支农前,学校组织学生去天门看戏,是河南人演的,《社长的女儿》。河南戏我一点也没听明白,好在有海报简介,不过内容也没记住。

我只是记住了,自己是第一回来到天门县城,15里路是走去的。那天同学们早早吃过晚饭就走,走了两个小时才到。看完戏后又走,走了两个小时才回到学校。天门的模样在夜里不是很清白,只是有几栋高楼,还有水泥街。

看完戏第二天就去支农,去姚家湾帮贫下中农拣棉花。我和吴某慧分在一户人家。这年月,我们都不像现在的初中生,女同学的胸脯都挺起很高了。吴某慧就很高。不过那吴某慧也鬼精,你只要看那儿一眼,她的脸也红得猴子屁股似的。

当然这并不像闵某忠去长春上航校那样沸沸扬扬。那个闵某忠,班里的小生,也就与我同过台的那个女婿。他过了五关,要上航校,班里人人羡慕。与他平日来往颇多的林某玉就公开来往了,花前月下,让我开了眼界。

闵某忠走后不久,我们就毕业考试了。

放假回家不久,我便收到江汉石油学校的录取通知书。

那张纸片很轻,可中间的故事还有点份量。

班里万某玉、李某庆等被推荐上高中。只不过,他们运气不是太好,去报名不久便回了故乡。我的同桌何某彬,上了卫校,可去报了名也被弄回来复课闹革命。只有我等十多人,因了毛主席一句话:“看来发展石油工业,还得革命加拼命。”韩某山副司令员便让我们投入了共和国的石油大会战之中。

我的命运便与中国石油融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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