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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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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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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学


严伍台村东通往黄家咀的那条土路上,走着两个小男孩,那是我和地儿。我们的上半截身子一样长,只不过有一个的腿要短一些,另一个要稍长一些。这就造成了一高一矮很可以分辨的对象。高的那个生得是近似长圆形的脸,眼睛倒很大,眉不是特别的浓,鼻高,最为鲜明的是两只耳,耳廓大而肥长,尤其耳垂过长,头发特别的黑,有些微微地卷。这在严伍台是少见的。矮的那个也是长圆的脸,眼要小些,很大的不同是,头发不够齐整,长过瘌痢的地方,亮出几块牙膏色的头皮。

高的是我。

我们欢快地走在这乡村的路上。

路边的棉花很高了,肥大的叶子在秋阳下亮得油油的。些许的棉桃比鸡蛋还要大了,里面的内容开始撑破那个硬的壳,要跳出来看一看太阳。这是完全合理的。花儿仍还往常一样地开放,与牵牛花有些相仿,也还好看。田沟里长出一种野的瓜,它的藤蔓在棉的根部横冲直撞,虽是阳光不多,也不妨碍它照样地两性相悦并结出小瓜蛋来,虽只有西红柿那么大小,其诱惑力对于我们,仍然显现出下面那个场面。

我蹲下来,朝田沟一看。

“吴某地,那儿有。”

“给我一个。”

“好的,你把书包拿好。”

我把书包给了他。这书包其实是个布袋子,洗过了补过了。那是哥哥用过的,有些故事了。母亲是个很会持家的女人,总把孩子们的东西收得等待以后还可以再用。

吴某地接下书包,蹲在路边看着我如何接近那枝瓜蔓。我接近瓜蔓,就直把那瓜蔓拖出来。

“有三个,我两个,你一个。”

“一人一半!”

“是我拉的!”

“我帮你拿书包了。”

“那又怎样?”

“那就来!”

来就是打一架。

我赶快脱了下布衫子。那衫子太老了,经不住两个孩子的拉扯。我也怕,衫子破了,光着膀子会不会上不了学?

“常山赵子龙来了!”

“岳飞来了!”

我想抓对方的头发,但吴某地是癞痢头,可抓性很小。对方也来抓我的头发,我的头发很短,也抓不住。母亲为省钱,我常光头一个,两个月不理发,也长不了多少。

我一侧身又揽住吴某地的腰,我个子稍高于对方,用力向对方猛地压去,吴某地倒地。

“这次不算!”吴某地不依。

“算了,给你两个,你赢了好不?”

吴某地才罢手。我们不能打得太久。

我们要去黄家咀小学报名。我去年没报上,今年再不上,我就会被黄某青羞死了。

这小瓜蛋并不好吃,我咬了一口就扔了。

“我叫吴某地,今年8岁。”

“我叫***,今年9岁。”

这次报名一定要会了。我去年就因此没报上名。

面前就是黄咀小学,一个破的庙。

黄咀小学在黄家咀的中间,上湾在它的东面,下湾在它的西面。它的后面是个大土坡,像一座山的样子。前面很大一个平平的场地,场地南端有个很陡的坎,坎下一条路通往杨台、徐马湾。

这庙一共有三间,中间一个厅,两厢是房。厅不大,20平方的样子。房却大,50平方足有。

报名处就在厅里,接待我的老师比我的父亲还老,比祖父又年轻一些。人们叫他徐老师。祖母说他是徐保长。

“去年你来过?”

徐老师认出了我。

这叫我好羞。脸红不红只有老师看得见。

“你叫什么?”

我马上纠正:“该问你叫什么名?”

因为去年是这么问的。

老师们哈哈地笑,其中有个还笑得咳了起来。

我的自尊心受了伤害,心里不免说:你错了还笑?

“对的,你叫什么名?”

“我的大名叫***,小名叫**。”

“今年几岁了?”

“9岁2个月。”

“哦,9岁两个月了。”

“不对。”我纠正老师,“二个月。”

老师和同学们的一种快乐的声音是这座古庙从没有这样昂扬过的,有个女孩子把鼻子的分泌物都溢出在下巴上。

笑过后,老师又问。

“爸爸叫什么?”

去年没这么问过。

我想。我实在想不起父亲叫什么。

“父亲姓什么?”

这在我还是不知道,只好摇头。今年怕是又上不了学了。那个黄某青更有得笑了。我有点想哭,自己太笨了。

吴某地比我聪明,当场就报上名了。

“给他报了吧,他已满9岁了。”

徐老师问身边的一个老师。那老师点点头。那老师姓胡。比父亲年轻。

回来的路上,两个小伙伴都摇头晃脑的。过黑鱼沟时,我想下去抓鱼,吴某地说,回去还要包书。

过谭李坡,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地爬了上去,还站到最高处,一个大的坟头上面,大声哇哇地叫唤。我从来都没有过十分正当的歌曲与歌词,哇哇地叫,在于我就是一支很美妙的乐章了。

今天真开心。我要刻意地在黄某青面前好好表露一番,怎么,我也上学了。

这句话是去年黄某青上学第一天时,我就想说的。

黄某青比我小,但没有小的样子。她从来都不会把两个说成二个,处处都以我的老师自居,一个姐姐的样子。

这让我不服气。

那是去年九月开学第一天。下午,太阳落在了桑树的桠,浑黄的,没有了多大力气,像没有吃饭的人一样萎萎的。天上不那么的蓝,比不得上午蓝了,小鸟也叽叽地叫窝。

昨天,我答不上你叫什么名,我羞得中午都不想吃饭。下午放牛时,肚子咕咕地直叫。放罢牛我一口干了一海碗稀饭。

母亲说“参死江的,学都上不了,就知道海吃!”

这让我好难过。我明白自己,是太笨了。

我来到村头,远远地看着谭李坡,只要那坟头间有人头蛙出来,黄某青他们就放学了。

我还怕他们看出自己是在等他们。我从棉花地里刨出一堆土来,撩开上衣,小鸡鸡就流出水来,把那堆土正好泡过。我和着那泥,直到透了,才开始捏着一头牛。

远远的,谭李坡的坟头上,有人影蛙出来了。黄某青在最前面,接着是姚某喜、严某河等。

“你,又不穿裤子!”

“与你鸡巴相干!”

“你不文明!”

我最怕黄某青这么说我。我的脸就热起来。

黄某青还是大度的,额上那个疤红红的,在夕阳下像颗月亮。

“来,我教你读书: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一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一个一字。”

我声音好大:“一会儿一个人字,一会儿一个一字。”

“再来两遍。要会背的。”

两遍很快过去了。

“背给我听。”黄某青像是老师。

“秋天来了,天气不热了。”

“错了。是天气凉了。”

“天气凉了。一个大雁往……。”

黄某青打断了我。“错!一群。”

“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变成人……”

黄某青一掌打在我的脸上:“错!错!错!真笨!”

她把我甩在身后,异常决绝地走进了严伍台。留下我立在那里不知错在哪里。我也打了自己一巴掌。嗨!真的是雷都寻不着的笨人么?

晚饭后,我跳进白龙沟里洗了澡。除开冬天,我很少在家里洗澡。父亲挑水费力气,母亲烧水费柴火。

天已是没有太阳了,月亮也升起来,星星们也一个一个地跳了出来,门前的枣子树都看不见枣子了。

我换上干净的衣服,找了一条长裤子套上,也穿上了鞋。我要去找黄某青,弄明白:秋天来了,大雁怎么了。

小青的妈妈还未歇息,在自家的屋台上握把子,就是把长长的麦秸折成四十厘米长的一小捆柴火。这样烧起来就省柴火。

“**,你怎么没上学?”

“没报上名。“

“哇,还大小青的呢?”

“小青呢?”

“在做作业。你可别打扰她。”

“妈妈,让他进来。”黄某青在里屋里叫妈妈。

我看见黄某青在她爸爸的书房里写字。等我进去后,她便把课本扔给我:“自己看。”

我接过书,上面有一幅画,好几个鸟儿在天上飞,飞成一个人字。

“读啊。”黄某青命令。

我看了看她额上那个疤,那个自己的作品,我读了起来:“秋天来了,天气不热了。”

黄某青笑起来。她笑起来很好看。

我也笑起来。

“知道我笑什么?”

我真不知道。

“嗨!难怪你妈说你比不得银叔,你真笨死一条牛了。告诉你,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群,不是一只,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她把排念得很重,“一会儿排成一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一个一字。”

我在心里跟着念。

“再背。”

“秋天来了,天气凉了,对不?”

黄某青点点头。

“一个,不。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变成人,一会变成一。”

黄某青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你,这辈子是种田的命了。你回吧,我要做作业了。”

我出门时,小青妈妈正准备收工,她那些把子放到屋檐下。“你比我们小青太差了,读书上不了腔的。”

我未说话。我说什么呢?自己实在太笨啊。

我回到祖母的房间,很伤心地伏在被子上。我实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笨。

报过名,我有点小激动,我故意走过黄某青家门前,并把脚踏得很重。

黄某青看见了我:“哼!一年级!”

她的妈妈还在屋台上握把子:“**,听说今天又差点没报上名?”

“谁说的?”我停下来,立刻想到吴某地。

“连你爸的名都不清楚,还读甚书?”

“要读,就要读。”

我仇恨地走开,身后,小青妈妈大笑出了眼泪。

上学真好。

早早地起床,我就和姐姐一起上学。走过谭李坡,我还有些怕,姐姐搂着弟弟,大声地唱歌:剐剐剐,剐蝌蚂,三匹芦叶四匹马。上一坎,下一坎,来我的屋里吃早饭。

歌儿唱完,我们已走过了谭李坡,过了黑鱼沟,黄家咀就在眼前了,进了村,走过何某娥家门前,再走过唐某庆家门前一拐弯,学校在望了。

我的老师就是徐老师,这天我知道了老师的名字,徐名钦。不过,我很长时间把这个钦字念作款字,不知为什么要念作款字。而且还知道,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一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一个一字。

我笑自己,太简单的几句话,黄某青教了多遍还记不住。

放学后,我去找过黄某青,要给她背秋天来了,黄某青不听。

“一年级,一年级,一年级!”

我也有点火,一年级?明年我也会二年级的。

上了一年级,我认识了些新的朋友,叫李某原的,李某庆的,黄某娥的,黄某慧的,黄某莲的,等等。

要好好读书。祖母告诉我,读了书别人才不会说我笨。

“你不笨的。好好读书,把他们都甩到身后去!”

“婆婆,甩他们到身后干什么?”

“他们才会看得起你,你的妈才不会说你雷都寻不到了,才不会说你像银叔了。读了书,不再到这严伍台,到汉口,到北京,做官,儿啊,要做官。”

我似懂非懂,但祖母的这几句话,让我却记了一辈子。是啊,走出严伍台,母亲想骂我雷都寻不到了的话,我也听不见了。那么,一定要读书,一定要走出严伍台。

这严伍台有什么好的!

可读书苦啊。

那年头读书,很有意思,读完一个年级,要考试一次,叫个升级考试。我读一年级二年级时兴的是百分制,考60分以上才算作及格。我读三年级四年级时,又兴的是五分制,考试3分以上才算及格。考不及格,要留级,连续两个留级,就退学。

从小学一年级到四年级为初小。小学五年级到六年级为高小。初小升高小要考,考不上的就回家了。高小升初中要考,考不上的就回家了。一点商量都没有。那时学校太少了。我上的黄咀小学,只有一到四年级。两间大教室装四个年级,只好是一年级和三年级一个教室,二年级和四年级一个教室。两个老师一人一个教室,给一年级上完课,再给三年级上。给二年级上完课就要给四年级上。这叫复式班。

要上高小得到徐北小学去。徐北小学在徐马湾,徐北小学是一到六年级都有,但高小五年级和六年级各只有一个班,即使本校初小的毕业生上高小也都要经过严格地考试。

不过我不怕考,我还有些喜欢考,要没有考,我上不了高小了。上不了高小,也就上不了初中了,上不了初中,也就上不了石油学校了,也就上不了大学了。这中间哪一环都不能出错。不过,小时的我不聪明是公认,我哪里会想得这么远。我只是本能地觉得,好好读书,走出严伍台,很简单的一个想法。

这个想法虽是简单,但严伍台不让我这么简单。

每天放学后,我的任务不是学习。

“跟姐姐挖猪草去。”

我放下书包,太阳刚好被西厢房遮挡,姐姐已拿好了小铲和篮子。

姐姐是个小个子,长我四岁,和我一般高,不过姐姐嘴巴会说,一种说法叫伶牙利齿。村里人们叫她金钢器,沾上金钢的人肯定有其厉害之处,姐姐嘴巴厉害。当然,金钢器还有结实之意。这本是严伍台当地的一种食品的名字,用在姐姐身上未必不合适。

从来不叫姐姐是我会说话之后到姐姐出嫁那一天的一段历史。直到姐姐出嫁那一天,姐夫来领了人。我的父母都到刘某发家躲去了,说是女儿出嫁,他们不能见女儿的面的,见了就不好。不知是对女儿不好,还是对父母不好。反正那天是我当家,我当家就不给姐夫开门。我舍不得姐姐。姑妈出面,让我开门。不开门,姐姐如何出嫁。开门后,姐夫领走姐姐时,我要道别,姑妈让我叫姐姐。一向直呼其名的我梗住了,我用了十二分钟才把姐姐两个字叫出来。我自我估记计是十二分钟,并不知道确切的是不是十二分钟。姐姐走了好远我还追了好远。

姐姐很苦命的。她读书到二年级时,弟弟出生,她便休学带弟弟。等到弟弟大一些再去学校,一年级的好些字她已不识得几个了。好不容易上到四年级,初小读完,她没考上高小,只好回家替父母做家务。母亲很容易打她,因为走了一个我,我上高小了,白天都不在家,母亲的有些气不容易找到出口,姐姐的回来,便有了一个对象。

虽然打了,但姐姐从来不哭。她只是默默地站起来,挽上竹篮子出门,去弄一筐猪草回来。

“快点!天快黑了。”

“作业还未做完。”

“……”

“参死江的,作业当饭吃?”母亲在厨房吼了起来。

我赶紧放下作业,立即挽上另一只竹篮,与姐去了村子后面。从叔祖父旁边的巷子走过时,黄某青还拿个作业本朝我晃了晃:“一年级!”

吁吁吁!我朝她吐吐舌头。当然不只是吐吐舌头,我心里说:老子总有一天要超过你的。你等着。

过了巷子,是一段下坡的土路,土路朝前,两边都是不密的树林。秋天了,树林到处都是成熟的气息,桑枣子是早就没的了,桃树连叶子都不多了,没有李子树,只有那棵枸桃子树还立在那里,酸得没几个人去摘的果实还挂在枝丫间,我只好等落霜了才会去找它。严厉的霜把酸味冻怕了,它的味道才好一点。绿的颜色在秋天不是强项,已自躲得很远的,让我总是找不着它。

可是,猪们喜欢绿色。

它们的喜欢是实在的有点不对头。

树上的枝叶是不能采摘的了。水里的咱把草也都由黄变黑了。只有田野才会有点期望。

我和姐姐来到谭李坡,坡上的野枣子树的刺越发的硬了,树下的野菜三三两两,刚好垫满姐弟俩的篮子的底。

姐弟又进行战略大转移,来到大坟嘴,这里只有坟头上长着的一种野韭菜,头发一样的细。姐弟就用手捋,太不经捋了。我们又只好来到傅家磅。太阳已落入长湖里,田野开始没有了很多的人。姐姐带着弟弟坐在抽水的机台上,望着下落的太阳,希望那里能长出一篮子野菜。

然而没有。

姐姐看看篮子,叹口气:“再过一会,天就黑了。我们就从田里捋些稻穗回去。”

“老师不是说,不要拿公家的东西吗?”

“饿不饿?”

“饿。”

“饿,就听姐的。”

当晚回家,母亲看见不满的篮子,额头上的几条青筋又要暴起来。不过当她看到野韭菜下面的金黄,那几条青筋才平息下去。

一位诗人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我不喜欢冬天来了,来了就冷呵!

有太阳的早晨,没雪有霜。那霜也不薄。早晨上学,是没有饭吃的。我的鞋是哥哥给的,前面的大指头总是跑出来。任我怎么把它缩回去,它也要露头。

严伍台到黄家咀说的是一里路,如果用米尺来量,至少一千五百米。这并不算远,翻过谭李坡就到了。我要去抢第一名。抢到第一名后,天还没亮,我就伏在桌子上睡觉。

没有太阳的早晨,没霜有雪。那双鞋不能踏雪。我就把鞋掖在腋窝,在禾场上抽一把稻草,缠在脚上,去黄家咀小学抢第一名。

好在冬天过去,春天也过去。夏天来了。我上学又可以光脚板。我真喜欢夏天。放学后,我就脱个精光,拖牛去放。放牛回来,就在禾场上与吴某地捉小鸡。

“快去穿裤子。你的胡老师来了!”在禾场上握把子的姐姐喊着。

可是来不及了,那个海打胡芦已经过来。我只好立在那里,两个巴掌捂着小鸡鸡,“老师好!”

“好!”胡老师过来,摸着我的头“作业完了没有?”

“还没哩,放牛刚回来。”姐姐一旁回答。

“快回去做作业,我去吴某地家看看。”

胡老师其实很和气。我不明白那些大同学们何以要唱:海打胡芦七个眼,汪的汪,喊的喊。

我也跟着唱。我想:往后不唱了。老师都没批评自己光屁股哩。

随着夏天过去,我考试都及格了。我要上二年级了。那个神气的黄某青,却留了级,和我一个班了。她从此就再没有说过“一年级!”而且再也没有和我说过很多的话。

我上二年级了。我有些热气腾腾,还有点意气风发。我也高了一些,体内开始有股子气了,什么气,我自然不明白,不过让我很舒服并有种渴望。

二年级在黄家咀小学上不多久。我们就来到了徐马湾小学。据说这叫食宿。

那年的徐马湾小学只有六间教室和一个伙房。还有一间大屋子是老师们的住房。

学校后面有个很大的水坑,成天绿绿的,不见鱼儿。

学校的教室全做了宿舍,几百个小孩挤在一起。两个小孩一个被窝,上下铺。一只尿桶放在门口,谁都不肯睡门口。早上起床,尿桶满了,尿水流到了床下。还有一堆不知谁下的大便。

我不记得自己是几班,只记自己的教室在勤房家里。勤房是个人的名字,不知搬到谁家去了。那教室不大,还有几个学生坐在门口。

这教室不比黄家咀的教室。那里虽然黑暗,但高大宽敞。不过我习惯得很快。我认识了徐秀莲。

徐秀莲是个圆圆脸女孩,眼大而亮,老是带着笑。我认识她,早在几年前,我们有过莲蓬的交易了。

那天一见,徐秀莲就叫起来:“你!”

“你!”

“我叫徐秀莲。”

“我叫***。”

我挨她坐,算是同桌了。我喜欢这个圆脸的女孩。

几天后,徐秀莲邀我:“中午去我家吃吧。”

“你家在哪?”

“公社前面一点点远。”

“食堂不有饭吗?”

“那哪能吃饱?”

还真是。学校太大了。老是缺米少柴。四年级以上的大同学,常去刘巷子背米,我也背过一次柴,不过是在严伍台。

徐秀莲家的房子和我家相似。母亲也很和谒。见到我;“这么小的孩子也弄来徐马湾读书,遭孽!”

晚上没课,我就和徐秀莲玩。

“秀莲,喜欢我吗?”

“喜欢!”

“长大嫁给我吧?”

“好!你要来找我啊。”

食宿只进行了十个星期,我们又回到了黄家咀。但我不舍徐秀莲。

“你上六年级要到徐马湾,来找我。”

“我会的!”

可是这个约定叫我没有记住。两年后,我来到这个小学上五年级,我并没有去找徐秀莲。又在十多年后,我去找徐秀莲时,那里只是桃花依旧笑春风了。我写了一篇小说,小说有一个很美丽的标题,我美丽地憧憬我和徐秀莲在春风绿野里相遇,但这仍然没冲淡我的惆怅。

不过,这个车轮滚滚的年代,谁也没有能力停留。

离开徐秀莲并没有很多的日子,人们兴起的捶棉杆皮的声势把个我给携进去了。

这天晚上并没有与别的日子不同。作业是一如既往地不多。我家是一个钟表都没有的,哪怕是玩具的。我自以为只做了十分钟的作业,作业本就说:你做完了。这让我有点儿扫把儿扫去了高兴(扫兴)。我正有点儿不满足地无聊,一个我的新朋友来了。

“走,捶棉杆皮去。”姚某喜在叫。

姚某喜本是高我一个年级的,与黄某青一样,留下来一年,与我成了朋友。

我刚做完作业,跑出来一看,天顶上都有了半圆的月亮。乡村里没有电灯,油灯也不多的。月亮就更变得亮而还是亮。它就挂在我家左边的那棵拐枣树桠上,想看看我今晚有什么样的故事。

“来了!”十一岁的我中气十足地回答。

这便惊动了我的祖母:“这晚了,还出去?”

“学校捶棉杆皮。”

祖母不做声了,不做声就是答应了。我让祖母留门。这一声是多余的。这年头,夜归的人多的是,留门是再平常不过的了。没人去偷什么的。这倒是个,那古话是怎么说来?好像是夜晚不关门,路上不拣拾别人掉下的东西。

我本想叫一下黄某青的,走过她的门前,她的母亲还是在握把子。我叫了一声黄某青,没有一点回音。我便没有再叫一声。

我俩走到离谭李坡50米时,一伙人正从坡上下来,是一帮大同学。我饱受这伙人的欺负。

“呃,某喜,我们装鬼,吓唬那些大家伙!”

我们闪入棉杆未拔的棉地里,把手中的马灯,一会儿拧大大,一会拧小小的,就像平时看见的鬼火那样。

这招还真灵。大的同学们大叫:“鬼啊,鬼来了!”

个个逃窜,严某河是太笨了,从坡上摔下来,那响像闷雷。

不过他比那些女娃们好,那些个有的吓唬哭了。其中还有我喜欢的某杏。

姚某喜一下子立起来:“不怕。我是某喜!”

女娃们明白不是鬼来了:“怕什么!是某喜那个鬼!”

我来到学校天已不早,很多的同学都在操场上捶开了。

棉杆刚从地里运来。一根根肥美粗壮,捶开时还有些浆汁,直往人的身上溅。如果过上几天,大太阳一晒,汁就没了,皮也难得扒下来。

我抱过一捆肥大的棉杆,坐在黄某莲的身旁。黄某莲的身边已堆起好大一堆皮了。

黄某莲也是个好看的女孩,我暗暗地喜欢她。好些年后,我看到她的男人,那是个矮的种田人,我还不明白黄某莲为什么会看上武大郎。

我抡起铁锤,几下就让棉杆变软了,而后我把皮一下一下地剥开来,放在身边。等够了10斤,我就可以回家了。

我想和黄某莲说话:“莲儿,你家近么?“

“比你近多了!“

“你想不想去我家玩?“

“去你家玩做什么?“

真的,玩什么?我被问住了,只好不说话。

等把10斤完成,月亮都很西的了。

我和姚某喜走出黄家咀的村头,月亮的光是黄色的。那时的黄家咀到严伍台,出村就是一片稻田,往前没多远,就是一片坟地,叫小谭李坡,那些坟就离路一米远,个个高大威武。好在村口有一个高梁垛。我俩便一人夹一个,点上火,一边摇动一边喊,像赶茅果那样,一直舞到黑鱼沟,两捆高梁杆便烧没了。幸好路边又有个芝麻堆,我们又一人拿一个,烧起来就往前冲,芝麻杆有油烧得快,还未过得谭李坡,便烧没了。我俩便冲啊,一直冲过了那些坟头。

到家时祖母还没睡。我上床时,衣服都湿了。

就这么的一天天过,竟然又要期末考试了。我又及了格,仍然和黄某青一个班。不过,我们的老师换了,保长不在了。

老师姓沈,很奶油的一个男子。

我对他能够有印象的是一件事。在三年级下学期期末考试前,沈老师留下我、李某庆、李某原三人,他在平时教了一些课本上没有的生字,要我们三人认字。

我是笨得在严伍台出了名的,不过我有一个好记性。除了有一个字我没有记住,竟然把沈老师教的九十九个字都认了出来。这在李某庆、李某原都有些望得见前面的灰尘却又不能追上。

认完后,老师让李某庆、李某原回家,留下我讲故事。

这故事好听。我回到村里,逢人就说,听我讲故事,一分钱一讲。倒也真有些大人们就逗我:“***,讲个故事。”

“要听故事可以,一分钱。”

那人便递上一分钱。

我便十分喜欢地收下。那时,一分钱也不易哩。我和姐一放学就去斋公坡铲车前子,要晒干了,才三分钱一斤呢。

不过故事要讲,车前子也不能不铲。

车前子,现在很多人怕是不识得。那是一种趴在地上长的草,肥而大的叶子,开花时,是小米粒那样的,紫色的。结的果子也是小小的,和小米差不多,其叶可以做药。在我的记忆里,那是唯一的一个大收车前子的年代。为什么用得那么多,我一直没想明白。

不明白不算什么,反正去铲就是了,铲了可以得钱。

人们都去铲了,车前子长不及。斋公坡上,车前子一天比一天少,到了天黑还不满一篮子,我和姐姐便在那坡上坐很久,直到看不见路了才回家,这时候,母亲一般不会骂的。

正当我有了好心情时,可是有一天,一位叫李某立的老师说了:***,你的作业不对的太多了。

不多才是怪了,我上课老想的是怎么样把白菜储藏起来,李老师讲的什么,我也没有在意。于是,李老师又说,你是个大傻瓜,作业一题没对。

李老师说了,班上的同学们就叫我傻瓜了。

我看了看李某立那两条长短不一样的腿,我便想起沈老师讲鬼字,披头散发,两条腿不一样长的。我想把个李白儿带钩送给李老师,却不知为什么没有狠下心来。

不过,我有了像阿Q被小妮姑骂了断子绝孙的感觉,得把作业赶上来。不然,我的傻瓜是永远地跟定我了。

我正这么想,村里的某杏出了个令我一生没有忘掉的好主意:在一块做作业。

我这人一生都有好多憨运气,这叫憨人有憨福。天定的,没办法。

在一起做作业是在某杏的家,那可离我家好远,怕有500米,中间还有好几个大巷子,常有不明状的声音跑出来。但没有办法,我还是要去。

某杏论辈份算是我的祖母。这个祖母还是很喜欢我的,不要我出油钱。我知道,要出油钱,母亲就会参死江的了。我很是感激某杏。

某杏16岁了,高我两个年级,我不懂的地方她都会给讲。我并没有听明白,但作业对了,李老师就不会说话了。只不过晚上回家的时候,我就把声音放得大大的,全村人都可以听得到的,然后回家,推开祖母留的门。

有天,天突然下了雪,不大但特别的冷。

“***今晚不回。”某杏说。

“那睡那儿?”

“用只粪桶挂起来!”不知谁说。

“挂你妈个红纠纠!”

我骂那人。

“别吓唬他,天太晚了。”某杏说:“你跟我睡!”

某杏是村里最好看的学生。虽大我过五六岁,可好高了,胸都开始挺起来了。我喜欢她。某杏让我睡她的脚头,叫偎脚。严伍台的冬天冷,人们靠偎脚战胜那寒冷。

我把某杏的脚抱在怀中,虽然有些冰,但我愿意。这一举动令某杏好感动。

“***以后准是个好男人。”她也把我的脚抱在胸前。然后,给我讲故事。某杏的故事多是雷打不孝子之类,我没听,我就用脚趾头动一动某杏的奶头。某杏笑起来,把我的脚抱得更紧。我就再动她的奶头,某杏就哼哼起来。我觉得好奇怪,怎么和产香姨一样哪。我没有明白这个答案。

只是,这样的好辰光不太长久。某杏的妈有了话说,灯油耗得多了,我要出油钱。这一条让我没门。我也曾试着与母亲商量一下,且很婉转“老占别人便宜好不好?”但母亲不正面回应我。于是我们散伙了。

就这样一天天,我的三年级也毕业了。升级考试那日,我求观世音,不要让我留级,那样我就得回家打猪草。菩萨心好慈航渡了我,我及格了,升上了四年级。

我的父亲才说,看他好笨,竟也升级。

“你才笨!”祖母借题发挥,“他日后会比你强!”

我很担心黄某青,那个好看女孩虽不肯理自己,但我还是喜欢和她同一个年级,毕竟是自己儿时的相好啊。

我问刘家大妈,那个总是在自家门前握把子的老阿巴,只是笑笑不说话。

直到上学那天,黄某青依然走进三年级的那个教室,我才明白,那个女孩与自个是再也不会有缘份的了。

可不是,过去了,我的成绩单都已握在手上了。我的语文与算术,一门79分,一门82分,及格了。音乐61,体育63,品德95,可以升高小了,得要去徐北小学上学了。不过我对黄某青有点婉惜。拿成绩单回家那天,还是那个门前,还是那个黄家大妈:“考上没有?”

“考上了,黄家大妈!”

“哦!都说这儿子憨,他读书一年没留,还跑到我们小青前面去了。”

“小青也会考上的。”

“托你的福,儿,到时你们一起去上学。”

我满心欢喜,我想去找小青玩,但她躲在屋里不出来。我只好大踏步向前走了。

徐黄公社只有两所完全小学,一所是徐北小学,一所是七屋岭小学。我在向张家咀的那个表妹欣儿,就在七屋岭小学读高小,刚好与我同一年级。

两所完全小学,要接纳黄家咀小学等六所初级小学的学生,是不能够的。况且,徐北小学五年级和六年级各只有一个班。这就非得考,考不上的只有回家一条路了。我的同学,罗某芝,万某耀,黄某莲,黄某惠等都陆续背上书包回家了。这便意味他们这一辈子的读书就到了头。

有点儿残酷。

也是,在黄家咀小学,我一个班的同学有40多人呢,上高小只剩下了我、李某庆,李某原等三个人。

好像在我的上一届要好一些。就在严伍台,就有严某林,杨某德,李某青,何某发四个人。而到了我这一辈,吴某地是四年级都没读完的,至于姚某喜,严某河等,早就没有上学了。姚某喜是家里没钱,严某河是每天要吃鸡蛋才上学,而家里没有鸡了。

于是,上学便上学,回家便回家。

徐马湾是一条很小的街,这地方出了个叫徐苟三的人,他的膀胱很有点大,他说他的一泡尿可绕徐马湾三个圈。是不是?无人考证。徐苟三亦早已作古,让其再验证一下也无有了可能。不过都明白了徐马湾的小也就无所谓了,反正也无有人替徐马湾鸣冤叫屈。

街不大,一条县河临街而过,河南边便叫了徐南,河的北边并没叫徐北,只不过一所小学校叫徐北小学而已。

徐北小学的所在地叫徐黄公社,这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种通俗叫法。这个公社由十二个大队构成。南边是县河,北边是青山大小湖,东边是三岔河,西边其实也是一条河,但不知为什么叫个真漫口。于是这个公社所在地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天成垸。在百度上还可搜索到的。天成垸在历史上还有点名气,据说和某皇帝有点把关系。

从严伍台算起,经由余家台,朱家咀,向张家咀,张家台,杨石潭,丝网湾,徐马湾,吴家湾,姚家湾到黄家咀,它是个带圆形的垸子,七屋岭居中偏西一点,理应有个完全小学,徐北小学完全偏南,有完全小学因其是公社所在地。

徐北小学在公社后面,小学临一个大水塘,一共有六间教室,一个年级一个班,还有个教工食堂,一间教工宿舍。五年级和六年级在北面,东面是一二三年级,西面是食堂与四年级,教工宿舍在南面,构成一个四合院的样子,中间便是操场,只有一个篮球架。

全校约有200多个学生。那时一个班人都不多,超过50的很少。老师还不算少,接近20个。

每天早晨,我独自一个出村后过了白龙沟,走过大雪友台背后,有一条路斜插到采荷台,穿过采荷台,越天渔公路,走邓家台后面,就到了徐北小学。我每天起床时天不是亮的,可到了学校,早自习总是没赶上。为此,我的班主任找我谈过好几次话了。

黄的又透一点红的月亮斜倚在西天,天是没有云的,星星们在东南西北中的天上散漫着,要睡的或半要睡的样子,光淡得和没有强似一点点。因此,那月从没有叶的树枝缝漏下的光好像鸡蛋黄冲了很多的水那样,让屋台上的地面洒上淡淡的一面,使这仲冬的清晨有了暖暖的色调。只有夜鸟不知从哪里叫出声来。鸡们自是不甘落后,此起彼伏地在严伍台的每家每户的鸡笼里发出声音来,响亮而又充溢着朝气。它告诉人们,赶早场的时候到了。

我好喜欢这个早晨,这是我从没见过的。我立马进屋找出来姑父给的那支钢笔,写诗:有月红黄色,高挂在西天。中间的我已记不住,只知道最后两句是我刚刚读到过的那个姓陶的渊明先生的诗句:此中真有意,欲辨已忘言。

姑父给的笔是我极为尊重的。姑妈嫁到渔薪河的姑父家时,就是我那年上学因不会理解你叫什么名而没有上成学的那一年。姑父与姑妈都骑的是高头大马。那时的姑父还是一个小伙子。他对我与姑妈对我一样好。他们都受了祖母的影响。所以每当我去渔薪河玩,第一个就是吃粉,那是好吃的不得了。再就是常给我礼物,笔就是姑父给我的生日礼物。所以我心里总是祝姑妈与姑父万寿无疆。可惜,姑父没有万寿,五十寿都不到。他有个咳的毛病,叫个什么肺结核,说起来很骇人。不过我每次去渔薪河都与姑父姑妈睡在一起,一点也没咳过。姑妈也一直健康,直到82岁高龄才驾鹤西归。姑父在渔薪河交易所里做事。那个镇子很大,是天门西边一个很大的场口,南来北往东经西过的客商,用文人们的形容有点像过江的一种鲫鱼那样一个挨一个。姑父就在市场里东转一转,西看一看,给谈妥的买卖双方约称。姑父的公平远近皆知。于是买卖双方皆大欢喜。姑父也就先进了,人们叫先进工作者。奖状挂了满满的屋子,奖品也是一年一件,盆啦,毛巾啦,钢笔啦。姑父的孩子一个个都小,姑父说,我会读书,好笔要给我。于是,这笔就成了我的最爱。最爱就是谁都不让拿走的。只有我的朋友陈某敏可以看一看。这一看也让我后悔得不得了。几次看过后,陈某敏竟然把笔弄得我见不着了。他也赔了。赔的那一个让我不喜欢。因此,我再也没有写出过那一早晨那样的好诗。我自称与一个姓江的人一样,火没了,据说是柴尽了。当然罗,没柴还会有火吗?这个都不懂!

这个早晨的月叫我欲辨已是没话说了。可惜那诗!

写诗完毕后,开始做早餐。

我从小与祖父母住在东房里,直到上石油学校。每天早上鸡叫第二遍,祖父或者祖母便喊道:“上学了!”

我自从那早晨写了好诗后,一直想有个书房。可祖父母的住处小得摆了两张床后再就摆不下一把夜壶了,只得把夜壶放入床下,晚上用时,为省点油钱,就用手去摸它。弄倒了它,液体们便横溢了,空气中便有一种人体发出的别样的味。这个细节后来被我写入文章,长江日报那个某兰编辑竟说看到了神仙来的一笔。

鸡叫第二遍相当于几点钟,那时没有个钟,只好听鸡叫。后来我有心观察过一回,约是早上4:30分。

起床没有灯,电在那年头,人们的认知一片模糊。油灯要钱。我睡前把上衣放在枕边,弄条板凳放好裤子。我摸到上衣,再套上裤子,又摸开房门,穿过中堂屋,揿开父母的西房门,而后打开厢房门进入厨房,这才点上灶台上的油灯。

点上油灯,我听见有蛤蟆叫。我耳不灵,三岁时患中耳炎,家里没钱,父母未在意,耳就不灵。记起上五年级,班主任朱某香是哥哥的老师,特意把我放在第一排,我仍听不清老师讲的什么,只看老师的嘴型来领会。成绩自然是班里垫底的了。听不见又让我与外界似是而非,这又叫人们叹道,这孩子一辈子完了!

蛤蟆的叫声好像更大,我这才拿过油灯,顿时吓得尖叫:一条火烧根盘在水缸与灶的夹角,蛤蟆的后腿已在蛇的嘴巴里了。

尖叫归尖叫,我也不敢叫父母,父母才不喜欢我吵瞌睡。

我找来大铁锹,我知道,要看准头才能下锹的。我用力下锹,死死地按住蛇头。那蛇用力挣着,身子都缠上锹把。不能松手,直到蛇不动了,我才用锹把蛇与蛤蟆铲到屋外,这才看到月亮是那样的美丽。

有几个人能发现这样的美丽?

我为自己的幸运使劲儿甩甩胳膊。我突然记起早起的目的了,三步两步回到厢房,找出红薯,洗净、切片,点燃柴火。

红薯片快熟时最好放点蒜苗,那才叫香呢。

熟后,我大口地吃了一碗而后又盛了一瓦罐,用个包袱提好就出了门。月亮又下了半根竿子,也没先前的红黄了,台坡子下已有了赶早集的人们的说话声。我摸下江踏子上学去。

徐北小学在徐马湾。徐马湾离严伍台人们说是五里,其实现在看来至少有5000米。走到胡某四门前就算出了村子,要过一道谭家桥,桥是木头的,有些板被人们弄了去做柴火,过去是要小心。这不算什么,我走得太多了。

过了桥就真正要小心了,过桥不远就有三个坟,两大一小。村里人说他们曾见一个鬼把头抱在怀中梳啊梳的。这女鬼死过好几年了。死是吊死的。死时才30多岁,阳气特盛。据说中午都在与人们一起挖地皮,就是把屋里的土挖出来做肥料。那时不兴化肥,屋里的地皮就是好肥料,常搬倒夜壶的地皮不肥都无人信的。好好的人挖罢地皮下午就没了。那阳气自然地旺了,常常夜间出来游荡,可吓人了。

我有自己的办法,走过那坟边时就大声唱歌:小鸟在前面带路……

只要走过那坟,我就撒开步子跑着,我的长跑第一就是这样练出来的。

说实话,我不怕那个男鬼,那个鬼生前是肺病,老咳血的。也不怕那个小鬼,他比我小。小鬼是在两个大人不在了后才死的。要不是那个女鬼吊死,那小孩应该都快60岁了。所以说不让自杀的人进天国还是有道理的。

过了那坟就到了雪友台。从大雪友台背后走过到采荷台,中间至少有4里路没人家。那是一条斜的路,两尺来宽。两边的庄稼早没了,只有泥土的气味在晨风中窜动。天边有了鱼的肚皮一样的色,采荷台就可以看见影子了,徐北小学也就不远了。不过还要一鼓作气,不然早自习就要迟到了。

到校时厨房的徐伯,一个60余岁的老伯招呼我:“这早啊!这儿子真能吃得起苦!”说着那位慈祥的老人便接下我手上的包袱——中午,他要给我把红薯汤煨热。我中午是不回家的,因为来回近二十里路会让我赶不上上课。

太阳出来了。

教室里吴某在还有徐某云已在读书了:下雪了,田野里白茫茫一片……。

我自盘古开天地以来就不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母亲就常常说:“这个参死江的,和银叔一个模子磕的,雷都寻不到的。”翻译一下大约是,这个该淹死的,和傻子银叔一个模样,雷都想把他消灭,但又不好寻找他。

银叔离我家隔两家,中间青儿一家,还有黄某堂一家。那男人30多岁就干不了活,做家庭妇男。原因是他有一个大卵子夹在裤裆间干不了活。其实那只是个疝气。严伍台人没钱动不了手术,导致金叔不能下地。他人不傻的。

我并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把自己和一个患有疝气的男人相比。但有一点我明白我是太笨了!加上耳不好,獐头鹿耳的。于是我很想检测自己是不是憨子。我扭自己的耳朵,还掐自己的胳膊,还是觉着痛的。有一天天下着一点小雪,我放学后,赤着脚走在路上。路上的人此刻都不在路上了。我就把那件没有了前襟的棉袄脱下来,这样就是光光的一个身子了,我要看自己知道不知道寒冷。我认为傻憨的人就是不知道这些的。可是风太大了,雪花落在身上刺得和小刀扎一样。

不能这样!我会病的。我赶紧将那棉袄套上。自己知道冷啊!我好一阵高兴。

“我的遭孽的儿啊!”祖母看到老长不高的孙子,常常这样的叹气。

终于有一天婆媳俩开战了:“恶巫,你这个恶巫!没见这么两样心的女人。他是后娘养的么?他不是你身上的肉么?你这恶巫!”

“你这老东西!有本事你就弄去养啊!”

我就跟祖父母过了,放学的时候就与祖母一道在稻地里寻找,寻找些收稻人漏下的又叫拾稻人漏下的穗子与颗粒。

有一天他们来到一个叫庙湾的村子旁,雪下得好大了。我便和祖母躲到一个大屋子的檐下。屋子好大一栋门也洞开,却没有一个人住着。

这叫我不解。

祖母便讲起来。房子的主人一个叫达高一个叫达才。他们都当地的大户。

“大户好不好?”

“大户很有钱,米多的吃不完。对周遭的人们都还好。”

“好。那为什么屋里没人了?”

达高达才人不坏但却无后。老婆找了几个,个个都没生。两兄弟死后这屋就绝后了,也没人敢来屋里住了。

我朝屋里望一望,黑黢黢地。我想进去看一看。祖母拦在了我的前面,“这屋阴气重不能进的。前年徐家大湾的一个人进去,出来就病,没几天就死了。”

我倒是不怕死。

“婆婆,我年轻阳气好旺的,不怕。”

“那我就和你一起进去。我得在你前面。”

祖母就在前面,她用打狗棍牵着她的孙子。进得里面,只因外边的天上有很厚重的云彩,要好一会才能看清东西。房里的床还在不过都是灰灰的。我用一摸,手立马就灰了。祖母一根棍子横过来,想挡住我的行为但没挡住。

“死人的东西,不能摸的。”

还有木柜上着锁。厨房里满是蜘蛛网。祖母就用木棍在面前晃动,把那些蜘蛛网打掉。

厨房里的大锅都在,碗没有看到。

祖母又带着我转到一间亮一些房子,横躺着几个好大的木柜。

“这叫窝柜装粮食的。”

一听说粮食我觉得屋子亮堂了许多。

“打开看看吧?”

“死鬼的东西动不得的。”

“不怕。看一看不怕的。”

祖母拦不住我,“我来,你一边看着。”

说着祖母就上去掀那柜盖。可柜盖不动。

“死鬼还护着不让动呢?”

“婆婆,你的力气太小了,我来。”

“我的儿别动。婆婆半截都埋进土了。你可来不得。”

“不怕。我阳气旺。”

我一上去就把那盖给掀开了。他很奇怪那盖轻轻的,婆婆那么大的人却掀不动,还真是自己的阳气大么?

柜子里好像有东西。

“快快下来。我们出去。死鬼回来了!”祖母惊叫起来。

我不管,伸手摸了一把:米?

“达高达才,你们要收就收我,不要动我的孙子,求求你们了。”

这当儿我已把口袋装得一半了。

门口有人叫:“哪个不怕死的在里面?”

祖母就把我用命拖出来。一看那人她就喊:“肖娃子,你到哪去?”

那个叫肖娃子的人不是娃了,很老的一个阿巴,有些神叨叨的。

“是你啊。吴家大姐。”

“是啊是啊!”她接过孙子手上口袋,又把他推上前:“喊肖婆婆。”

我喊了肖婆婆。

那肖娃子打量着我。好一脸地奇怪。

她阴着个眼:“你叫什么?”

“我。”我很不能明白她的目光。

她绕我转一周。一会她走近祖母,说了些什么。

祖母一脸惶恐:“是有些怪的,我拿那盖像有好重,他轻轻就拿开了。”

肖娃子又过来摸一摸我的脸:“我这老东西也来沾一沾贵人的光。”

我实在不明白她嘀咕些什么。

“儿啊不瞒你说,”肖娃子眯着眼,“进得这屋的不下百人千人,却没有人找到过米。”肖娃子一顿,“恭喜你了儿子,恭喜你啊吴家大姐!”

婆婆接过来:“碰巧找到。”

我有些不太耐烦,他看到肖娃子手上有只口袋忙拿过来:“婆婆,这米给你,我再去拿。”

“好福气,吴家大姐,你孙子有菩萨心,好啊。”

我转过身又进了屋。祖母又走在了我的前面,肖娃子也跟进了来。

我装了半袋,把盖盖好。

祖母好像还是不放心:“肖娃子,你可别到处说啊。”

这天晚饭是我吃得最饱的一回。婆婆还叫我给父亲送了一碗。

母亲见到那白米饭就问哪里来的。我没讲。

我最不能忘记的人就是祖母。当我在读初二时,那是1965年元旦,我在学校组织联欢晚会后的第二天回家,叫祖母,她是再也呼之不应了。那天我没吃饭,只在那里流泪,那天周某兵在给家里垒灶,说:“我活了几十岁,还没见一个孩子这么伤心的。”

祖母是在坑边洗高梁米起来时倒下,脑溢血。她躺在床上任这个孙子呼唤,就是只有呼吸就是不说话。在第三天,她连呼吸也没了。家里的人放倒了一棵大柳树做了个棺材,埋了祖母。那天我哭得凄惶。要知道,就在上个星期天祖母还给我做一罐子香干子炒肉。就一个星期,祖母没了。

鲁家湖,一个不大的湖,冬天了湖草枯黄地在风中摇摆。

我在挖藕。

达高家的米虽然祖母一天只是入一小把,更多的是胡萝卜和胡萝卜缨,但还是完了。我还想再去取米,祖母不让。

“儿啊,人不能贪心,将来不遭孽了,要把达高家的米还回去啊!”

我明白了,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要的。

那屋也在后来被拆了。听说那柜子中的米在柜盖被砸开时已经变黑了。

与祖父母一同过了一年多,父亲还是要我回到自己家。这样我便去挖藕。

藕在鲁家湖。

湖里没水。有水时不是这样的,有莲叶无穷碧有荷花别样红。湖里没水。老天收人呢!12个月都欢欢喜喜的红火大太阳,水点点的没了,鱼儿钻到泥里去了,只有藕们借一点水气活着。可现在什么都没了,枯黄得不成样子的杆只有个空的壳,连蒿草都萎倒在泥地上。

我脱开棉袄。棉袄上的扣子的数量是数学里最小的自然数,不用脱的。一根草要子捆着。草要子是严伍台人们用稻草编的,用它将新割的稻子捆到禾场上去。这条棉袄本有一条布带,我舍不得用,上学要用,用了几年了,再不省着点儿就没得用了。反正稻草太多草要子也就太多。所以我脱下时只须抽一下草头。我把棉袄窝好小心翼翼地放到蒿草上。

湖中间被犁过了。这湖中是野的藕,生得极深的,大人们挖下去半人深才见到藕。我下得去可能就上不来。被人挖过的地方已是挖挖过的地方,不会有藕。我就选蒿草地,这里不全然是蒿草,也有顽强的藕们钻到蒿草中求生。

下锹了,锹的柄高过我,我就握柄的中间用脚板踩锹头。我扶着锹柄左摇一摇,右摇一摇,下去半锹头,我就把锹柄杠杆一下泥就起来了,然后再往下下锹,如此的反复。渐渐热起来,我就光了膀子。

没有太阳不知多少时辰了,没有吃的,嘴巴快裂了,我来到湖的中间,找一些藕肠子可以吃。水也有了在深深的藕坑里,不多,上面有一层膜,膜上有草叶也有尘土。我用满是泥的手扒开那膜。

水好甜哪!我一连喝了好几口,不渴也不饿了。

不知过了多久,鲁家垸子上空开始升起了稻草的烟,天空也好像不明亮了,我这才想起回家。不过一枝藕不行的。再挖一枝藕的运气怕是没的了。我只好去湖的中间拣藕的肠子藕的节。

看起来有半篮子了。我套上棉袄拦腰系上草要子,把篮子挂在锹的柄上,把锹柄放在自己的肩上,开始与鲁家湖告别。

路上已没了行的人,过王观时有的人家已关上了大门。走过戴家咀的村头一条无家的狗望了望我。又到了直岭沟,那沟太深了我下去后,歇了一会才爬上来。等走到村西头姚某明的屋前,油灯的亮让我的眼都睁不开了。

到家时,母亲问道,“怎么挖得这么少?”

祖母这时冲过来:“孩子一天水没喝一口,回来你不问饿不饿渴不渴,你的良心狗吃了!”

婆媳的战斗直到深夜。

那晚睡觉前,祖母说要去上学读书,读书才能有好日子过的。

不过我上学也不是总是上学。除开挖猪草,还有就是给哥哥送菜。

哥哥在徐北小学毕业后,那一年黄潭区办了中学,叫湖北省天门县第十五中学,哥哥常把它称为省天十五中。其实人们都叫黄潭中学。

黄潭中学起先办在甘河岭不在镇上。办在那个乡村的原因是什么我不知道也没问过。大约在那只办了一年就搬到镇上来了。也不全在镇上,约离镇一公里的一个很大的坟场上。七年后,我来到这所中学时,操场上还不时可见雨水过后露出的棺材头,骇人怕煞。

建校时哥哥他们有时整天搬砖挑土很累的。与哥哥同上黄潭中学的一位表哥,我叫他三哥,因劳累太多了,汗湿的衫子未及时换去得了痨病,那时的痨病很骇人的,三哥刚成年后不久就去逝了。

哥哥的劳累让母亲三天两头的叹气。于是她就天不亮就起床做上鸡的汤,穿过黄家咀、宋家咀,趟过一大段没有人烟的地段,只有一个大大的土堆,不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祖墓。而后她又走过姚家湾跨过三岔河桥才到得黄潭中学。她实在忙不过来后,就让姐姐去。有时我也去。

一天早上我起来就看见桌子上有一只瓦罐。

“把这给你哥哥送去!送去了回来吃早饭!”

我从未用过牙刷,脸也洗过为数不多的几回,我系好只有两颗扣子的哥哥给的小褂,就上路了。

“不能偷吃!”下了江踏子他听到母亲在背后喊叫。

我没这个胆!

我的腿不长,20里路让我走到太阳快照到头顶了才到学校,正好是哥哥吃饭的时候。哥哥从饭堂回宿舍,手上端个大盆白的是米饭,粉条与肉片在饭的上边。

“哥哥。”

“啊!你来了?”

“刚到。看,鸡汤。”

哥哥忙放下他那个盆,又不知从哪位同学那儿要来一个磁碗,他把饭给一份弟弟又把鸡汤和鸡肉倒给弟弟。

我一侧身子,“妈妈说给你的!”

“分着吃!”哥哥不理妈妈的命令坚持给了弟弟。我吃得眼湿湿的。

“怎么?路上累了?”

我摇摇头,生平最美味的饭是哥哥给的。

饭后哥哥的同学们过来了。

“好可爱的一个小弟弟!”

我不抬头。我知道自己一点也不可爱,人们逗我玩的。你想一个雷都寻不着的人可爱么?

饭后哥哥送我过了三岔河:“回去给妈妈说不送菜了,这里生活还好。别人笑我的。”

我只是点头但这得母亲说了算。

剩下的路不难走。可是头上的乌黑的云越来越厚,我大步跑,那雨还是泼下来,我把衫子卷好掖在腋下前进着。过了黄家咀到了黑鱼沟,平日不见流的黑鱼沟黄汤汤的水翻动着,有几条鱼还腾空而起。它们要跳龙门了。

“我也要一试的,不能就这样的。”幼小的我并不知道人生的前面还是个什么状况。

黑鱼沟是黄家咀上边万家湖至白龙沟的一条水系。不宽只不过万家湖好小的,比青山大小湖都小好多倍,竟也有鱼!

这时雨小一些了黄家咀有人搬着罾子来搬鱼,这激发我搬鱼的理想。

到家母亲已给我准备了早饭。

“我吃了。”

“吃了?吃什么?”

“哥哥给我吃的。”

“你吃了他吃什么。你这参死江的,你怎不吃满禄?”

我低头让母亲发泄。完了我才去找了祖父的搬罾要去搬鱼。祖母赶出来:“到处河满坑满,去搬什么鱼!”

“黄家咀都有人在黑鱼沟搬,我见过了。”

“好。我也去。不去黑鱼沟去直岭沟。”

祖孙俩来到直岭沟。

直岭沟连通着大湖,水势大不一样。我把罾子放下,水都淹到罾子的鸦雀子窝了。

“水太深了。”祖母说。

果然水深我搬起罾来,一条白色的大鲤鱼腾空而起,没等罾子出得水面它已是走得无踪影了。

“快起罾!”祖母又喊。

我用力起罾两条鱼也跳起来,但罾子已经出水了它们没跳得出去。

这是两条鱼叫白鸟嘴。浑身通白嘴巴像鸟。这鱼是吃鱼的鱼。鱼有两种,一是吃草的鱼一是吃鱼的鱼。吃鱼的鱼好吃。这白鸟嘴更是鱼中上品。自那年后我再没见过这么好的鱼。

“婆婆,你会看鱼么?”

“不会。”

“那干嘛叫我起罾?”

“你看,在上边来了一朵水花就有鱼过来,这时你起罾,鱼就刚好在你的罾里。你要力再大点,水花在罾里你快快搬起,鱼也不会跑掉,可你太小了起罾时原先鱼在你的罾里,你的罾还没出水时鱼就跑了。那条大鱼就是这么跑的。”

我哪里知道搬一个鱼也还有这么多的学问。

这以后只要有过暴雨,我必去搬鱼。如果上午下雨就下午去,如果下午下就晚上去。

和姚某喜晚上去搬鱼是在小沟。小沟没名是连接青山大小湖的一条水道。不深满了也就直到我的肩那。大小湖的鱼不是喂养的人人可搬的。晚上搬鱼多是鲫鱼。鲫鱼有意思,一走就是一溜。后来我遇到过江之鲫一词,我立马就会想那个晚上。

姚某喜会搬鱼,一会就满满一篓了。他把篓放在水中弄根木棍拴住,鲫鱼们便在水中闹腾,引得它们的伙伴们也趋之若鹜。他的篓满了后,他又拿出个网袋把后来的鱼放在网袋里。

鲫鱼们个个肥大,一个可弄一碗菜。

轮到我来了运气,我也满满一篓了,足有30斤。可是我太小了,要睡觉了。回家睡天太黑了,我怕鬼的,就把蓑衣铺在泥地上倒头便睡。

天快亮时父亲来叫了我。母亲叫父亲来拿鱼上街去卖。哥哥要钱买衬衣了。我也好高兴,我愿意哥哥买衬衣,我就可以接哥哥的衣衫了。

白龙沟的鱼最不好弄了。水小时就细细地流没有鱼的。大的时候水漫过沟沿,有鱼也没人去。我去白龙沟多是去打鼓洇就是游泳。打鼓洇总是在放牛回家后,天色并不太黑。一可以玩二又可以洗澡,免得父亲挑水的。祖母常说:热水要人烧冷水要人挑。讨水喝要不忘谢人。

那天去时白龙沟竟然没一点水,底都出来了,还有好多的鱼在泥地上跳动。我太快乐了,我就抓鱼,一条一条往岸上甩。在一个水窝有条好大的,我扑过去猛地下手。鱼有约两斤,鱼的刺张开来刺得我手上的血一条条流着。天太黑了,本可以抓很多的。我只好用裤筒把鱼弄回来。

父亲说那条大的叫鳜花鱼,是鱼中最珍贵的一种,只有天门才有,每年人们都要弄一些给毛主席的。

母亲很快刺了鱼,放不少水把还是活的鱼放下去,一会那汤就乳一样的。母亲给我喝了一小碗,真正的甜。怎么放了盐还会甜?

后来我才明白那鱼真正的学名叫鳜鱼,西塞山下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就是这个。

因家离学校太远,尽管我早上四点半起床,上学还是不能赶上早自习。那八里路以我的腿脚去丈量,远不如大人那么快。

我决心更早一些。可是不巧,刚过国庆节没几天,我长了一个大疱。这疱长得很不是地方,它就长在我的生殖器与大腿根之间,好像医生把这地方叫腹股沟。那个东西一天天见大,我走不了路,于是手术。手术医生还是一个村医,也还是我的一个亲戚。我管他叫姑爹。他用酒精把那地方擦了擦,刀是柳条叶一样的,我看了就怕,我就叫父亲拿我的故事书来。不过,我定不下心来看书,两眼总是斜着那条柳叶。只见那东西一下去,我就疼得大叫着。父亲便与另一位男子按我。手术弄了不少脓血,而后上了些药,包扎后就算完事。

这次手术过了有半月,我就以为可以上学了。但上学那天,我又觉得拿不了腿。叫姑爹一查,竟然还有一个脓疱。姑爹说我寻医以来都没见过。姑爹的寻医以来,不过是一年半的样子,我是他的第一个手术对象。

脓疱发育不熟,还不能手术的。于是我只得等它成熟。大约十多天后,它成熟了,姑爹便又和先前一样。

这便叫一个叫伍某乙的人看了好生不忍:“他这辈子的疱都生完了。”

转眼到了12月,我再去上学,也就离期末考试不远了。这是上学期,不决定留级与否。

到了下学期,我想好好赶一赶。可我的两个耳朵发生了中耳炎。这毛病还有些年头了,好像三岁那年就有了,时好时不好的。这本不是大病,但家里没钱,那炎就变得大了,成天流脓,并且听不见老师讲课。

我这时的班主任叫朱老师。这时我的哥哥初中已毕业了。因没考上高中,母亲便托人让他在徐马湾卫生所从一个叫黄伯的人学中医。朱老师与哥哥很熟,便将我排到第一排坐,我还是必须看老师的嘴巴才能勉强明白其意。

我人生第一次把无独有偶这个词印在心里是通过这么一个事例来明白的。我有个同桌竟然也是一个把耳朵当摆设的人,叫李某贵。我一直没有明白他是怎么考上高小的。他的数学作业全抄我的。不过我也给他抄,抄也是有一半不对的。我不对的也是一半了,能全抄对吗?可朱老师不说我,就说他:“李某贵呀李某贵,你糟蹋了这个名字了!”

也许我的名字不太好做文章。

哥哥帮我弄过一些耳的药,有时竟也好一些。幸而有时好一些,不然我要想再读下去,那就是我自创的一个歇后语——指望的妈哭指望——没指望了。

就这么三一三十一,一个五年级就没什么印象地过去了。

这一年,我开始吃得饱一些了,据说三年自然灾害已经过去了。

我又到了一个学期的期末考试。阿弥陀佛,我竟然又及了格,不用留级,可上六年级了。

父亲又说:“憨人有憨福。”

祖母又说:“你才是个憨子。他会比你强!”

祖母的儿子便不再说话。

我在小学时遇到最好的老师就是杨某璋老师。是时,我已是六年级学生了。杨老师对这个太过老实的学生有几分心疼。

“怎么还有这么老实的孩子啊?”杨老师是菩萨心极重的人。

这时候,我的耳朵已好多了。杨老师便让我坐四排或五排,能听见又能看见,并且把成绩好的王某珍放在我的同桌。

本来,杨老师并没有一下子明白我,那是一次作文。杨老师把王某珍的作文《我的家乡》写在一张大纸上,又张贴在黑板上供同学们学习,并且还讲了许多大作家的故事

“同学们,我们要有远大理想,长大要当科学家或者作家。”杨老师的话极有磁力。

班里有不少同学都写了作文。我一下子交了三篇:《我的家乡严伍台》、《我的青山大湖》、《抓刺猬》。杨老师乐了。平时布置个作文,学习委员催来催去没人交。他特别提到我,作文一般,但精神可贵。

我从小听得的表扬太少了,杨老师的好话让我好好地温暖。此后只要作文,我就交两篇。这就叫杨老师注意上了。

我上学也更早了。

我早早起床做了自个吃的红著后,又提上一罐到学校,交给做饭的徐伯,杨老师给徐伯特地交待过:这孩子家太远,中午回不去,请帮忙把午饭热一下,我给他交柴火钱。

徐伯,一个快60岁的老人:“杨老师客气,热下饭不要钱的。”

当然,在徐马湾卫生所学医的哥哥也有时让我过去吃饭。

上六年级,是毕业班了,学生都要晚自习。这可让我为难。哥哥与几个师弟挤一间很小的阁楼,不能每天让我去过夜。有时我只好在下夜自习后赶回家,可太远了,也太夜深了。祖母便出面找到一个本家的姑婆,这个姑婆是个好人,她每天都等我下夜自习后回来,她才睡觉。她在走道上摆一张竹床,铺上厚厚的絮,我一觉安睡到大天亮。我也好想在长大后报答这个姑婆,人不能不报恩的,不然,雷就要找我了。我看过天门花鼓戏《雷打张继保》。那个儿子,后来做了大官,不认把他养大的养父母,雷就先在他的头上插上雷标,算是给个记过处分,如不痛改前非,雷就会带上他的闪子娘娘,二人一块将那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打死。

有天下午,雨下了好大,傍晚却又停下来。

“**井”

是吴某地,他从来都是“**井”,我就报之以桃李“**也”。

我出门一看,吴某地披着一袭蓑衣来了:“我们去王官看戏。”

“好的。叫一下严某河吧?”

“不了,就我俩。”

我们来到直岭沟,往日可跨过的小沟,满满一沟水,流得好高兴,不住地叫唤。

“找找看,看鱼排能不能过去?”

我们来到青山大湖边,正好有个鱼排是竹子做的。

“你先过!”吴某地说。

“你先过!”我说。

“你先过!”吴某地说。

“那就打一架!”

二人就互相抓住。很快,小个子的吴某地就倒在泥里了。

“不行。三打两胜。”

“你耍赖!算了,先过就先过。”

我牢牢抓住竹竿,脚找住竹排的一个小空,立好,再换另一只脚。

轮到吴某地了他怕了,怎么也不肯试一试。他就一转身,“你一个去吧,我不去了!”

“我日你妈!”

一个去就一个去。我就一个人来到王官,戏已开锣了。演的正是《小女婿》。

我在台前靠近夜壶灯的地方看杏儿。

散戏后天上没月亮也没星星,我有些怕,那个竹排我一个人也不敢爬的。我还怕鬼,青山大湖边的渥死鬼多,早就想找个替身脱胎。但我不想做渥死鬼的替身。

人们都没了。我也有了主意,王官的稻草堆太诱人了。我从稻草堆拖出一个稻草捆,自己先钻进去,而后再把稻草捆堵在门口。开始还有些怕,一会,我禁不住瞌睡虫的叫唤,也美美地睡到天亮。

想着我笑了。不知道这个夜晚杏儿唱戏没有?想着想着,我会很快地入睡。第二天一起床就去学校早读,只是没有早餐,中午便到学校搭伙。

这样,我的成绩就好了起来。

我想自己一定得考上。上夜自习时,我总是要等值班老师催几次才离开教室。

可是一天晚上,我正准备离开教室,突然见杨某君与人打起来来了。

“妈的!你敢欺负老子!”杨某君身个比另一个人高,他一把扯住对方的头发。

“我没欺你!”对方徐某兵个子矮小,但声音不小,见杨某君抓他头发,他也伸手要抓杨某君的头发,只是不能抓得着,于是他一脚踢过去。

也许痛了,杨某君便挥上一拳。

徐某兵的鼻子下面便有一条红蚯蚓流到了嘴边。他就嚎叫起来。

“搞!搞!搞什么鬼!”

门口立着的是教数学的张老师。

“都跟我来!”张老师黑着脸走出了教室。

徐某兵便一袖子抹了鼻子跟着,杨某君紧随其后。

杨某君是杨老师的儿子,有些淘气。

第二天我听说,杨某君连夜逃回了家,他怕他的父亲打他,并且一连三天没来上课。

那天中午我吃过午饭,我就去找杨某君。

杨老师家住杨石潭,我决定去把杨某君找回来听课。都六年级了,再误课就没机会补了。

我走了一个多小时,出了司马湾,沿县河走,走过一大片坟地,就到了杨石潭。问了三个人,终于问到了杨老师的家。杨某君正在家挨妈妈的骂。我的到来让那个母亲好高兴,她马上就煮了五个荷包蛋。我本不饿,但那个妈妈非不依。我只好把它们消灭干净。

待到我吃完,我就把杨某君带回来交给杨老师。

这是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杨老师当然没有想我这个孩子会这么地懂事。经这事后,他更关心这个太过老实的男孩了。

这年期末考试,我的语文和数学都在85分以上。我便成了全校的三好学生。那时候,全国人民学雷锋。杨老师说:“他就是我校的活雷锋!”

说话间,升学考试就到了。徐北小学上一届,47个同学只考上一个中学生。严伍台的四个同学一同考试,个个都没有考上。杨某德家都准备了好多的新被子,但没考上。李某青何某发又找关系去刘巷小学重读六年级。这次要和我一同考试。

一天杨老师找到我:“有点把握没有?”

我有点腼腆:“语文没问题。”

“争点气。这步上不去,一辈子就立在严伍台了。”

我才不要立在严伍台呢?我要走出去的。

“那就努力。上一届才考一名同学。那个老师都没带课了。”

我点点头,为了我的杨老师,我也不能不努力呵!

很快就考试了。

考场就在黄潭中学。我都知道自己的考号是:0024。和我挨着的是班里好看的吴某在:0023。

考的那天我的母亲第一次给我缝了一件褂子,青蓝色的。考的那天,天特别热,早已不上学了的吴某地还说:“**井,别烤焦了!”

语文上午考,作文题是《一位同学学习雷锋叔叔的前前后后》,我写这篇作文特别顺手。

这么一个小学升中学的试题,好像还是全国相同,和后来高考一样。因为多年后,我去北京参加共和国石油部的一个会议,遇到一位同龄的郭永祥,胜利油田的,他的小学升学考试竟也是同样的作文题。据说他后来还被调上去做了一个叫周某康的大人物的秘书,之后去四川当了副省长,不知是真是假。

下午考算术。前面的题都不难,只有一道应用题难住了我,好像是把一根绳子对折后放到井里,还露出来3米,井深4米,这根绳子有多长?

我没有这么复杂的脑子。我有点沮丧。

杨某璋老师在考场外面等他的学生,每出来一个他都要问个不休,一题一题问得明白。做得对了的同学自然就跳起来一下。做得不对的同学就“完了完了”。还有些虽做得不对,就“记不清了”。杨老师自然明白“记不清了”中的意味深长。

“***,你应该可以。”我刚出门,杨老师便迎上来。他对我的问话总要多一些。

我便和老师对题。我的每一题怎么做的,记得一题不忘。末了,杨老师笑笑不肯多说一句。

直到杨老师把五十多个学生都一一问过。脸上才有些笑容——至少不会和上一届一样。

回到徐北小学后,同学们相互留言。

六年级的女孩儿们都在脸上挂上了两个熟熟的桃子。张某金、徐某诗、李某仙、吴某在、王某珍等概莫能外。

倒是胡某才找到我:“我给你家地址,有空了来玩。”

我也立马把一个地址还给他。不过我还多说了一句:“后会有期。”

我主动去找的一个女孩是王某珍。这个女孩的作文在班上示范过,我多回问她“何以谓之文也”。

“王某珍,杨老师说你考得不错。”

“家里没钱,考上也去不了。”王某珍愁幽幽地说。

“一学期听说才两块钱。”

“两块钱也是钱呢。”

“去青山湖摘莲蓬卖,我帮你。”

她只是摇一下那颗圆圆的脑袋:“我妈要给我找对象哩。”

“哇!你才多大。”

“是我表哥。很小时便说好了。”

“你愿意?”

“不愿也没办法。家里定了,你叫我怎么办?”

我听了说不上什么,我能叫你怎么办?

“好了不说了,烦!老师说你也可上。”

“不晓得。”

不过,我俩说好,能不能上,将来都做朋友来往。

告别了王某珍,我未忘记去向老师们告别。我的父亲多回说过,礼多人不怪这句话。

我来到学校办公楼时,正好老师大多都在。我便一个一个问好点头。

杨老师说:“这孩子特别有礼貌!”

但是那个数学张老师却哼了一声:“什么礼貌?迂腐!”

这天放学离开徐北小学的时候,我遇见了黄某青。黄某青上五年级后,也来到徐北小学。

她只是看了我一下便扭过了头,我本想约她一起回严伍台,但失去了开口的机会,只好一个人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人生的脚步应该怎么样走。每个人的路似乎都不可能复制。这便造成:每人在走自己的人生之路时,都不能够有一个现成的模式让人们直接套用。有的步步探索,有的却是懵懵懂懂,有的自然跌跌撞撞。也许自己的人生也和严伍台的这路一样,虽然曲折,但终究可以到达一个目的。不过无论什么样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都是人生的宝贵财富。人们没有必要用一个什么样的尺度来衡称是否值得。不要这样。

每个人的路都是有价值的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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