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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蓬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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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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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矿工



小四川揭开锅盖,又看了一眼锅里热气腾腾的鸡块。


“再不来,鸡就煮趴喽!”


他一边抱怨,一边拿出酒具摆在桌子上。


今天是正月十五。郭世良班排约好的聚餐。他们班排总共六个人。小四川是刚接班的学徒,四川人,工区都叫他小四川。他们主要负责矿山井下采场采矿作业。昨晚,采场放了大炮。采场一个月放一茬炮。自然要庆祝一番!全班排的人都到齐了,就差排长郭世良还没到。大家围着蜂窝煤炉子。磕着瓜子。说笑。聊天。听见小四川的抱怨,大家也觉得奇怪。排长干啥去了?


郭世良一大早,看见有车下山,就急匆匆地搭上车,下山去了山岔镇。三岔镇距离工区八九公里,是距离矿山最近的镇。矿山的工人经常到镇上办事,买东西。郭世良到了山岔。先去邮局给家里汇了钱。郭世良昨天领了工资。留下一张一百元和所有的零钱,把剩下的七张一百面值的钱,包好装在贴身的衣服里,随时准备寄钱回家。


从邮局出来,郭世良进了山岔供销社。想着顺便买两条烟。郭世良经常抽不带过滤嘴的公主牌香烟。烟瘾不大。每月两条烟。三岔供销社不带过滤嘴的公主烟一条五块钱,比工区商店便宜三毛钱。他每次都在山岔供销社买烟。为了这事,工区不少人都笑话他为了三毛钱,也不嫌折腾。听到大家的数落,他说,都是一样的东西,能省一分是一分。


买完烟。郭世良心里盘算着,今天白天休息,晚上才下井。再说下一趟山也不容易。把能办的事都尽量一次都办了。免得来回跑。这几天又闹肚子了。他想起来要去公司卫生所开些药。镇上到公司四五公里,来回有过往的拉矿车。随便搭上车,一会就到了公司卫生所。


卫生所的人都认识郭世良。那是因为三年前的一次误会。


郭世良下山第一次到卫生所找大夫开药。大夫问他拿医疗证没有,郭世良说走得急没带。大夫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人,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工作服,脚上是一双前面磨破了漏出脚趾头的解放胶鞋。


“老乡,这里是矿山公司的卫生所。只给工人看病,不给农民看,你到后面的村去看吧!”大夫怀疑郭世良不是职工,挥手示意出去。


“我是工人,是工区的工人。走得急没带医疗证。”郭世良怯怯地辩解着。


“你是工人吗?工区的?那你的医疗本呢?”


“我走得急,没带医疗本。”


“大家又不认识你,我怎么相信你呀”大夫不耐烦地说。


“你不信,你到机关去问问杨老板,我和杨老板原来还是一个队的!”郭世良继续辩解着。


卫生所经常有附近的村民冒充职工来开药。大家也见怪不怪了。眼前这个“农民”,要来看病竟然说自己认识杨老板。真是的。惹得大夫护士们哈哈大笑。


“走吧!走吧!你要是工区工人就把医疗本拿来。”郭世良就被这样推出了卫生所。


郭世良出了卫生所,心里觉得很窝火。


出了卫生所,郭世良径直去了公司办公楼。找到公司经理杨老板,说明事情原委。杨老板给老郭写了张纸条。告诉他:


“老郭医院大夫误会你了,下次看病记得带上医疗证。”


郭世良接过条子,好,好,谢谢老板。临出门时,杨老板给他发了一支烟。郭世良顺手夹在耳朵上面。拍拍肩,握了手。离开了公司机关大楼。


郭世良拿上杨老板的纸条回到卫生所。“大夫,这是杨老板的条子。老板还给我发了烟呢。我没骗你吧?”郭世良边说,边把纸条递给大夫。


“郭师傅,不好意思。我也是公事公办。哦。”大夫不好意思地说。


“郭师傅,你和老板关系不错呀。我看看老板给你发的什么好烟?”郭世良从耳朵上去下烟给大夫看。


“郭师傅,你好福气呀!老板给你发的是云烟!你知道这烟多少钱一包吗?再说,一般人根本就买不到。云烟一包六七块呢。”


大夫边说,边给郭世良开了药。从此,卫生所的人都记住了郭世良。以后郭世良不拿医疗本也能看病了。


郭世良听说这杨老板发给自己的云烟那么贵,舍不得抽。回到工区后,被小四川用一盒不带过滤嘴的公主烟给换走了。郭世良觉得好划算。


从此,郭世良被大夫误当成农民的事情,在公司当茶余完后的笑话传开了。


一到卫生所,护士就打招呼:“郭师傅,下山看病呀?”


“就开些药,闹几天肚子了。”


开处方。领药。签字。很快就好了。


郭世良出了卫生所。到公路上等车。没等多久,就搭上上一辆上山拉矿的车。


司机是车队的小刘。认识郭世良。一路攀谈起来。


“郭师傅,昨天公司发工资,今天下山大采购呀?这个月领多少钱呀?听说工区工资高。”郭世良说采购什么呀,没啥买的。工资不多呀,总共七百多。


“七百多,很高了!我这月才领三百多块,操。”小刘愤愤地抱怨。


“慢慢来吧。我一参加工作,一个月才发十七块五。”郭世良用手比划着。


小刘司机拿了支金丝猴烟,让了郭世良一下,郭世良摆摆手:“不抽,不抽。”郭世良问小刘,金丝猴多钱一盒?你一月抽几条?小刘说,一包一块五,一月两条,有时候两条还不够。


一路无语。郭世良在心里算账,按小刘的说法,这一个月的工资都抽了烟?怎么可能呢?反正也想不明白,郭世良眯起眼睛,想着自己的心事。



郭世良,刚过五十二岁。老婆孩子在老家勉县。工区大多数老工人都和郭世良一样,家在农村,自个当工人,“一头沉”。郭世良家里还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母亲。他的两个孩子都是男孩。大的上高中。小的上初中。过完春节临走时,老婆再三叮嘱,到工区一发工资就给家里寄钱。家里计划盖楼房。郭世良和老婆从去年就开始备料。砖和楼板都买好了。老婆在家就等着寄钱回来,把沙子买了,材料就差不多了。等到开春三月天气暖和后,就可以破土动工了。


郭世良所在的村子里,有三四户人家盖起了二层楼。农民嘛,一辈子就图个房子。在九十年代初期,哪家能盖起一栋二层楼的房子,那是很了不起的事。最让老婆耿耿于怀的是,同村的王连喜年前就把房子盖好了。一家人新年住进新楼房,美滋滋的,连走路都像脚下生风似得轻快,逢人乐呵呵的。郭世良老婆见了王连喜,笑骂道,盖个楼房,看把你骚情的,走路都不会了!


王连喜小郭世良一岁。两人是一起长大的发小。同年当兵。当了四年铁道兵。一起转业到了矿山。王连喜在工区是爆破工。他们俩在工区平时关系很好。住一个宿舍。两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太“节俭”。常年都穿洗得发白的工作服。都抽不带过滤嘴的公主烟。两人还搭伙做饭。说是工区食堂饭菜贵,自己下班有的是时间,再说自己做的饭也可口。从家里拿来熏肉、泡菜和豆豉。


郭世良和王连喜有一绝,在工区是出了名的。冬天,用蜂窝煤炉子取暖,做三顿饭,一天只烧三块蜂窝煤。工区其他人真是望尘莫及。不服也不行,一天三块蜂窝煤,真是奇迹!工区发的供职工冬季取暖的蜂窝煤,要是开伙做饭的话,其他职工都不够用。他俩却年年有结余。他们把节省下来的蜂窝煤还卖给别人。


他俩种的菜除了自己吃,也卖。郭世良和王连喜除了节俭出名,勤快也是很出名的。下了班,就去菜地忙乎。他们俩开荒是最多最大的,有好几片菜地。种的菜吃不了,有时送人,有时卖。后来大家都知道他们卖菜,也就都要开钱,不再白吃。



小刘喊了句“到工区了,郭师傅!”


老郭回过神来。车已经到了工区。下车,看看表已经是十一点半。郭世良没有回自己宿舍,直接去聚餐的地方。


在大家的埋怨声中,郭世良撕开一条烟,给班排的师傅们一个一个发了烟。嘴里在不停地解释,对不起,看着有下山的车,就下山寄钱去了。班排六个人都到齐了。菜已经上桌摆好,小四川给各位师傅斟满酒。


郭世良开始说话:“今个正月十五元宵节。人常说‘小初一,大十五’,算是大节日呢。咱们今个班排人也齐,难得在一起过个节。昨天采场放了炮,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哈哈!哈哈!来!祝大家节日快乐!大家使劲吃,放开喝!干杯!”


“干杯!节日快乐!”


聚餐开始了,大家又说又笑,相互敬酒,祝福。


工区,是矿井坑口的工业场地、单身职工的宿舍区和办公的地方。工区也是矿山公司最大的生产单位。主要是采矿。工区远离公司本部。平时住在这里的矿工和家属也要200多人。工区有一个电视房。大家了解外边的世界只有通过电视。不过电视也是时好时坏。老工人们也不大爱看电视。矿工们在一起聚餐。酒桌上的话题,无非是些道听途说的“新闻”。今天又是曹师傅先开了口:


“你们听说没有?汽车队司机小高,买了一套高级组合音响!你们知道花多少钱吗?”曹师傅吃口菜,卖了个关子。大家好奇地嘟囔,快说,到底能花多少钱。


“四千八!”


曹师傅喝口酒,眼睛环顾四周。看到其他人惊讶的表情,老曹就像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为他知道这个“爆炸性”新闻而自豪。


“组合音响不就是放音乐的吗?吹牛!我外甥前几年买了一个双卡录放机才100多。放歌曲,听戏,好得很。”郭世良反驳道。


“老郭,这你就过时了,老土。组合音响能放DVD,能唱什么卡拉OK,听说家里的墙上四个角都安装音箱,什么低音、高音的,什么大炮,反正挺复杂的”郭师傅自豪地说着。


小四川给大家普及了一下有关知识,什么是DVD 、卡拉OK和高低音炮。小四川讲得眉飞色舞,大家听着也是稀里糊涂,一头雾水。


“不管是什么组合音响还是录放机,作用都是放歌、听戏的。花4800块,哼,相当于老子半年的工资呢?又不能当饭吃。打死我也不买!喝酒,喝酒!别扯那些没用的!”大家附和着,就是,就是,年轻人有两个钱都是烧的!碰杯,干杯。


小四川突然说,前两天我听说,公司供应科的马科长家里都铺上地毯了!进他家屋子,还要脱鞋呢!


李师傅端着酒杯说:“进门脱鞋,那不麻烦死了!科长家咱也不去。估计让咱工区的张老八去,鞋子一脱,满屋子人都得让熏跑了,哈哈。”


“哈哈,哈哈,老李真逗!张老八的脚是真臭。还有,你说家里来人嗑个瓜子,掉地毯上,笤帚恐怕扫不出来吧?”郭世良笑着说。


“我听说马科长的老婆在外面抱怨呢。说是铺个地毯,给折腾坏了。洗的时候要拿到操场上,接上水管冲。还是刚才谁说的,都是有钱没地方花,钱给烧的!就咱们这地面铺上砖,不是挺好吗?掉个东西也好清理,随便吐口唾沫,也不用出去。”曹师傅说完,大家纷纷指责,恶心,你以后不能随便吐唾沫了,注意个人卫生。曹师傅争辩着,说马科长呢,怎么都埋怨我了?


郭世荣看场面有些乱,端起杯子:“好了,少说别人的事了。和咱没一毛钱关系。自个挣钱,自个花。各人的花法不一样嘛。来喝酒,喝酒。”


放下酒杯,郭世良给大家散烟。


小四川:郭师傅,你总抽“平公主(不带过滤嘴的公主牌香烟)”,挣那么多钱怎么花呀?成天穿工作服,种菜。我算了一下,你一个月抽烟、吃饭加零花,总共花不到100快钱。你一个月工资、补贴加上材料结余奖,至少开800多块呢。师傅,你省吃省穿的,为啥子嘛?


郭世良:“你小子,单身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上有老,下有小,都等着我的工资呢!喝酒,喝酒!”


大家相互碰了杯。说了些祝福的话。


小四川:“工区几十号老工人,哪个不是养活一大家呀。就你和王连喜知道过日子!我说郭师傅,日子要过,也得想开些,该花就花呗!今日有酒,今日醉!”


正说话间,王连喜推开门,探了一下头。


“老郭,就说找不到你人,原来你们聚餐呢。”


“老王,进来,进来!刚还说到你呢。陕西地方邪,说谁谁就来!进来喝一杯!”郭世良说着,起身拉王连喜的手。


其他人挪了挪身子,腾出地,放了凳子。桌子上也摆上筷子。


“打扰你们啦,我吃过饭了。昨天包的饺子,热了一下,吃得饱饱的。老郭,我一会去材料库,找老陈领火柴。早上老陈下山拉材料去了,我过去几趟都他门都锁着。现在是饭点,估计他回来了。我领了火柴就上班了。老郭,我洗了衣服在外头晾着。要是下雨了,你帮我收屋子里去。一会上班,不敢喝酒。你们吃,你们吃。”王连喜边说,边推脱着往外走。


“王叔,怎么还领火柴呢?一盒火柴1毛钱,不行我送你一个打火机!”


“我是爆破工。你娃儿知道我一个班要放多少炮呢?我给工区干活,要你打火机做啥?!”王连喜有些生气地说。


郭世良连忙接过话茬:“老王,小四川胡说呢,该领就领,凭啥不领呢?衣服你放心,要下雨我就给你收了。你来吃块鸡肉!”


王连喜摘下安全帽,没有坐,接过来小四川递过来的筷子,在碗里夹了一块鸡肉。


“好吃!好吃!还是乌鸡呢。好了,你们吃吧。我去找老陈了。谢谢,谢谢!”


王连喜还没咽下嘴里的鸡肉,放下筷子,夺门而出。


郭世良追到房门外,看着王连喜已经走远。


“老王,看你这人。哦,那你去吧。要下雨,我给你收衣服,放心吧!”


郭世良进屋。他们几个都在说笑,笑得很开心。


“你们是不是又在笑话我和老王吝啬呐!”郭师傅坐回桌子。


大家一起举杯,都干了。


郭世良放下筷子,对大家说:“我告诉你们,老王年前在家里就盖了一栋二层楼房。我们村子里也只有那些包工头才能盖二层楼。在我们村可气派了!”


郭世良点上一支烟,继续说:“我们挣钱、省钱为啥?不就是为了养家。回到村里像个样子嘛。你平时不细一点,哪来钱?咋能盖房呢?不盖房,娃连个媳妇都娶不到!”


“老郭说的对。我一天胡吃海喝,抽烟,打麻将的,和老郭、老王挣得钱一样,人家盖二层楼,我连想都不敢想。每次回家,老婆就骂我!气死我了。”老李说完,端起一杯酒,一仰头,干了。


“不过老李一天日子过得很滋润!”曹师傅向老李竖起大拇指。


老李,是城固县人。平时不委屈自己。该吃吃,该喝喝,该穿穿。下班就喜欢玩。年轻人打台球,他都要凑跟前学,每次都要戳两杆。老李最爱打麻将。不管谁组织场打麻将,老李每求必应。老李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救场如救火”。工区人给老李送个外号“李专家”,不是打牌技艺高,而是八小时之外基本“专门”打麻将的意思。


“李专家潇洒!”大家附和着,又干一杯酒。


李专家放下筷子,抹了抹嘴。继续说:“不过话说回来,挣工资是用来花得。我是先花了,享受了再说。儿女自有儿女福,莫与儿女做马牛!”


“精彩!专家叔高论!为专家叔的革命乐观主义干一杯!来,干杯!一起来。”小四川端起杯子激动地邀请大家。


一桌人都一饮而尽。不过郭师傅还是边喝边摇头。


郭世良给小四川说,盘子里的鸡肉有些凉了,也快没了,再去盛些热的。小四川答应着,好吶!



小四川揭开锅盖,正要盛菜,听见一阵巨大的机械碰撞声传来,他朝身后望去,看见斜坡道上矿车飞驰而下!卷起一溜尘土。


“哎呀!出事了!斜坡道飞车了!”小四川大喊起来。


屋里的郭世良、李专家一伙也听到响声,经小四川一喊,都急忙跑出来了。


工区的人都从屋里出来,站在门口向斜坡道下面张望。斜坡道是从材料库到坑口的运输材料的轨道。


有人已经急匆匆往材料库方向跑。工区主任也招呼值班长张老八,赶快去看看,怎么回事嘛?!


李专家眯着眼睛瞅了一会。做一个招呼大家回屋的手势,说道:“矿车飞下来没事,有材料库挡着呢。回屋,喝酒!他妈的,是谁这么不小心,过个节都过不安生!”嘟囔着,大伙又回到了酒桌。


这时,屋子外面传来了嘈杂的喊叫声。郭世良说了句,不会出啥事吧?还是去看看!


刚一出门,就听见值班长张老八大声喊叫:“出事了,矿车碰伤人了!快喊苟大夫上来!”


张老八撕心裂肺的喊叫,震动了整个工区。所有人疾步奔向材料库方向。郭世良和他们班排的六个人一路小跑,到材料库前面。远远看见在公路的转弯处,围了一堆人。


郭世良挤进人堆,惊呆了!躺下的是王连喜!身旁一滩血。苟大夫正在翻王连喜的瞳孔。大家屏住呼气,目光集中到苟大夫的表情上。苟大夫看完瞳孔,又一次摸摸颈部的动脉,摇了摇头。低声对身边的主任说,不行了。


工区的值班车早已停到了附近。主任安排:“快把人抬上车,送医院!苟大夫一起去。”


年长的几个老工人把王连喜用担架抬上车。苟大夫扶着王连喜,车厢站了七八个人一起扶着担架。车辆急速启动,下山。


郭世良滩坐在地上,小四川扶着他。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张老八过来拉起张世良,附在耳朵上低声告诉郭世良“快一点,主任找你,老郭”


主任和所有管理人员在办公室门前。张老八凝重地给大家介绍:


“施工队两个人从斜坡道计划运材料,没发现矿车间的连环没有挂好,往下放矿车,结果一辆矿车就沿斜坡道飞下来。从现场的情况来分析,是矿车飞下来直接撞到材料库的墙上。再反弹回来后,撞了王连喜。据库房管理员老陈介绍,王连喜领完火柴出门,估计刚走在公路上就出事了。”


主任把郭世良请到办公室。告诉郭世良:“事情的经过你都清楚了,人已经没救了。很不幸呀!叫你来的原因是,你和老王是同村。也是关系比较好的。安排你现在出发去老家,把王连喜的亲属接过来,处理后事。”


郭世良来的路上也猜到了主人的意图。主任安排后,他点点头。好吧,我准备一下就出发。



工区按惯例对家属进行了后事处理。除经济补偿外,王连喜的儿子接了班。郭世良这几天陪着王连喜亲属,一直到入殓,火葬。收拾整理完王连喜的遗物,最后把王连喜亲属送回汉中。


郭世良本来就黑瘦,经过几天的煎熬,愈加瘦弱。声音嘶哑,眼圈发黑,眼睛里充满血丝。回到工区后,和工人们见面了,都是握握手,拍拍肩,大家没有太多的语言。只是简单的问候。安顿好了?家属都回了?奥,这几天忙坏了,你也多休息。


王连喜走了。留下郭世良一个人住。三天了,郭世良也没有上班,依然是神不守舍。进进出出时嘴里小声嘀咕着什么。工友们都来宿舍陪他,郭世良一般不做声,木木的只是抽烟。大家说些安慰的话,他似听非听,有时点头,有时陷入沉思。一坐在宿舍里发呆。有人去了,叫出来在宿舍门口,陪着说说话,郭师傅依然不吱声。坐在凳子上,眼睛长时间盯着地上。也不做饭。小四川每次从食堂打了饭送过去,他也是吃两口,不吃了。


班排的人议论着,担心郭师傅的身体,这样下去可不行呀。商量着一起劝劝。于是简单弄了几道菜,备了酒。又让李专家出面,把郭师傅硬拽过来。老郭还是木木地坐到桌子旁,也不动筷子,像犯了错误的孩子,一言不发。


李师傅开始说话:“老郭,大家知道,你们是一起长大的,是战友,同事。老王走了,你伤心,难过。大伙都理解。我们也为老王惋惜,难过呀!你看你,这些天人都熬得没个人样了,我们看着你心疼!大伙担心你这样下去会累坏身体。你倒好!不吃,不说,你知道大家心里多难受嘛?!”说完,老李也不招呼大家,自个端起杯子,干了一杯酒。干完,重重地把杯子放下。大家都不说话。也不动筷子。老李自个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又开始说话:


“人不在就不在了,这世界上每一秒都要死不少人呢。我们还要活下去,还要好好地活下去。老郭,你看大家都不动筷子,你是不是要大伙和你一样不吃不说话呀?!要是咱们不吃不说话,老王能活过来的话,谁不愿意呀!”


“老王是好人呀!怎么偏偏是他!老王走路都怕踩死个蚂蚁,好人,真是个好人!”郭世良终于开口说话了。


“老王是好人,工区人都知道。那矿车又没长眼睛。就算矿车长了眼睛,也不管好赖呀。意外,就是意外事故,偏偏让老王碰上了”老李继续劝着。


郭世良终于忍不住,推开凳子,蹲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老李示意大伙出去,留下小四川在房子扶着郭世良,递上餐巾纸给师傅。


老李和大伙在屋子外面抹眼泪,也不说话。哭出来,就好了,就没事了。



郭世良半夜两点酒醒了。头还有些晕,也不知道自己是咋回到宿舍的。口有些干,下床喝了口水。脱了衣服,躺回床上。思绪万千。翻来覆去,睡不着了。郭世良的脑子里,依然是王连喜的影子。老王呀,你怎么这么倒霉?说没就没了!你呀,春节在一起喝酒的时候,你还说,这家里的楼房盖了,就算了了一件大事。可是,你就这样急着走了。扔下老婆孩子,这可怎么办嘛。我知道,你和我一样,都是苦命的人。吃苦一辈子。没有享几天福呀!你这一走,有多可惜呀!郭世良想想也是,亏呀,王连喜走得亏呀。


郭世良回想起一件事,正月初三家里招待客人的时候。老伴年前就给他买了一件羽绒服。过年的时候劝他穿上,新年图个吉利。他坚持不穿,还嫌老伴乱花钱,说既然买了就留给儿子以后穿吧。老伴生气地说,前年工区发的丫丫牌羽绒服都给儿子留着呢。初三早上,老伴把他棉袄上套的工作服给取下来扔脸盆洗了。说老头子,今天家里待客,外甥、侄子都来给你拜年来了,你乖乖把新羽绒服穿上,别犟了。老郭还是不穿。老伴说,反正我把你那几件破工作服都给洗了,看你咋办?老郭气得直跺脚。最终,老郭穿着没套外套的粗布棉袄,屋前屋后,来来回回,边走边嘟哝,这败家的娘们。客人来了,老婆给老郭的大姐告了一状。大姐已经六十多岁了。听完,狠狠地教训起郭世良:


“你一个吃公家饭,挣工资的人,一天到晚穿个工作服,也不怕村里人笑话。再说,你媳妇已经给你买了,钱都花了,不穿不浪费呀!去年,刚娃给你从南方稍回来一个什么,电动刮胡子的,花了孩子好几百块钱呢,娃好心送给他舅,结果说啥都不要,还把娃给骂了一顿。成天就知道细,不知道给自个花。你也五十好几了,不花钱等啥时候?小心你有命挣钱,没命花钱。”大姐越说越难听。大姐说的刚娃,是大姐的大儿子。老郭的外甥。


郭世良翻了个身。仔细想想,老王走了,不就是“没命花钱”吗?一想到这里,身上一嘚瑟,冒一股寒气。其实,郭世良也知道,这些年,因为自己节俭,没少被人笑话。何必呢?自己是不是有些过分了?总担心家里用钱的地方多,要盖房,要供学生读书,将来还要给儿子娶媳妇。一想到这些,郭世良又觉得自己没有错。像这样的纠结,在郭世良内心反复了无数次。老王的死,让他又开始思考这个命题。那别人呢?怎么就不担心以后的日子吗?你看看人家该吃吃,该喝喝,穿得很像样,在人面前一站,多体面。不像自己,不爱去人面前,躲着人群走。是不是自己的过于担心以后的生活,被以后的压力吓住啦?!


郭世良想到这里,就像牛顿被树上掉下来的苹果砸了一样,心里豁然一亮。他下床又喝了一杯水,索性坐下来,点了一支烟。这些年,自己苦自己不说,老婆和两个孩子也跟着自己受罪。家里日子过得很节俭。和老婆结婚这么多年,很少给买新衣服。儿子上高中,说了多少次,要买辆自行车。自己都舍不得买。儿子每周步行十几里到学校。越想,郭世良心里越不好受。



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郭世良穿好衣服,简单洗漱后,沿宿舍后面的盘山公路散步去了。工区还在一片沉寂中,没有几个人起床。


这时,郭世良隐约看见,有人从食堂朝他这里走来。到跟前郭世良认出了,是一位提着篮子的中年妇女,星红铺的农民,经常来工区卖鸡蛋。


“咋这么早就来卖鸡蛋?从星红铺到工区十几里路呢,你是半夜走的吧?”郭世良和中年妇女打招呼。


“是郭师傅呀,起这早!孩子夜里病了,准备去山岔医院给看病。担心看病钱不够。孩子他爸用架子车拉着孩子先头里走了,我赶紧到工区把鸡蛋买了。还要赶过去。郭师傅,你看这食堂老李还没来。你要不要鸡蛋?我知道你平时养着鸡,不买鸡蛋的。”中年妇女也认识郭世良,知道他平时从来不买鸡蛋,人很吝啬。有些失望。


“说啥话呢?孩子病了,你也着急用钱。我买了。多少个?多少钱?”郭世良想着妇女要给孩子看病,急用钱,碰上了,自己一定要帮的。


“郭师傅好人呀!共58个鸡蛋,人家卖两毛二一个,郭师傅我着急用钱,你便宜点也行,12块7毛6,你给12块5毛钱好不好。”中年妇女眼巴巴瞅着郭世良。


郭世良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20块钱塞给妇女,鸡蛋我全要了,钱不用找了。快去吧,孩子看病要紧!妇女过意不去,感慨的眼泪都流下来了。谢谢!谢谢!好人!好人!


妇女一路小跑,下山了。看着妇女的背影,郭世良也不知道刚才自己大脑里怎么会冒出这样的决定。回宿舍,放下鸡蛋,走向房后的公路。


山里的清晨有些冷。此刻,郭世良感到一种莫名地放松。他点上烟,慢悠悠地走着。多少年了,还没有这样悠闲地散步。路边的迎春花已经开了,黄灿灿的,让人心动。晨间的树林里,有鸟叽叽喳喳,仿佛和他打招呼。微风吹着,郭世良的大脑感到异常的清醒。一会功夫,郭世良就走到了山路转弯的大石头附近。这里视野开阔,可以看见山坡低下的田家院。田家院是个自然村,住了几户田姓的人家。这时太阳冉冉升起。东方的天空被朝霞染得火红。晨雾中,田家园已经升起了袅袅炊烟。在这里工作已经十几年了,郭世良第一次感到这里的山水如此迷人,如此美好。


郭世良请假回勉县老家一趟。路过勉县县城的时候,给老娘、老婆和两个孩子分别买了日用品、衣服等礼物。这是郭世良破天荒的第一次。买好礼物,想到家里人会惊讶,高兴!心里美暖暖的,有一种成就感。买好了回村的汽车票,在等车的时间,看到街上一家卖米皮、菜豆腐的,进了店。


米皮是现蒸的,热气腾腾。郭世良夹一条热米皮放嘴里,柔滑爽口,牙齿轻轻一嚼,很劲道。一口气吃完米皮。夹一块菜豆腐,在吃完米皮的料汤里一蘸,送入口中,酸酸的,爽口。这就是郭世良的吃法。早就听说勉县的米皮、菜豆腐有名,他从来没在街上吃过,也不相信。今天一吃,真是名不虚传。探亲回家,老婆在家有时也张罗着蒸米皮。他每次都抱怨,好好的米,蒸米饭多好,米皮有啥好吃的。久而久之,只要他在家,老婆也就不张罗蒸米皮了。不给孩子买米皮吃,还不让在家里做。为这事,孩子们经常私下嘟囔。


从小饭店店出来,上了班车。路程有半个小时就到家了,郭世良眯着眼睛想起了心事。


几乎每一次他都是和王连喜一起回家的。今天只有他一个人。内心思绪万千。活着,就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幸福。家里老小一大家人,指望着自己。是呀,要工作,但工作不是生活的全部。珍惜每一天,生活好每一天。不要总想着将来,先过好现在的日子吧。郭世良还在回味米皮菜豆腐的味道。心里计划着,下一次一定要带家里人来勉县,让大家也尝尝这一家的米皮菜豆腐!尤其是要把老娘带来。


班车颠簸在回村的路上。郭世良在微笑中睡着了。


回到家,老婆傻眼了!这老头从来没有买过东西,今天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啦!一边穿新衣服,一边唠叨,钱花光了,拿啥买沙子?啥时候盖房!郭世良坐院子的凳子上,点了烟。盖房不急,慢慢来。咱要先过好每一天!


郭世良问老婆衣服好看不?老婆高兴地合不拢嘴,臭老头还真有眼光,好看!说着进屋拿来那件羽绒服,递给老头子。郭世良不在推脱。穿上后,老娘、老婆都夸精神多了。老婆高兴地说,一会给咱打些米浆,蒸米皮吃,孩子们们吵吵几天了,老郭?


“老婆,不用了。明天是星期天。勉县也有集市,咱一家人逛县城去”老婆以为听错了,先是惊讶,后来又说:


“跟你逛街也没意思。啥都舍不得买,干嘴硬腿,没意思,不去。”


“我今天去吃了米皮菜豆腐,那家做的太好吃了!明天去,都去。”


老娘一看儿子像变了一个人似得,也乐呵呵地说:


“多少年都不去勉县了。上次在勉县吃米皮,还是你爸在的时候,大概有五六年喽”


听着老娘的话,郭世良感到脸上发热。拿了电壶给老娘杯子添了热水。帮老娘揉揉肩。明天去,明天一定去。


老娘和老婆笑出了声。好吧,好吧!听你的。


夕阳西下。好久没有和家人度过这么悠闲的时光了。平时都是急匆匆地忙里忙外,哪有清闲的时候。郭世良突然觉得这样不是挺好吗?于是,喊老婆把刚娃过年送给他的茶拿出来。给自己泡了一杯清茶。老婆手里做着针线活,老娘拿了桔子准备给大家剥,他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暖流。对一个老矿工来说,这一刻是多么的温馨和满足。郭世良心想,眼前这一切,不就是幸福吗?其实幸福有时真的很简单。


2018年9月26日


海拉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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