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门口那条路

学校放暑假了，我辞别同学，肩背着一个大行李包，到三亚汽车站坐大巴车。一路上颠簸，花了两个多小时，七弯八拐才到五指山市。赶上最后一趟公交车，又坐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家，太阳都快下山了。

阿爸阿妈知道我今天回来，特意添了几个菜，杀了一只鸡，算是欢迎我这个学子归来。席间，我们谈了一些闲话，阿爸不外乎又问起我在大学学习情况，我敷衍了几句。饭后，我准备出门找朋友聚聚，阿爸看出我的意图，就用手指着凳子说：“你先别出去，坐会儿。天也暗了，我有话对你说。”我只好乖乖坐下来，听他再唠叨什么。

阿爸说：“昨天，做小工程的光叔，跟我谈起一事，说是内部消息。我们这个黎村，将要修建动车道，还设立一个停车站。”

“哦，这是好事！”我听了这话，一时来了兴趣。“动车站建在这边，人来人往，今后我们这里就热闹了。也可以做点小买卖，赚点钱。前几天，我在报纸上看到，有开发商看中我们福万水库那块宝地，准备搞旅游开发。”福万水库是七十年代修建的。阿爸和阿妈，就是在水库劳动中结识而婚的。我拿颗槟榔，用小刀切成四片，取一片和着白灰和劳叶，塞进嘴里嚼咬起来。少顷，额头上渗出丝丝细汗。

阿爸点燃水烟筒，吸一口，说：“记得十年前，高速公路征地，征用很多地皮，我们也得到一笔赔偿款。多年老旧茅草屋拆了，盖了现在这个简陋砖瓦房。这次，我想盖个钢筋水泥的大房子。你哥为什么不常回家，就是没有地方给媳妇孙子住。做阿爸的脸上无光啊！”

阿哥上到高中二年级，就缀学了，瞒着阿爸外出打工赚钱。阿爸听说后，恨不得抓住阿哥揍一顿屁股。目前，村里所有十六七岁以上的年轻人，全都出去打工赚钱，只剩下老人和儿童。跑出去打工的黎哥苗妹，也都选择在县城和市里，不愿回村。

“光叔说，一亩地算下来，从那个征地款和禾苗款，大约赔偿二十万。砖瓦房每平米赔偿900元，水泥平房赔偿1250元，坟墓一个4000元。还有槟榔、芒果树每棵大小90元到300元不等。会吵会闹的还要多赔一些。”就像这笔钱马上就要到手一般，阿爸憨笑地，“我粗算一下，如果不出差错，我们可得三十余万。盖个三层楼，没问题。你们兄弟各一层，楼下给我们住，你阿妈手脚不灵便。”

听了阿爸的话，忽然间我觉得很感动。他年纪这般大了，还为我们这么操心，我的眼眶都红了。慌忙扭过头去，用手抚着近视眼镜，把泪水擦掉。

阿爸才五十多岁，却显得格外苍老。胡子、眉毛、头发都半白了。整天穿着那套黑衣服，戴着草笠，经常脚不穿鞋，要穿也仅是一双老式的解放鞋。只有逢年过节，才舍得把那双皮鞋，从床底下的纸盒里拿出来穿几天。满脸被烈日晒得黝黑，皱纹在头额留下一道道，就像刚犁过的田。他个子不高，还有点瘦，但双臂很有力。家门口那几亩水稻，房前屋后的槟榔、芒果树，及那十几只山羊，都是他一个人打理照料。

“阿爸，你不要这么辛苦。再说，现在我们可以自食其力。如果这次征地赔偿款拿回来，你就留着，我们自己挣钱盖房。”讲这话的时候，我明显觉得自己底气不足。姑且不论我还在当学生，就是毕业工作了，依靠那份工资，想要盖一套房子，暂时还不敢相像。

“自己挣钱盖房，固然好事。不过，这次听我的话。我这辈子，没文化、没水平、也没什么大出息。能盖个像样的房子给你们，也是我和你阿妈的一个心愿。”稍后，阿爸说，“这样吧，我们现在就去找光叔，请他预算一下，到底需要多少钱。”

村里有支工程队，光叔组织了七八个人，自己当工头。才走几分钟，只见光叔从自家屋里搬出许多箱子衣柜等杂物，直往一辆小货车上面装。光叔看见我们登门造访，放下手中活过来招呼；搬过几张木凳子，坐在一棵酸豆树下，边乘凉边聊了起来。

一只小狗从一棵莲雾树下跑过来，温顺地蹲在光叔的脚边；几只母鸡在芒果树上咯咯地叫唤着……

阿爸递给光叔一支烟，阿爸问光叔为何要搬家。他说，快要拆迁了，正好娘家有房就先住，免得到时慌乱。两人又谈了一些拆迁补偿的事，光叔说：“陈哥，听上面的人讲，我们村里这二十几户要集体搬迁。政府划出一块地，按人头给大家一份地基，自个儿盖房子。”

阿爸说：“这也好，往后我们还做邻居，喝山兰酒也有伴。”光叔说：“对，等盖了新房，我们要好好乐几天，一醉方休！”

在村里，阿爸和光叔是最要好的兄弟。想当年上山打猎，阿爸还带着他。在一次狩猎中，救过他一命。当时光叔发现野猪，打了一枪，子弹射偏了。野猪性起，瞪着血眼冲向光叔。阿爸及时赶到，用长铳补上一枪，野猪逃跑，光叔得救。尔后，遇上什么好事，光叔必留我家一份。阿爸之言，他也悉听。前些年，封山育林，不让打猎。光叔改行做起了小工头，揽些土建工程做，还顺手。

“实说吧，我也想盖个三层楼，每层约120平米。你看行不？也帮我预算一下。”

“好好！你有两个儿子，又有媳妇孙子；再说阿鹏也大了，你早就该盖新房了。”光叔心里默算着，说，“从挖掘地基、平整土地、钢筋水泥、人手费用等等，按时价每平米造价650元计算，360平米约要23万多。”阿爸听着，若有所思，说：“好，我心中有数了。”光叔说：“这是盖房子的费用，装修还没算。”阿爸说：“对对，你再帮我算算。”阿爸慌忙又敬上一支烟，光叔摆摆手，示意别客气。他用手一招，把正在一旁帮忙装货的一个年轻人叫过来，说：“小邢，这位陈叔是我堂哥，他也准备盖新房。我刚才给他预算了新房造价，你再预算装修材料和人工费用，不含家电。”

“好咧。”小邢说。他随即从一个包里掏出计算机，询问了阿爸准备建筑多大面积，几层楼等情况。然后他就涂料、门窗铝材、开关插座、水电安装等材料费用在计算机上飞快点击运算着。须臾，他抬起头来，“装修，现在都是包工包料，或者是包工不包料。按情况分为三档：低档，每平方是多少钱，中档的是多少钱，高档的多少钱，由你选择。我现在是按中档来计算。约315元一方，你360平米，需要113400元。到时，再给您个优惠价，也要11万。”

阿爸点点头表示谢意，起身准备离开，说：“我们再去镇里了解家具、电视机、冰箱什么的。”光叔在旁插上一句：“我正好也要往镇里跑，就坐我们的顺风车吧。”

下午回家天色已晚，村里挨家挨户都亮灯，阿妈还在等待我们吃饭。经过一天的奔跑，阿爸显然有些累了。阿爸吃着饭，坐在桌子边，摸出水烟吸着，皱起眉头：“其实，我和你阿妈住在这个老房子，还是比较舒服。每天开门，门口一看就是油绿稻田；春节那阵子，木棉花一棵又一棵红成一片；前面那条大水沟，时不时还可以抓捞一些鱼虾；山上还可以放羊，多美的地方。我舍不得，不想搬走。”

“我家这个砖瓦房，应该有十几年了吧。房子又矮又窄，光线也差。每逢下大雨还会漏水，是该拆了。”我说。

“不过，话说回来，趁着这次机会把它拆了也好，盖个大房子。”阿爸说，“阿鹏，我估算，房子可以盖起来，装修费也可以解决。不过，购买家具什么的，就没钱了。”

“我和阿哥商量，看看能不能把这笔钱凑起来。要不向银行贷款？或向亲戚朋友借一点？”我无计可施。

下午，我们去镇里看了家具和家电，了解价格，也要花上一笔大钱。人常说，盖房子多少钱，装修买家电同样也要花费那么多。“我利用这个假期，去市里找份工，赚一点。”

“你们出钱出力都是好事。我倒有个办法。前些天，我听从了光叔的话，新栽种了二三十棵槟榔苗，就是想——”阿爸欲言又止。我心里多少明白阿爸的心思，但也不愿挑明；便顺着他的意思说：“想种就种吧。”阿爸犹豫着。看得出来，他的内心很矛盾和纠结，似乎有某种东西在相互争斗。

他抽了几口烟，有烟丝末儿粘在唇边，就用袖口一抹，算是擦嘴。拿起锄头，就去后门了。地上，摆放着几捆从其他地方移植过来的几十棵槟榔苗和芒果树苗。他嘀咕着，不知说些什么，听不清楚。我只依稀听见他这么说：“你出去外面读书，思想也变了。”我的思想变了，指的是什么？我猜不透。我说：“阿爸，你还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讲了半天，我觉得阿爸还是没有把最重要的事情说出来，憋在心里。

“这样吧，”阿爸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提高嗓门，说，“你跟我来，到田地里看看，就明白了。”

月光下，我跟随阿爸来到了村边高速公路附近的那一大片空旷之地——动车站准备征用的地方。平时这里属于村外，很少有人来往，一片荒凉，杂草丛生。现在一时聚集了几十人，分别在自己那块私有地上忙着活，光叔也在。有种树的，有挖坑的，也有盖砖瓦房的，干得热火朝天……此刻，我什么都明白了。为什么阿爸不多说话？也许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也许他根本就说不出口。

“阿鹏，我也跟别人一样，抢种一些槟榔树苗。本来，还想多栽，也不就是为了多赔一点钱，添点家用。后来，想来想去——”阿爸停顿下来，良久，才说，“想来想去，还是不种了。哪怕被人取笑我是傻瓜，是笨蛋，也无所谓。大不了，我们把房子先盖起来，装修搁一搁，待明年再多放养一二十只山羊，盼个水稻、槟榔、芒果有好收成，不就行了嘛？问题不就解决啦！”说完，他笑了，拍着我的肩膀，“这样，阿爸的心里才踏实！”

听了阿爸的话，我的眼泪都流了出来。为阿爸的做法，竖起了拇指。

阿爸默默地走过去，在众人的注目礼下，把前几天刚种下的那些槟榔树苗，一一拔了出来。光叔看见这种情景，一时发愣，停下手里的活，问道：“陈哥，你怎么啦？”

“想当年，我们一起走大山，外出打工闯荡。门口那条公路，我们一起出力；福万水库，我们同样流过汗。一二十年过去了，生活条件也好多了。这次高铁拆迁补偿，也是千载难逢。有这笔钱，可以做件大事；没有这笔钱，就辛苦努力多干几年。我想了很久，人做事，老天爷在看。对不？”言罢，阿爸头也不回转身就走了，身后留下一双双疑惑又惊讶的目光。

光叔望着阿爸远去的身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言不发，收取锄头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