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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海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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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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鲈鳗仁---中篇小说

——1——

叶老师今年八十五岁高龄,戴着一副老花眼镜,驼背;思路清晰,讲话声音洪亮。他原在洞头小学教书,家住洞头宫口码头,一幢三层楼。我和朋友张先生去拜访他,想了解发生在民国及抗日战争时期,有关鲈鳗仁的故事。按辈份,我要称他阿公。我从小在洞头宫口长大,我们又是邻居,很熟悉。他从柜子的抽屉里,取出一迭二三十张,已褪色变黄了并皱巴巴的方格稿子,向我们讲述了鲈鳗仁的经历。

我尽心聆听,用手机录音下来……

说起鲈鳗仁,先把名字理顺。

以前,在洞头村,很多人叫他路蛮仁,鲈鳗仁,或浪漫人。因为“鲈鳗仁”一词,在闽南语的发音中,不能用十分确切的汉语来表述。它常被用来指某些不务正业、放荡不羁的人。不过,村里的大人们,也往往把调皮捣蛋的小孩叫做小尾鲈鳗,或小鲈鱼儿。由此想起,我叔叔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就被谑称白鱼(带鱼),小女儿叫黄花鱼。白鱼指老老实实,黄花鱼挺会说话。何况闽南语有“黄花鱼伎嘴箍”一说。至于鲈鳗鱼,福建、台湾一带渔民也有这种称谓,也是鳗鱼的一种。

其实,鲈鳗仁也有尊姓大名。他姓周名鸣岐,家谱注册周庆仁。众人平时称呼他绰号习惯了,姓名反而不用,几乎忘记。就像是对有些手艺工师傅的称呼:木工李、剪发公、泥水国平等等。他的名字,早已被人们所遗忘,毕竟是发生在民国年间的事,距今已有七八十年。至今健在的老人中,也鲜有人提起,更不用说年轻人了。

在这里,我旁征博引,其目地也就是想说;姑且以海岛民众,习惯把海洋鱼类动物来作人物名称的,就叫他——鲈鳗仁。有时候,觉得鲈鳗仁是一种泛称,并不特指某人。遇到吊儿郎当、流里流气的人,也会说上一句:你这个人真鲈鳗,浪不浪,秀不秀。

闲话不提,归于正题。

洞头村,分成四个自然村——宫口、岙内、渔岙、大路顶。鲈鳗仁家住渔岙,父母去世后,留有石屋两间,他和兄弟各分一间。他四十七八岁,育有三个子女,都已成人。该出嫁的出嫁,该搬迁的搬迁。现在,他和老伴两人住在一起。他早年读过几年私塾,后因家境困难而肄学。

七月的太阳火辣辣,晴空无云,太阳无遮无挡;岸上的树叶稳丝不动,偶尔有小鸟在枝头上啁啾几声。

鲈鳗仁光着膀子,皮肤被太阳晒得黑不溜秋;穿着一条宽裆短裤,拖着木帮鞋。他是属于那种个子高又瘦的人,走路还显得有点驼背。眼睛经常是眯着,不知是老花还是青光,等人走近了,才认得出来。嘴角上翘,给人感觉总在微笑。依稀的八字胡,同样依稀的一小簇山羊胡子,有一半白了。一顶草帽扣在脑门上,站在家门口,翘首而望。

海水退潮了。渔岙山后的礁岩,奇形怪状地裸露在海边。沙滩上有人用锄头在爬蛤蜊,有人在滩涂上抓螃蟹、捡螺、捞毛蚌,也有的用锄头在挖钓鱼的好饵料海蜈蚣。港内,停泊着十几艘帆船。对面是半屏山松柏园,沙滩上有人在游泳。

他自语着:“初一十五,吃饱下涂。今日初三,大潮水。再过一柱香功夫,可以去漁岙山后挑水了。”

他家门口,下坡的地方有一口水井。这口水井,建在一栋民房窗下。井口呈半月形紧贴在墙壁上,深有四五米。平时有水不干旱,可在井口用一小木桶取水。已经三个多月没下一滴雨,井水见底,半晌才能等上一担水。水井的四周早已排起的水桶,就像一条旱龙懒洋洋地盘在那里,渴得等水喝。平时,他并不想和别人凑热闹。他总会在深更半夜,叫上老伴,从井里的石壁缝一步又一步往下挪,凭借着脚指牙和手指的力气爬到井底。然后,一勺勺把水淘入小桶里,再让老伴拉上来。这样一来,省却了白天排队等水的烦恼和闷热的天气。

有一深夜,天上没有月亮,四周一片漆黑。他提着一盏马灯,和老伴一起,花了许多时间才打上一担水。一起跟过来的家猫,一直在旁边叫唤着。他以为猫在叫春,没留意。当他收起散落在井边打水小桶绳子的时候,手里感觉有股柔软冰冷的东西。心里一惊,低头一瞧,叫声:“阿妈喂,是条蛇!”这一吓,非同小可。他慌忙手一丢,蛇已脱手,溜入杂草中。他心头还在突突直跳。他想,怪不得左邻右舍,都在白天排队等水,并非因为傻笨。不在夜晚挑水,而是怕黑暗或担心遇见蛇。万一被咬,倒霉不讲,说不定还要搭上性命,那就太不划算了。大家密而不宣,只是他不知而已。刚才家猫,其实就在警告他小心,有外物侵入;可惜他听不懂猫语,否则就半仙了。从此,他再也不敢造次,在深更半夜打水了;情愿多走一段路,到渔岙山后的海边挑水。

渔岙山后的海边,在悬崖峭壁下有一大片礁岩,有一奇泉。涨潮时,海水满过泉水;退潮后,清澈甘甜之水潺潺而出。每三四十分钟,约一担水,一年四季经流不息。一旦干旱,附近的村民就会来这里挑水。

老伴从屋里出来,看他在门口晃来晃去,就说:“庆仁,你到底要不要去挑水?前天推昨天,昨天推今天,今天你再不去挑水,没水怎么煮三顿。要不,我去挑水。”

“你吵什么,这不就是在看潮水吗?退了潮,再去渔岙山后挑水。”

“好好,你去挑就好。”她说,“我怎么就嫁给你这种人,真是十八辈子倒霉,只吃不做。”

“好了好了,你别再念叨了!你一念,我头就痛,就像孙猴子被唐僧念了紧箍咒。”他被老婆奚落了一顿,顺手从窗下拿过一本书,挑着一担水桶,出了家门,晃晃悠悠地从由山石砌起来的台阶下来了。

郑普在等水,还没有轮到他。他个头大,光着上身,肌肉一块块,健壮。他说:“鲈鳗仁啊,今天你真勤快,你要去哪里挑水?”

“去渔岙山后。”

“听说你前些天晚上来打水,被蛇吓到了。啧啧啧,瞧你一个大男人,竞怕一条蛇?要是我,三两下抓来炖老母鸡吃,才补身体。”他握起拳,弯着手臂,肉沓沓都硬邦邦的。

“你什么不敢吃,死人也可吃一个。”鲈鳗仁说着,三两步就离开了。他不想和这种取笑他的人争口舌,多说也无益。木拖鞋一步一声,敲击着地面像用木棍子拍打着竹筒,一阵脆响,地上扬起的灰尘和偶尔粘起的小石子一溜烟不见了。

鲈鳗仁也记不起自己当初这个绰号,是怎么来的。只是稀里糊涂记得,郑普有一次和他开玩笑,说他下海怕晕船,上山怕杂刺;没事东走西逛,又爱来一口乌烟;整个人吊儿郎当,没一正业,就像鲈鳗人。后来,郑普一见到他,就喊鲈鳗仁。取“鲈鳗”鱼两字,配上他的姓名周庆仁“仁”字,就成了“鲈鳗仁”一词。外人一听,见其名与其人挺般配,也就叫开了。

初时,鲈鳗仁不愿意被人叫绰号,与人争论几句:

“老子有名有姓你不叫,偏偏叫人家绰号?”但是,叫得人多了;久之,他也就习惯了。后来变得无所谓,反而乐于接受了。他想,不管是鲈鳗人,还是鲈鳗仁;管它那么多,嘴巴长在人家身上;只要自己快乐,才不与他们一般计较呢;免得自找生气,不值得。

他到渔岙山后挑水,也有另一种想法。今天是带本书,一边等水,一边看书两不误。明天则带把铁钩,到海边的礁岩上掏弄一番,总有海螺、藤壶、鸡冠贝之类的海鲜收入囊中。回家可配上小酒,也是美味快活。

——2——

在渔岙山沙滩,十几个漁民在清理修补渔网,内有两三个妇女。他们边干活,边打诨插科地闲聊着。一老汉,挑一担箩筐过来。他四方脸,胡子拉茬,穿一条背心,已湿透了。身后跟着一男一女,约十一二岁的小孩。老汉见众人在劳作,歇下担子,用脖子上的一条布巾擦着脸,笑道:“各位老大,我给你们表演一出布袋戏吧?反正,你们闲也是闲着;耳朵听,不影响手头活。”言罢,双手一揖,说:“今天来你们洞头山宝地,请各位多多关照!”

几个渔民,听他讲得在理,人也和善。内有不曾看过布袋戏者,就说:“演一出看看。好看,给你几个铜板;不好看,就走人。”

“好嘞!”老汉说。他从一个箩筐里取出几根一米来长的竹竿子,往沙滩上一插,再拿出一个用布卷着的竹子,横在两根竹子中间的上方。伸手一拉,卷帘垂直了下来,布料上画着几位小生、花旦、老生的彩图。乍一看,一个简易小舞台,就这般搭成了。他从另外一个箩筐里,找出一面小锣鼓,交给男孩;把一个小铜锣递给女孩。他说:“请问各位船老大,你们要看哪一出戏?”

“你会演哪一出戏?”有一渔民说。

“我这里有《沉香救母》《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武松打虎》《唐伯虎点秋香》《梁山伯与祝英台》《孙膑智斗庞涓》《岳母刺字》……”他一口气念了一长串的戏名。

“看来你是个老江湖的,那就来一段武松打虎吧。”渔民说。

“好的。”他又从箩筐里取出用布料彩画的武松人偶像。在这当儿,两个小孩双手也没闲着,当当咣咣就敲打了起来。敲锣打鼓声,一下子吸引了附近的一些村民和孩童,纷纷围拢过来,看热闹。

鲈鳗仁一路走来,看看海面潮水还高,就在一棵高大茂密的木麻黄树下歇会儿。抬头可见树杈上有一鸟窝,几只小雌乌吱吱喳喳地叫着欢。他放下水桶,扁担两头一横,就有一个坐的地方了。从空桶里拿出书,翻开几页,看了起来。

这是一本冯梦龙的《警世通言》。书的封面都发黄了,内页褪色,皱巴巴的,页码小角都曲卷了。字里行间,有的地方用笔做了记号和注释。破损了几页,是有一次带小孩时不小心被撕掉的,还心疼了好几天。当他正读着《白娘子永镇雷锋塔》,被白娘子和许仙的故事所吸引而津津乐道时,耳边传来一阵锣鼓响,就急急收起书,挑着水桶过来了。

看前面围着一群人,就匆匆放下水桶,拔开人群挤了进去。他也是首次看布袋戏,觉得很稀奇。只见一汉子一手挥舞着一布偶武松,另一手握着一只老虎,边唱边舞,声情并茂地在演出。他以前听人谈起,布袋戏中的布偶,是用木头雕刻成一个中空的人头。木偶的身体与四肢用布料做出服装,穿在其身上,就变成布偶了。表演者,将手套入戏偶的衣服里操控布偶进行表演。

“这就是人常说的‘用布料做的布袋子’的布袋戏?” 鲈鳗仁心想,“就凭三个人,敲锣打鼓又说又唱,道具又是如此简陋。一方小舞台,却道尽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

鲈鳗仁是一个戏迷。

洞头地处东南沿海孤立的海岛,没有城市里的什么剧院、戏场。只有每逢春节、佛诞或什么重大节庆,有些村镇才会从外地请来戏班子演出。他是逢戏必看,那怕步行十里八里,乐此不疲。比如双垄村妈祖庙,逢佛诞必演戏。他就会提早几天去庙里帮忙,吃住在那里,直到整个庙会结束,他才依依不舍地回家。他对京剧、越剧、黄梅戏,张口就来;对洞头本地唱词,根本不用打腹稿,出口成诗。一个人,一旦对某事感兴趣,就会想方设法接近它、理解它、而拥有它。如果对它索味黯然,请你也无济于事。

他睁大眼睛,看得入迷,脖子都歪了。当锣鼓当当当戛然而止,戏人说吊晴大虫被武松几拳打死,他才晃过神来。

演出结束了,小孩端起一陶瓷碗,向众人讨点小费。刚才那些渔民,往碗里丢了几个铜板,叮叮当当的;有个女的还往碗里塞了一尾鱿鱼干。鲈鳗人摸摸裤袋子,仅有四五个铜钱,也通通扔到碗里去了。

众人散去,他还余兴未尽。蹲在戏人前,用温州俚语问道:“师傅伯,你是哪里人?”他听出唱戏的口音,是温岭地区一带的。师傅伯瞄了他一眼,看他一副邋遢的样子,丢了一句:“我是坎门的。”

“百闻不如一见!你演得戏,太精彩了!”他说着,竖起了拇指。“我还是第一次看。”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看来,你也很喜欢看戏。”师傅伯瞧着他,眼角流露出一丝笑意。

“对,我对任何事都没兴趣,就喜欢看戏,学戏!”鲈鳗仁说。他想,他们几个人,一天演个一两场,收入也不少。算下来,天天有这么收入,那比上山种田、下海捞鱼还有出息。我就是啥也不会,如果能学到这门手艺,那今后吃饭就有出路了。

“不瞒你说,我来洞头已经有十几天了,但是都没什么生意。今天还好一点,要不真的是连客栈都住不起了。”老汉一边收拾起东西,一边说。鲈鳗仁暗忖着,出门人也是不容易啊,赚点钱养家糊口。他说:“师傅伯,怎么称呼你,尊姓大名?”师傅伯说:“免贵姓林,单字名森。在坎门一带,只要你提起布袋戏老林,无人不知,谁人不晓。”

“哦,林师傅果然名不虚传!刚才看了你的演出,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鲈鳗仁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他想跟林师傅学习这门手艺,拜他为师,只是又不好开口。自己如果学会了,不是抢了人家的饭碗了吗?过了一会儿,他说,“这两个小孩是你什么人?敲锣打鼓也很利索。”

“是家里亲戚的儿女。”林师傅说着,收起了家当,辞别了渔民们,挑起担来就走。

鲈鳗仁跟在身后,抬头望着天色,说:“现在日头已晚,林师傅还要去哪里唱戏?”他还想再跟去看看,如果不远的话。林师傅说:“不去了,找个旅馆休息。不怕你笑话,来洞头这些天,可能是水土不服,吃了一些海鲜,前两天上吐下泻。哎呀,人真的是实在受不了。太累了,想早点回去休息!”鲈鳗仁听了,思索片刻,说:“你这样吧,我家在前面不远,不然将就住一宿。虽然简陋,但也可遮风挡雨。”

“不敢麻烦你,不用了,谢谢你!”这时,林师傅才拿正眼盯着鲈鳗仁,觉的其貌不扬的他有股好心田。笑道:“顾着说话,也不知你贵姓?”

“免贵姓,你就叫我鲈鳗仁好了。”

“鲈鳗仁先生,叫起来,还是有点拗口。”

“是是,你就叫我鲈鳗仁,先生担当不起。”说着,鲈鳗仁就带着几个人往家里走来。临近家宅,他发现前面一长溜的水桶搁在井边,猛然想起,自己是来挑水的,现在却双手空空回来。他自拍了一下脑门,讪笑着:“林师傅,你稍等一下,我把那个水桶挑回来。我这个人的毛病,就是拉三掉四。一高兴,什么事儿都给忘了。”说完,他赶紧跑了过去。不久,摇晃着一副空水桶回来了。

——3——

鲈鳗仁把林师傅一行带到家,老伴见来了客人,热情地让坐端茶;掏几勺米,抓了几把干地瓜丝,煮了一锅粥。鲈鳗仁看水缸见底,只好提个小桶,到坡下水井边,向排队等水轮到的郑普借了一桶水回来。老婆子才去后门田地里砍了一个包心菜并拔了几棵葱蒜,用水洗了包心菜,炒了鸡蛋,蒸了一碟水龙鱼干。

她说:“林师傅,一时没准备,咱海岛农民,没有好菜款待!”

林师傅说:“自来洞头十几天,都没吃上热饭,很感谢你们了!”

鲈鳗仁拿出半瓶白酒,尽地主之谊,和林师傅对斟了起来。两人交谈甚欢。

用过晚饭后,林师傅因白天的劳累和刚才多喝了一小杯,有点醉意,就上床休息了。但总是睡不着,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不习惯。他一翻身,床板吱吱响;何况身边躺着两小孩,你痒一下他的脚心,他挠把你的腋窝,无时刻安宁。他听见厨房里有人走动的声音,就起身。看见鲈鳗仁挑着水桶,手里抓着一把蒲扇,正要出门,他索性也跟着他一起去挑水了。

夜深人静,四邻的灯光已熄。鲈鳗仁挑着空水桶,林师傅提着马灯,一前一后来到这半边井挑水。两人坐在水井边沿,谈起了布袋戏。林师傅说:

“其实,布袋戏又叫布袋木偶戏、手操傀儡戏、掌中戏等。起源于17世纪福建一带,至今已有几百年的历史了。晋代王嘉的《拾遗录》里记载: ‘南陲之南,有扶娄之国,其人善机巧变化……或于掌中备百兽之乐,宛转屈曲于指间。人形或长数分,或复数寸,神怪倏忽,玄丽于时。’这应该就是对于晋代布偶戏的一个描写。据说在敦煌壁画的盛唐壁画《弄雏》里也画了一个妇女举着手臂,用手指和手掌给孩子们作表演的情形。所以说,布袋戏的雏形,可能是源自晋代或者唐代的手掌戏。它与当今民间流传的人偶戏,皮影戏,田头戏有些相似。在边远海岛山区,文化不发达的地方,也是一种文化娱乐活动。从小小的戏台,了解历史。什么才子佳人,平民百姓;正义与邪恶,小人与君子。人生何尝不是一台戏,你唱罢了我登场。”

鲈鳗仁翘起二郎腿,摇着蒲扇,眯着双眼,边听边点着头。他听了林师傅对布袋戏的一番介绍和见解,说:“看不出来,小小的布袋戏,竟然有如此精彩的历史典故。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其实,在我们洞头山,也有许多历史典故、民间谚语,可以记录传承下来。可惜自己肚里墨水少,见识窄。有时也想写,就是心安静不下来。浮躁,被世事拖累。况且,做文章,要有心思精力文才,缺一不可。自己老了,唱唱几句词自乐罢了。我现在唱一段,请林师傅多多指教!”

“不客气,愿洗耳恭听!”林师傅说。

“我唱一出《鲂鱼》诗。①”鲈鳗仁也想在林师傅面前露一手,说罢,就唱了起来:

“七月二十做变天,狂风暴雨临时起;千年古树连根拔,百岁老人无看见。

坎门有只大渔船,避风抛锚文岙村;全船失落无依靠,一人无死即祸根。

船上共有廾一人,一人生病不肯走;廾人同意一条心,放下舢舨逃生去。

离开大船没几橹,一个大浪满船肚;众人一慌踏一边,小船船底翻朝天。

劝君遇险仔细想,想要逃生反丧生;下午潮退风也减,大船搁浅反平安。

众人都在山上望,看看船上无人动;有人爬上船内看,舱内全是咸鲂鱼。”

马灯四周,飞蛾扑火,鲈鳗仁只觉脖子一阵瘙痒。甩手一拍,手心蚁子已扁,留下一斑红红血迹。

林师傅笑说:“我老皮厚,身上长毛,不怕蚊子。”

“喵喵。”家猫在一旁叫唤了几声。鲈鳗仁马上反应过来,四处张望,周围一切安静。“死鬼,你不要吓我。”他用蒲扇打了一下猫,猫不叫,闪开了。

他拍下膝盖,摇晃着脑袋,双手夸张地比划着:“那是满舱的舫魚干啊,一尾尾又大又有肉!阿妈喂!看得让人直流口水啊!”

林师傅“哦”的一声,双目放光,舔下嘴唇,喉咙节还上中滑动。仿佛那一船舱的鱼干,垂手可得。

有人路过,闻得歌声,停下脚步。近邻也三三两两地围拢了过来。鲈鳗仁清了清嗓子,又接着唱了起来:

“有人贪心先动手,搬回家中笑眯眯;一传十来十传百,文岙头人来阻劝。

客船今日遇大灾,趁难打劫不应该;大家搬鱼正欢喜,无人听伊来阻止。

也是想来无法子,自己也搬多少鱼。

再论舱中那病汉,此人无死即返生;回到玉环去报信,知县面前做干证。

差官来到文岙村,搬多搬少总有份;多数民众是好人,带头几个坐牢房……”

他的曲调,大部分采用道教师公做法事的某段音乐,反复吟唱,顺口也便于记住;歌词自编,词句押韵,从唱腔中诉述一段风情韵事。再者又结合本地闽南语小调,念起来,郎郎上口,抑扬顿挫,格外吸引人。

等他一唱完,林师傅双手击掌,感叹道:“人生难得一知己!没想到,洞头岛竟然还有像你这般文才横溢,知情知性的人!”

“林师傅过誉了!”鲈鳗仁话虽这么说,双眼却得意地笑成一条缝儿。

于是两人谈古论今,情趣相投,相见恨晚。林师傅一时高兴,又兼身上热得冒汗,就抓起刚拉上来的一小桶水,就往头上浇淋。那个透心的清爽,浑身为之一振。

他说:“太爽了,爽死了!”

两人挑水回来,林师傅睡到半夜,忽然发高烧,他被井里的生水凉了。他浑身发烫,又不敢说;只好熬到天亮,才到厨房找开水喝。鲈鳗仁看林师傅神色不对,脸红耳赤,一摸额头,十分烫手,才知发高烧感冒了。他立马到屋后田地里,拔了几根葱,洗干净,整棵放在锅里。用家常土办法,煮了一碗米粉,让林师傅乘热吃了,唤他上床休息。又搬出早已收藏在衣柜里的厚棉被,盖在其身上。直接把林师傅捂得满头大汗,烧退了。

接下来几天,也许是林师傅身体虚弱或其它原因,他毫无心思和兴趣去唱布袋戏,跟着鲈鳗仁到处闲逛。两人去了杨府庙烧柱香,到码头那一排小食店喝杯小酒,再到仙叠岩转了一圈。当两人漫步在仙叠岩的林间小道时,眺望眼前的半屏山。如仙人一剑,劈成一半,颇为壮观。

林师傅说:“洞头洋,风景真美!”他瞅着鲈鳗仁,笑道:“这几天和你相处,你好像有什么心事,一直不敢对我说。”

“我,没有什么心事。”鲈鳗仁已把视线从半屏山,移到了炮岙门航道的几艘开往外海的渔帆船。

“你想不想,跟我学布袋戏?”林师傅停下脚步,开门见山地说,并用双目注视着他。

鲈鳗仁一时被他点到了心事,只好承认了。他坦然地:“想当然是想,学一门手艺,得一条财路,但是……”

“但是什么?尽说无妨。”

“常言道,‘学徒学到艺,师傅饿肚子’。”

“这个你多虑了,不会的。再说,我在坎门,你在洞头,我们相互不影响,那来的会饿肚子呢?”林师傅说,“看得出,你对这种民间文艺很有兴趣。我有心,要传授于你;不说发扬光大,最起码有个传人。我今年六十来岁了,也应该收山息鼓了;整天挑着这个行当,跑来跑去,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林师傅拍拍他的肩膀,“我明天就回坎门。这几天,给你添麻烦了!承蒙你的接待,实在过意不去!我想,把这套布袋戏留下来,也是对你的一种酬谢!请你不要推辞!”

“不不,我不能抢你的饭碗!你应该传授给你的儿女们。”

“实话对你说吧,演这个布袋戏,并不是人人可以演的。必须有天赋,还要有深厚的传统文化积累和表演艺术。我家小孩,不具备这些条件,而且他们根本就没有兴趣。这次来洞头,是我首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了。”

鲈鳗仁无言以对,恭敬不如从命,他答应了下来。林师傅把演绎布袋戏的基本要领,再次向他详细地讲解了一遍。他说:

“布袋戏的功能和难度,不亚于真人实物的演出。首先,你要用心去理解和领会剧中人物的喜怒哀乐;其次,身若其境、惟妙惟肖、声情并茂地表达出来。敲锣打鼓,对渲染和烘托环境气氛,刻画人物的内心世界都有微妙之处。如曹操的白脸表示奸诈,关羽的红脸表示忠义,包拯的黑脸表示铁面无私,还有生旦净丑。表演时,轻重缓急,虚实结合。做到‘离形而取意,得意而忘形’。” 林师傅说:“陕西秦腔的皮影、木偶,琼剧人偶戏,山东快书,河北梆子,都各有地方特色。至于安徽黄梅戏、京剧、越剧那样大剧种,布袋戏就逊色许多……”鲈鳗仁听了林师傅的一番话,茅塞顿开,信心十足。当即正儿八经的给林师傅磕了三个响头,算作拜师礼。

“你有这方面的天赋,必然做得比我更好!”林师傅说。他对自己新收的徒弟,还是十分赏识和肯定。

临别那一天,鲈鳗仁悄悄地往林师傅的衣袋里塞了几块碎银。

①《鲂鱼》诗,鲈鳗仁作品。

——4——

自从鲈鳗仁得到这套布袋戏行当之后,他找来了小侄儿和外甥女。就像林师傅那两个孩子一般大小十几岁。三个人就在家里哐哐当当,又说又唱地练习着。经过十天半个月的训练,基本上掌握了这个绝活。在田间地头,街头巷尾,码头客栈,漁岙乡村,到处可见鲈鳗仁等人挑着一担布袋戏游走四方的身影。

一天早上,褚银伯来到他家。褚银伯乃杨府爷宫宫童。他身披长衫,外套一件小褂,戴着深色礼帽,手里始终不离那把长烟筒。他让鲈鳗仁准备一下,农历五月十八杨府庙做寿诞,要演一场布袋戏。

在自家门口,又是在杨府庙的大戏台上,这可不是小儿科,是一场严肃而隆重的演出,

鲈鳗人想。他看过多年的社戏,杨府庙请来的,都是坎门、瑞安、玉环等地的演出越剧、京剧著名的戏班子。现在与这班高水准的演员同台献艺,就不得不十分认真对待了。诚然,他平时的每场演出,也是尽心尽力。

例如,有一次利用晚上空闲时间,在自家门口,演绎了一场《沉香救母》。他手舞着偶像,曲调委婉凄凉,如泣如诉。当他演到沉香千辛万苦手托宝莲灯,举起萱花开山神斧,奋力猛劈大山,救出了在黑云洞受尽苦难的母亲,母子终得相见时,不禁深受其染,泪流满面。闻讯而来的观众,尤其那些妇女,目睹此情此景,哭成一片。有一个竟然哭得晕倒在地,不省人事。

洞头宫口,自建有一座杨府爷宫(庙),始于晚清。后来历经屡次修缮,现已初具规模。可能是有了这座杨府爷宫,洞头村才有了这个宫口之名。现今,庙里供奉着宋朝爱国忠臣——杨家将诸神像。

今晚的节目,是由鲈鳗仁演出的布袋戏。但见庙里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戏台上可见两根大木棍捆绑在两张靠背椅的后背,一根长竹子中间一横,垂下一块大红色的布帘,一旁放着道具。

鲈鳗仁端坐在舞台上,穿长衫,戴礼帽,一副文质彬彬。那两个小孩也穿戴整齐。他的家猫,也来凑热闹,蹲在舞台一木墩上,昂着头,不亚于一名热心观众。台下黑压压一片人头,连二楼偏厢都坐满了人。鲈鳗仁并不怯场,反而情趣高涨。

一阵锣鼓响,演出开始了。

“各位父老乡亲,男女老少,大家晚上好(观众鼓掌)!我叫周鸣岐,俗名鲈鳗仁(观众被逗笑了)。只要大家喜欢我的布袋戏,就可以了!下面,我先给大伙来一段唱词助兴,题目《割网打官司》。”论唱词,是鲈鳗仁的拿手好戏。说起这《割网打官司》,是他当辩护人,帮助别人打官司的辩护文本。县令原判偷刮渔网者,要坐牢。后经他一纸辩论,改判从轻发落,赔偿损失网款则可。这案子,是非曲直,姑却不论。可见他的口才了得。从此,县衙门发文,不准在洞头洋航道两侧,种殖、养殖海产品。

“头尖尾大有底无盖,离水尺外①;

南策山尖斧头屿外,全是网场;

风面潮水两不对头,冲入场内;

世故无奈手举利斧,斩断筐竹;

逃出网场外,平安回老家。”

台下观众报于他热烈的掌声。鲈鳗仁说:“下面,演出正式开始,我给大家演一出《薜仁贵征西》。”身边的两个孩子心领神会,敲起锣来,打起了鼓。“话说有一天,唐高宗诏薜仁贵为将,领兵赴天山抗击九姓回纥。临行,唐高宗特在内殿赐宴……”又是一阵锣鼓响。他望着台下的观众,伸手把人偶像从幕后提出来。台下观众不禁一阵哄然大笑。他低头一看,嘀咕了一句:“阿妈喂,拿错了!请皇帝,怎么把薜仁贵乘坐的那匹宝马给牵出来了?”他自知失误,马上讪笑道:“要看快看,不看请入换!”观众见他一脸憨态,又笑了起来。他重新请出皇帝,对薜仁贵说:“古善射有穿七札者……”正当观众听得入迷,猛地,从门外跑进一人大喊大叫:“海盗来了,海盗来了,大家快跑!”众人闻讯,一哄而散,夺门而出。

他一边收起木偶戏的道具,一边骂道:“海盗,你妈性的,老爸还没演好演过瘾,就给你搅黄了!另日打死你,夭寿仔!”

因不堪海盗骚扰,不久,洞头村渔行联合起来,购买了一艘洞江号机动战舰。一年后,把海盗头目林冠山抓获。听说审判的那天,押往刑场执行枪决时,被许多愤怒的群众围殴打死。鲈鳗仁即兴写了一首打油诗《打海盗》②:

“一字写来是扁担,海盗贼头林冠山;

抢劫银钱无数万,活活打死在警察场。”

①全句形象描写小舢板。鲈鳗仁作品。②《打海盗》诗,鲈鳗仁作品。

——5——

日子过得飞快,一晃就一年多了。

鲈鳗仁尝到了林师傅当初的那段经历。布袋戏,从新颖到不足为奇,已经引不起本地人的兴趣了。他只好另辟蹊径,去外岛演出。然而,去了几次,收到的那几个铜板,还够不了饭钱和过船费。在家天天好,出门日日难。他和那两个小徒弟,要吃要住。此时,他才感悟,形势变了。喜欢看布袋戏的人,确实是少了。

一个黄昏后,鲈鳗仁在自家门口闲坐。他倚靠在竹椅上,眯着眼,像似打瞌睡。正巧郑普路过。他说:“鲈鳗仁啊,你好悠闲乐哉,怎么不去唱布袋戏了?我看,布袋戏都过时了,都老掉牙的了。如今,上海和温州城,都有电影看了。还有那舞台戏,真人真唱,灯光明亮,刀光剑影,那才看得过瘾。你也要改行了。现在,你把布袋戏丢到洞头港里,也无人捡!”

郑普自从渔船被台风打坏了之后,凭着一身力气,在码头上谋到了一份搬运工,也算是一个好职业。每有漁行收购鱼货,外埠船只进港装卸大米粗粮,煤炭木材,都需要他们这些搬运工,收入也相对稳定可观。

“你齿嘴爱胡须,乌鸦嘴!布袋戏再没人看,我放在家里,也不碍你事。”嘴上是硬撑着,可是郑普的一席话,也是事实,让他听了很伤心。

“还是我们这些愚笨人,凭力气吃饭;不像你这等有文化的人,光靠软力嘴巴吃饭。”

“你别取笑我,想当年也是一条好汉。”

“啥好汉,撒泡尿照照看?”

鲈鳗仁瞪了郑普一眼,沉默了。

鲈鳗仁和郑普,既是邻居又有亲戚关系。算起来,郑普是他爷爷表姑的什么人。洞头地方小,牵亲带故,都是亲戚。也许,两人从小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知根知底。一见面,总喜欢相互挖苦斗嘴。不这样,好像就无话可说,无从谈起。有时,还会相互骂娘几句,当开头语。好比开唱布袋戏之前,先来一段开场白,然后才引入正题。

在这个海岛上,青壮年选择的第一职业,就是出海捕鱼。在大风大浪中,才显男子汉英雄本色。当那满载而归,满仓的鲜鱼一筐筐、一担担搬运上码头的那一刻,看着众人佩服又羡慕的目光,何尝不是人生的一种成就和荣耀!

鲈鳗仁,是二十几岁那年才下海捕鱼的。在一艘白底船上做伙计。郑普和他同岁,却当起了船老大。鲈鳗仁在船上,遇有风浪,就晕船呕吐。本来,新手出海捕鱼,呕吐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屡经几次,也就习惯而适应了。但是他,却以众不同。一旦呕吐,把黄胆都吐出来;四肢酸痛乏力,晕头转向,倒船找不到水柜;半死不活地躺在船舱里,任凭风浪,摇来晃去,更不用说要拉网捕鱼了。上岸也要晕山,隔天才见好。

后来,一旦提起明天出海,他下午的脑袋就开始发晕,走路仿佛都有那种踉跄的感觉。实在没办法,他自觉不是吃这种虫的鸟,就不干了。郑普原先看在亲戚的面子上,留他下来。船上仅六个人。他、郑普、宋洋及三名伙计。大家都是一顶一干活的。你干不了,就让别人加倍付出。鲈鳗仁提出离船上岸,郑普当然高兴了。不过,往后每次出海归来有所收成,他和宋洋,总会抓几尾鲜鱼给鲈鳗仁尝鲜。直至不久的一天,郑普的白底船在一次台风中被狂风吹刮到岸上毁坏了,他上山去当码头搬运工,这送鱼的份儿才完结。

下海怕晕船,只好在家闲着。几个月来,老婆只看他每天早上出门,晚上晃悠着还带着浑身的酒味回家。知道一天的日子又过了,家中没半个铜板收入。坐吃山空,总不是个办法。她听说邻居有一泥水工师傅,在村子里盖房子,正缺一名小工。她主动找上门,有求师傅。师傅知道她的来意,说:“包中晚餐,下午有点心,月底算工钱。”她就这样,替丈夫把这个活揽下来。反正在家闲着,赚一点就算一点,也行。

一幢在建石头房,竹制脚手架已搭起至两层楼,几名泥水工师傅在砌墙。鲈鳗仁和一小工在搅拌沙灰。这名小工原是以前一起行船的宋洋。他也因郑普的船只被台风毁坏,一时找不到工做,只好干起小工的活儿。

鲈鳗仁说:“想当年,你在船上,是一流人马;我晕船,却尽出洋相。”

宋洋说:“我看许多人吃不了讨海这碗饭,不但经风浪,也辛苦。有时遇上风台,拿命来拚。那次风台多厉害,我们把白底船都停靠岙内避风了,还是被狂风吹到岸上毁了。”

鲈鳗仁说:“你们也好命,幸亏没有顾看船,否则命也没了。不过也好呢,山上活,轻松些。”两人闲聊着一些话,干起活来也轻松了许多。

地面上,堆积着一大堆沙,一大堆石灰,一副水桶撂在一边。鲈鳗仁拿着锄头,挖出部分石灰,围成一个小圈。宋洋铲了几把沙子到石灰圈里,再从水桶里淘几勺水,淋在沙子上。鲈鳗仁就开始用锄头把石灰和沙子掏挠均匀。忙碌了许久,看看差不多拌成泥浆了,才用铁铲把这些挠拌好的沙灰泥装在一个小木桶里。

宋洋年小鲈鳗仁三四岁,小伙子勤快,每次挠拌完石灰泥,他都主动提到二楼竹架上,交给砌墙的师傅。一早上下来,两人一直忙着,没有停息。鲈鳗仁初次干这种活,不习惯,有力气尽管使出来;早已脚酸手软,满身冒汗。宋洋见他劳累,就说:“我来拌石灰,我们调换一下。”

“好好,还是有点累。”鲈鳗仁用手背擦把脸上的汗,喘着粗气。抬头瞥了一眼贴着墙壁而立的脚手架,说:“不瞒宋洋说,我有恐高症,你看那竹架搭的,怎么看都不牢固。人在上面走,都在摇摇晃晃,跟行船有什么不同?我真担心竹子散架了,摔下来。”

宋洋笑道:“不会的,没事的,你不用怕!看来,你以前没干过这种活。我无所谓,什么活都可以干。”

“那好吧,我试试看。”鲈鳗仁硬着头皮,先后提了两三桶石灰泥上竹架,也觉得顺利,并不是想像中那么危险,心就放宽了。眼看要收工,他提着最后一桶石灰泥上架。当他双脚踩上那些高低不平还叽叽响的竹板。看那脚手架不稳,摇摆得如同波浪中的一叶扁舟,心里不免慌乱发毛。再说,经一早上的劳累,肚子早饿得贴脊背了,明显没了力气。几滴汗水从眉毛流下,眼睛一时迷糊。事也凑巧,有块竹板上翘,勾了脚一下。他一个趔趄,一脚踩空,从边上无遮挡的窟窿里掉了下去。

他叫声:“阿妈喂!”一手死抓住竹杆,才不至摔下,一手仍提着石灰桶。他裤子被竹片勾破,大腿被划了一道,流了半条裤的血。宋洋见状,慌忙三步并两步跑上去,把他背回家。他敷了中草药,在家养伤半个多月,伤口才结疤愈合。从此,再也没有泥水工师傅叫他干活了。

蕃薯成熟了,他和老伴去山上自己的那三分一亩地锄蕃薯。他把蕃薯藤用镰刀割开,藤头梗处,露出了一块块粉色的果实。他心里美滋滋的,亲手种下的薯藤经日月风雨成长,终于可以收成了。他想道:“‘蕃薯无肥粪,不如倒去睏’,‘草菜无水人无血。’”为了这几分田,自己也是经常挑肥除草,不少流汗。他一时兴起,哼了几句《番薯诗》①:

“‘女将挂帅唐世英,困在番邦真惨情;

陷入空城缺粮草,内无粮草外缺兵。

世英诚心脱困境,好得番薯救万兵,

带到中原来做种,传播世间天下民。’”

念罢,他低头发现土埂边有个洞,知道是老鼠洞。有几块蕃薯,己被咬了几个窟窿,在蕃薯表皮留下一片齿痕。

他骂道:“夭寿仔,偷吃老爸的蕃薯。这回锄掉,让你吃个屁,饿死你。”他举起镰刀,又往前弓着背刮藤叶。手一拔,一段灰色蛇皮搁在那里。他整个人像触电似地弹起,大喊一声:“阿妈喂!”老伴闻声过来,听说是蛇皮。又用锄头木柄拔开蕃薯藤,又见一节蛇皮。鲈鳗仁见状,头皮发麻,说:“我不干了,这活没法干了,怕死人了!”

“你比女人还小胆!有我在,你怕什么?真有蛇,老祖妈一锄头棍,棒杀它!”老伴说。“看来,你和蛇有缘;你去那,它跟那。”

“阿弥陀佛,人要命,虫也要命。”话音刚落,从那个老鼠洞里冒出一个蛇头。一条碗口粗的蟒蛇,从洞里爬了出来。刚才嘴巴硬朗的老伴,一下子躲到鲈鳗仁身后,双手抓住他的肩膀在发抖。害得鲈鳗仁躲也不是,跑了不是。鲈鳗仁浑身哆嗦,脸色发青,双手合掌,微闭双眼,念道:“蛇行蛇的路,人走人的路。”蟒蛇吐着信子,闪着黑珍珠似地眼球,瞟了他一眼,钻入蕃薯藤不见了。

鲈鳗仁双手颤抖地收起农具,蕃薯也不锄了,拔腿就跑回家。也不管老婆在身后,扯开大嗓门直喊着等她。

郑普知道此事后,第二天带着打蛇棍和麻袋上山,蟒蛇早已不见。

往后每次上山干活,鲈鳗仁必带着一根竹竿子,对那些杂草丛生的小路,挥舞着竹子,把草木乱抽一通,起着打草惊蛇的作用。他还大声唱着曲子,给自己壮胆。但是在一次砍柴中,一不小心,从上岸滚下来,不巧头部摔在岩石上,流了许多血。他用手捂着头,走回家。老婆见状,吓了一大跳,带他去私人诊所缝了五针。

从此,他再也不上山砍柴,下地种田了。

①摘自《洞头民间谚语故事》

——6——

宫口旧巷里的一幢民宅,从大门进去,两侧的墙壁是一排炕。它不像东北一带冬天的热炕取暖,而是专供客人抽乌烟的大床。屋内乌烟瘴气,吐云驾雾。三五个人半倚靠着床头在享受。黄掌柜,从一个红木老柜台边过来,给几位客人添加一点烟料,唯独漏了一个人。

“老黄,给我也来一点。”鲈鳗仁说,其语气似乎在乞求。

“鲈鳗仁啊,不是我说你,你该去唱布袋戏了,赚点钱了。”黄掌柜说。他用装着烟料的一小勺子,故意从他眼前晃过。

“没人听了。”鲈鳗仁半醉半醒地眯着双眼,吐出一口烟,整个脸都给淹没了。

“没人听,那你也要去找一份工做做,天顶不会掉下铜板白银的。总不能整天躺在我这里昏沉沉的,你的老婆也要养。你已经赊了多次了。古人言,‘没赊不成店,赊了店不成’。我小本生意,也赊不起。”

“不就是一两串铜板的事,明天还给你。”

“瞧你嘴硬!你已经讲了几次的明天了。俗话说,‘明天又明天,后天没了了。’”

“好了,我不抽了,没意思了,你这个人真啰嗦!”鲈鳗仁装起一副生气的样子,丢下烟筒,抓起礼帽扣在脑门,把屁股挪到床沿,双脚拖着黑布鞋。拍下粘附着长衫的几片烟灰,走出门了。才跨出门槛,又回首撂下一句,“下次不来了,来了是照顾你的生意。给你面子,还不领情。”

黄掌柜说:“啊哟哟,这种人,赊九次,一次不赊,就翻脸!呸,不稀罕!”

次日,鲈鳗仁好像没有长记性,早已忘了昨天的事,又上门抽上几口。黄掌柜也只好在给别人加烟料时,顺手掏了一小勺给他。他吸完乌烟,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说:“老帐先欠着,过几天,有人请我唱布袋戏,就把老帐一笔购销。”黄掌柜点点头,陪着笑脸:“好好。”

鲈鳗仁心满意足,终于在黄掌柜面前赢回一次面子了。至于是不是有人请他演布袋戏,他心里也没谱。他哼着小曲儿,路过青田姆的小店铺。内有人喊道:“老周,老周。”他四下张望,并没有人。一时想起这是在叫唤自己,本姓大名都几乎忘了。原是褚银伯,站在柜台前喝着小酒。“过来,喝一杯!”

熟悉鲈鳗仁的人都知道他的脾气,没喝酒时沉默寡言,昏昏沉沉。一旦喝上少二两,如同在肌体上注入鸡血,双目发光,炯炯有神。讲话更是流水般潺潺不断,滔滔不绝,活脱脱换了一个人。

“褚银伯,只有你,对我最好!”他说着,就在褚银伯临座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老板娘青田姆给他打了一杯酒,放在桌上。她说:“好久没听你唱词了,耳朵痒,来几句。”青田姆四十来岁,身材微胖,脸如盘菜圆又白。她来自青田县,人们就习惯称呼她为青田姆。来洞头五六年了,一直和女儿过生活,没找男人。虽说徐娘半老,却也风韵犹存。鲈鳗仁每次到她店里喝一杯,总会与她打情骂俏来几句。

“青田姆,你想听什么?”鲈鳗仁用手扶弄着下巴那一小撮胡子,眯着小眼睛,歪着头问。青田姆说:“随意。”她看出鲈鳗仁的眼神中多少有点暧昧,斜视了他一眼,嘀咕着,“老不正经!”鲈鳗仁笑眯眯地盯着她,端起桌上的小盅,把白酒一干而净。笑道:“今天看来,你比往日倒是平添了几分姿色。我换成少个二十岁,一定追求你!” 青田姆说:“我不知道,想酒喝,你就会花言巧语,嘴如抹蜜,油腔滑调一串串!”她觉得自己讲话不够分量,就转过头对身边的褚银伯说,“褚银伯,你说是不是?”

“我懂老周,有嘴无心,尽会逗人开心。他是有其狼心,没其狗胆!”褚银伯说。

“好了,鲈鳗仁,你赶快唱吧,别像老太婆似的啰里啰唆了!”青田姆又白了他一眼。

“那就唱《上大人》①诗吧?”鲈鳗仁说。

“好,再来一杯,助兴!”青田姆说。鲈鳗仁也不客套,接过青田姆为他满上的白酒,一口闷了。他立即用手掌捂住嘴巴,防止酒气跑了。稍停,才用袖子抹下嘴角,唱开了:

“常吃乌烟真好味,大瘾来时无药医;人人都讲乌烟好,恐怕后来穿破衣。

一支烟筒来捧起,三朋五友闹吱吱;千里路途来到此,七求八拜被人欺。

十几年前乌烟好,事到如今悔时迟;尔今有钱床中倒,那时无钱壁外巡。”

鲈鳗仁有乌烟癖,时不时就想来一口,几个铜板尽让乌烟抽没了。回想自己这些年来花了不多银两,乐极生悲,不禁又亨唱了起来:

“人来一生天注定,八字排来无改移;九龙山下开烟馆,仔细想想无本钱。

家中妻子全无顾,作卖田园害囝儿;人到中年都变相,可吃乌烟贪便宜。

只想一心要改正,勿吞烟泡省铜钱……”

他的歌声,吸引了许多过路人驻足观望,一片喝采。

“鲈鳗仁啊,再来一首《孟姜女》。”黄掌柜说,他也过来凑热闹。鲈鳗仁瞟一眼黄掌柜,本不想理会他这个小气鬼。但转念一想,也得给他一个面子,改天自己也会去吸一口,图个方便。他又见人多热闹,借着几分酒力,清了清嗓子,就简单地唱了几句:

“秦朝有个孟姜女,爱上青年范喜良。七日洞房共六夜,钦差追捉落沙场。

别人送夫门台外,孟女送夫十里垟。心切寻夫送寒衣,哭天喊地泪悲伤。

走遍城墙无踪迹,哭塌长城为寻郎!阿哟我君喂!”……

①《戒乌烟》诗,鲈鳗仁作品。乌烟:即鸦片。

——7——

傍晚时分,郑普从外面慌慌张张地跑过来,站在自家门口,大喊大叫:“日本鬼子来

了,女人们快跑吧!”邻居们围拢过来,东一榔头、西一棒棰地询问,他忙不迭地作了解释,“宫口、岙内和大路顶的女人都跑光了,你们还愣着干嘛,难道我还骗你们不成?或者你们想找死,自取其辱?”众人一听情况严重,一哄而散。急忙到家里取些细软衣物,携儿带女逃到外村去了。

鲈鳗仁也让老伴离开家,暂时躲避风头。安顿好家属,他一时显得轻松了。他想,自己一个人无牵无挂,天不怕地不怕,谁要他这副老骨头。他来到宫口码头转了一圈,那一排商铺,关了好几家。发现大翟岛海面,停泊着几艘悬挂着膏药似的日本军旗的炮艇和战舰。码头上,时而看见几个鬼子扛着大枪走来逛去。他又去洞江招待所,平日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妓女也不见踪影了。

前段时间,听人说,日本鬼子轰炸了温州城,没想到这么快就侵占了洞头洋。他路过乌烟馆门口,闻到那股香味,整个人就像被魔鬼迷住了,抬起脚就想进去。但是,摸摸口袋无一分文,不由又退了出来。他知道黄掌柜不会给他赊账。

他甩手抽了一下自己的嘴巴,骂道:“嘴馋,该打!”想想老婆去亲戚家避风头,仅给他米缸里留下几升大米和地瓜丝,铜板是一个子也不给。他咽了一口唾沫,不想鼻涕却早已流出。他怕人看见,慌忙用两指一夹鼻尖,“噗嗤”一声,鼻涕冲出几尺远外,用袖口一抹,完事了。

他从码头一路过来,双手别在身后,驼着背,脸拉得老长。现在,他看那里都不顺眼。平日清澈的海水,都变黄,变浑浊了。就像打台风,从山沟里冲出的污水。平时这些鱼,喝着这肮脏的水长大,也是恶心。再看码头,没有了往日的喧闹,变得死气沉沉。连这个天,也乌云团团,寒气十足。

回到家,他从厨房的柜子里,取出半瓶老酒,罐了几口,就底朝天了。他瞟着丢在屋内角落的那一套布袋戏行当,心想:“‘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才几年,布袋戏就没有了市场,被众人所冷落。也许当初接手它,本身就是错误的。原本指望它能给自己带来一笔收入,添点家用,却是事与愿违。”

半瓶老酒下肚,精神亦为之一振。他把布袋戏行当搬到门口,想来一场自娱自乐,但又缺了两个帮手。他灵机一动,学起田头戏,找来两把矮凳子反扣着放在地上,按好锣和鼓。用两节棍子当鼓槌,绑在双脚的鞋跟前。就这样,在自家门口敲打了起来。没有观众,仅有两三个小屁孩在一旁玩耍。家猫倒是对他不离不弃,蜷缩在他的脚边。

他即兴演了一场《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他想利用这个节目,来吸引孩童们的注意。在演出中,他想象着自己就像那孙悟空,恨不得扫清道路上的妖魔鬼怪,帮助唐僧去西天取经。如果有孙悟空那么神通广大,拿出金箍棒,三两下就可以把那些日本鬼子通通打死,丢到水里见海龙王去了。

忆往日,生活虽清贫,但左邻右舍围坐在一起,谈天说地,其乐也融融。他需要观众,观众越多,他的兴趣越浓,更来劲,表演更丰富。对他而言,表演布袋戏,就是一种生活乐趣,同时也是一种精神享受。乐人亦益己。

这时,他发现一位三十几岁的少妇,手牵着一名七八岁的小女孩,站在墙角的一棵红枣树下观望。这名女子,他不曾见过,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在洞头村,没有他不熟悉的人。挨个儿都可以把名字叫出来。

他向她招招手,她笑了笑,走了过来,坐在门口的石条上。

见有观众加入,鲈鳗仁旋即来了兴趣,手脚并用,又舞又唱。一招一式,模仿剧中各种人物的语气神态。尤其把孙悟空的那种灵性和调皮,嫉恶如仇的禀性和脾气。白骨精的妖娆阴险,表演得出神入化、淋漓尽致。惹得几个孩儿和少妇,几次开怀大笑了起来。

郑普在附近听得歌声,就知道是鲈鳗仁在唱词,与几个邻居赶过来。看见门口已经站了许多乡亲,就径直往屋里搬出几把椅子凳子,一帮人悠闲地坐了起来。一时,人越聚越多。

“下面,我给诸位乡亲唱一出《岳飞传》。宋朝时期,岳飞精忠报国。眼下,洞头山被日本鬼子霸占。我们也要像岳飞一样,有朝一日,把鬼子打跑!”忽儿,他一抬头,发现从小路上来了五六个鬼子,荷枪实弹。听得入迷的乡亲,竟然无一人发觉。

鲈鳗仁连忙给郑普挤眉弄眼暗示,郑普怔了老半天,才缓过神来。一见身边的鬼子,他慌忙站起来,陪着笑脸让座。

日军中尉山野一郎点点头,算是谢意,落坐了下来。此刻,乡亲们才发现了鬼子。几个胆小的村民,悄悄地溜走了。大部分人先是一阵惊慌,见鬼子没什么动静,也留了下来。

山野用蹩脚的汉语说:“你演戏,我看戏!”并带头鼓掌了起来,四周也稀里哗啦响起了几下掌声。

鲈鳗仁想:也罢,我是唱戏人,我的戏我做主,反正我是免费的,你又听不懂,我就继续唱。一阵紧锣密鼓中,鲈鳗仁先来了一段开场白《满江红·写怀》: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唱罢,他就开始从岳母刺字,到岳飞带兵抗金作战。从他的表演中,可以感受到旌旗招展,战马嘶吼,战车奔腾,敌我双方在战场上不分昼夜的厮杀。岳飞以五百骑兵大败金兵兀术五十万大军,屡抗十二道圣旨于不顾,最终被奸臣秦桧谄害。

许多村民流着泪看完戏。有人为岳飞打抱不平,破口大骂秦桧不得好死。也有人在一旁嘻嘻哈哈,讲这是演戏,何必当真。

山野一郎一脸严肃,挺着腰板,看得很投入,似懂非懂。

鲈鳗仁心里久久憋着那口气,似乎借此《岳飞传》的故事得于渲泄而痛快。

一出终了,众人散尽,鬼子也走了。

鲈鳗仁发现那名少妇,对他抿嘴一笑。就像刚才来时一样,悄然地牵着小女儿的手离开了。

——8——

鲈鳗仁独自一人坐在渔岙山后的一块大礁石上,手里抓着钓索,双目紧盯着水面。水流缓慢地从钓索间流过,时而带着一片儿小浪花,涌向宫口码头。他想,这海水也够浑浊,幸亏鱼本身有鳃过滤,喝到肚子里的海水是干净的。或者,鱼也被这发黄的海水污染了。不过,听说东海的鱼,就是比南海的鱼有油头,好吃。

他掐指一算,农历初四,海水初涨,水面平缓。从炮岙门外海拥进来新鲜的海水,同时也带来了大量的鱼类,的确是个钓鱼的好时机。他从上午六点钓到八点多钟,已钓了七八尾三五两重的石斑魚,刺魟鱼儿。其时钓到一条五斤几重的鲈鱼,却断线给跑了。气得他恨不得跳下水里,与鱼儿争斗一番才解恨。一时,烟瘾上来,幸亏口袋里带着烟丝,用纸一卷,吸上几口解馋。

昨天下午,他忽然心血来潮想钓鱼,尝一尝钓鱼的乐趣和收获的快乐。

他从窗下放杂物的箱子里找出钓线。还好,钓线卷在一个竹筒上,只是钓钩久不钓鱼己生锈,铅砣也没有。这是上次,应该是半年前的一次钓鱼中,被礁石卡住猛拉扯而断的结果。他从一个放着杂七杂八东西的竹筒里找出几小块铅,用个铁勺,就放在烧煤炭的灶台里提炼。风箱抽拉得山响,锅里放着水。待铅融化,就把银白的铅水倒进一个作废的小子弹壳里。乘温度凉却过程中,把一小段铁丝拗弯插上去,就凝固了。铅砣形成了。

再看钓索,有些杂乱生硬,点起鸭脖子煤油灯,把一小段生硬的鱼索过一下灯口,让它烘着,立马就舒平变软了。他忽儿想起,亏自己是当过渔民的,竞然连这点常识都忘记了。钓索只能用热水烫直,千万不能过火。一烘,把尼龙的耐性和力度给破坏了。钓尾小鱼还行,遇上大鱼挣扎,就容易断线。

“鲈鳗仁啊鲈鳗仁,你真是笨蛋到家了。”他自嘲着,“算了算了,吃一堑长一智,下回就不能犯这种低级错误了。怪不得,刚才钓上大鱼时断线,原来如此。不过,话说回来,是这条鱼,命合不该死,我当没有口福。”他如此安慰自己一番,看见天空划过一道闪电,不由脱口而出,“‘南丝北动;西丝,断半滴;北丝,做南浪;东丝,抱子跑不及①’。看来,大雨就要来了。”他收起钓具,手里提晃着几尾鱼儿,回来了。他觉得,今天的辛苦付出,是值得,是有收获的。中午这一顿,有鲜鱼吃了,鲜鱼汤喝了。他咽下口水,仿佛一锅鲜美的鱼就在眼前。

临近家门,他看见那片水井早已不用人们等水排队。十几天前打了一场台风,把屋子都打漏了,还怕没水喝。井边有一妇女在打水,身边站着一个小女孩。他想,近来渔岙的女人都跑光了,谁还这般大胆不怕死活,留在这里等待鬼子糟蹋。临近一看,原来是那天听他唱戏的那个少妇。他下意识地整了整那顶大草帽,用手抽了抽长衫的衣角,让其不显得皱巴巴的。拖着木帮拖鞋,走起路来分明也放轻了。他平时在女人面前从来不加修饰,也不刻意讨好。但自己对刚才的举动,不禁觉得好笑,不自然又别扭。

少妇已打好两桶水,挑起,才走几步,就踉跄着,前重后轻,找不到平衡点。只好放下扁担,桶里水向外溢着。她的脸涨得通红,大口地喘着气。

他看不过,上前说:“这位妹子,我帮你挑吧。”

“哦,原来是你。”少妇一回头瞥见他,好像找到了救兵,说,“多谢大哥帮忙!”

他把钓具和那一串鱼儿交付她,抓起扁担挑起水,就上台阶了。换成平时,这跳水上坡,是要费一点劲儿。抬两步,停一步。今个儿,自己不知从哪儿来了一个劲,一口气就爬上台阶。到了平路,他很悠闲地把那担水,从右肩换到左肩,显得很轻松地:“要挑到那里?”

“过前面小巷,第一间就是。”

“哦,那是我兄弟郑普的家。”

“对对。”

“他怕死,全家都搬走了。”

“为什么?”

“这个你还不知道?还不是日本鬼子来了,抢女人。”他说,“你怎么不逃走,反而在这里。”

“我不怕。”

鲈鳗仁私下里想着:既然她不怕日本鬼子,肯定有她的理由,自己也不便多问。他把水挑到她家里,倒进水缸,起身便要走。门外一片毛毛雨飄过,随之就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了。豆大的雨水掉在地上,跳起了一个个小泡泡;炸在屋顶的瓦片上,噼里啪啦响。

“大哥请留步。这么大的雨,出去就是一身水。”

“人有意,天留客。”

“还不知大哥尊姓大名呢?”

“姓周名庆仁,大伙都叫我鲈鳗仁。”

“哦,鲈鳗仁大哥。你挑水累了吧?歇会儿再走,我给你打杯水喝。”

这时,鲈鳗仁才仔细瞅着这个女人。她穿的浅蓝色斜襟短衫,衣料上的领口还镶嵌着一朵朵绿色小花儿,套件黑裤;满头长发,舒卷盘起在脑后,用一根银簪插着;明眉晧齿,脸如三月桃花带红,有一种贵妇人的气质。在海岛渔村,并不多见。

“妹子是哪里人?”

“我是奉化的。”

“哟,是老蒋的故乡。奉化是个好地方,我早年去过。也到了杭州、宁波、绍兴、普陀山,跟几个朋友去玩了一圈。”他说,“那你先生呢?”

“他,”她犹豫了一下,才说,“他现在给日本兵当翻译。”看见鲈鳗人一脸的惊讶和愕然,她连忙补充一句,“我们也是没办法,苟且偷安。大家都恨日本鬼子!”

“我明白了,无非都是为了活命。”他说,“妹子,怎么称呼你呀?”

“我叫蒋雯慧,你叫我阿慧就好了。”

“那我就叫你慧妹。今天认识你,也是缘份。刚才钓的这几条鱼,就留给你尝尝鲜,算作见面礼,我先走了。”

“不用了,你太客气了,你把鱼带回去吧。”

“这洞头港的鱼,我随便钓,想钓就有。下次,再钓条大的送给你。”

“那太好了,谢谢你!”雯慧说,“那天看了你演的布袋戏,觉得很精彩。回来的时候,我还跟女儿念叨呢。”一说起布袋戏,鲈鳗仁刚要离开的心思都消失了,腿都迈不开,站在那儿。少顷,他才说,“你也喜欢布袋戏。”

雯慧说:“我家老少每个人都喜欢越剧,唯独我爷爷特别喜欢布袋戏。他是一个戏迷,说起戏文来,连饭都可以不要吃,可以和你聊个三天两夜而不厌倦。我从小受他影响,对戏曲特别有兴趣。你如果不信,我现在就给你来几句《梁山伯与祝英台》‘十八里相送’。你看意下如何?”

鲈鳗仁应道:“那太好了!”雯慧即兴说道:“梁兄,请!”鲈鳗仁说:“贤弟,请!”她唱:“前面到了一条河。”他唱:“漂来一对大白鹅。”她唱:“雄的就在前面走。”他唱:“雌的后面叫哥哥。”她唱:“她笑你梁兄真像呆头鹅啊!”他唱:“既然我是呆头鹅,从此你就莫叫我梁哥哥。”

小女儿乐得在一旁鼓掌了起来。

“好了好了,我献丑了!”说着,雯慧如剧中人物,欠下腰施个礼。鲈鳗仁赶紧双手作揖还礼。“梁兄这下还礼了!”雯慧笑道:“我以前在‘绍兴文戏’班唱过一年戏。”

“哦,怪不得你唱得这么好!富有专业韵味!”

“大哥你也不差!”

“我是老猴乞丐声,怎么与你相比!”

两人一唱一和,尽管把梁山伯与祝英台的部分唱词颠倒置换了,但也十分有趣。鲈鳗仁笑道:“慧妹,实乃性情中人啊!”

“大哥,也何不如此?”

鲈鳗仁似乎找到昔日里的那种情感,一见如故,遇见了知音。他欣欣然地说:“太好了,这几条鱼就有劳你操刀了。我也不客气,我们一起吃鱼喝汤!我去家里,把那个陈年老酒带两瓶过来。今天你我喝个痛快,一醉方休!”说着,就站起了身子。雯慧拉着他的袖子,说:“你不用去拿了,省的跑来跑去搞得一身湿漉漉。正好我这儿还有几瓶绍兴老酒——花雕女儿红。”

见女主人这般客气,鲈鳗仁就不再推辞了。于是,他就在雯慧家里,喝个尽兴。交谈中,他发现雯慧会一口流利的日语。突然异想天开地提出要向她学习日语。她拗不过他,只好送他一本日汉语翻译的小册子,还教他如何使用。他如获至宝。

他想,如果今后掌握了这门外语,洞头人免不了要和日本人交涉打交道。那他,就不愁吃穿了。

①闽南语:意思指南边闪电,北方要下雨;西方闪电,没半滴水;北方闪电,做南风浪;东边闪电,会马上下雨,抱起儿子跑也来不及。

——9——

宫口码头,停泊着众多来自全国各地的船只。海螺声、号子声此起彼伏,来往船只穿梭于海面不停。一艘日军巡逻艇靠近码头,巡逻艇上架着机关枪,几个拿着三八大盖步枪的海军陆战队士兵登上岸。

中午时分,一个鬼子扛着一把大枪,从青田姆古屋门口路过。他看着这栋木质建筑,古色古香,做工精良,画梁雕柱,不禁勾起了他的兴趣。他津津有味地观赏着,透过大门的花子格栅往里瞧,却发现了一个姑娘。原来,姑娘生病在家,躲在小阁楼里休养。看四周没动静,就蹑手蹑脚地下楼打杯开水。不料,竟然被他发现了。

鬼子心中窃喜,把步枪悄悄地撂在墙边,用手轻轻地推一下门,竟然没栓。他搓着双手,偷偷地溜了进去。忽然从背后把姑娘拦腰抱住,双手乱抓乱摸。姑娘不知是哪个姐妹和她开玩笑,逗着玩,并不十分在意。但当她一扭头来一看,刹时魂飞魄散,惊吓得如杀猪般地嚎叫了起来。

鬼子抱着姑娘就往外拖,就像一匹狼用锋利的牙齿咬着一只受伤的小羊羔。在被拖拽到门边时,慌乱中的姑娘抓住了木门把手,好似溺水者手中的那根稻草,死活不松手。双方一时僵持着……

青田姆小店铺已关门,在家照顾女儿。正在室内忙着活,听见外面的呼叫声,急忙跑出来。一见这个情景,大吃一惊。她迅速跑过去,双手猛地往鬼子腋窝下一掐,鬼子浑身颤抖了一下,松手了。

“快跑!”青田姆喊道。

女儿拔腿就往金山顶方向奔去。

刚才青田姆的出手是有分寸的。如果要狠揍鬼子,凭她的武功是没有问题的。她来自浙江青田地区,习武之乡。从小学得功夫,恨不得一拳就把鬼子打死。但她担心,整个宫口的民众会因此受牵连而遭殃。她不敢惹是生非,只好采取大事化小的处理办法。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一见鬼子气势汹汹地扑向自己,她抵挡几招,也撤腿跑了。

鬼子看见到手的鸽子被放飞了,找人打架也看不到对手,憋着一肚子气无处发泄。挥舞着拳头在门口哇哇叫了几声,发现墙角有一堆干草,就搬了进来,放在楼梯底下,点起了火……

再说鲈鳗仁和褚银伯,在金山顶一个朋友的家门口喝茶聊天。发现青田姆的女儿披头散发、脸色发青地跑过来,好像遇上了魔鬼,失魂落魄。姑娘看见鲈鳗仁等人,才长长地喘了一口气,说:“鬼子,在我家。” 说完,就跑了。鲈鳗仁知道情况不妙,和褚银伯赶紧从金山顶跑步下来。远远看见有股烟雾从古屋里飘出来。

一个鬼子站在门口,抖着脚,颇显得意地看着火燃烧了起来。

鲈鳗仁急急迎上去,用日语说:“太君,怎么站在这里,对古屋有兴趣。”他瞥着屋内冒出缕缕白烟,故作惊乍地,“哎呀,谁不小心,让火着了。太君,救火要急!”言罢,就往里冲。

鬼子一把拽过他的胳膊,骂道:“八格,你敢救火!”他端起刺刀,直逼鲈鳗仁。

鲈鳗仁不紧不慢地:“太君,有话好说,米西米西的。”他一转身,伸手就往站在身后的褚银伯口袋里摸索了一遍,掏出一个银币。他用两根手指,轻轻地拔开鬼子的刺刀,把那枚银币塞进他的衣兜里。又笑嘻嘻地对他叽里呱噜说了一通话,鬼子点点头,走了。

褚银伯乘机从水缸里打几盆水,洒向火堆。闻讯而来的村民也提着水桶、面盆等物,及时把火扑灭了。待事平静后,两人来到了杨府庙。褚银伯见大厅前殿各有香客,就领着鲈鳗仁从左侧楼梯上去,到了楼上的偏厢,在一张小桌边坐了下来。

鲈鳗仁瞅着褚银伯一副神秘的表情,感觉此事非同一般。问:“什么事?这么神秘兮兮的?”

“是有一事和你商量。刚才在金山顶,话还没说出口,就被鬼子抓姑娘的事给搅乱了。也多亏你的帮忙,懂几句日本话,否则,我们洞头宫口,将会毁于一场大火。这里大部分都是木房子,一间紧挨着一间。不幸中之万幸啊!” 褚银伯说。

“没有你那块白银,也是不好使。有钱能使鬼推磨,鬼子也是鬼,此话一点不假。”鲈鳗仁说完,两人都笑了。

过了一会儿功夫,褚银伯压低着嗓门说:“老周,前日我受渔行老板和招待所委托,请你当和事佬,出面和日军协调关系。刚才你也看到了,日本人的德性,抓不到姑娘要烧房子。现在,鬼子隔三差五就上岸,把全村的姑娘吓跑了不说,还影响渔行和商铺的生意。一到晚上,远在大瞿岛海面舰艇的探照灯,照到十几公里外的寮顶村。搞得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那你说怎么办?凭我鲈鳗仁一人,回天也无力!”

“他们商量了一个办法,从外地请几个姑娘过来,专供日军,费用由渔行老板们分摊。破财消灾,花钱买平安。让大家店门照开,生意照做。现在是鬼子当道,我们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是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啊,世故无奈,罪过作孽啊——!”褚银伯别过脸,一滴浊泪从他的眼角滚了出来。

楼下传来念经的声音,有人在门外放了鞭炮。褚银伯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丝,抓一小撮,装在随身携带的长烟筒里,用火柴点燃火棉纸,再用火棉纸的火引燃烟丝。褚银伯抽了两口,递给鲈鳗仁;鲈鳗仁抽了一口,再把烟筒还给了褚银伯。说,“这件事,你交给别人来处理。我无能为力。”

“你不要推脱了。数来数去,洞头人也只有你会讲几句日本话。叫我去,口语不通,如何办事?”褚银伯又抽了一口烟,递给鲈鳗仁。鲈鳗仁也抽上了,喷着烟雾,说:“我那几句日语,糊弄人还可以;真办大事,火候未到。”褚银伯见鲈鳗仁再三推辞,说:“哦,我忘了一件事。渔行老板表态,等你把这事办妥,自有礼金答谢!”

“为乡里乡亲办点事,也是我应该做的。论酬谢嘛,就看贱贬低我鲈鳗仁了,我并非惟利是图!”

“好,那就好!我就知道,你老周是一个仗义的人!”

鲈鳗仁经褚银伯这么一说,心里有了几分自信和满足。他说:“我去试试看。”说完,就告辞了。

他从码头经过,看见雯慧手臂弯里挽着一只竹篮,内有几尾鲜鱼和几片紫菜迎面走来。他想,褚银伯委托之事可成也。“慧妹,你来的正好!我正有一事相求于你!”鲈鳗仁就把褚银伯交代办理一事,一五一十对她仔细地述说了一遍。

雯慧略一思忖,说:“咱们都是邻里,能帮就帮。你跟我回去,我给你写张字条。明天早上,你去岙内日军司令部,找我的丈夫。”

次日一早,鲈鳗仁就凭这张字条,去找雯慧的丈夫——日军翻译官。事情得于办得顺利。从此,洞头村一时相安无事……

——10——

鲈鳗仁披件短褂,皱皱的,胸前还有几片发黄的斑迹。穿着长裤,裤脚却是一边高,一边低。脚上的布鞋后跟拉都不拉,就这么拖着。他低着头,皱着眉毛,双眼更是眯成了一条缝儿。他口中念念有词:“四屿五屿迭一屿,五屿香花进朝庭”。他还时不时地用左手的五个指头有节奏地敲击着右边手掌心。

褚银伯在码头上看见鲈鳗仁,远远就喊道:“老周,老周!”鲈鳗仁似乎没听见,还在自言自语着。等褚银伯来到跟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才缓过神来。“老周,我叫你几遍了,你都没听到。我刚要去找你。”

“哦,你有叫我吗?我可没听见啊,实在不好意思!”

“我看你低着头,是想什么心事吗?”

“没心事,我这个人,哪有什么心事。”他忽儿想起来,说,“我刚才在修改《洞头岛屿》诗,考虑了老半天,就是找不到那个押韵的字,读起来拗口,不顺溜。”

“那你刚才一直在推啊敲啊?”

“‘鸟宿池边书,僧推月下门’。古人贾岛写诗为了一个字推敲了老半天,我也应该仿照学习他的优点。文章千古事,甘苦谁能知!”他眯着眼,晃着脑袋,沉醉其中。

褚银伯说:“我啥时也跟你学点。现行唱几句让你听听,你指点指点。”说着,就唱了一段《杨令公出征伐辽》。在许多节庆中,他都要装扮杨公神像唱戏文。有时神魂附体,光着上身打刺球而毫发无损。他的个子长相肥瘦与鲈鳗仁相仿,加上长衫一穿,礼帽一戴,真是十有七八分像。让人真假难辨,认不出来。

“有韵味,胜我一筹!”鲈鳗仁无不赞叹地说,“鄙人甘拜下风!”

“献丑了!”褚银伯双掌抱拳,一个演戏武生行头的亮相,逗得鲈鳗仁笑得大嘴咧开合不拢。褚银伯不禁自嘲着,“俗话说,‘演戏疯,看戏癫’!”

鲈鳗仁听了,不禁又笑了。他说:“噢,对了,褚银伯,你刚才找我有啥事?”

“一件好事!我还以为你鲈鳗仁,如今文化水平提高了,不理我了。”

“这怎么敢?对别人都不敢,何况对您老人家!有啥好事,快说!”

“中仑宫明天要做儆,叫你去演两场布袋戏。”褚银伯说。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银元,“这是定金。”

好久没有人请鲈鳗仁演布袋戏了,同时,他也许久没有扶摸这些银元了。他双目紧盯着袁世凯头像。伸出双指,轻轻拿起,放在嘴唇边。猛地一吹,拎在耳边嗡嗡响。笑道,“是真家伙!我就知道,褚银伯对我最好!有好事,总会惦记着我。我请你,去喝一杯。”

“不用了。”

“今天高兴,来了!——”

两人就到青田姆小店铺,要了半斤地瓜白酒,一小碟花生,对饮了起来。

青田姆见两人兴致勃勃,从柜台后端出一小碟乌贼干。自取一酒盅,斟上,说:“今儿老娘高兴,陪两位老爷子喝一杯!前日两位救护我家房屋有功,今天的酒,我请客!”说完,就端起酒杯敬了两位。

人逢喜事精神振,鲈鳗仁信口就哼唱了起来《洞头岛屿》诗①:

“温州对面洞头山,百个岛屿好名声;先出朝凤又朝龙,何故无出君王身。

有出铜盘紫头凤,连出双凤无正宫;大小民府无官做,冬瓜虽大不扒藤。

大鞍对面是南龙,有鞍无马跑不行;北麂被贼来霸占,关帝土地无显灵。

铜钟无锤敲不响,壳菜无肉空留名;牛皮张鼓敲不响,畚箕没耳挑难成。

大小瞿上无鱼市,大瞿校场不练兵;东边也出一石佛,石佛拜海明又明。

记得那天,他约了几个人,摇着小舢板去大瞿岛砍柴。但见大翟岛东南面悬崖峭壁,岩石奇形怪状。或人或物,惟妙惟肖,形象逼真。小船上岸,一片金色沙滩;山道弯弯,草木郁郁葱葱,一棵棵桃树姹紫嫣红。爬到山顶,极目远眺,洞头百岛就在眼前。宛如颗颗珍珠,洒落玉盘,点缀在茫茫碧波中。他一时诗情大发,灵感由心而生,浮想联翩。生于斯而长于斯,不禁脱口成章。

后来,许多老渔民,就教导那些新下船的水手,把鲈鳗仁这首诗背熟;东西南北就分得明,行船就不会迷茫。好比指南针,懂得找到回家的路程。

“有出大坑无流水,坑下有水满平平;西坑有个石烛台,此烛点火不发光。

巴仑②无肉煮不熟,白鹭无翅难飞行;判官庙中难下海,柴梳无篦难梳成。

连出三策无巡案,将军骑马步难行;有鼻无牛难牵行,有出蚊屿不叮人。

四屿五屿迭一屿,五屿香花进朝庭;泽国江山生在海,双排将相分两边。

四将盘花战一将,五将盘花一条龙。

他的歌声,引得码头上来往行人的围观,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有一过路人说:“这不是唱布袋戏的鲈鳗仁吗?怎么现在不演布袋戏了?改作唱词了?”

旁边一人说:“唱词是他看家本领。布袋戏不是不演,只是看的人少了。说实话,我还是喜欢布袋戏。”

过路人说:“就是嘛,现在的人喜欢新潮,不过老古董也要有人懂欣赏才行。”

旁边人说:“是的是的,布袋戏那套行头,非三几个人动起来不行,比较麻烦。唱词,短平快,用素梅小调,张口就来,容易!”

有一人不小心踩到前人的脚后跟,被骂了一句,后面的也嘟嚷了一声。于是两人都不服气,悄声吵了起来。

青田姆喝斥道:“要听故,就静静听。别挤来挤去,相互让着点。再吵,老娘叫鲈鳗仁别唱,让你们听个屁!”众人顿时鸦雀无声,肃静了下来。

鲈鳗仁看着脸前黑压压一堆人,微笑地:“不挤,不吵,我就唱了!”他接着又唱道:

“也出东洋斧头星,此斧出战不伤人;斧头里面一竹屿,水竹张弓做不成。

竹屿内面茄箩屿,万船过此提不能;茄箩屿内仙叠石,仙人叠石真出神。

炮门好进一石狮,圆屿对海正面摆;铁桶江山出在海,签筒笔架随水来。

抢来抢去各半屏,四季交接无情人;若问此诗啥人作,洞头渔岙鲈鳗仁。”

郑普路过,听见他在唱词,就停下脚步,还有七八个码头工人也围拢过来,都说:“鲈鳗仁,再来一段《抗日歌》③。”他略停片刻,看看众人,又唱道:

“唱出这歌分你听,可恶东洋日本囝,专要和我见输赢,我大家,着拚命;

劝你列位主意定,着去当兵这路行,不可学做汉奸囝,通日本,死也歹名声。

担风怕浪讨海人,这钱本是艰苦赚,谁知洋面日本舰,船莽烧,枪莽放;

烧船毁网不当算,又再打死我的人,我想讨海无相干,当兵去,打倒日本人。

可恶东洋日本囝,要打大家做阵行,招呼朋友和亲戚,打日本,倭呀囝;

飞机大炮不要惊,大家齐心拚生命,打呀给伊到东京,要知道,到底是我赢!”

从此,鲈鳗仁的唱词,比演唱布袋戏更加出名了。

①《洞头岛屿》诗,鲈鳗仁作品。②巴仑,即青占鱼。③摘自《洞头民间谚语故事》

——11——

杨府庙,褚银伯和几个人在聊天。鲈鳗仁双手托住头,把胳膊撑在桌子上,听得很投入。郑普带着宋洋来到庙里。他上前拍了一下鲈鳗仁的肩膀,请他到一旁说话。几人来到偏殿,

郑普说:“宋洋有话和你说。”

站在一旁的宋洋双手拱礼道:“小弟今有一事相求,敬请大哥解救!”说起宋洋,原来还是郑普的伙计。当年他俩和鲈鳗仁都是一条船上的渔民。现今宋洋重操旧业,当起了船老大。现遇到一件麻烦事,请郑普给出个主意,郑普自然就想到了鲈鳗仁。

鲈鳗仁拉着宋洋的手,笑道,“你现在当起船老大,眼睛高了,还有什么事有求于我?不过,我一定尽力帮忙!”

宋洋直截了当地:“几天前,我们有十几艘白底船,从温州水运物资到洞头,在三盘港被日军巡逻艇扣留在三屿。我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讲不清’,更何况是鬼子!所以,实在没办法,只好请你出面,帮帮忙!”

自从日军轰炸温州港,在瓯江口设桅礁沉船以来,经常让过往船只触礁沉没。洞头船只也被炸,死了几人。

“这个忙,不好帮!”鲈鳗仁说,用忧虑的目光打量着宋洋。

近来,洞头一带的船舶经常被日军巡逻艇扣押。如上一次就有几十只小渔船,从渔岙码头,一长溜排到半屏山松柏园。后来,他去找雯慧,通过她疏通关系,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于放行。平日,洞头村有什么渔船、商船被日军扣留,大家都请他出面,从中周旋,而他那并不熟练的日语,也派上了用场。但这次,他没有把握,不敢轻易答应。

“鬼子准备把我们这些船只,打沉埋在三盘港。听说你上次和渔行老板去沈家门,把鬼子搅得团团转,神通广大。今天看来,是徒有虚名!” 宋洋说。

原来一个月前,鲈鳗仁随同渔行老板驾驶着十几艘白底船,装载着洞头洋的海货到沈家门。但在返航时,被日军扣留在港内,不让离岸。幸亏遇到老乡出面帮忙,才得于归来。不过这事他少提起,宋洋也竟然知道了。

鲈鳗仁赌气地:“你说什么话?不就是十几只船儿而已。好,我给你办!”

宋洋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张十两银票,说:“这是给你打理的银票,事成之后,再送你一两!刚才我是故意激将你一下,怕你不答应,我也是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俗话说的好,‘能者多劳’,这次就有劳你大哥了!”

“你静候佳音吧!”鲈鳗仁说。但手里揣着这十两银票,却觉得异常烫手。他肚内想:“常言道‘水泼下地难得收’,答应人家的事,现在再反悔也来不及了,那多丢面子啊!这单接了,下次别再多管闲事了。但是,一旦有人求助,又推辞不了。我就是这个臭毛病。”

隔日起个早,鲈鳗仁吃了一碗番薯丝,从碗橱里拿出一瓶白酒,斟了一酒盅。他有一个老习惯,就是外出办事或演布袋戏或唱词,总要来一杯提提神,不多不少二两。换句话说:三两太多,有时控制不了自己;一两又太少,不够力度,不过瘾。

老伴给他蒸了一条拨皮鱼干当下酒料,他拿起酒杯刚要喝。家猫啥时从一旁跳了出来。可能是被鱼干的腥味所诱惑,它跳上桌面就伸出爪子。鲈鳗仁反应快,伸手便打。其实不是打,是吓唬一下猫,让它滚开。不料自己长衫的袖口勾到了酒杯,酒杯在桌面上滚了几下,溜到桌子边沿,“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碎了。

这一碎,非同小可,一下子让鲈鳗仁脸色变青。他平时唱词和演布袋戏,对历史人物典故比较熟悉。如古书里讲到,将军带兵出证先折头旗,统帅未乘车先断车毂。凡事总要图个吉利,马上要出门办事,却把酒杯给打破了。不祥之兆啊!

老伴瞧他整个人愣在那儿,以为他在生猫的闷气,也不当一回事。重新拿个刻花陶瓷小酒盅,斟上酒。鲈鳗仁二话没说,一口闷,再用手背抹下嘴巴,顺手从碟里丢给家猫那条鱼干。猫叫了一声,咬着鱼干,从他脚边溜走了。他也就出门了。

天气阴沉沉的,云层很厚,像要下雨的样子。

鲈鳗仁去北岙后,雇了一只小舢板,摇往停泊在三屿附近的日军巡逻艇。

三峙,地处三盘港海面,由三座小山包构成三角状而得名。乘船从温州过来,往大门航道,经过深门狭窄的水路,就可看见了。它是温州从西边进入洞头本岛的门户。

鲈鳗仁看那三屿海边,光溜溜仅有一艘日军巡逻艇,并不见其它船只。难道宋洋说了假话?他想着,摸出衣兜里的银票,看了又看,这可是真的。宋洋不会无缘无故送银票给他让其帮忙。日军平时也有把嫌疑船只,牵拢到别地一起处理的事。看来,那十几只白底船,也是如此。

天下了几滴雨,时有时无;海上起风,小舢板摇晃了起来;几只乌鸦在头上叫唤了几声,一眨眼就没影子了。“呸呸,乌鸦仔,你叫什么!”鲈鳗仁向海里吐了两口唾沫,才觉得心宽。

几名士兵站在船舷警卫,认得他,让小舢板靠近。他抓起舱里的一条缆绳,系在巡逻艇的栏杆柱上,爬上了船。山野一郎从驾驶室出来,阴沉着脸,说:“你来干什么?”鲈鳗仁点点头,微笑着:“有一事,请太君帮忙!”

“你每次来,尽找麻烦事,让人烦恼!”他厌恶地摆摆手,“你走吧!”

鲈鳗仁迟疑片刻,转身准备走。才迈起步,又想到别人交代的事八字都没一撇就这样走了,今后自己的脸面往哪儿搁啊?既然人都来了,总要有个说法。拿定主意后,他看见山野仍然站在那儿,就说:“太君,我受人之托,来赎回前些天被扣留的十几只白底船,请太君准予放行。”随之他从口袋里掏出银票,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

山野一郎“哈哈”地冷笑了两声,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银票,三二下撕得粉碎,揉成一团棉花状,抛下水里。一片浪花飘过,纸儿散了,一晃不见了。他用日语骂道:“你狡猾狡猾地,死啦死啦地!”

鲈鳗仁一头雾水,不知山野为何发那么大脾气。平时和他有过接触,也好沟通,怎么一拉下脸,就不认人了?

山野说:“你要的船,昨晚已被人拖走了,你现在还敢来向我要船?你良心坏,格杀勿论!”一个鬼子冲上来,不由分辩,一枪托砸在鲈鳗仁的膝盖上,痛得他只好跪下。这时,从船舱里押出七八个渔民一起跪在船边。鬼子从三八大盖步枪卸下刺刀,反转握在手臂上,准备行刑。

鲈鳗仁用手一挡,说:“且慢!”

山野瞪着眼,说:“死到临头,还有话,快说!”

一刹间,一道闪电划过。“啪啦”一声,雷声轰鸣,暴雨如注。鲈鳗仁见状,昂起头,冲着苍天呼叫着:“天公啊,你开眼啊!没想到,我周庆仁,今天死得不明不白!洞头人啊,要为我报仇啊!山野一郎,我鲈鳗仁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山野骂了一句:“八嘎!”抽出指挥刀,横砍过去。鲈鳗仁人头落入海中,鲜血染红了一片海水。

事后才知,当晚鬼子临时有作战任务,所有舰艇驶离洞头港,把三屿几艘巡逻艇也调走,仅留一艘看守。宋洋得到这个消息,马上领着十几个渔民潜游至三屿,然后就把艇上巡逻的鬼子干掉。十几只白底船借着黑天瞎夜,乘着西北风和退潮水,就像一群漏网之魚,逃之夭夭。当时,郑普也参与其中。

宋洋嘱咐他:“晚上回去马上告知鲈鳗仁,不用再去求鬼子了,省得‘多水多豆腐’,节外生枝。”

郑普的家租给雯慧,妻子一直住在东岙顶村的岳母家。他回到岳母家后,已是凌晨三点多钟了,人是又惊又冷又饿。他见众人已睡,就蹑手蹑脚地换了一身干衣服。锅里剩有一碗粥,也不待温热,就从筷筒里抽出两根筷子,端起碗,三两口就下肚了。又从碗橱里取出半瓶酒,倒了一杯,喝了,身子才觉得暖和些。自忖着呆会儿还要去渔岙找鲈鳗仁,看窗外天色暗,还可眯下眼,就靠在床沿上。不料,一下子响起了打鼾声。待他醒来,日光已照到床头。他猛然想起鲈鳗仁之事,慌忙跑去他家。他老婆说天一亮鲈鳗仁就走了。他知道自己办错事了,闯祸了,一路猛追。待他爬上北岙山顶,看山脚下海边有只小舢板早已驶出老远。他跺着脚呼天叫地,鲈鳗仁那里听得见啊!

——12——

漁岙沙滩,一堆人围聚在一起。有道士与和尚在做法事和念经,有人在放水灯。众人围着一个用无数根竹杆搭建成形的竹塔在牵转,为遇难者招魂。家属披麻带孝,冥币纷飞,哭成一团。原来是鲈鳗仁的家人在为他“牵转”①。

褚银伯、郑普、雯慧、青田姆、宋洋、黄掌柜及鲈鳗仁兄弟姐妹等人,跟着众人奋力推着竹杆往反时针方向旋转。闻讯而来的众多村民渔民,在一起高声呐喊着:“起来啊!起来啊!!”喊了一遍又一遍,一声高过一声。一中年汉子,双手抓住竹杆直往上爬,三番几次,被旋转得头晕脑胀,终于摔倒了下来。众人赶紧扶起他,他又拼命往上攀登。

郑普跪在竹塔边哭喊着:“鲈鳗仁兄弟,你有灵有神,快快起来啊!”他哭得噪音都沙哑了,还在喊叫,眼泪如雨,看得让人无不动容。

一阵“突突突”的马达声传入人们的耳膜。就像一阵鬼哭狼嚎,撕破了这种虔诚祈祷的气氛。郑普侧过身子,回头一看。一艘日军巡逻艇由远而近驶过来,停靠在码头一侧。三五个鬼子,端着三八步枪,跳下码头。山野从驾驶室冒出半个头,警戒地巡视四周,发现岸上一切安静,才上岸。

郑普看见山野,不由火冒三丈。鲈鳗仁的不幸遭遇,让他心中的那团怒火始终在燃烧着,他一直在伺机报仇。他随手抓起身边的一根扁担,二话没说,就往前冲。忽然,他被人拦腰抱住。他定神一看,是褚银伯。

褚银伯向他摇摇头,按下他的扁担头,说:“不能乱来。”

“我对不起兄弟!我要为他报仇!”望着山野远去的身影,郑普的双眼几乎要喷出火花。

“你别自责!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我等不及!跟鬼子拼命!”

“你单枪匹马,如何打得过?不是白白送死吗?你上有老,下有小。”

郑普被褚银伯这么一说,气得撂下扁担;蹲在地上,头额涨得通红,双眼充满血丝。他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汗水,无语了。

褚银伯说:“老郑,我有一计,可活捉鬼子山野一郎。”郑普闻言,猛地从地上跳起,挺直腰杆,问:“只要是能够抓住山野,上刀山、下火海,我都认了!”

“大丈夫男子汉,有骨气!”褚银伯拍着他的肩膀说,“我经过十几天的观察,山野每天下午都到岙内司令部,天黑后才上船。这期间,我想了一个办法——”对他耳语了几句。

郑普听了,连连点头。末了,咬着牙说:“好,山野的死期到了!”

日头下山后,暮色降临。山野在三个士兵的簇拥下,来到了码头,准备登船。忽儿,从前面的街巷里,传来一阵锣鼓声和唱词的调音。他一只脚已跨上船舷了,又缩了回去。他暗忖,这声音好熟悉,就像鲈鳗仁的腔调,难道是他?出于好奇,他遁声前行。他想弄明白,这唱词的人到底是谁?他不相信,鲈鳗仁还活着。是他,亲手把他杀死的。

在沿街码头的一条小巷里,一盏马灯高高悬挂在屋檐下,昏暗的灯光照在人们的身上,四周留下一道道黑影。一阵海风,吹得马灯摇晃了几下,人影晃动,恍恍惚惚,十分诡异。

郑普、青田姆、宋洋、黄掌柜等二三十个村民在观看演出。有个人在演唱布袋戏,唱一出《钟馗打鬼》。山野临近一看,唱戏者坐在小舞台边。他一手高举着钟馗,另一手抓着小鬼,并将其踩在脚下。唱戏人,分明就是鲈鳗仁。“怪怪,这不可能!”山野苦思冥想,头皮起三尺,浑身泛鸡皮疙瘩,以为自己见鬼了。

唱词突然中断,只见鲈鳗仁猛抬起头,怒视着山野。用手中钟馗人物一指,骂道:“嘟,山野一郎,我奉阎君之命,鉴于你罪恶滔天,双手沾满中国人的鲜血,罪不可恕!特指派本官,专程来降服你这个妖孽!还不下跪受死,更待何时!?”说完,他猛然一甩手,把小鬼偶具扔向山野。不偏不倚,碰中其脸。

山野怒不可遏,迅速伸手去掏腰间的手枪。不等他下手,郑普早已奋然一扑,用双手死死钳住他的手,让他动弹不得。青田姆、宋洋、黄掌柜和四周的二三十个村民,各自操起早有准备的刀棍,一阵棍杀,把几个鬼子打翻在地,捆绑起来。装扮成鲈鳗仁的褚银伯,卸掉演戏装束。他大手一挥,众人就押着几个鬼子,迅速消失在小巷的尽头。准备押往县城,交给上级部门处理。

这时,从黑暗中窜出一只猫,扑向山野撕咬了起来。山野乘人不备,挣脱绳子逃跑了。郑普等人岂肯善罢甘休,一起冲上去。在与山野的搏斗中,用乱棍将其打死。

当众人散去,郑普发现,这只猫是鲈鳗仁养的家猫。平时跟随他唱戏听词,变得精通人性。人常说,狗属阳,猫属阴。猫眼,能见人眼所不能见之物。它站在那里,黑暗中闪烁着绿莹莹的眼睛。向天空嚎叫了几声,其声音尖利、悲怆、听得让人毛骨悚然。一会儿,就了无声息地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①“牵转”,闽南语意为落水死者超生的一种民间形式。


初稿:2O19年6月18日于三亚

修改:2O20年4月26日于三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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