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轮玫瑰红的月亮,从远处的炮台山松柏林升起;南风狂①一阵紧似一阵,拍打着停泊在洞头渔港内避风的一艘艘渔船,犹如一群醉汉,摇摇晃晃,声音此起彼伏。
洞头渔港,地处本岛西南方向的洞头宫口。它背靠金山顶,面向半屏山,是一个天然的避风港。外海的洞头洋,则是浙江第二大渔场。渔汛期间,来自全国沿海各地如浙、沪、闽、粤、台等渔船云集这里。它原本是一座荒山,临近海边,尽是乱石滩。后来有人发现了这个天然避风港,就用山石礁岩砌起了一座码头。开始依山建房,层层叠叠,房与房紧挨,墙与墙相连。码头上,商铺一户紧挨着一户,经营项目五花八门。有渔行、典当铺、茶馆、南北百货店、海鲜店、小餐馆……
一艘三桅大帆船从炮台山东南海面驶过来。它绕过仙叠岩山边,经狭窄的炮岙门航道。在邻近洞头渔港时,风帆降落,依稀可见桅顶上悬挂一面三角旗,写着一个大大的“林”字,旗子被风吹得啪啪响。从船上卸下几只小舢板,跳下二十几个拿枪持刀的人。黑暗中,他们疯狂地划着桨,往洞头宫口摇过来。
小舢舨冲上沙滩,被当地渔民发现,惊呼道:“海盗来了,快逃了!”闻讯的民众一下子四处逃窜。
两名海盗扑向码头上的一间小客栈。一海盗提着一把大刀,一脚踹开紧闭的木门,拉着大嗓门:“赵海龙,滚出来!”室内黑不溜秋,海盗在翻箱倒柜。
老掌柜在屋里,见势不妙,夺门而出。海盗一把擒住,瞪着眼,喝道:“海龙在里面吗?”
老掌柜惊慌失措,龟缩着脑袋,求饶着:“没有,好汉饶命!”
海盗一推手,说声:“滚!”就把老掌柜摔倒在地。他拼命爬起来,也顾不着腿脚疼痛,逃跑了。
一海盗询问同伙:“林寅,你确定他就在屋内?”
“线人告诉我的,肯定没错!沈辰,再找找!”林寅说。他三十几岁,长得牛高马大,一身力气,斜背着一杆长枪。跟随冠山走南闯北十几年,是他得力助手。
“海龙,你不要躲了,老子看见你了。老实出来,饶你不死!”沈辰说。他手里握着一把长剑。沈辰比林寅年长几岁。他身材魁梧,机智勇敢,是冠山海盗生涯的左右臂。
就在这时,后窗“哐当”一声,随之屋外传来喊声:“有人跑了!”林寅骂道,“追,快追!你们还呆着干啥,笨蛋!谁抓到海龙有奖!”又是一阵喧嚣的声音。
恒发渔行,叶唐斌带领渔行十几个员工,用刀棍和海盗厮打起来。无奈根本不是对手,个个被打得趴在地上。叶唐德老板,还被捆绑在码头固定缆绳的石柱上。
叶唐学等十几个村民听说这边出事,拿着木棍、扁担赶了过来。月光下,唐学隐约从人群中认出一个人。他就是浙南沿海一带臭名昭著、劣迹斑斑的海盗——林冠山。时隔多年,他竟然又跑到洞头洋来抢劫了。
冠山,五旬出头,高个子,头戴黑礼帽,满腮帮胡子。左边腰间挎一长剑,右侧插把手枪;一把水手专用的弯刀,则扣在黑色长裤上左右晃荡。他穿一件黑色对襟无领短袖上衣,左手臂裸露着一条张牙舞爪大青龙,右手掌拇指与食指之间,则刺绣着一个血盆大口、吊眼金晴的虎头。恰合风水相格,左青龙右白虎之喻。图案精美,栩栩如生。他是温岭县林家村人氏。兄弟姐妹七个,他排行老五。出生时,父亲请峨冠山慈云寺长老预测生辰八字。在五行中,他命相属金,要土相配。其父干脆将家乡峨冠山“峨”字去掉,换上自家姓氏,唤作林冠山。
唐学为何认的他?
当年,唐学曾在玉环县水上警务部门工作,与张振声同僚。四年前,既1929年2月26日早上,接渔民报警,有一海盗船在半屏山外海偷割渔网、劫船。张振声立即从东岙码头带领十几名水警,驾驶水警船前往督察处理。可恶海盗,不但不听劝告,反而负隅顽抗,与水警船进行激战。在双方搏斗中,张振声的大腿不幸被敌方鱼叉击穿。因流血过多,抢救不及时而殉职。这场战斗,唐学也在场。海盗者头目,便是林冠山。
唐学想,海盗武器齐身,自己手无寸铁,不能来硬,只能示弱来化解。他对身边的人说:“大家不要乱来,他们手上有家伙,我们斗不过。此事由我来处理!”说罢,他放下手中的木棍,大摆大摇地走过去,大声喊道:“林冠山,不要欺负老实人!”
冠山怒目一瞪,双眉倒竖,观察来者。心想,在这偏僻海岛,竟然有人认识我?看来此人有点来头。说:“你是哪位人物,认得我老林!?”
唐学上前几步,说:“我是洞头宫口叶唐学。原是玉环县水警人员,几年前我们打过交道,你可能忘了。眼下,你老林大名如雷贯耳,天下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今日,你到我洞头山这个小地方,有点怠慢,请多海涵!”唐学双手一揖施礼着。
“哦,我想起来了。几年前,我们交过手。当时,你很勇敢嘛!今日,我来你洞头山,以前来过,日后还会来。如果你们识相,分些财物给兄弟们吃用,大家相安无事。否则,我对手下也不好交代!” 冠山说。
“目前海况不好,大家生活困难,望你多多包涵!”唐学说。
“好了,废话少说!今天就算给我老林一个见面礼吧!”冠山随即指令手下沈辰和林寅等一伙人,把恒发渔行刚刚收购来的十几担海鲜悉数搬走。末了,撂下一句话:“唐学老弟,什么时候看到赵海龙,告诉我。”他双手后伸拍拍屁股,摇摇身子,扬长而去。
jj①南风狂——闽南语,每年农历五月份前后,常刮南风。
第2章
唐学从渔行出来,拐上一段石板路。他从裤兜里取出烟斗,掏出一小包烟丝,抓一小簇,用火柴点燃,抽上一口。他想,刚才和兄弟们忍辱负重,总算妥善处理冠山打劫一事。要不刀剑相见,伤及无辜更为不妥。忍得一时痛,求来一夜安。
唐学三十余岁,中等身材,国字型的脸庞,短发平头,浓浓的双眉下是一双深邃的眼睛。鼻梁高挺,修剪整齐的胡子。他穿着一件棕色对襟长袖外衣,一条黑裤,着布鞋。
他从小调皮捣蛋,整天和左邻右舍的小伙伴,跑到金山顶田地里扔土块石子,捉迷藏打野战;或到海边游泳、捡些贝螺、摇小舢板。用奶奶卖供品的纸和米糊,做了一副扑克。尤其有一次用小竹子做个烟斗吸烟,让母亲知道,用枝条抽得满屋躲。私塾毕业后,他考上航海专业,再到玉环县水上警务部门工作。后来,在一次与海盗交战中,战友张振声不幸牺牲,给他打击很大。他决定离开水警部门,回洞头当上渔船老大,过着自由自在地海上生活……
临近家门口,他把烟斗里的烟灰往鞋底敲了几下,再对着烟斗吹口气,用手掌擦着烟杆,自以为干净了,才放进裤兜里。
小巷里有几家亮起了灯,光线透过窗户映照在路上,时暗时明。临近家门,他看见妻子彩云和小女儿玉芬坐在门外乘凉,对着天上的月亮念起了童谣:“‘月亮公,月亮姐,保佑我们好头毛、好嘴齿,你是兄、我是弟,不要拿刀刮我耳’。‘鲤鱼娶某①,青蛙打鼓’——”
唐学一听,不禁附和了几句:“‘蚊子吹哒嘀,苍蝇抬彩旗,蚂蚁搬家俬,搬啊扣扣滚!’”
“是爸爸,爸爸回来了!”玉芬三两步跑了过来,撒娇地张开两只小手臂。唐学伏下身子,双手举起小女,抱在怀里。
记得那次唐学出海捕鱼归来渔船才靠岸,邻居阿婆就对他说:“恭喜你学啊,彩云生个宝贝女儿!”听了这话,他激动地流下了眼泪。感谢上苍给他家添丁增口,让他生命中增加了一位至亲。结婚多年,终于有了自己的骨肉。
“学啊,这天气闷热,我去打盆水,你洗一下,凉快!” 彩云,二十八岁,长得清秀端庄,有着江南女子的苗条身段。穿着一套浅色绸料衣裤,朴实,大方。她到屋里端了一盆水出来。唐学接起水,到后门洗澡。她问:“学啦,海盗又来洞头江了?”
“是啊,还是那个林冠山!看来,得想个办法治一治。”唐学说。
“刚才我和玉芬在杨府爷宫看戏,一听说海盗,谁都吓跑了。玉芬也被挤得差点摔倒,幸亏没事。听说唐德兄的鱼货被抢,人也被打!我们洞头江,每年来这里的讨海船越来越多,大家有钱赚。海盗一来,势必影响海路,把渔民吓跑!”
“你说得好,我也有此想法。改天和几个兄弟商议商议!”唐学把那盆水从头淋下,水贴着他健壮的胸肌,顺着大腿流到地上。
①某:闽南语,妻子。
第3章
码头上,围观着许多人。有渔民、码头工人、妇女和闲杂村民。他们对着墙上张贴的红纸黑字的告示指指点点,热议纷纷。
唐斌也在其中。他说:“各位乡亲,这次我们洞头村,出资购战船,招聘船员打击海盗,目地都是为了大家!请各位父老乡亲,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如果要捐款,多少不论,就拿到恒发渔行;要当船员,船老大就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叶唐学,也去恒发渔行报名!”
唐斌,二十几岁,个子中等,留长头发,八字胡。他十八岁那一年,拜师中仓村真武殿主持学了几年武功。自恃功夫了得,四处沾花惹草、扰乱是非,父亲被他气得吐血。有受害者上门投诉,扬言要把他儿子填埋在洞头港。父亲以为是一时气话,顺口说,埋就埋吧,反正我有四个儿子,少一个逆子也没所谓,省得投气①得罪人。来人就把戏话当真听。一天晚上张罗三五个人,将他灌醉,抓起来,捆绑上岩石,摇只小舢舨到港中,把他推下海。也许命不该绝,绑石头的绳子被他在水中挣脱了。最后,他可怜得像一只流浪狗爬到家。
伯父是村里郎中,什么伤风感冒、风湿跌打等疑难杂症,都能做到药到病除。有时孕妇生产,临时叫不到接生婆,他也勉为其难。在父亲的推崇下,唐斌从此横下一条心,向伯父虚心学医,不闻世间事。伯父看他人性聪慧善良,就有心把几十年的看家本领传授于他。前些年,又派他去温州府拜师学中医。如今,是一名地道的医生。这次组建洞江号,唐学看准他是不二的人选。浪子回头金不换,更何况是自己的宗亲族人。上山下海,靠得是这帮亲兄弟!
一条乡村小道,错落有致的民房散落在田间地头。农忙时节,村民在忙着耕地播种。太阳躲在云层里,没有一丝风,很闷热。
唐斌和唐学结伴同行。他向唐学推荐东岙顶村有个朋友,人豪爽,打铁出身,一身力气。后来去当渔民,因为老是晕船,一气之下不干了。现在家,操起老本行。
在一片农田地里,十几个村民围困着一名青年。双方显然为了什么事,争执吵架了起来。
青年长得虎背熊腰,大头大脸。他左手握一把长刀,右手抓着狼狗系在脖子上的绳子。他双眼圆睁,怒吼着:“不想活的,就冲上来!”村民拿锄头,操扁担,三番几次欲冲上来厮杀,无奈都慑于那只狼狗之威而不敢动手。
僵持几分钟后,有人带头喊声:“打!”众人就从不同方位围攻上来。
青年放开狼狗,喊道:“猎豹,咬!”狼狗好比猛虎下山,对冲在前面的几个人一阵狂咬。倘若梁山好汉武松在世,也要对它避让三分,何况这几个空无功夫的村民。吓得他们只有招架之功而没有还手之力。青年借狼狗之势,挥起大刀,又是一阵乱砍,把几个村民打翻在地上求饶。
唐斌看在眼里,双手鼓掌:“好,好身手!”
唐学问:“你带我来,要找的就是这个人?”
“对,你看如何?”
“很好!”
“陈如钦!”唐斌喊道。
陈如钦听见有人喊他,猛然回首,原是唐斌,就住手了。他怒视着几个对手,用左手一指,说:“停一下,你们等我,不要跑了。我先会会朋友,回头我们再打!”村民以为他搬来救兵,何况刚才的交手也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做鸟兽散了。“喂喂喂,你们不要跑了,老子还没打过瘾哪!”如钦这一喊,让那些人跑得更快了。有一两个不小心,慌不择路,掉到水稻田里去了,粘了一身泥巴。唐斌和唐笑见状,都笑了起来。
唐斌对如钦说:“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唐学兄。我们洞头村准备购买战船,招暮水兵,打击海盗林冠山。招你入伙,行不?”
“斌兄看上我,就是抬举我,我加入!”如钦说。“林冠山,灵昆鲨②,改天把他逮住,杀了晒干,当下酒料!”
唐学见此人如此爽快和风趣,握着他的手说:“欢迎加入!”又不解地问道,“刚才为何打架?”
“他们抱怨我的狼狗,把地里的瓜果蔬菜糟蹋了,要打死。我赔他们钱,不同意。明摆的是欺负我一个人嘛,可没那么容易!”如钦说。
唐学私下感叹道:好汉一条,为了自己心爱的狗,拼命保护,正是我要用的人。再看这狼狗,确实与众不同。它威严、凶猛、剽悍。全身黑色无杂毛,个子高。前爪搭在人身上,足有一米六七,耳朵竖立,双目炯炯有神,是条难得的良犬。
如钦说:“不过,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请讲。”唐学说。
“我怕我这一走,刚才那些人就会钻空子,这只狼狗就不安全,我很不放心。我想,这只狼狗跟我上船,一起打海盗,不知唐学兄意下如何?”如钦顾虑重重,生怕不同意,满脸恳求的表情。
“当然可以,爱屋及乌嘛!”唐学笑了笑,“我本想养猫,但有你这只威猛的战犬,不用发愁了!”
“为什么?”如钦弄不明白,这狗和猫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你可能不懂。行船人,最怕船上有老鼠。老鼠会乱咬乱啃船上设备和衣物,又会传染疾病。俗话怎么说来的——?”唐学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词语。
“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如钦答道,几人一听,都乐了。他们又聊了几句闲话,就告别如钦了。
从东岙顶返回洞头村。路过渔岙山后海边,只见笔架礁在海浪中岿然屹立;海水围绕着它,泛起朵朵浪花。
有个人长得矮小精瘦,腰间挂一个网袋,后背插一根短钢钎,徒手往笔架礁上攀登。爬到礁岩顶部,纵身一跃,“扑通”一声悄然入水。等了老半天,才从前方百来米的海面上冒出来。
“他莫非又是你的朋友?”唐学不解地问唐斌。以为这条招人线路,是唐斌刻意安排好的。
唐斌说:“这人,我不认识!”
一会儿,小伙子游上岸。他短头发,小眼睛,皮肤黝黑,上嘴唇稀疏的胡须,居然直挺挺地往上翘着。
唐学说:“请问这位兄弟是哪里人?怎么称呼?水性如此之好!”
小伙子提着网兜过来,袋里装着许多海贝,说:“我是半屏山大岙人,叫赵海龙。”
“赵海龙?!”原来他就是林冠山要找的人?真是太凑巧了。唐学说,“为何海盗要找你?”
“我不知。”
“那为何引起他的兴趣?”
“我不知。”
“那好吧。”唐学见问不出个所以然,就换个话题,说,“我们要招一批船员打海盗,请你参加如何?”
“我不能做主。”
“为什么?”
“家里仅我妈一人,我如出海,无人照顾!”
“哦,好一个孝子!”唐学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改天我们再聊聊,你先走吧。”
海龙爬上停泊在沙滩上的小舢舨,摇着橹,矮小的身影消失在远方的海面上,一晃不见了。
两人行走在沙滩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脚痕;一个波浪涌上来,抹平了足迹。唐斌看着浪花留在礁石凹槽的白沫,若有所思。他拍下脑门,仿佛一时想起了什么事,说:“我几乎忘了,我们洞头岙内的一个人物!”
“谁?”
“欧阳魁内。”
“哦,我那个爱打架的表弟?”
“对了!在他这个年龄段,洞头目前没有对手!他打架有特点,如果第一次打不过你,他会研究你的缺点和破绽;第二次第三次再找你打,直到把你打败为止,他才了心愿。谁都害怕和他打架,是很奇怪的一个人!”唐斌说。
“改日约他。屡败屡战,其精神可嘉嘛!”唐学说。
两人正聊着,唐斌说:“‘日时不能说人,夜时不能说鬼’!说魁内、魁内就到。”只见魁内从沙滩上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妹子。
欧阳魁内二十来岁,体格健壮,满面胡子,连手臂上也是长长的黑毛,脚拖着一双木拖鞋。
魁内看见唐学,先和表哥打个招呼。唐斌说:“喂喂,你什么时候有女朋友了,也不说一声?”
魁内说:“是我妹妹。”
唐斌这才留意,这个妹子长得白净苗条,惹人喜欢,也有点面熟。“你不是阿珍吗?岙内孔庙私塾同学,十几年不见,真是认不出来。女大十八变!”
“你是唐斌,班里的那个调皮鬼?”阿珍说。
“正是正是。”唐斌自个儿脸红了起来。他慌忙转个话题,“魁内,你们要去那里?”
魁内说:“今天大退潮,去渔岙海边捡螺挖藤壶。”
唐斌这时才留意阿珍手里拿着两把铁钩和一个编织袋。他说:“哦,我正好有一事找你商量。”
“什么好事会轮到我?不过,近来我改邪归正,不打架了!”魁内交叉着双臂放在胸前,其架势,就像又要和人打架。
唐学说:“我们一起打海盗,你意下如何?”
魁内说:“不想。”
唐学说:“为什么?”
魁内说:“我不想打人,打了别人,伤了自己,都不好!”
唐斌说:“啧啧啧,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魁内,你今天变了一个人,我真的是不认识你了!”
魁内说:“实话跟你说吧,过几天,我要去温州城工作,所以嘛——”
唐学说:“人各有志,不可勉强。不过,请你重新考虑,我急需像你这样的人!”
“此事我会认真考虑的!”说完,魁内走了,唐斌依然望着两人远去的身影。
唐学笑道:“唐斌,这回看你的魅力了!”
唐斌不解地问:“什么魅力?”
唐学说:“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平时你对姑娘,不屑一顾,自为清高。这回,你看我表妹,眼睛直勾勾的,露馅了吧?还不快去追!愣在这干嘛?我不用你陪。”
唐斌笑了,紧跑几步追上了他们。
退潮后,洞头港内海水都集中在深水航道区;半屏山和宫口海滩,裸露出一大片的滩涂,很多村民在捡蛤拣螺抓螃蟹;有些搁在滩涂上的渔船,有渔民上岸,只好一脚深一脚浅地跋涉着上岸……
j①投气:闽南语,指生气,怨恨。
k②林冠山,灵昆鲨:用闽南语的口音,两句说起来有些谐音。
第4章
海龙在家门口清理渔具,赵母在一边补网。海龙看见唐学和唐斌从海边过来,放下手头的活,迎上前和两位打了招呼。又从屋里搬出一张长椅,让母亲过来,见过两位客人。
唐学说:“海龙,前日和你交谈一事,是否与老人家谈过?”
海龙坐在一把凳子上,因心里拘谨紧张,小腿不自觉地抖动着。他说:“谈过了。”
唐学说:“怎么样?”
海龙摇摇头:“不好说。”他把两只手插到大腿中间,这回,他的两条腿不再晃动了。
坐在一旁的赵母接过海龙的话题,说:“那天海龙和我讲起了他想去当船员,我担心他个小,力气不大,打不了海盗,反而给你们添麻烦,才不同意的。海龙也读几年书,因他爸打鱼遇上风台遇难,他才辍学。人嘛,还是挺机灵的。”
“哦,原来如此,老人家深明大义,佩服!海龙个小,也有其优点,我自有安排,请你放心!”唐学说。
“俗话说‘跟好有布织,跟坏有囝生。’海龙交给你们,我也就放心了!”赵母说。她想想儿子有了一份工作,心里平添了一份安心,少了一份牵挂。住在海边的人,靠海吃海。每次海龙出海,她总是在门口翘首以待,巴望着早点平安回家。海龙笑了,本来就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儿。
这时,从屋里出来一个姑娘,端着几杯茶过来,笑道:“请两位大哥喝茶!”
唐学接过茶水,微微呷了一口,对着海龙问道:“这是你的——?”
海龙见问,脸先红了。小声地:“女朋友。”
唐学看她长得俏丽苗条,高出海龙一个头。
海龙转身对女朋友说道:“我要去洞江轮了!”
女朋友说:“那太好了!”
唐学见两人亲热,笑道:“海龙,我有一句话要问你。”他紧盯着海龙,犀利的眼神中闪现出一丝兴趣,“你可听说,半屏山的偈语—‘半屏山,白岩头;三鼎金,三鼎银①。大流涨未着,小流满三尺k②’。”
“听过,‘鸡蛋密密也有缝’。”海龙说,“告诉你们一个小秘密。此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我母亲和女朋友。”他顺手拿起一个大网兜,发现有个破洞,就用梭子补了起来。
“好,你快说!”唐斌按捺不住,催促道。
“那天唐学兄问我,为什么林冠山要找我?我想了很久,可能和此事有关。”海龙说,“两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像平时一样,摇着小舢舨到半屏山后掏海货。潜水到海里挖了一些鲍鱼,抓了几条海参。累了,游上岸,在海边的青卵石上,躺下休息,晒太阳。一阵乌云从炮台山那边压过来,霎时,雷电轰鸣。忽然一个闪电,直接打到半屏山的松柏林,燃起了火,吓死我了。我慌忙找地方躲避。找了半天,看到一个岩洞,就涉水进去了。我发现,在一处石壁上,刻着一排字。看来,这里早就有人来过,并非我第一个发现。”
“刻着什么字?”唐斌问。
“几个阿拉伯数字。”海龙说。
“阿拉伯数字?”唐斌讪笑着:“天方夜谭,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来过洞头?”
“哎呀,不是啦!”海龙不紧不慢地,“是1、2、3、4、5、6、7、8、9、10,这十个阿拉伯数字。从地上,有规律地往洞顶上刻写着。”
“原来如此,那这十个数字,有什么奥秘?”唐斌皱起眉毛,脑中萦绕着许多疑问。
“这几个字,一定暗示着什么,我不懂。”海龙用手指抓挠着头发,说,“更稀奇的事,在这排阿拉伯数字旁边,又歪歪斜斜地写着一行字。”
“什么字?”唐斌又问。
“‘大流涨未着,小流满三尺’。”海龙说。
“看来,流传于洞头的民谣也是有根据的。”唐学说,“按照常理,这句话不合逻辑和自相矛盾——小潮水满过三尺的地方,大潮水竟然涨不到。那么,换一个角度来考虑。小流水,只能满到刻度三尺高的位置;大潮水,也满不到某个地方?”
“可以这么理解。”唐斌说。
“听老人说,半屏山小缺口这一带岩石,以前就叫做白岩头,因岩石在太阳的照射下,呈显白色而得名。”海龙说,“我四处观看,发现其中有座岩石墙壁很像观音像。也许,这个山洞,就是传说中的那个观音洞。我不由地跪下来,拜了三拜。拜完,雷电暴雨停了,我就往回走。突然,我的脚拇指被石块拌了一下,痛得要命,正想发脾气,低头一看,眼前一亮——”
“是什么?”唐斌充满了好奇心。
海龙说:“是一锭白花花的元宝。沉甸甸的,有些旧,还粘着一两个小藤壶。一会儿,海水涨潮,我慌忙游出来了。不久,海水灌满观音洞,只留上面一点缝儿。我回家后,把这个宝贝藏了起来,对谁都不提起。”
唐学啥时拿出烟斗,但并不吸烟;只是用牙齿咬着烟嘴,好像在思考什么问题。他踱了几步,说:“后来的事,就由我来说吧!”
“你也知道——此事?”海龙猛吃一惊,讲话也变口吃了;他皱着眉毛,满脸狐疑。
唐学笑而不答。少许,才侃侃而谈:“去年,你母亲大病一场,没钱医治,你就拿这个元宝去洞头宫口——协记典当行兑换银票,而医治好你母亲的病。我说得对不?”
“对对,我去年是得了急性阑尾炎,痛得死去活来。我不知道儿子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他说是一位好心人相送的!”赵母插上一句。
“后来之事更复杂了。”唐学说,“典当行,对该元宝有过登记,只记录客户是洞头人,具体哪个村镇没有详细记录。典当行,并不把这个元宝,当成什么稀罕物。因为,在平时的交易中见多了。所以,就在一次购买货物时出手了。谁会料到,该元宝,却让采宝客③发现了其价值和秘密——它是清朝嘉庆年间,国库的财物。据记载,当年,朝廷有一艘运送一批金银财宝的船只在东海被海盗劫持。后来,海盗把部分宝贝,装在几个三角鼎里,埋藏了起来,无人知晓其下落!就变成了今天流传的‘三鼎金三鼎银’之说。”
海龙听得津津有味,甚至忘记手中的活儿,拿梭子的手僵硬地定格在半空中。唐学接着说,“这三鼎金三鼎银,并非价值连城。通过它,可找到一笔更大的财富。这宝藏,是广东大海盗张保仔所有。如今,该元宝,应该落在林冠山手上。他找上门来,应该就是为了此事!”几人听得面面相觑,对唐学了解事情之缘由,分析问题之透彻而佩服。唐学说,“我仍有一疑问。海龙,你事后是否再去找元宝?请实话相告。”
“后来,我又悄悄去了几次,再也找不着元宝。” 海龙说,语气中带着几分遗憾。网兜补好了,他撂在一边。“每年风台过后,半屏山后,总会有许多杂物,被大风大浪飘刮到这里。什么木头、空酒瓶、麻绳、渔网。有一次,我还捡到一个精美的手饰盒。不过,里面是空的。”
“今天之事,请勿张扬,免得招来是非。”唐学说完,两人就和海龙告辞了。
j① 三鼎金三鼎银:闽南语,把鼎,理解为锅。k
②大流:表示大潮水。小流:表示小潮水。
③采宝客:闽南语,指内行识货的人。
第5章
渔岙山后沙滩上,传来一阵阵枪声,一群水兵在练习射击。中途休息,三三两两,或坐或趟在沙滩上。有几个烟瘾大的,从裤兜里摸出草烟丝,用一小片纸卷了起来,抽上几口。
海龙倚靠着礁石,闭着眼。他想,这打枪的活儿,不仅是头一回,而且是有力使不上劲,仿佛那枪、那子弹、那靶,老是与他过不去。怎么整,拿枪的手总在发抖,那子弹不打飞了才怪。他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打海盗的那块料。
如钦过来,用手摸着他的头说:“你肩膀上长得究竟是脑袋还是木瓜?你这个水鬼,只会潜水,打枪就像放鞭炮,满天飞没个准。”
海龙满脸羞愧,像做了错事的小孩,说:“对不起,我下次一定刻苦努力,把枪打好。”稍停,他嘀咕了一句,“请你不要摸我的头。” 洞头人,都有这种忌讳。你骂他打他,可以容忍;一旦摸他的脑袋瓜,有失他的尊严,往往心里不高兴发脾气和你没完没了。这摸头的举动,有点像老虎的牙拔不的。海龙也不例外,他已经三番几次被如钦耍猴一样摸头抓脑了,心里一直不爽,憋着一口气。
“水鬼,摸你一下就生气了?”
“跟你说过几次了——你是欺负人!”
“谁欺负你,长得又瘦又矮,又像猴精!”
海龙本来心里已经十分恼火,又当着众人的脸被揭短。他怒不可遏,蹦跳起身子,举起巴掌,就扇向如钦的后脑勺。如钦的脑门冷不丁被海龙拍了一下,恼羞成怒。一掌挥过去,可见这手臂力气大,把海龙打翻在沙滩上。海龙鼻子受伤流血,他不甘示弱,抓起一节木棍就横扫过来。如钦把手一挡,化解了。他一步跨到海龙跟前,擂起一拳直击脸部,瞬时海龙的鼻涕、口水、眼泪一骨溜都流淌了出来,半个脸红肿了起来。
唐斌见了,慌忙制止道:“算了算了,开个玩笑,别打了!”四周立即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哄笑和口哨声,但又很快地安静下来。大伙都竖着耳朵,瞪着双眼,好像准备观看将要发生怎样的恶作剧。如钦余怒未消,还想动手,唐斌把他拖到一侧。
海龙在一旁边哭鼻子,边骂骂咧咧地:“这简直是儿子打老子!要不是唐斌制止,我这一拳海底捞金,定叫他跪地求饶!”众人一哄而笑,知道海龙吹牛说大话,各自散开了。
岙内孔庙私塾学校大操场(学生已放假),一群水兵用刀棍弓箭等兵器在操练。
唐学来到庙里,向孔子神位烧柱香,向国父孙先生敬个礼。在教室里坐下来,重温学生时代的美好记忆……自己从小就是从这里接受启蒙教育,还记得当时的校长是叶笔龄。一晃二十几年过去了,从一个懵懂少年到了而立之年。如今,打击海盗的重担挑在肩上,可谓是临危受命啊!与其说当海盗,是在海上过着那种刀锋舔血的生活;不如说打击海盗,又是一种用生命去赌博的职业。
自决定购买战船之后,唐学就从新招来的一百多名人员中,精选了五十人。经过一个月的训练,仅留二十八名,成为将来战船的正式在编人员。这些人,分别来自散落于洞头各军事小派别的部队;也有从各村镇渔民中挑选出来的青壮年;也有流落于社会、名不经传、有一技之长的人。可以说,这里笼络了当时洞头武艺高强的社会人才。唐学走出教室,一边拿出烟斗抽烟,一边观看着水兵的训练情况。这时,他看见唐德从自家大院出来,就打个招呼:“唐德兄!”
“哦,是学啦!近来,水兵训练如何?”
“大家训练得很刻苦,也很用功!”
“甚好!哦,对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早上温州来消息,战船可以交付使用。你找个时间,安排去接船!”
“那太好了!”唐学喜形于色,他立即把烟斗从嘴里抽出,抖掉烟灰,收起。唐德也自忙去了。
训练场传来一阵喧闹声,众水手围成大半圈。圈里,唐斌和如钦在摔跤。大家呐喊助威,两人纠缠在一起,都卯足了劲,不见输赢。一直在旁边观战的猎豹,冲上去咬住唐斌的裤腿,直往外拖。这一拖,不要紧,唐斌穿着大裆裤,经过刚才两人的拉扯推拿,腰带有所松动。被狗一拽,裤子刹地脱落了下来,裸露出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屁股。大伙见状,忍俊不禁都笑了起来。唐斌一时羞愧难当,赶紧腾出一只手提起裤头。如钦乘机一甩力,把唐斌摔在地上。
唐斌不服,说:“这局不算,如钦,你的猎豹帮忙,你才赢,再来一局,我一定赢你!”
如钦气喘吁吁,满脸通红,说:“不摔了,不摔了,累死我了!”
“那不行!不信你问大家,再摔一次,我必然赢你!大家说,好不好?”唐斌鼓动着众人,为自己抱不平。
“对,再摔一次!”众人起哄着,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海龙尤其卖力地叫道,他看见如钦赢了,心里尤其不舒服,应该是唐斌赢了才对。他对如钦摸他脑袋瓜又被打之事,还一直耿耿于怀。
“你们,不要落井下石好不好?”如钦知道这些人的意图,巴不得别人出尽洋相,自己才显得快乐。他发怒道:“有种的,你们就跳出来。如果有谁赢了唐斌,晚上喝老酒,我请客!”一句话,说得大家你看我、我瞅你,都不敢吱声了。他扭头瞪了海龙一眼,说:“猴精,你吵什么?有本事,我们来一局,我让你一只手!”说得海龙无言以对,低着头悻悻离开了。
唐学看见大家闹够了,走到跟前,喊道:“唐斌,如钦出列!”
“是!”俩人异口同声地应道。
“拿起兵器,我陪你们一起操练!”唐学陪练,是家常便饭的事。以前在水警部门工作的时候,曾经到河南少林寺深造,得于一身武功。
“是!”两人各自拿起武器。唐斌使双剑,如钦单握大刀。唐学使一把宝剑,厚重,霍霍生辉。三人在孔庙操场上,剑来棍挡,拳来掌迎;刀刀落地有声,棍棍直捣黄龙,赢得水手们阵阵掌声。演练结束,唐学喊声:“全体集合!”众水兵听到集合令,马上带着手中兵器跑过来,齐刷刷排成一队。
领队唐斌喊道:“列队,报数!”
“1、2、3、4、5、6……”众水兵一一报数,个个声音洪亮。那只猎豹,乖巧地蹲在如钦脚跟前,一副威武神态。
唐学说:“各位兄弟,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段时间来,大家吃苦受累,辛苦了!”
“不辛苦!”水兵们在唐斌的带领下,一起喊道。
“我们面对的是,东南沿海一带最猖狂的海盗林冠山。只有刻苦磨炼本领,才能打败海盗!水龙鱼没有骨头,任何人都可以咬一口;抱怨被人欺负,还不如自身强大;吃炒豆,牙齿也要硬!现在,我宣布,明天早上,我们集体乘船去温州,把战船接回来,打击海盗!”唐学单手握拳,振臂一挥。水兵们欢呼雀跃,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第6章
洞江号,据说是北洋水师早期退役的一艘小型军舰。400多吨的钢质船。有史料记载:清政府向英国Armstrong公司订造的改进型伦道尔式炮舰——镇东、镇西、镇南、镇北四舰,原系南洋购买,于1879年建成,并于当年11月30日驶抵大沽,被李鸿章留下划归北洋水师。1903年8月21日四舰一同除籍成为杂役船。镇东舰于1906年6月8日报废,1907年转售。它在北洋水师中,服役二十几年。退役后,几经转手,舰上的武器装备早已卸下不见踪影,但是经过一番油漆粉刷改造,依然威风凛凛;在民用船舶中,仍然独领风骚。它的优点,一是机动性,烧煤,火力发电,螺旋桨。不再用帆布和木桨,来推动船舶前行。二是钢质船体,抗击风浪好,可高速行驶。三从吨位来说,对抗海盗船绰绰有余。
在交接船仪式上,唐学看到修葺一新、涂着浅蓝色油漆的洞江号,心中不由燃起一种希望和自豪。他,终于可以重操海警职业,热爱的大海生涯;而且,是拥有自己的战舰,实现了梦寐以求的事业。他从舰首甲板上开始,驾驶台、瞭望塔、轮机舱、水兵休息室、厨房、救生艇……从头至尾,从里到外详细地观察了一遍,又配合船上平面导向图一一了解。他用手扶摸着未曾干透的油漆护栏,光滑又冰凉;用皮鞋蹭蹭,厚实又坚固的甲板;端详着,节节相扣的黑色锚链;一切又觉得是那么的熟悉和亲切。
战舰的中部舱位和尾舱甲板上,竖立着两根大钢柱,如同船桅,但是没有帆布。驾驶室高高在上,紧挨着中桅。桅柱上面有瞭望塔和探照灯,桅顶上悬挂着两面旗帜,在蓝天下迎风招展。一面是青天白日旗;另一面是红底黄边的三角旗,中间一个“叶”字,则表示船东是叶氏家族。在船的后半部两侧,悬挂着六艘白色救生艇。巨大又醒目的烟囱,涂上蓝色的油漆。尤其引人注目的是,船首舷号“洞江”两个黑色大字。
“嘟——嘟——嘟——”唐学站立在驾驶台,拉响汽笛。洞江号徐徐离开船坞码头,驶向大海。
他身穿中山装,腰系皮带,斜背一把驳壳枪。他目视前方,双手紧握着方向盘,一股豪情充满了心胸,不禁感慨万千:“乘风破浪正当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唐学深爱着这片大海。他从小在海边长大,风里来浪里去。大海,有时是残酷的,它像一个粗暴野蛮的魔鬼。横扫毁坏一切,恨不得把陆地也掀翻铲平。有时温柔得像一位慈母,它奉献一切,纯洁高尚。它赋予人们新生活和向往,永远是人类的生命摇篮。诚然,这艘洞江号,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战舰!他热爱和喜欢着这艘船,就像喜欢自己的爱人和女儿。它是他人生的第二生命。
驶近大瞿岛附近海域,在洞江号左侧前方几十米开外,有一群哺乳动物在遨游;船首十几米的水面,则飞跃着几只海豚。它们那褐色流线条的驱体,隐藏着无限的生命力。一会儿跃出水面,一会儿潜入水中。速度飞快,犹如和洞江号在水中追逐嬉戏。相传每年农历五月十八前后几天,这群游荡于万顷碧波的海中骄子,都会成群集队游到这片大瞿岛的洋面,朝拜杨府爷宫。
战舰徐徐驶进洞头港,停泊在宫口码头附近的海面上。船上彩旗飘扬,船舷两侧整齐划一站立着众水兵,统一水兵服,英姿飒爽。码头上人头攒动,锣鼓喧天;鞭炮轰鸣,舞龙舞狮,热闹非凡。早有大小船只靠拢过来,唐德和几位渔行掌柜,也纷纷登船参观。
不久,唐学从杨府爷宫请来令箭,请宫童①登船做法事。
甲板上早已摆放两张八仙大桌。上桌一对大红大蜡烛插在贴着双龙的烛台点燃着,香炉台里有九柱大香;除了几盆桔子和苹果外,还有红圆②和甜龟糕,八盅老酒和八双筷子。下桌则是全猪全羊。桌边四周,八张长木凳。良辰吉时已到,遵循老传统,新船开光和祭祀大海仪式就开始了。宫童身着道袍,挥长剑,烧香点烛,三叩九拜,口中念念有词,把杨府爷神像,安放在驾驶室的一方宝地。唐学令两名水手升起杨府爷令箭旗,登船众人,全体肃穆静立,还有在码头岸上的男女老少,人手一柱香,顶礼膜拜……
j① 宫童:乩童:闽南语,所谓神魂附体的人。k
②红圆:闽南语,指用大米磨成粉做的,里面包芝麻花生糯米甜馅,有巴掌大小的上圆下扁的红包子。
第7章
唐学、唐斌、如钦、海龙几个人围着一张小餐桌在喝老酒,桌上小菜几碟、酒一壶,临座也有几桌人。酒过几巡,唐学一时高兴,就和如钦对饮猜拳。“五进魁了,七个巧啊,八匹马啦”,两人叫得欢。唐斌则和海龙在一旁的桌子上扳手腕,海龙不是他的对手,扳了几回都输,很不服气。
门外进来一名姑娘。唐斌瞥见阿珍,向她招招手,拿过一张椅子,拍拍椅面让坐,“你来一杯吗?”
“我不喝酒,谢了。听说你们明天要出海,可要注意安全啊!” 阿珍说。
“谢谢你的关心!”唐斌说。
海龙发觉唐斌和阿珍,眉来眼去聊得热乎,就顺口调侃了起来:
少年少娶某①,没某真艰苦;
好好坏坏娶一某。听某嘴,大富贵;
想某美,给某洗脚腿。
阿珍听了,脸红耳赤,借故走了。唐斌责怪海龙几句,就赶紧追了出去……
渔岙沙滩,唐斌和阿珍并肩而行。一轮皎月挂在大瞿岛海面上,不知是月光的银辉,还是海里荧光浮游生物的作用,眼前的整个洞头渔港一片银海,绮丽又壮观。
“人生如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此时此刻,唐斌心有感触地说。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和姑娘接触了,想起当年那段放荡不羁的历史,就很不得用一块遮羞布罩住自己的脸,逃避世人的目光。自从认识了阿珍,他才真正觉得爱一个人,是要用心去经营和呵护的,并不是心血来潮的那种逢场作戏。他珍惜这份感情。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阿珍也即兴背诵了苏轼的《水调歌头·中秋》。月光映照着她的脸庞,留下一道轮廓光。胸部起伏着,如沐浴在早晨的薄雾中,朦朦胧胧,让人浮想联翩。
她的手不经意间和唐斌的手相碰在了一起。唐斌一下子把它抓住,捧着它凝视着。纤细光滑,细嫩肉感。听老人说,娶妻子,就要找这种命带旺夫相的姑娘,从一双手,就可以知天命,他多少不相信。但他凭直感,她就是他要找的命中注定的那个女人。
唐斌当年上了几年私塾,不久就辍学了。阿珍也在那一年,离开洞头到温州的姑妈家帮忙照看小旅馆,从此再也没见面。这次回家探亲,巧遇唐斌,心里的那根弦,被轻轻地拔动了。她听说哥哥辞职回洞头,她也就一起回来了。
“阿珍,你这次回洞头,准备住上几天?”
“我不回温州了。”
“为什么?”
“我像哥哥一样也辞职了。反正在姑妈的小旅店呆了十年,都变成老太婆了。以前如果不是家里穷,我妈也不会恨心把我送给姑妈当干女儿。说白了,就像童工。每天起床煮早餐,整理客人床被,打扫卫生。家里有十几间客房,都是我一个人打理。好就好在姑妈待我好,干得苦,吃得好。所以嘛,一直想离开又舍不得。”
“那这次,为什么就这么干脆决定。是不是为了我?”
“你臭美,你如果对我不好,我就不理你,回温州。”
“我那敢。你哥和我是把兄弟,他的妹妹,也是我的妹妹,对不?”
“就你聪明!你的意思,就是说你白捡了一个妹妹?”
“当然了!”
“你想得真美。”阿珍随手在他手臂上扭了一下。
“啊呀,好痛啊!”唐斌故意一喊,顺势把阿珍搂在怀里。
阿珍撒娇着:“唐斌你欺负人,我明天告诉我哥去!”
唐斌笑道:“好,告诉你哥,我也不怕。我会告诉他,女大十八要出嫁了,改天找个媒婆,择个吉日,去你家提亲!”
“你脸皮真厚!”说着,她自己却羞涩地垂下了头。两人坐在礁石上,依偎在一起。海风从阿珍身边呼啸而过,将她的几缕头发吹到脸上;几朵浪花的飞沫溅到他们身上,也全然不知。唐斌不由地把手搁在阿珍的小腿上,抚摸着如同绸缎般光滑的肌肤;阿珍羞涩地用手制止着,唐斌反而更加忘情地撩起了一阵欲望,顺势就把她按在礁石上,亲热一番……
远处,传来一声“平安无事啊——”的吆喝声,夹带着那一声声锣响。这声音,让村民听了,心里踏实安逸了许多。自从上次海盗抢劫洞头宫口之后,渔行老板自行组织了一支巡逻队。每晚派人查看敲锣,报平安。
j
①闽南语:少娶某,少,表示想(有点想到发疯的意思);某,表示妻子。
第8章
唐学和几名水手准备登上过渡小舢舨。这时,从欢送的人群中冲出一个人。他左肩背个黑色大袋,急匆匆地跑到唐学跟前:“唐学兄,加上我一个!”
来者是欧阳魁内。去温州工作才几天,就身在曹营心在汉,一门心思地念叨着洞江号。昨天,听说洞江号就要出海打海盗,义无反顾,辞掉工作,直奔洞头来了。
唐学看见魁内,以一个大拥抱来迎接他。他喜出望外地:“表弟啊,你天生就是打海盗的料!你如果不来,那是天大的遗憾,更是我莫大的损失!”
魁内说:“我不是‘双脚踏双船’,我是‘尽心尽意驶下洋!’”
水手们报以热烈的掌声。唐斌怪嗔地:“你搞什么名堂,捉迷藏?‘行船不等爹’,幸亏你早一步到,要不然,让你‘叫狗嗑户槛——进不了门。’”说着,顺手接过他的背包,沉甸甸的。内装两把大斧头,原是魁内的护身兵器。
“上山下海亲兄弟,还是舍不得离开你们几个!”魁内说着,双手抱拳以示谦意。“我这个人,就是闲不住,苦命,劳碌命!”
“这才是我的好兄弟!”唐斌用拳头捶了一下他的肩膀。他看见阿珍也在岸上,拿着手帕在向她挥手致意。他向阿珍眨眨眼,又努努嘴,羞得阿珍把眼睛闭了起来,又偷偷地瞅着他笑。
如钦把猎狗赶进小舢舨,看见魁内加入队伍,笑道:“看来,喂牛和割草,也可以做伙伴了!”
想当年,魁内、唐斌、如钦仨人结伴去温州府游玩。路过东门菜市场,看见几个浪荡子,欺负一个卖菜农民,把他的摊位踢翻,还出手把那人打得鼻青眼肿,在场的群众敢怒不敢言。魁内看不下去,上前劝架。不料,浪荡子叫来十几个人,抓住魁内就打,边打边喊,“打死你这个下山客①j!”不听则已,一听这“下山客”三个字,魁内就感到被人侮辱和嘲笑。“士可杀,而不可辱”!他大嚎一声:“兄弟们,动手!”
洞头虽归属温州市管辖,毕竟是偏远的海岛,又讲闽南语,与温州市里人讲的温州俚语格格不入。听你讲话,看你着装,就判断你是哪里人。势利眼者,往往就欺负外地人。魁内三人,赤手空拳,把那十几个横行乡里的浪荡子打得落荒而逃。因此,他们仨结拜为盟兄弟②。这次唐学招收船员,唐斌极力推荐魁内和如钦,也理所当然。
众人上船,掌部③从厨房里端出一大盘炒熟的豆,分给大家。据说这是杨府庙一直流传下来的传统,意喻出征打仗有子弹。大家吃得津津有味。
魁内倚靠着大烟囱,张开大嘴,一手丢进一粒豆嚼着,一只手在背上挠痒痒,好像他的后背衣服里有只跳蚤。他不是直接用手,而是用一只筷子来止痒。挠到痛快处,呲牙咧嘴地笑了起来。
一阵汽笛声响,巨大的烟囱冒出一阵阵浓烟;驾驶室悬挂的天文钟,时针正好指向八点一刻。码头上和沿岸的港口村落,挤满好奇的人们和送行的亲人。大家发自肺腑的欢呼声,用手臂或手中衣物不停地向洞江号招手致意。洞江号渐行渐远,唐学分明还看见彩云和玉芬的身影,久久不忍离去……
唐学、唐斌、魁内、海龙等人伫立船头,享受着乘风破浪的快感,观赏着一路过来的风光,谈笑风生。看那渔岙山半山腰,一片黑一片红。那是紫菜,放在圆形竹筛里晒太阳;竹板上凉干的,是粉色地瓜丝;经过炮岙门航道,东岙村海边有人在晒被单衣物;仙叠岩,高耸入云,如仙人信手拈来,叹为观止;二十来只海鸥如影随形,一路相伴相行……
众人正乐着,但见掌部搀扶着如钦从船舱里出来。如钦一到船沿,立刻就呕吐了起来。
唐斌等人拥过来,笑道:“哎呀,我们这位东岙顶帅哥,原来真是一只旱鸭子!在港内浪小,过了炮岙门,浪就大了。不过,这点小浪也会晕船?真是‘倒船,找不到水柜。’”
“啊哟,我们船上啥时有只旱鸭子,嘎嘎嘎——”海龙终于找到报复出气的借口了。他半蹲着双脚,摇晃着手,学着鸭子走路。他这个诙谐有趣的举动,立即引来了大家的一片笑声。
如钦哭丧着脸,对海龙的嘲笑无动于衷。他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按住嘴巴,眼睛眨几下,摇摇头,又吐了。早餐吃的东西,全部喂海里的鱼儿了。
唐学安慰他几句,然后说:“海龙,别取笑他了。我第一次跟老爸出海打鱼,也吐得稀里糊涂。人躺在舱板上,就像打干螺④一样。随着浪头滚来滚去,吐了几次,连黄胆都吐了出来。后来,习惯了,就适应了!”
唐斌说:“吐了吃,吃了再吐,就好了。看来,还是我们这些海边的鲈鳗人⑤厉害!”
“我来告诉你一个对付晕船的绝招。”魁内说,“每次出航前,用老酒把自己灌醉,到时躺下就睡,就不知是晕船还是酒醉,也就行了!”
“你这馊主意,谁教你的?”唐学说。
“我老爸教我的。我也试过,真灵验!‘不听老人言,听苦在眼前;听了老人言,听饭喝酒甜!’”魁内的父亲是一名老船长,曾经在一次捕鱼过程中,意外捞上来一具遇难尸体,带回洞头给予安葬。后来十年当上洞头洋的头鬃船⑥。应了古训,好心得好报。
如钦看着大家,哭笑不得,说:“谁叫我爱上洞江轮,这份罪,算得了什么?想想唐僧西天取经,还有九九八十一难啦!”这话,把大家都给逗乐了。他忍不住,又吐一口。脚步踉跄地向船舱走去,担心摔倒,还时不时用手扶一下船壁和栏杆。从身后看,其样子如同喝醉了酒。他想转过身来,与大家打个招呼,不想脚底一滑,“扑通”一声重重地摔倒在甲板上,引得众人又哄然大笑了起来。
夕阳的最后一道余辉穿过云层,照射在汪洋中的洞江号;大烟囱的浓烟呈现一团团的抛向空中,好像一条乌龙在空中翻滚着飞舞着,然后逐渐分离淡化,留下一条黑色的尾巴印记消失了;船头犁开一条水道,波浪从船边拥向两侧,形成一道道小浪痕;万顷大海中,洞江号如一叶方舟,镀上一层金色,闪闪发亮,驶向远方……
j①下山客:温州俚语,指乡下人,带有开玩笑和轻辱之意。其意因不同人说话语气而不同。k
②盟兄弟:闽南语,指结拜兄弟。l
③掌部:闽南语,指厨师。m
④打干螺:闽南语,指驼螺。n
⑤鲈鳗人:闽南语,这里指调皮捣蛋的年轻人。洞头地处海岛,有些人和事,
常拿海洋动物来比喻。o
⑥头鬃船:闽南语,指收成最好的船只。
第9章
洞江号在洞头洋巡视几天,一切安好。它驶出炮台山,依次往大竹屿、斧头星屿、鹿西鸟岛、大门岛;再驶往霓屿岛、大瞿岛、南策三岛。几乎转遍了整个洞头洋的管辖海域,然后将船停靠在半屏山拨浪鼓与南策岛之间的乌罗屿海边。
乌罗屿,是西从大瞿岛、东从炮台山进入洞头渔港的水上中轴线,可监控整个东南海域——既国际航道。地理条件相当优越,攻可进、退可守。唐宋时期,上海、杭州、江西等地盛产的丝绸、陶瓷、茶叶,都从这条国际水路运往福建泉州,再从泉州中转,远销亚非欧国家。当时,这里是海上丝绸之路全盛期的必经之路。明清期间,由于政府海禁政策,迫使这条沟通中国东南部和世界各地的经济交通大动脉,失去昔日繁忙和辉煌。如今,这条国际航道,正在逐渐恢复生机和繁荣。
夜幕降临,斧头星屿灯塔光芒四射,照亮方圆百海里。近日,冷空气不断南下,又下着小雨。在海上,已穿棉袄了。但是,舱门一关,人气相烘,仍然暖和。洞头洋的海水,因长期刮西北风的缘故,则由原来的清澈变成浑浊发黄了。
这是一个餐厅兼会议室的地方。明亮的天花灯下面,是七八张长桌子,靠窗也有几张小桌,都配着椅子。平日,大家用餐都在这里。休息时,除了在自己床铺上睡大觉,都聚在这儿下下象棋、打打扑克、聊聊天、喝杯小酒什么的。有时,还登上大瞿岛郑成功校场旧址进行操练。今晚,除值班人员外,其余的如船长唐学、大副唐斌兼船医、舵手魁内、水手长如钦,海龙等人,都坐在一起“讲天说皇帝。①”
“近来,看视一切平静。海盗并非因洞江轮就此善罢甘休。他们一定会寻找时
机,跟我们见一输赢。前段时间听说,浙江广利轮、泰顺轮都配有枪支,因武器装备太简陋,或遭遇突袭,猝不及防,都被打劫了。一个月前,有两艘白底船,从台湾运往沈家门的满载带鱼和染料,被林冠山牵走了。这条黄金水道,让他捞了不少油水!”唐学说,“如今,在江苏、浙江、福建、广东等海域,海盗猖獗。活动区域,又以上海吴淞口的铜沙洋面,我们浙江的温州、台州海上,福建的厦门,广东的汕头、汕尾等地为主要场所。因此——”唐学提高嗓门,“我们必须与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以暴制暴!购买战舰,招兵买马,就是这个道理!唯有自身强大,不管是林冠山,还是灵昆鲨,都不敢动我们一根毫毛!我倒是,希望海盗从此不再,天下太平!”他拿出烟斗,点上烟,猛吸一口,让烟雾从鼻孔里缓缓溢出飘舞。人在烟中,腾云驾雾,超脱得如入仙境。半晌,他说:“大家放松一下,我讲一个笑话:(众人鼓掌)
“从前,有一乌烟佬②,是渔民。一天在海上,烟瘾发作,无力拉网。代公③看见,骂道,‘大家都在拉网,你为何在一旁观看?’乌烟佬嘴角流口水,鼻子流涕,诉苦着,‘老大,无乌烟无力拔。’代公见状,转过身,从自己的鼻孔中掏出一块鼻屎,又从手臂上抹一层乌黑的汗杉④,再从铁锚处,挖一点泥巴,捏成一小丸子,递给乌烟佬。乌烟佬如获至宝,一把夺过小丸子,一口吞下,一个深呼吸,连声赞道,‘好,好东西啊!’霎时,力气倍增!”话一讲完,引得在座船员,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我也讲一个,让大家乐一乐。”魁内说:
“我们宫口有个浪荡子叫阿治。有一天,我路过一小店,阿治一人站在柜台前,看见我,叫声,‘魁内啊,想喝酒吗?’我想,今天阿治见鬼了,怎么会请人喝酒?平时可是一毛不拔之徒。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如钦说:“请你喝就喝嘛!说不定他从哪里得了一笔横财。”
“我还是不敢喝他的酒,就说,‘我要去办事,不能喝酒,谢谢了!’你们猜猜看,阿治会怎么说?”魁内问。
海龙说:“你这个人架子真高,请你喝酒也不赏个脸!你不喝酒拉倒。”
“你说错了!”魁内学着阿治的腔调说,“‘你不喝酒,那你打二两白酒给我喝!’”
“脸皮真厚!”唐斌说,大家一哄而笑。众人又娱乐一阵子,看时间已晚,各自回舱休息了。
唐学步出舱门,海风吹拂衣角,凉意扑面。凭栏远眺,深蓝色天穹,北斗星闪烁银辉。一片云飘过,露出无数小星星。天空低垂,仿佛伸手就可摘几颗。竹屿岛海面漁灯点点,时有几艘货轮从国际航线驶过。他看见唐斌走出舱外,说:“阿斌,还没休息?”
“哦,一时睡不着。上船这些天来,还是有点不适应。”
“为何如此?”
“不瞒你说,就是激动!”
“哦?”
“我想把洞江号的历史写下来!”
“如此甚好,此乃航海日记!”
“让我们下一代叶氏子孙,还有洞头人,知道我们当年是如何行船,如何打击海盗的!”
“我支持你!没想到,你还有这个文学爱好。”
“我试试将它记录一番。希望唐学兄指教!”
“指教不敢!”唐学烟瘾上来,从口袋里取出烟斗,装上烟丝,犹豫片刻,没有点燃,对着烟斗空吸一口。唐斌以为他没带火柴,准备到舱里去取。唐学制止道:“这是规定。在战时值夜班,不能随意在露天点燃明火,只能到舱内吸烟。一点不经意的亮光,往往就被敌人发现,而让自己遭受不必要的损失。”
“原来如此,我领教了!”唐斌说。
唐学就地坐在甲板上,盘起了腿。看见如钦从船舱里出来遛狗,唐学叫声:“猎豹过来。”猎豹乖乖地伸着头在唐学的手边蹭了蹭,唐学摸着它毛绒绒的脑袋,把它抱在大腿上。笑道:“我们原来人数是28人,来了一个魁内变29人,加上你,就是整编3O个,好数字,吉祥号!”唐学说,“来,握握手,好朋友!”猎豹用前爪搭着唐学的手,这一举动,把三个人都给逗笑了。
如钦说:“它很聪明,懂人话,嗅觉也灵敏。”几人又交谈几句,见外面凉,也各自回船舱里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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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讲天说皇帝:闽南语,讲故事的意思。
②乌烟佬:闽南语,指吸鸦片的老人。
③代公:闽南语,指船长。
④汗杉:闽南语,指久不洗澡附在皮肤上的赃物,如锯木头的木屑粉末。
第10章
船舱里的烟草味儿,呛得人眼睛发酸不舒服,又是汗味脚臭混杂。因天气寒冷,船窗都关着,空气变得混浊。魁内睡得死沉沉,呼噜打得山响。吵得睡在上铺的海龙用纸堵住耳朵,不管用,还用枕头盖住头部也不行,翻来覆去躺在床上如煎饼难于入眠。
唐斌爬进自己的床位,枕着涛声,透过圆形船窗,可见月亮照在中舱位置的水面上,波光粼粼。船身晃动着,就像童年时的摇篮一般舒服。他翻阅了几页书,写下几行字,发睏,睡着了……
突然,“叮叮叮”几声铃响,值班员在瞭望台上大声疾呼:“有情况!”
唐斌刚躺下不到一个时辰,一听说有情况,马上穿衣套裤。他看见邻床一侧如钦还在呼呼大睡。他酒气四泄,面红脖子粗。唐斌摇晃着他的脑袋,仍然不醒。他急忙去厨房打来半瓢水,就脸部泼淋下去。
“啊呀呀,怎么下雨了?”如钦大梦方醒,抬头看见唐斌凶神恶煞地站在床边。他睡眼惺忪地,“让我多睡会儿,别吵我!”
“吵你个头,海盗来了!快起床!” 唐斌喊道。
“海盗,海盗来了?”如钦一时醒悟,手脚忙乱起来。原来,他听从魁内的话,睡觉前多喝了几杯老酒,不让晕船,图睡个安稳觉。不想,一喝就醉倒了。
驾驶室,唐学举起望远镜,借着月光的余辉,发现在炮台山外侧海面,一艘三桅大帆船从北方驶过来。他说:“航行时黑灯瞎火,不显示灯光,其本身就令人生疑。注意观察,全船熄灯!”
唐斌在身边大声传令:“全船熄灯!”唐斌指着远处说:“又有一艘。”夜色朦胧中,可见大船的轮廓。驾驶室的人,顿时伸长脖子向窗外张望。
“共三艘。”唐学把望远镜递给唐斌,说,“看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传令下去,准备战斗!”
“叮叮叮”,一阵急促的铃响。船舱里的水兵,一听是战斗警报,迅速地穿上衣服,操起枪械,鱼贯而出。
三艘帆船,驶近炮台山西南边的海面,依次落帆泊锚。
驾驶室,唐学、唐斌、魁内、如钦等人在场。
唐学说:“果然不出所料,这三艘帆船就是海盗船。看来,他们对我们有所了解。不像以前,开进洞头洋如入无人之境。洞江轮,对他们是一种威慑。况且,他们现在也不敢擅自行动,开始结伙作案。据我判断,那艘大船可能就是林冠山指挥船。它叫绿眉毛①j,吃水300多吨,是一艘善于冲锋陷阵的三帆战船;另外两艘是白底船。”
“为何停在那里?”唐斌满腹狐疑。“是否在等待,汇合其他海盗船?”
“凭我直觉,他们是在等待潮汐。”唐学掏出怀表,瞄了一眼,说,“他们大船不敢进港,如果一开进洞头港,就成了瓮中捉鳖。所以说,他们会用小舢舨偷渡进港。今天是农历初八,现在是晚上11点多钟,海水涨潮,凌晨3点后海水才返流退潮。他们可能会在平潮水②k前一两个小时出动,顺着涨潮办完事,再顺着退潮返回。真是老谋深算!与如此一群精明海盗打交道,非掌握一些海洋知识不可啊!”
“唐学兄分析得有道理!海盗真够狡猾!”唐斌说完,就倚靠在驾驶室,拿着笔记本写道:“民国1924年农历十月初八,晚时11点一刻,风向西北5到6级,退潮,小浪,弯月。在乌罗屿,首次发现海盗入侵洞头洋,现停泊在仙叠岩脚下海面。我船做好迎敌准备!完毕,后事待记。”写完,把笔记本合上,放在驾驶台下的抽屉里。
果然,凌晨时分,一艘大船有所动静,放下两只小舢舨……
“现在怎么办?”唐斌说,“是不是先下手为强?”
“再等一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好戏还在后头呢!”唐学说罢,把烟斗咬在嘴上,猛抽一口,先把烟憋在口中,再舒口气,白色烟雾如从山峰喷出的瀑布,潺潺而下。似乎问题也就随着烟雾的散开而得到解决。他双目紧盯着黑幕下海面的动静,想透过黑暗中的波浪,看到事实的真相。
另外两艘海盗船,又分别放下四只小舢舨。六只小舢舨开始划往洞头宫口。
唐学认为时机已到,左手用力一拍船板,下令:“起锚,开船,全速前进!”命令通过话筒传到机器间,轮机员立即让机器转动起来。机舱里,传来阵阵马达发动时富有节奏的轰鸣声。一股浓烟从大烟囱喷薄而出,宛如雄狮的一声怒吼。夜行中,洞江号,又像一条大鲸鱼,扑向猎物。船后拖着一条磷光的尾巴,好像放鞭炮冲天时尾巴留下的那一股股硝烟。
“没风三尺浪”,老渔民形容半屏山东南海面总是风大浪高。今晚,海面却风平浪静,适合行船作战。从乌罗屿到炮台山,中间这段海面,就是半屏山水域。两者直线距离四五海里,行船也就十几分钟。此刻,海盗船也发现洞江号。三艘船重新升帆,气势汹汹地扑向洞江号。
“一对三,这如何交战?”唐斌问。他心里没底,敌众我寡,对我方不利,不免有所担心。
唐学故意反问唐斌:“你认为呢?”
唐斌思忖片刻,说,“常言道,‘擒贼先擒王’,先打林冠山!”
“冠山留到最后再打!”唐学分析道,“这三艘海盗船,只有冠山的船最大最威猛,其他两艘略小一号,实力也应该略逊一筹。章鱼有八爪,我们先砍掉这些爪牙,各个击破,最后,再和冠山决战!大家注意,集中火力全部对准内侧那条白底船。”
从空中看,洞江号乘风破浪;三艘海盗船一字排开,陈兵海上,欲与洞江号决一雌雄。临近海盗船时,唐学命令射击。一时双方火力全开,子弹飞梭,一阵激战……
“左满舵!”驾驶台内,唐学在指挥操舵员掌舵。
“左满舵!”操舵员复述道,“满舵左!”只听一声“轰”响,洞江号一头撞上海盗船的前舱部位。海盗船猛地一震,船板霎时开裂,船体忽儿往一侧倾斜。几名海盗未及站稳,被抛掷到海里。另一只海盗船,迅速从左侧包抄过来,“绿眉毛”也气势汹汹地从右前方闯过来,两者欲想夹击洞江号。
唐学想,在这种场合,绝对不能近身作战。否则,一旦被困住,便成了他们盘中餐,掌内物。他及时改变主意,让洞江号一个急转弯,巧妙地躲开白底船的正面撞击。绕到它后侧,就势一撞。刹那间,洞江号尖锐的船头楔进了白底船的船体。一声巨响之后,海盗船尾部立刻出现一个大窟窿。木板、锅碗、杂物叮叮当当直往海里掉。与此同时,“绿眉毛”迅速靠拢洞江号,站在船舷一侧的海盗,奋力抛出十几个三角拉钩。拉钩就像长了翅膀的怪物,划个弧线,钩住了洞江号船舷护杆。刹那间,海盗们像树上的猴子一样,纷纷跳跃到洞江号。
魁内先用步枪向蜂拥而至的海盗射击。打一枪,上一发子弹。无奈速度太慢,海盗已到跟前。他撂下步枪,就从背后抽出双斧。看见沈辰携带着一把长剑跳上船,他也不甘示弱,二话没说,冲上去,举起双斧,左右开弓,就望沈辰砍来。沈辰看魁内来势汹汹,不敢怠慢,操起长剑,与魁内对打起来。
魁内左手一斧砍来,沈辰用剑一挡,双刃一碰,“当”的一声响,迸出一团火花。魁内头一斧力大,震得沈辰握剑的手,有些发麻。才挡过第一斧,第二斧旋之横扫过去。沈辰自觉得耳边掠过一丝风声和阴凉,慌忙侧过头,斧刃擦面而过。他刚要转身反击,第三斧已到眼前……
魁内以前打架成性,看了一两本民间武功闲书,又听唱戏里有《隋唐英雄》仙人传授程咬金三十六路斧头法。于是他就自行磨炼一套三个斧头法。每一个,都是又准又狠又猛又重。
林寅一看沈辰抵挡不住,十分危险。一个箭步,用大刀接住了魁内这凌厉的一斧。如钦看见魁内一人斗两个,也不怯场。担心他万一有闪失,就挥舞着大刀,直奔林寅过来......
唐斌使双剑,带领水兵们对付众海盗。唐学和海龙,则在驾驶室用枪射击……
原先被洞江号撞伤的海盗船,重整旗鼓,穷凶极恶地扑过来。还有那六只小舢舨,像幽灵一样从海面上冒出来,一起呐喊着划桨过来。
冠山眼尖,喊道:“海龙在驾驶室,活捉海龙有奖!”海盗们闻讯,不由蜂拥而至,冲向驾驶台。
魁内和如钦,一看势头不对,马上撤退到驾驶台下面守卫着。两人背靠着驾驶台,就如同两堵墙,岿然不动。在他们身后,那是洞江号的心脏和灵魂,容不得丝毫侵犯。
魁内胡子拉茬,又使双大斧,俨然《水浒传》李逵再世。海盗虽历经沙场,与各种人物交过手,杀过人。然而,在魁内面前,见其人,还是畏惧三分。一旦和魁内交战,那双斧锋利,力度大,也是真功夫。
沈辰和林寅带领海盗们,冲上来一波又一波,都给两人打败了。
唐学看得真切,纵然众水兵奋力拼杀,如此这般战斗下去,他们的体力也会渐渐不支,更何况冠山的人马是越聚越多。想到此,他立即喊道:“唐斌,赶快把铁钩绳子砍断!”
唐斌接到命令,喊道:“大家赶快把铁钩绳子砍掉!把铁钩绳子砍掉!!”众水兵,一边抗击海盗,一边举起兵器砍向铁钩绳。铁钩绳一一被砍断,海盗船开始分裂洞江号。但是,系在船头的那根粗缆绳,被“绿眉毛”牢牢地捆绑在一起。洞江号,几乎是拖着它高大又笨重的船体一起后退,速度缓慢。前面那两艘白底船近在咫尺,站在船舷的二三十个海盗,准备把飞钩抛过来。那六只小舢板也已经靠近,有几个人已经爬上洞江号参战了。
唐学目睹险情,一旦三艘海盗船围住洞江号,区区近三十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会被活活吞吃掉。俗话说,“龙虎也怕猴群。”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急中生智,驳壳枪一瞄准,“啪啪啪”三声响,缆绳应声而断。
洞江号借势全速后退,脱离了海盗船的追击。海盗船,见追赶无望,只好放弃。沈辰和几个海盗,还滞留在洞江号上负隅顽抗。看见孤身作战,亦纷纷跳海逃命了。
唐学视察伤员情况,唐斌上前汇报:“有两个受重伤,刚才只做简单包扎,需要及时救治,否则,恐怕会危及生命!还有七八个受轻伤,其他人没事。”
“那救人要紧,马上返航!”唐学说。他想起那年战友张振声,在打击海盗时就是因为大腿受伤流血过多,抢救不及时而牺牲的。
洞江号鸣笛,机器轰鸣,打开探照灯,发现海里有人在挣扎呼喊救命。有水兵举枪要射击,唐学立即制止道:“不要开枪!丢几个救生圈下去!”
良久,沈辰等人被同伙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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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绿眉毛:该船产自浙江镇海县,是当时有名的帆船。三帆,无风时驶桨,有风
时驶帆。
②平潮水:指海水涨最高时,准备要退潮了的说法。
第11章
一艘白底船,风吹帆鼓,从温州港驶往洞头岛。唐德坐在船舱里,盘算着这一趟来回买卖的收入,算盘子打得哒哒响。船只经过深门狭窄航道,三屿近在咫尺,洞头本岛就在眼前。
一艘不明船只,从深门岸边快速驶出,拦截在船头,挡住他们去路。该船伪装成商船,先观察,待时机成熟,露出真面孔。一伙人跳上船,把船里东西抢劫一空。看见唐德手带金戒指,兜里挂着环表,就将其抓获。歪打正着,抓获了一条大鲈鱼。
事后,调查询问了许多人,也费了一番周折。方知此事,仍是冠山所为。他放出风声,要抢人①可以,须要缴纳150两白银②才放人。叶氏族人经过再三研究,决定由唐学前往台州与冠山交涉,并带上银票150两当赎金。
洞头洋之役,冠山失踪两名水手,一直耿耿于怀,始终寻找机会报仇。洞头宫口不敢来了,就在本岛附近骚扰渔民。那天,他的手下也是歪打正着,抓获了义德老板。因此,借机敲诈一笔。
洞江轮从洞头港出发,弯过炮台山,驶往大竹屿洋面,绕过鹿西鸟岛后,沿着披山岛一路北上。当东北嘴地平线在他们背后消失时,远远就望见前方露出两个墨色的小山包,即是积谷山和龟屿。
海上飘起毛毛细雨,海天一色,如轻纱曼舞;一道阳光划过,半空中浮现出一道彩虹。洞江号从龟屿西侧海面拐过,就在靠近横门山的海面上停船泊锚。
这是一处十分隐秘的海岛。从海图上看:整个岛内环绕成一个半月湾。三面临水,一面背山。港湾内屿与屿、岛与岛水路相通。有些水路,狭窄处仅几十米,仅可划小舟。而宽阔海面,则可驶大船。涨潮时,沉没于水下的礁石如隐如现。大船航行于其中,必须懂水路才敢通行。一旦退潮,水里的暗礁一块块裸露出来,如一只只狰狞可怖的野兽,随时可以一口吞掉你。
距离这个小岛几海里外,就是积谷山和龟屿这条国际航道。每昼夜不知有多少商船、渔船来往。通过这里,北上宁波、上海、山东半岛、东北三省,朝鲜国;南下台湾、泉州、香港,直至东南亚新马泰诸多国家。
冠山的海盗船队,就驻扎在这个叫横门山小岛的横门村海面。码头一侧港湾处,停泊着十几只海盗船。
水手们从甲板上卸下救生艇,唐学带上魁内和如钦一起同行。他们三人,清一色中山装,腰系皮带,斜背着驳壳枪,威风凛凛。
临行前,唐学对众水兵说:“我不在,洞江轮由大副唐斌主持,请各位通力配合!”他拍拍唐斌的肩膀,又握着海龙的手,并俏皮地扯了他的耳朵,说,“这次会唔冠山,想必他不会乱来;有魁内和如钦,安全没问题!至于你们,要小心谨慎,毕竟在别人的地盘。一旦发现情况,马上发射信号弹,我们有所准备!”
“放心吧,洞江轮会平安无事的,期待你们胜利归来!”唐斌说,“唐学兄,家兄唐德的性命就全拜托三位兄弟了,先受小弟一拜!”唐斌向诸位拱手致礼,唐学几位还礼。
送走唐学一行,唐斌到餐厅里,看掌布在洗涮碗筷,有人在拖地。他就到自己床位的枕边拿起笔记本,写道:“民国1925年农历六月初三,午时12点5分,东南风4级,日头大,涨潮,风平浪静,洞江轮在台州龟屿头横门村海面停泊。船长唐学,带领舵手魁内,水手长如钦三人上岛,携带银票150两,与林冠山交涉赎回家兄叶义德之事。我们密切关注事态发展,做好一切应急措施。完毕,后事待记。”
再说在横门村港湾里的一艘海盗船,有一探哨在桅顶报告,发现洞江号,往横门村海面驶过来。林寅等人正在吃饭,听探哨一喊,吃了一惊。他想,唐学现在胆大包天,竟然上门挑战?他急忙跑到船长室,告知正在午休的冠山。他一个翻身,钻出舱门,拿起单头望远镜瞭望。片刻,他取下望远镜,笑了。
林寅说:“大哥,洞江号到了咱们地盘,这明明不是来送死吗?我带几条船,就可以把它干掉,报上次那一剑之仇!”
冠山说:“老弟,你搞错了,哪怕给唐学吃十颗豹子胆,料它也不敢来台州和我较量!它这次来,不是来打战的,是来赎人的——那个唐德老板。”
林寅说:“哦,对了!”
冠山眯起眼,拂着满腮帮胡子,摇晃着脑袋,心生一计。他下令沈辰把关押在船舱里的唐德捆绑起来,用他的长辫子悬吊在帆船的桅顶上。
辛亥革命以后,孙中山先生提出号令,全民剪掉代表清政府遗留下来的长辫子。洞头人基本上都不留长辫子,唯独这位大哥,认为长辫子乃父母身上带来的信物,不得不留。这倒好,让冠山钻个小空子,拿他长辫子开刷了。
沈辰说:“大哥,我觉得这样不妥。自从抓到唐德至今,我们不曾拷打过一次,平日饭菜茶汤照供。却偏偏在洞头山派船来赎人时,为难他?”
冠山说:“沈辰,这个你就不懂。‘杀鸡儆猴,耍猴给人看。’我要给唐学一个下马威,让他放聪明一点,不要和我老林过不去。否则,迟早也把他抓起来,吊在桅杆上,脱裤打!”说到“脱裤打”一语,惹得沈辰、林寅等人嘻嘻哈哈地大笑了起来。冠山也边笑边击掌助兴,夸张似地睁大眼睛:“那这个场面,如果让娘儿们看见,回家马上找老公找乐子!”说罢,几个人又笑成一团。
沈辰在捆绑唐德时,悄悄地用一根大麻绳系着唐德肥胖的腰部,再用他的长辫子系在绳子上。唐德嘴巴被堵,眼睛用一块布遮挡。骂也不是,求饶也不能,把一张脸憋得红红的,只能任由随意摆布。然后,几人海盗一起拉起缆绳,用葫芦把他吊到桅顶。乍一看,就像长辫子直接吊在船杆上。
冠山对沈辰的小动作早已看在眼里,也不揭穿。他有意安排沈辰去干这个活,换做其它人也不放心。万一,真的闹出人命来,就不好交代。做海盗也有规矩和原则,既然要收取客户赎金,一定要把人质安顿好。乱撕票,那在江湖上是会名声扫地,那可不是他一贯的处事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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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要抢人:闽南语,指赎人。k
②银票150两:相当于今天12万元。
第12章
救生艇上,唐学和魁内一前一后坐着,如钦奋力划着双桨。经过一段平静地水道,又绕过水下浅滩和暗礁,在沙滩上靠了岸。沈辰和林寅已在海边等待多时。
横门村,倚山而建着二三十间用木材和岩石砌成的房屋,个别房子的四周围着土墙,可见几只鸡鸭在觅食。在一棵大榕树下,三四个拿着长枪的男子和几个妇女儿童,站在树底下乘凉聊天。沈辰把唐学等人,领到了一栋三间面房屋的门口。几只狗,发现来了陌生人,在嗷嗷乱叫。
冠山坐于大厅里,身边站着十几个手下。他身穿绸服,戴着礼帽,左手拿大雪茄,翘起二郎腿,悠闲地喝着茶。换个地方,他就像一位文质彬彬的绅士。他看见唐学进门,从太师椅上跃起,张开双手,昂起头,笑道:“哈哈哈,欢迎叶老弟,不怕舟船颠簸,前来台州寒舍,幸会幸会!”
唐学合抱双拳,还礼道:“林兄诚邀,岂敢不来!”
魁内和如钦,在洞头洋与沈辰和林寅交过手,彼此礼貌性地点头致意。然后,他俩就分别站在唐学左右。双方坐定,喝了茶。冠山慢条斯理地掏出一个精致的铝质烟盒,从中抽出一根大雪茄递给唐学;从茶几上取只打火机,给唐学点上。
唐学抽着烟,抬眼看一下四周。这是一间宽敞明亮的客厅,约有四五十平方。大门左右两侧,是两套老式红木太师椅。墙上挂着一两幅字画,角落的茶几上,有几个青花大瓷瓶。冠山身后,则是一幅猛虎下山图。
两人默默地抽着烟,时而注视着对方的脸色,就像亲密无间的老友。少顷,冠山说:“这个打火机和大雪茄,都是洋货,送给你!”他露出右手掌,那只吊眼金晴的虎头,正虎视眈眈地盯视着唐学。
“大雪茄,第一次抽,味道太冲,不习惯。我一介渔夫,还是习惯抽本地烟丝。这打火机,笑纳了!”
唐学说,“老林,你走江湖多年,见多识广,才智过人,不过——”
“不过什么?可直言不违。”冠山往前探下身子,吐口烟,一副侧耳倾听的神态。嘴角有点烟渣,直接用手背抹过。
唐学贴近他的耳边,悄声地:“走歪路了。”言罢,双目注视着他。
冠山一闻此言,笑得气都喘不过来。良久,才说:“你啊,唐学老弟啊,老林就像《水浒传》1O8将里的前辈林教头。世故无奈,逼上梁山的啦!你不知,早年,家父堂堂正正做事,却落个悲剧收场。现今,我自食其力,图个自由自在,逍遥快乐!不过,我行事有原则,求财不谋命,劫富济贫。”他猛吸一口雪茄,把香烟吹成一个个小圈子,吐了出来,说,“想当初,大英帝国也不是靠当海盗、贩卖黑奴白手起家的?老林今日捞点私活,又算得了什么?还不是小巫见大巫?!”
其父林振东,实乃闻名于浙南沿海商业大佬。从事海上运输贸易几十年,拥有大小商船五六十艘。不仅通商航行国内几大港口,与东南亚国家也有经贸往来。冠山从小跟随父亲出海远航,天资聪慧,对沿途港口码头、山岭水道,过目不忘、熟记于心。在他十七岁那年,父亲就把一艘商船交付他使用。让他像其他船长一样,独立航行于大海波涛。正当父亲事业如日中天,清政府一道禁海令,让其贸易遭遇沉重打击,一辈子经营的财路被截断。挫折面前,不堪重负,一病不起而辞世。
官不为民,民必反之。冠山揭竿而起,从一名正当商人,摇身一变,成为一名海盗。多年苦心经营,终成独占一方之海上霸主。这些年间,冠山劫掠过英国东印度公司的鸦片,转手贩卖到东南亚国家;为了抢占海洋地域,与倭寇血战几昼夜大胜而归;半路拦截来往于上海装载着满舱的中国丝绸、陶瓷、茶叶和各种外域的香料、珠宝、咖啡等等……
因此,他的名声与广东的谭金娇、福建的蔡腾辉,浙江的张大眼,并列民国时期四大海盗。国民政府曾多次派遣海军舰只进行清剿海盗的行动。但是,兵未到,早有人通风报信。海盗们瞬间转化成田间地头、海上滩涂、码头商铺的渔夫、农民、商贾。一旦躲避过风头,又重操旧业,卷土重来。你又奈何?!
“如果英国人不是侵占北美洲,现在的美国佬,还不是生活在原始社会,光着屁股走路。社会的进步,离不开开疆拓土。从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进程的角度来看,从侵略掠夺到文明发展需要一个过程、一种认识。当年英国人,要和满清政府做生意,但是清朝闭关锁国,自以为是天下老子第一,才使英国人,用洋枪洋炮敲开中国大门,发动鸦片战争。”冠山说。
唐学听了,颇有同感地:“闭关锁国,只会让自己走向死胡同,自己绑自己的手脚,此乃天下最笨、最蠢、最无能的做法!上害国家,下祸子民。最后,把自己变成井底之蛙,任人温水煮之!我国现在的海上交通工具——尤其是民用船舶,基本上都是釆用原始的风帆和人力当动力。据我所知,欧美发达国家,早已使用蒸汽机、柴油机作为动力。尤其邻国日本东洋海军,舰坚炮猛。就我国目前这种状况,跟他们比起来,差别实在太大了,落后是要挨打的。”
“叶老弟所言极是!论实力,我没有浙江张大眼兵强船大,他背后有军阔当靠山;福建蔡腾辉,他有老牌英国人做后盾,称霸一方;至于广东谭金娇,她靠心狠手辣而闻名。我老林,靠自己双手打天下。”他说,“这二三十年来,在我地盘,凡是跟我过不去的,不是被吊在帆桅上,就是扔到海里喂鲨鱼,都没有好结果。”
从冠山的谈吐中,唐学听得出来,他不单把自己海上霸道行为,当成他的王国和事业,而且还妄想绝对独立、自由,不受任何约束。由此可见,他是一个非常固执和偏激的人,任何理由都改变不了他的这般成见。
“哎呀,小民不论国事。”冠山话锋一转,说,“不过我的船队,改日也要升级换代。你看我码头船大船多,兼几百号人马,借用洞头话,叫做‘生死门,捏在仵作手’①;也可以‘搓搓圆,捏捏扁’②。”他讲这话的时候,把五指握成拳头;一会儿,又把拳头松开磨擦着手指。冠山精通多种语言,如闽南语、上海话、宁波话、温州俚语,以及略懂英语。
“洞头山也有一句话,叫‘风头与霉气相隔壁’,‘拳头来,脊背挡’!”唐学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反唇相讥。“如果说怕,我曾经怕过几次。一次是小时候,调皮捣蛋做根烟斗,怕母亲挨打。笫二次是刚下海捕鱼怕晕船。至于现在嘛,姑且算第三次,怕驾驶着洞江轮,保护不了民众,有违初衷,仅此而已。”唐学说,“如果林兄不信,我们现在就在门口切磋一番手艺。谁要是输了,就学古人韩信从胯下爬过去,你以为如何?”
唐学的这番话,让冠山略显尴尬地:“这个嘛,那是小孩儿捣蛋的事,就不必仿效了。”稍停,他说,“我有时想,你们洞头山,尽占天时地利人和,十分富裕;我们台州地处穷乡僻壤,生活条件十分艰苦。这个世界实在是太不公平。”
唐学说:“不怨天地,只怨人。公平与否,凭个人感觉,因人而异。世间事,事在人为。自然环境固然重要,人的思想境界,往往比什么都重要。”
双方你一言我一语,趣味盎然。尽管在一些观点上也存在针尖麦芒,唇舌相斗。少许,唐学想起这次来的真正目地,就改口说道:“今日之行,实为唐德兄之事而来,请老林高抬贵手。现银票已带来,可否先看人一脸?”
“那当然!”冠山爽快地说,就和唐学离座,出门了。
j①生死门,捏在仵作手:闽南语,意为判刑轻重,就看仵作(古代司法人员的一种称呼)的判断了。k
③搓搓圆,捏捏扁:闽南语,指像包汤圆一样,可以任意用手工捏捏圆和扁。
第13章
“叶老弟,我有一事相问。”冠山说。他引着唐学一行来到码头。港湾内,桅杆林立,人头攒动,声音嘈杂。
“请讲!”唐学说。
“三鼎金三鼎银,是真是假?” 他双目凝视着唐学,仿佛在试探他的态度。唐学一闻此言,头部往后一昂,双肩一耸,笑道:“难道你也相信,洞头的民间传说?”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那么,海龙与银锭之事?”说着,冠山从口袋里掏出一锭元宝递给唐学。唐学第一次见这宝贝,果然在元宝底座下面,篆刻着一行繁体字“乾隆通宝”。
“赵海龙人称水鬼,是一个勇敢大胆的潜水者。大海是他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平时,他在水中,往往比生活在地上的时候还要多。半屏山、大瞿岛、南策、斧头星、竹屿、北几岛,他都熟悉。”唐学从小生活在海边,对这里的一切也是了如指掌。
“清朝嘉庆年间,广东大海盗张保仔,生前劫掠的大量财宝藏于各地。据说,就把一部分抢来的珠宝,埋藏在国际航道附近的洞头山。只是具体不知在哪个山岭,哪个岛屿。”冠山趾高气扬地走着,眼睛朝下看,紧盯着沙滩上扛着几个精美大箱子的那几个人。发现他们走路踉跄,心不在焉,就冲着他们喊道,“喂喂,我说你们几个,小心一点!那是送人的礼品,弄坏了就敲掉你们脑袋瓜!几个人加起来,也不如它值钱!”
唐学看不出所以然,几个箱子如此贵重,应该是箱里的东西。问:“哦,箱子里啥宝贝?”
冠山说:“上个月,从东印度公司弄来的鸦片。不瞒叶老弟,如今当海盗并不容易。平时没活干,要养人。村里老小,几百号人等饭吃。再说,还要打理顶头的人。有饭一起吃,有福一同分享。所以嘛,这几箱东西,是奉送某要人的。要不,我老林,那有这等本事在江湖上混迹二三十年。凡事总要靠朋友亲戚,路才能走得远啊!”
“江湖上规矩我不懂,也学不会,这潭水太深啦!”唐学说。
冠山低下头,瞟了一眼脚下的沙滩,略一思索,抬起眼,侧面注视着唐学,诡异地一笑:“唐学老弟,我看你仪表堂堂,乃人中豪杰,将来必干一番大事!老林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他递个眼色给唐学,唐学料他有些话不便当着众人面前谈,就让魁内和如钦退后几步。冠山令手下沈辰和林寅也一同退下。
“但说无妨。”唐学说。
冠山压低嗓门,凑近唐学的耳根,说:“你我联手共进,如何?就凭我俩的智慧、胆略和实力,兼有洞江号战舰,可以横扫一切,争当中国海上霸主!”唐学不禁爽朗地笑了几声,扭过头来,望着冠山,笑道:“依我看——”
“好,你往下说!”
“依我看——你是看《三国演义》看多了。”
“哦,说来听听。”
“曹操与刘备,煮酒论英雄;老林雄才大略,可比曹操也!”
“那你就是刘皇叔了?”
“岂敢!唐学乃一介渔夫而已。”
“不打不相识。洞头洋之役,我领教了你的胆略和非凡的指挥才能。我身边缺少的,就是像你这种有勇有谋的人。看得出来,你叶老弟和我老林一样,都有共同的抱负和征服海洋的愿望。只是你,身在其位,把内心的欲望压制了而已。我说的,对不对?”冠山意犹未尽,还想说点什么;看见唐学一直往前赶路,欲言又止。他思忖着,反正自己已把这份心思告诉唐学,也算达到一种目地。至于今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再说吧。
听了冠山的一番话,一瞬间,唐学心底下“咯噔”了一下,掠过一丝共鸣的情怀。然而,从小就接受孔孟之道仁义道德教育和熏陶的他,与这种抢人越货、欺凌霸道的行为却是格格不入的。他对这种海盗行为,嗤之以鼻,心生厌恶和藐视。
迎面而来一名少妇,生得端庄秀丽。她身边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活泼可爱。他看见冠山,叫声爸爸就奔了过来。冠山蹲下身子,把儿子高高托起,就往自己的肩膀上放,喊着:“骑马啰,骑马啰!”驮着儿子欢快地跑开了。把唐学等人撂在路边,愣在那儿。
唐学深有感触,他家里也有一个宝贝女儿,为人父母,他理解这份父爱,这份亲情。一会儿,冠山跑回来,喘着粗气,放下孩子,却是一脸阳光,说:“不服老不行啊!”他对着唐学等人,歉意地,“怠慢几位兄弟了,请多包涵!”唐学微笑地看着冠山,点点头——他是一名好父亲。
冠山整了整歪斜的大礼帽,用手指梳了几下纷乱的胡子。当着众人面,搂着少妇纤细的腰,亲昵地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唐学觉得冠山这种举止十分滑稽好笑,但还是欣然接受。毕竟冠山走南闯北,见识面广,做事不落俗套,随心所欲,就像他放荡不羁的性格。 他向唐学介绍了他的妻子,唐学向她问个好,她就带小孩走了。
几人来到岸边,海水清澈,拍打着沙滩,哗哗作响。唐学望着港内停泊着众多船只,猜不透唐德被关在那艘船上。
“在那里。”冠山说。
唐学顺着他的手指方向一看,大吃一惊。在一艘帆船桅杆上,吊着唐德;他的长辫子头发,被活生生地系在缆绳上。
“难道你就这样对待我的人?也太无人道了!” 唐学勃然大怒,气得脸色都发青了,擂起拳头,真想给他一下子。
“哈哈哈,别生气嘛——”冠山瞧着唐学一肚子的气,反而和颜悦色地,“跟我老林谈人道,什么叫人道?上次去洞头,你们打死我两个人,葬身大海,难道你有人道吗?”
“那是在战场,你死我活的战斗!你侵犯,我自卫!”唐学说,“老林,一切江湖恩怨,我们改日再清算!我一定奉陪到底!但是现在,请你马上把我的人放下来!”只见唐学浓眉上扬,瞪起双眼像铜钱一般大,头额人中的皮肤皱起一竖如剑,嘴角往下撇,如寺庙守门神哼将一般威武。
冠山从唐学的神态中,隐约觉察到藏着一股愤怒和杀气。他放慢脚步,面部肌肉抽动着,绞尽脑汁地在想着对策。稍许,他才下令沈辰把唐德放下来。
唐德从桅杆上垂放到甲板,两腿发软发酸,站不起来,半躺在甲板上,微闭着双眼,好像晕死过去了。
唐学急忙上前,一脚跪在船板上,用手臂扶着唐德的后背,哽咽着:“唐德兄,唐学来迟了,让你受苦了!我们回家,我们回洞头!”
唐德睁开眼睛,一见是唐学,嘴巴动了几下;话未启,眼泪早已流出。他嗓音微弱地:“多谢兄弟相救!”
魁内和如钦看见自家兄弟被人如此侮辱,忍无可忍,刹地拔出驳壳枪,对准着冠山;沈辰和林寅也同时端起武器,黑黑的枪口指着他们。双方一时剑拔弩张,气氛紧张了起来……
“把枪放下!快把枪放下!”这时,原本坐在船板上的唐德,遽然跃起,慌忙制止道,“请大家都把枪放下,有话好说,别误会,安心勿躁!”他对冠山的几个部下摆摆手,沈辰和林寅不服气,依然端着枪。他央求似地,“各位大侠,请把枪放下!小心走火!”又对唐学说:“贤弟,在冠山的地盘动手,我们占不了什么便宜。”唐学示意魁内和如钦收起武器。
刚才,唐德悬挂在桅顶上,嘴巴被堵眼被遮,叫不出声,看不着人,心里干着急。他患有恐高症,晕了几次又醒过来,自为簿命休也。从桅杆降下来,听见有人唤他名字,声音熟悉,扯开布,睁眼一看,是唐学等人。知悉自己获救,一时感动得流下眼泪。忽然又见大家动刀动枪,事宜因他而起,他就拼命出面解围。
他拽住唐学的衣袖,心有余悸地:“我们快走,此地不宜久留!”唐学对唐德的举动一时费解。他怎么也想不通,悬吊在桅杆上的人,还这么活泼,无非有神助?唐德注意到唐学一脸懵懂,悄声地,“上次海战中,你们的救生圈救了他们一命,是他出手相救。要不,唐德这条命早已休唉。”说着,他努着嘴,暗示是沈辰救了他。
唐学用赞许的目光看着沈辰,沈辰却若无其事地。他从眼角中瞥见唐学瞅着他,报于一笑,就把视线移开了。
站在一旁的冠山,双手插在裤袋里,嘴角挂着狡黠的微笑,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他像一名观众,观看着舞台上唐学等人在表演。他故意抬头注视着天边一朵飘逸的云彩,却时而用眼角瞄着这边的动静,还竖起耳朵听着哪。他有点得意,抖着脚,掏出一根大雪茄抽了起来。他猛吸一口烟后,好像在自言自语:“我实在不知道唐德老板有恐高症,不过——”他笑了笑,大家以为他会发几句高谈阔论,却讲了一句不软不硬的风凉话。“不过,桅杆上还是很凉快的嘛,看风景也好嘛,真所谓,登高望远!”
唐学明白了,冠山喜欢出馊主意和恶作剧,其心地并非邪恶。至此,他对他有了更多地认识和了解。天下海盗有无数,每个海盗尽不同。他把银票交给冠山,说:“老林,告辞!”
冠山接过银票,双手拱礼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谢谢叶老弟,慷慨解囊!”等唐学离开,林寅凑近冠山,耳语几句,冠山摇摇头,小声说:“如果不是看在那次,他们搭救我们几个兄弟的面子上。哼哼,那么今天,恐怕就是有来无回!”
唐学一行几人登上自家救生艇,准备返回。冠山在码头上,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事,扯开大嗓门:“唐学老弟,刚才我收取了你的赎金,请你别在意。常言道,破财消灾。顺便告诉你,这笔钱,不是给我老林个人的,而是给那两个失踪船员家属的抚恤金。还有,海龙在你船上。改天我也想,请他来台州做客!”说完,他放肆地笑了起来。岸上几人,也一起跟着起哄。唐学听了,浑身起鸡皮疙瘩。
第14章
洞头港,无风无浪,水清如镜。涨潮时,海水从炮岙门航道拥入,浩浩荡荡,在洞头港里稍作停留,流向大瞿岛。退潮则反方向。有时,观察港内船头朝向,也明白是否涨退潮。
魁内和如钦,划着小艇在炮岙门一带海面垂钓。猎豹趴在船头看风景。人坐在船上,一手抓着钓索,提上来放下去,通过手中钓索的末端铅锤,就可感知水下几十米深的海底是礁石或泥土。如果是礁石,传递上来是硬梆梆的东西;海土,则是软绵绵的。垂钓,喜欢在礁石附近,鱼就相对多一些。
一会儿,魁内钓上一尾半斤重的石斑鱼。观其颜色,鱼身呈玫瑰红,点缀几颗如黄豆大黑斑。嘴唇有肉感,眼睛水灵,很鲜艳。
如钦手中钓线,忽儿抖动起来。他一边收回鱼线,一边大叫着:“这条鱼一定很大,太有力了!你瞧,它在水中左冲右窜。”果然,他的钓索在水面划出一道道水花,鱼儿和他在较劲争夺。等他把鱼儿拉出水面,瞥见刺魟鱼儿才几两重,自觉失态,憨笑着,“有小的,必有大的。我一定会钓到一条大鱼!”
魁内笑笑,可以理解。初次钓鱼的人,都很激动,有时还会胡言乱语。一旦常态,钓鱼就变成一种乐趣和雅兴。有时想,戏里演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是一种姿态。现实中,只会让人讥笑,喝海水去。
小艇顺着退潮流水,从渔岙山后一带海面,漂流到铁钉台灯塔附近。魁内收起钓线,奋力划桨,沿着山边顺着回流,返到渔岙山后。又开始新一轮一边顺水漂流,一边垂钓。
渔岙山后,沙滩上有许多人在游泳,有几个蹲在岩石凹处那一小潭淡水边洗澡;在笔架礁附近,有几个准备泅渡洞头港,游往半屏山……
魁内问:“如钦,你会游泳吗?”
“只会几下狗爬子。”如钦说,“你游得怎么样?”
“初一十五大潮水,退潮时,我可以从渔岙山后签筒礁,游到半屏山松柏园的娘娘洞没问题。”魁内说。
“好水性!”如钦说。
两人一边聊天,一边垂钓。正钓得高兴,魁内发现北边天际有一片乌云,缓慢地向南边飘过来;忽然间,北方几道闪电,海面分明形成了一条条弯弯曲曲的水路。
魁内说:“如钦,收线,不钓鱼了。我们赶快回去,要刮风下雨了!如迟几步走,浪大,你又晕船了。”如钦抬头望天空,哼一声,摇摇头,一副困惑不解的神色:“这么好天气,要刮风下雨?你骗谁,鬼才信!”
“你听我的没错!” 魁内说,就自个儿唱了起来。
“天黑黑,要落雨,阿公举锄头去掘芋。掘啊掘,掘啊掘,掘着一尾鲤鱼三斤五。阿公要煮咸,阿妈要煮淡,两个相打弄破鼎,依呀哈啰叮当气当响,瓦哈哈,瓦哈哈——!”
这是一首一直以来流传在洞头的闽南歌曲,魁内也早有所闻。于是,两人边划桨边用脚踩着船板,和着节奏唱了起来……
临近洞江号,看见波浪在它的龙骨前端下翻腾的白沫。仰望大船,它显得出奇地伟岸高大;尖尖的船头,如同一座陡峭的山峰;又似一把倚天长剑,直插云霄。魁内把小艇系在船舷柱墩上,提着一桶鲜鱼上船。掌部等人看见这桶活蹦乱跳的鲜鱼,早已垂涎三尺。找刀拿砧板,开始忙碌了起来。
“掌部,你懂杀鱼吗?不要好好鲎,杀甲屎流。”魁内说。
“我会杀鱼,你还在穿开档裤呢!”掌部说着,白了魁内一眼。“我等下煮好,你不要吃就是了!”
魁内问掌部:“唐斌,海龙去哪里了?”
“唐斌和海龙,不是和你们一起去钓鱼了吗?”
“没有看见啊。”
“我听唐斌说,他们去半屏山后捡海螺,打藤壶。”
“哦,那也奇怪,我怎么没看见?”
“可能你在仙叠岩脚下钓鱼,他们从圆屿浅门过去,就看不见。再说,这几天,钓鱼的舢舨很多,也有外地人。”
“那现在怎么办?海面要起风浪。估计,等一下他们会回来。”良久,仍不见唐斌的影子。魁内不禁有点心急,暗忖着,“等人难到,等水难流。”他正想着,看见码头上有只小舢舨往洞江号划过来,过渡的人就是唐学。码头上,唐学的爱人和女儿还站在那里。十几分钟后,唐学上船了。魁内说,“表哥,唐斌和海龙划着小舢舨,到半屏山后捡螺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眼看风雨就要来临,你看如何是好?”
“他们去多久了?”唐学问。他点着烟斗,抽上一口。环顾四周,几个水手在栏杆边聊天,还哼着小调。天气热,甲板都滚烫,有几个用小桶从海里掏上水,穿着大裤衩在冲凉。时不时从厨房里飘来一阵阵鱼香,还有生姜特有的辛辣味和葱花的味道。
魁内用舌头舔着嘴唇,吞下口水,眼角直瞟着厨房,心不在焉地:“大约上午三点多钟出去的。”
“什么上午三点多钟出去的?乱七八糟!”唐学简直被说得莫名其妙,双目瞪着魁内。
魁内一时知道自己口误,马上改正了过来。“我刚才说错了,是下午三点多钟出去的。”
“鱼的味道很香是不?我也想吃。走,快去吃鱼!”唐学欣然地拉起魁内的手臂就到了厨房,早有许多人围着掌部。大家见叶船长也过来了,就一起三两口把一大盘鲜鱼吞进肚子里去了。末了,魁内意犹未尽,咂咂嘴,很有成就感地说:“下次再钓得多多的,让大家过过瘾!”
在驾驶室,唐学凝视着渔岙山后的海边礁岩,退潮时滞印在礁壁上的灰黑痕迹;仰望天空,北边压过来的乌云,说:“今日是农历初三,初一十五,吃饱下涂;初八廿三半午平。现在应该是流末水,海水就要涨了,返流了。”他顿了顿,说:“起锚,去找他们。”
铁锚露出水面,还粘着泥土。铁链条“咯咯咯”一阵响地拉上来,悬挂在船头特定的凹槽处,滴滴嗒嗒地直往海里滴水。少顷,一阵狂风,挟着豆大的雨水扑向甲板,海水涌动,起风起浪了。
第15章
战舰从洞头港驶出炮岙门,往铁钉台灯塔方向右转,过圆屿,就是半屏山东南海面了。半屏山的许多著名景点历历在目。民间传说,半屏山,一半在大陆,一半在台湾。大陆的一半,就是指这座半屏山。
唐学眺望着那海浪一波又一波扑向洞江号。海流激起的旋涡,在礁石边翻滚着。没有人捡螺挖藤壶,更不见唐斌和海龙的踪影。他一阵揪心,预感某种事将发生。战舰缓慢前行,在靠近南策岛的沙滩上,发现四艘单帆白底船,七八只小舢板。南策岛,一直以来有渔民定居,以海为家,以海为生。
记得十几岁,唐学跟着姐夫摇着小舢舨到这里钓鱼。鱼多,水又浅,才两三米。都是石斑鱼和刺魟鱼儿。钓鱼的海蜈蚣饵料用完了,只好把鱼肚剖开掏出内脏当饵料,再钓。还有一次,与渔网厂当厂长的岳父来南策岛推销渔网,住上一夜。唐学无心多想,用望远镜环视四周,发现有些异常。一个岛屿,竟然不见一个人在劳作。他发令:“魁内,你马上带领二十名水兵上岸,带上武器。也许,唐斌和海龙被人劫持到南策了。”
“被人抓去南策?谁如此大胆!”魁内露出一脸的惊讶和疑惑。
“你没发觉,近几天有许多外埠船只在洞头洋面钓鱼?”唐学说,视线透过船窗,遥望着前方的海面,搜寻着。
“好,我明白了!”魁内领命而去。
洞江号停靠在南策岛附近的一处避风港内,水手们卸下四只救生艇,直奔南策岛。猎豹也不甘落伍,跳下小艇,蹲在如钦身边。现在,这只狗,和主人如钦是形影不离。
临近海滩,岛上有人发现魁内等人划着小船过来,慌忙往山上树林里钻去。魁内断定有情况,催促大家加快划船速度;救生艇冲上沙滩,开始往山上搜索前进。经过一处简易民房时,传来屋内有人敲击大门的声音。
魁内喊道:“里面有人吗?”
“有有,我们是南策渔民。”屋里人答道。魁内一脚踹开用绳子绑住门扣的大门。一看屋里全是人,包括几名妇女和儿童。众人走出小屋,清点一下,足有二十多人。
有一渔民说:“我们被贼仔关了三四天,怕我们逃跑通风报信!”
魁内听了,刹时心生一计,说:“我们是洞江轮水兵,你们想不想,与我们一起抓海盗?”
“那太好了!洞江轮现在是名声在外、大出风头!我们渔民都知道,洞江轮打击海盗屁滚尿流!”渔民说。似乎自己也是洞江号战舰一员,十分自豪。
“那好,你们拿起扁担、锄头、土铲,跟我们一起去捉拿海盗!”魁内说话时,用双手比划着,把海盗抓住、用脚一踩,完了又吐上一唾沫。他笨拙的动作和表演,赢得大伙善意的笑声。渔民们立刻从房前屋后,搜寻出平时所用工具,加入了魁内的队伍,一时人多势大。魁内对众人说,“我们来个猫抓老鼠的游戏。好不好?”
“好!”大家异口同声地说。态度很坚决,嗓音中流露出一份天真,就像小时候捉迷藏玩游戏一般开心。
“我们水兵冲锋在前,你们渔民呐喊在后。配合我们大叫‘活捉灵昆鲨’,声音越大越好!好了,大家演习一遍!现在开始喊——活捉灵昆鲨,活捉灵昆鲨!”叫喊声惊吓了成群的林中小鸟,它们盘旋在树林上空惊叫着,速度飞快地如一阵风。过了不久,它们全部又飞回原处,落在树叶上。四周又恢复一片寂静。渔民们歇斯底里地喊了几遍“活捉灵昆鲨”,觉得好玩又滑稽,不禁手舞足蹈了起来。有几个渔民,特意拨了几根藤条,做成一个圈,再插上一些树枝杂草,俨然一顶军队专用的伪装草帽。犹如孩提时和小伙伴们打野战时的装束。
一名妇女,还在草帽上插了十几朵红兰各色的喇叭花。一脸灿烂地问魁内:“好看吗?”
魁内说:“好看,好看!”一转头,嘴里嘀咕道:“又不是去约会,给谁看。”
魁内看见一切准备妥当,手臂一挥,大伙一起往树林里冲去了,并一股脑儿高喊着:“活捉灵昆鲨!活捉灵昆鲨!”喊声四起,再次受惊吓的鸟儿四处乱飞乱窜,在上空呱呱直叫,仿佛也来助阵凑热闹。
且说那个探哨就是林寅。他人长得胖,跑起路来显得累,才到半路就喊开了:“洞江号,洞江号水兵来了!”上次一役,海盗多少领教了洞江号水兵的厉害,记忆犹新,还心有余悸。他这一吆喝,惊动了正坐在石头上嘴上叼着大雪茄的冠山。几米处,沈辰等人看管着唐斌和海龙,他俩被捆绑在一棵高大的江南杉树上。冠山一见林寅慌里慌张的,训斥道:“慌什么,有话慢说,来了多少人?”
“四只舢舨密麻麻的,约二三十人。”林寅说。
“也就二三十人,就把你吓成这个狗熊样?我们也有十几个兄弟,可以一拼!”冠山说,“兄弟们,操家伙!”他一招手,海盗们集合起来,沈辰和林寅就押着唐斌和海龙,往山下赶路。双脚才迈开几步,只听得漫山遍野一片叫喊声:“活捉灵昆鲨,活捉灵昆鲨!”这一喊,非同小可,把冠山给吓蒙了。他一时困惑,洞江号哪有这么多的水兵,但这声音的确无疑。奇怪,自己的名字,怎么变成了灵昆鲨?也许,是洞头方言和台州话发音不同罢了。总之,苗头就是指向他。他一阵心虚,毕竟在洞头,离开水、离开船,他就是旱鸭子,寸步难行。想到这,他匆匆地下命令,“撤!”
魁内等人已和海盗交上火了,双方躲在树林里和岩石后面相互射击。
魁内说:“如钦,你带一队人员从侧面绕过去,先把唐斌和海龙救下来,我掩护。”
“是!”如钦叫声,“猎豹,冲!”从草丛中闯出猎豹,它的身后还跟着另外两只狗。这意外的两只狗,可能是南策渔民养的。水兵一边与海盗枪战,一边在缩小包围圈。
冠山看见几只狗狂奔过来,举枪打伤一只;剩下两只见状,跑散了。他抓来唐斌、海龙当箭牌,吼道:“有种的就开枪,放狗过来!放我一马,你们的人就不会死。逼我太甚,狗急也跳墙!”魁内一看这势头不对,传令下去,停止袭击。冠山借助树林的掩护,押着唐斌、海龙两人,偷偷地从一条小路溜到海边。登上岸边的两只白底船,逃跑了。
洞江号一声汽笛响,魁内知道有急事,迅速带领大家从山上撤退,登上救生艇。返途中发现在白底船一侧的自家救生艇,顺带回来。四只救生艇紧急收回到船上,留一只拖在船尾。
白底船在前,洞江号在后。顺风顺水,白底船驶得飞快,洞江号更快。双方的距离在缩短。还有200码、100码,唐学用话筒喊道:“冠山,你无路可逃,举手投降吧!”
冠山一脸不屑,双手合成喇叭状,大喊:“叶老弟,你有本事就过来抓我,我老林决不投降!”白底船上一阵骚动,敌我双方举起武器准备射击。但是,洞江号众水兵望见惊人又悲催的一幕:唐斌和海龙,被五花大捆地押在船边。更恐怖的是,两人的身后都驼着一块沉重的压舱石。
唐学立即预感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喊道:“冠山,请手下留人,有事好谈!”
“你欺人太甚。我得不到,你也别想!你不是讲海龙潜水很厉害吗?这回,我倒要见识一下,他到底有多厉害。是驴是马,拉出来遛遛,不就明白了。再说,唐斌不是死过一次了吗?再死一次也无妨!”不由分说,几个海盗奋力一推,唐斌和海龙倒葱一般栽入海里,扑通一下溅起两团水花,沉入水中,瞬间不见踪影了。
第16章
唐学骂道:“冠山,你满口鬼话,你混帐!你臭皮蛋!”他气愤地擂起拳头,砸在驾驶台的钢板上。“咚”的一声,手都不觉得疼。
洞江号紧急制动刹车转舵。否则,船只前进惯性,也许就会从唐斌和海龙两人身上揉压过去。而船尾的螺旋桨,稍有不测,就会带来致命的伤害。魁内和如钦见状,二话没说,立即跳进海里,潜入水中,四处寻找。猎豹看见主人跳海,以为不慎落水,它汪汪叫了几声,也跟着跳下水。两名水手急忙跑向船尾,及时解开缆绳,跳上拖在船后的救生艇。划着双桨,前往接应。
“魁内,你们搜救唐斌和海龙,我去追击冠山!”唐学心中燃起的那团烈火,熊熊燃烧;他双目怒视着前方,命令,“全速前进!” 他从驾驶台抓起烟斗,匆匆地从烟丝袋里抓起一大撮烟丝,点燃了。他猛抽几口,从口中吐出一团团浓烟。他似乎想通过这些烟雾,把气愤和仇恨化为乌有。唐学想,当真是红了眼,妒火中烧的老林动起歪脑子。既然找不到宝藏,那就去抢那些得到财宝的人。所以,他就来抓海龙,希望从他口中问出个所以然。然而,海龙偏偏誓言旦旦。至于还像上次抓获义德敲诈一笔,那也是有这种可能的。也许,冠山就压根儿不相信,那锭元宝和三鼎金三鼎银有必然的联系。于是,就把海龙推下海。死也罢,不死也然,他也不会再去找海龙了。要找,还不如自己直接跑到观音洞算了。其实,把海龙和唐斌两人抛下海,仅是冠山一点小伎俩而已;他深知唐学不可能见死不救。耍了一招金蝉脱壳之计,好逃之夭夭。
如果说,海龙被推下海的那一刻,还有点慌张和惊恐的话;他现在是成竹在胸,已恢复镇静了。潜水自救救人,对常人而论,这是一件挺费事的活儿,但他对此已驾轻就熟了。在大海里,他是水中娇子。从小在海边长大,锻炼了他优异的潜水本领。
记得有一次,海龙在潜水掏捞一窝贝类时,手臂被水下大海草缠住,一时挣脱不了。眼看憋不住气,眼珠都要突出来。他只好本能地喝了一口海水。早年听邻居一老人说过,他被村里人称为水鬼,可在海里呆个三五十分钟没问题。他潜水有个巧门,就是在水中喝海水。可是,这种喝海水是有讲究的,在自身憋不住气之前,就开始喝一小口海水,含在嘴里,再吐出来。然后再喝第二口海水,像喝白酒一样,用小口慢慢吞咽下去。三五次下来,你体内的氧气就充足了。可是,这种做法有个前提,一做到心不慌,二气要顺,三要忍住海水的咸涩味。
海龙平时在家门口海边试了几次,主要是不能忍受海水的味道。但历经多次,自己摸索一套潜水方法,居然习惯了。所以,他现在可在海里来去自如,潜水一次,可达二三十分钟。那次他被大海草缠住,躲过一劫。从此学到了常人不曾拥有的潜水本领。
他用双脚猛蹬着海水,清晰可见唐斌在水中挣扎。他摆动着两只脚游上前去,用摇头来示意唐斌不要乱动,保持氧气,到海底自有办法。
唐斌好水性,但是背着这百多斤的压舱石,双手又被反捆住,真是难为他了。他尽管使出浑身节数,拼命用双脚踏着水,想尽一切办法要浮出水面。但这一切,都显得苍白徒劳。挣扎中,他也想找块锋利的礁岩磨掉这条麻绳。但是脚下一片沙滩,偶尔有些被巨浪冲磨着光滑的礁石,也无用处。他的潜水水平,不能和海龙相提并论。他自觉气接不上来,实在憋不住,就张口喝海水,神志模糊了……刹那间,他的脑际闪过一个念头,上次被老乡推下炮岙门海里活埋死不了,今日恐怕难逃厄运。他想到阿珍,定格在最后一次码头见面的情景。对不起,阿珍!可叹今生不能和你在一起,永别了。眼泪流了出来,瞬间被海水融化了,没留下一点儿痕迹。
南策岛附近一带的海水很浅,有些地方海水深度也仅一二十米。这一点,靠海吃海的海龙比谁更清楚。洞头洋,许多礁屿和海底,都有他留下的足迹。海龙呈半蹲半走的状态摸到一礁石边,把绑住双手的麻绳往礁石上来回磨搓。他回头看见唐斌,已经憋不住气了,一边吐着泡沫,一边大口地喝着海水。瘫倒在海底,不省人事。海龙加快磨绳速度,鲜血从手腕上流出来,染红一大片海水……绳子终于解开,他卸下背后的压舱石,游到唐斌身边,开始帮他解开绳子。忽然,他发现左上方有个大型黑影往这边急速游荡过来。他脑海里的第一印象——大鲨魚。他马上按住唐斌,趴在那里静止不动。那四五米长的巨大身躯从他们头上擦身而过。
在海里,海龙经常会遇上鲨鱼,一般都没事。它也不主动功击人,但还是尽量回避为妙。他从海里捡块岩石,一旦鲨鱼再近身,就攻击它。海龙手臂还在流血,他用手捂压住,也于事无补,鲜血从指缝间溢出。鲜血对鲨鱼太有诱惑力的。它果真又转过来,直奔他去。海龙急忙游到一块礁岩后面,躲了起来。待鲨鱼近在咫尺,拼全身之力,用岩石猛揍它的尖尖鼻部。海龙这一打击,果然奏效,鲨鱼溜走了。
海龙返身迅速把唐斌身上的麻绳解开,退下压舱石。但是,唐斌已经昏死过去。他乘势一挟,手脚并力划水,两人终于浮出水面。一直在水中寻人的魁内和如钦,看见海龙拖着唐斌出水,马上靠拢过来;发现唐斌断了呼吸,连忙将他抬上救生艇,让他平躺在船板上。
海龙翻身上船,躺在舱里,直喘粗气。刚才在水里,他已经使出吃奶的力气了。现在,才觉得筋疲力尽。如钦看见海龙手腕还在流血,就撕下自己衣角给他包扎伤口。他竖起拇指,说:“海龙兄弟,好样的!”
“应该的!”海龙说。两人尽弃前嫌,握手言好了。
魁内给唐斌胸部按压,还用嘴巴做人工呼吸。他一边做心脏起搏动作,一边说:“唐斌,你不要吓我,好兄弟,快醒醒吧,求求你了!你要是死了,我妹妹就守寡了。杨府爷公,保佑唐斌快点醒过来吧!”
唐斌不醒,直挺挺地躺在船板上,脸色青白,头部扭向一边,像睡着了的样子。弄得大家心急如焚,束手无策。一会儿,魁内又给唐斌按压了几下。这次,唐斌却咳嗽了一声,吐出几口黄水,睁开双眼。当他看到海龙、魁内、如钦的眼睛凝视着他的时候,他一开始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活着。
魁内说:“唐斌,你不能死,否则我妹妹会向我要人,我用什么赔给他呀!她开口闭口你东一个好,西一个好,就是从来不表扬哥哥一句话。你是赚足,我却亏大了!”几句话,讲得唐斌心甜如蜜,精神恢复了许多。
他跪在船板上,叩下头:“感谢各位兄弟拼命相救,唐斌定当涌泉相报!”
“你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如钦说。
“我已死过两次了,也没见过什么大福,只是结交了你们几位患难兄弟,才是我平生最大的福气!”一席话,说得大家拥抱在一起,热泪盈眶……
第17章
两只白底船,在前面行驶,洞江号在后面紧追不舍。毕竟,白底船和洞江号在速度方面,不是一个级别。就像两名运动员,同样在一个起跑线上,一个在奔跑,一个在走路。
林寅焦急,说:“林大哥,你快想想办法,再过几分钟,洞江号就会追上我们。我可不想做唐学的俘虏,那多丢人!”
老林眺望着洞江号,乘风破浪;反观自己的白底船,就像老妈子裹脚,大步迈不开。“沈辰,你也快出个点子。刚才,用压舱石把那两人推下水,是你的主意。你现在,可有妙招?”沈辰是冠山的军师,在历次战斗危难中,往往化险为夷。他长着一副清秀的脸庞,轮廓分明。完全不像想象中的海盗,蓬头垢面,凶神恶煞的样子。他在前舱来回踱了几步,手掌托着腮帮子,低着头……乍地,眼前一亮。他盯着林寅,从头看到脚,瞅得林寅浑身不自在。
林寅问:“你看我干吗?”
沈辰诡异地笑道:“我看你今天长得特别帅!”
林寅板着脸,苦笑着:“你拉倒吧,别拿我开刷,求开心!”
冠山也坐不住,说:“这个时候了,你们还有心思开玩笑,沈辰?”他手里的半截雪茄,用拇指一弹,掉入海里。沈辰看那半截雪茄在空中翻了几个跟斗,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潇洒地没入水中。他忽儿来了灵感,说:“大哥,我们撒网捕鱼。”沈辰指着林寅脚边的一大堆渔网。
“你开什么玩笑,现在都什么情况了,谁还有心思抓鱼,逃跑都来不及了。”林寅说,“沈辰啊沈辰,人说你小诸葛,看来也不过是一个草包,虚有徒名!”
“不不,我知道沈辰的计谋。天才天才,天才才有如此妙计。林寅啊,你就喜欢耍嘴皮,挖苦人,要多向沈辰学着点!别那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像猪八戒!” 冠山说。
“是是,”林寅被冠山训斥了一顿,只好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谁叫自己多嘴。他一副老实像,连连点头:“是是,多向沈辰学习!”
于是,就出现下面这一幕:
两艘白底船,先是一前一后分开行驶;后又靠拢起来,再分开……眼看洞江号追上白底船。此时,两艘船拉开一张大渔网,就像拖网船在海上作业一样。姑公姑母①一起拖网捕鱼。渔网越拉越开,最后众手一松,渔网就这般漂浮在水面上了。
唐学发现其中有诈,洞江号想要回避已经来不及。螺旋桨被渔网团团捆住,动弹不得。冠山取下黑礼帽,半弯身子致礼,如绅士般地笑道:“叶老弟,不好意思,你的船跑不动,可不要怪我咯!”他双手一摊,扮个鬼脸,说,“你想和老哥斗法,你还嫩着,要多学点!海龙被我丢下船,凭他水性,应该死不了。我再坦白告诉你,洞头洋,我还会再来。我就不相信,凭我庞大的船队,斗不过你小小一艘洞江号!?”说完,一个转身,又习惯性地用他那双又大又粗糙的手掌拍拍屁股,开溜了。
唐学跺着脚,叹道:“虾虮也会做浪!我今日失算,让他跑了!可是他逃了初一,逃不过十五。”等水手们拿着利斧尖刀潜下水,把那些渔网清理干净,白底船早已不见踪影了。
jj①姑公姑母,闽南语,指两只船成一对的称呼。
第18章
船长室,唐学、唐斌、海龙、魁内等人在场。唐斌和海龙更换了干净的衣服,唐学斟了两小碗加生姜的温热老酒,让他们喝下驱驱寒,压压惊。
唐学说:“唐斌,你今天表现很勇敢,不愧是我们洞江轮的好水手!海龙,你表现很优秀!我当初没有看错人,多谢你救了唐斌!”
唐斌和海龙双手一揖,说道:“谢谢叶老大!”唐斌又对海龙拱手致礼,海龙还礼。唐斌说,“我想讲几句话,可好?”
“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唐学慢条斯理地点燃了烟斗,坐在椅子上;瞧着唐斌湿漉漉的头发,递给一条干布。唐斌点头致谢,接过干布,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就把这两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昨天晚上,我和海龙去小食店喝酒,唐德兄也在场。他显得心事重重,有借酒消愁之意。这时,阿珍进来和我们几个打了招呼,她要了一份番薯粉煎煮螃蟹,一碗猫耳朵①,打包。我帮她付了钱,她说家里来了客人,临时没准备,就出来买点心,说句谢谢就走了。海龙只觉一阵香气扑鼻,不禁打了一个喷嚏。说:“真香,像枙子花香味。”末了,又打一个喷嚏,马上用双手捂着嘴,“我对花粉过敏,一闻花香就打喷嚏,气死人!这般漂亮小姐,我都不敢多看一眼。嫁给我,也养不起。俗话说,‘坏看家内宝,好看多烦恼’。”他这一句话,却让一直闷闷不乐的唐德兄笑了起来,他说:“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
海龙接着说:“我讨老婆,就找老实,长相一般,就是丑一点也没关系。女人嘛,好看坏看,只有你自己心里明白。讲句土话,裤子一脱,都不是一个样。”我听了这话,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问海龙,你这是取笑我,还是损我?海龙见我生气,就陪着笑脸连说对不起,我们仅是说说而已,请别见怪。我们又喝了几杯酒,我乘唐德兄高兴,就问:“老哥,你今日心事重重,家里出什么事?”
“你眼睛看煎糕店了?”唐德把我抢白一番,他瞅瞅四周没人,说:“家里没事,是洞江轮有事!”
“洞江轮有什么事?”我问。
“你们可能不知道,洞江轮当初放船的时候,是分期付款,否则,1500多两银子,一时也凑不起来。前两次款已付清,末期款过几天就要到了。上次,因我被冠山敲诈一笔钱,再加上洞江轮日常开支,还有现在渔业淡季,收成不好。这笔500两白银,真是脑袋大了!所以,这两天,几个渔行老板都出去讨钱、借钱,不知能不能筹到这笔款。如果筹到了,一切都好,筹不到——”
“筹不到,又会这么样?”海龙问。
“筹不到,别人就会把洞江轮拖走。”唐德说。
“那我们怎么办?”我说。
“你们怎么办?静等好消息吧。难道你唐斌有本事,能弄个几百两银子来使使?”唐德说。
海龙说:“行那条船,总爱那条船好。杨府爷公,会保佑我们度过难关的!”
家兄的话点醒了我。想当年,海龙捡个元宝救母亲一命,我如果运气好,找到那些宝贝,也可救洞江轮。其实,我早就想去观音洞寻宝,碰碰运气。第二天,正好是初三大潮水,就找个借口,叫海龙带我去观音洞。我们把救生艇摇到半屏山小缺口海滩,就上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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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猫耳朵:闽南语,指番薯粉包甜馅,汤圆的一种,三角形。
第19章
海边满是青色的卵石,海浪冲击着水中的礁石,激起千层浪,如雷轰鸣;观其山体,如刀劈过,斜斜直直如一面铜墙铁壁;阳光照射在石壁上,泛起一阵金黄的色彩;海边是一座座奇礁怪石,就像一个个威武的勇士,日夜守卫着海岸。我想,假如半屏山不存在,那洞头渔港及沿线村落也不复存在。半屏山,就像一道天然屏障,时刻保护和抵挡着来自台风那种狂风暴雨和滔天巨浪的侵蚀和破坏;半屏山,保佑和造福着一方民众。
我们找到那个山洞,游泳进去。我仔细观察,洞口下部分,有两米多宽。越往上,洞口越小,最后合成一个小口子。往里走,两壁的岩石呈五颜六色,光溜溜的,地上有几块大卵石和一片细细的小卵石。洞深约十五六米,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洞里的空间比洞口大,高约十几米,宽也有七八米,而且凉快又舒服。
我看见内侧岩壁,站立的观音菩萨,身上披着一条彩色长裙,脸部五官隐约可见,栩栩如生,大自然的造化,形神兼备。我分析当时的情况。这个山洞造型,从外看不出有什么玄奥,但是当光线投影到里面的石壁,就把外面山洞的自然造型印在岩壁上。换句话说,当我们双手的手掌合成一个心字的时候,投射的影子也是一个心字,道理亦然。
在洞里,我也发现那些阿拉伯数字和那行文字。然后,就和海龙举着火把,四处寻找宝贝的踪迹……突然,洞外拥进五六个人,带着武器。原来是冠山手下的沈辰和林寅带着几个海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偷偷跟踪上我们了。他们觉得好像抓到海龙,就可得到那几鼎金银,目光中流露出一股贪婪的贼光。
林寅说:“哈哈哈,海龙,我终于抓到你了!”他三几步跨过来,伸出粗大结实的手腕,擒住海龙的后脑勺衣服。轻而易举地一提,就离地面老高,害得海龙双脚乱蹬乱踢够不着地。“怎么看,你海龙就像猴精。”
海龙不服气,反驳着:“你不长得也像猪八戒吗?”
“噢,对哟,经海龙一提,我再仔细一瞧,林寅越看越像猪八戒了。”沈辰话一出口,自个儿先笑起来了。
林寅高大又肥胖,衣服宽松,走起路来有点八字形,双手外甩。如果把耳朵一换,大刀换成铁耙子,活脱脱就是天蓬元帅猪八戒再世。林寅对沈辰奚落他几句不高兴,顺口也顶一句回去:“这么说,那你就是沙和尚了。”
沈辰仍然笑道:“兄弟,我们是海盗,不是《西游记》去西天取经。还猴精、猪八戒、沙和尚;那我们林大哥,就是唐僧了!”这话惹得大伙笑得几乎掉了牙。
“好了好了,谁不知你沈辰出口成章,死的也会被你讲到活。不要忘了,我们现在观音洞,你求求菩萨大慈大悲,让我们找到宝贝,发笔大财,我就金盆洗手,然后就……”林寅想了半天,没有后话。
“猪大哥,你就金盆洗手,不当海盗,对不?” 沈辰说。
“错了,沙和尚!有钱,我就购买一艘比洞江号更先进的轮船,我当船长,带着老婆儿女们周游世界。”说完,林寅拉住海龙的手,说,“猴精,不对不对;猴哥,也不对;瞧我这嘴巴,一紧张就患病。应该称呼海龙兄弟,对对,海龙兄弟!老猪求求你,告诉我们,宝贝藏在什么地方?”
海龙看他这么滑稽的摸样,不禁笑了起来。其实,海龙哪里知道宝贝在哪里。如知道,早就搬走,还留在这里。他们几个贼心不死,又找老半天,啥也没捞着。洞就这么大,几乎把洞里可移动的礁石都翻遍,也没有发现一丁儿毛片,很失望。我从来没见过这样一群傻瓜蛋干瞪着眼时的熊样。我觉得,这伙人除了钱,还在乎什么?钱是他们的命根子,为了钱,他们能置生命不顾而铤而走险。
林寅被气得鼻孔冒烟,卷起袖子,用手指头对着海龙的鼻尖,压抑着声调,歪着头,瞪着眼,说:“我真想一拳头揍扁你,就怕你骨折。不打你,又不解恨。好了,我怕你了,交给林大哥处理吧。”于是,就把我们抓到南策山了。
唐斌说完,站在一旁的魁内,就三言两语地把他们在南策山发生的事简要地告诉了唐学。他连说带动作,惹得唐学赶忙把烟斗从嘴里抽出,全身从头到脚都笑得抖动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海龙笑得咧开嘴巴,口水从嘴角渗出也没发觉。唐斌脸色苍白地站在一旁,先前惊险的水下一幕还历历在目,但还是忍不住捧腹大笑。
唐学边笑边说:“魁内,亏你想得出来。看来,你还是有点军事才能的。这招叫做‘拍板弹柱,敲山震虎’之计!”魁内被唐学一说,用手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憨笑着,很有成就感。
海龙接过魁内的话茬说:“我们从南策岛又被抓到船上,他们就把我按在桅杆上。我背靠着桅杆站在那儿,直盯着冠山的脸,装出毫无惧色的样子。但心里想,上次在宫口码头没有被他们抓住,这次应该没有希望逃跑,想想都绝望了。
冠山说:“海龙,我三番几次想抓你,就想问你一句话。如果你不老实,回答错了,我就把你们两个丢到海里喂鲨鱼!”话一说完,他就叫人搬来压舱石,把我俩捆绑起来。我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干脆就老老实实任凭他们了。心想,自己死了算了还无所谓,家里的老妈无人照顾。于心不忍,死不瞑目啊!
冠山看到我流泪,以为我害怕,就嘲笑,说:“你就这点脾气,这点胆量,嗯?”他点燃一根雪茄,吸了一口,叼在嘴上,从怀里掏出那锭元宝,指着我问:“你老实告诉我,你手头上还有几个?”
“你要我如实回答吗?”我的声音有些发抖,两颊发热,心里怦怦直跳。我觉的,在他这番捉弄人的言语背后,一定隐藏着随时随地可能置我于死地的那种威胁和恐吓。我说,
“我对天发誓,我仅捡到一个。如有隐瞒,电劈雷轰,王八蛋一个!”
“哈哈哈,他是王八蛋!”林寅插上一句,立即引起大家哄然大笑。
“没问你,你最好给我闭上臭嘴,林寅!”冠山骂道。他猛然掐住我的喉咙,说:“你再不说实话,我就掐死你!”正在这时,洞江轮追上来,他可能觉得从我嘴里捞不到新的东西,就把我们抛到海里了……
唐学静静地听着,右手握着还未熄灭的烟斗,笑道:“俗话说得好,‘愚人只想宝,再穷三年天。’不过,你们两个出发点是对的,一片好心我也看得出来!只是你的这份热心,几乎被坏人所利用。冠山当初抓了义德兄,敲诈我们150两银子,他尝到甜头。伪装成白底船,也想抓住你,再狠狠敲诈我们一笔。幸亏及时发现,要不,后果不堪设想!至于那三鼎金三鼎银,就当成半屏山的一个美丽传说罢了!”言罢,他补上一句,“改天有时间,我也去观音洞,拜拜菩萨!”
海龙听着,扮个鬼脸,不作声了。
几天后,洞江号依然四处巡海。至于那笔船款,是如何付的,反正是付清,就行了。
第20章
海龙结婚了。新娘子是同村的姑娘。他的石房子粉刷一新,大门贴着红对联,门口的地上都是鞭炮灰末,红成一片。屋里灯火通明,人声沸腾。洞江号全体船员,轮番上他家喝喜酒。赵母乐得嘴巴合不拢,叫双喜临门。赵母讨得媳妇又要抱孙,尽拣好事。原来,海龙早己恋上本村一姑娘,只因女方父母嫌弃他个子小,家里穷,不答应这门亲事。后来,海龙到了洞江号,女方父母才同意。一来二往,生米煮成熟米饭,女怀六甲,再不嫁人就会被人取笑“五月孵①,会割草会养牛”。从此,海龙没了后顾之忧,毕竟母亲有人照顾了。
在洞头结婚喜酒上,最热闹的就是敬酒。新郎和新娘先敬酒母舅、姑丈等上辈份亲戚,参加的客人都是成双成对。万一有一方忙抽不出时间来喝喜酒,红包随礼不能少,可让亲属来代替赴宴。家底厚朋友多,就多请几桌,不过请柬不能随便发送,否则有捞钱之嫌,让人私下说闲话。
长话短说,酒敬几桌,轮到洞江号这一桌客人。新娘用茶盘端来两杯老酒,先敬船老大唐学。喝酒之前要让新娘做一个节目,节目做好,才喝酒;做不好,不喝。新娘只能重做节目或拿香烟糖果送给个人或全桌人,才得过关。唐学出个节目,用绳子系着苹果,挂在两米多高,让海龙抱着新娘,用嘴巴去咬,双手别在身后不能动……
唐斌拿来一个洗面盆,盛着水,水里一条大泥鳅。说:“都说你海龙,在山是猴子会爬树,下海是水鬼会抓鱼。现在,请新娘用一双筷子,把泥鳅夹出来。”这些节目,时而引起大家的一阵阵捧腹大笑。看着闹着,总想让新郎新娘出一次丑,出一次洋相,日后有谈资和笑料。
大家喝得尽兴,也喝高了。魁内却一副苦脸,对临座的如钦说:“‘少年少娶某,无某真艰苦’。你看海龙结婚,唐斌有女朋友,我一个大老粗,到现在连女朋友的手也没摸过。啊呀,人比人气死人啦!”
如钦已喝得酩酊大醉,舌头有点转不过弯来,断断续续地:“你说,我们打海盗,外面看起来风光。谁知那一天,被海盗一枪崩了,翘仙了②k。女人,都没碰到,白活了!常言道,‘网槽造起开嘴肚,讨海郎十个九无某,候等几时海路好,积累银钱再娶某’。”
魁内说:“‘管它哪,死不死,花生先掰一粒’③。‘管它哪,湖州卖鸭蛋?④’人生一世,快乐一时!”
唐斌在一旁诗意大发,端详着杯中酒,念道:“‘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人醉我不醉,人乱我不乱,手乱心不乱。”如钦见别人都来几句,他也不认输,也哼了几句。从他恍惚的状态可以明显地看出,他喝了不少手中拿的酒瓶的老酒了。
“我啥时讨得美人归,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魁内说。
“你别急,改日我介绍我家堂妹给你,如何?”唐斌说。
“我这长相大老粗的,人家能看中?”魁内对自己的长相毫无信心。
“俗话说得好,‘喜欢,不管菜干;欢喜,不管锅巴’。有我帮你牵线当红娘,保证成功!”唐斌借着酒性,说大话了。
“你是‘黄花鱼伎嘴箍’——会讲话。那我先给你这位阿舅敬一杯酒!”魁内如同真的有这么一回事,自个儿乐了起来。
“什么阿舅,你妹妹嫁给我,我们就是亲戚,一家人了。”身边阿珍听见,说,“谁说要嫁给你了,唐斌,你别不害臊!”
唐斌说:“今生非珍不娶!”
唐德也过来凑热闹,醉眼朦胧地瞧了阿珍一眼,拍拍唐斌的肩膀,说:“恭喜兄弟,你要当父亲了!又是一个五月孵,会割草会养牛!”
“叶老板,你说什么呀。”阿珍说了,羞得躲到唐斌身后去了。
唐德笑道:“来来来,我们今天要尽兴,一起来闹一闹新娘!”他的话,一时激起了大家的兴趣,纷纷说道:“好好,老叶你给出个题,我们一起附合你,别给海龙便宜了!”
于是,众人围拢过来。只见唐德对着新娘唱道:
一班朋友站两边,今夜入房庆八仙:
第一仙师铁拐李,肩背葫芦去南天,
合卺初饮交杯酒,男婚女配理当宜。
唐斌看大哥念起了《洞房八仙诗》,想都不想,张口就来:
第二仙师钟汉离,庆贺新人生贵儿,
夫妻结发百年周,天赐良缘前世修。
阿珍在一旁,马上接了下句:
第三仙师张果老,骑驴提鼓赴瑶池,
月老遣人来说亲,来年生个状元儿。
阿珍说了,拍拍哥哥的肩膀说:“轮到你了。”魁内想了一想,才说:
第四仙女何仙姑,一枝荷花映人秀,
手提一瓶长生酒,洞房花烛乐悠悠。
说完,他用手推了推如钦,笑道:“该你了?”如钦见讲,忙推辞着:“我不会。”魁内提醒道:“就是那首《洞房八仙诗》⑤,看来,你喝多了。”如钦笑道:“我故意逗你的。”说了,他就唱道:
第五仙师蓝采和,浪荡逍遥仙家乐,
手提花篮献蟠桃,长命百岁福禄多。
唐学接过话头,唱:
第六仙师吕洞宾,仙家喜乐第一人,
张灯结彩来庆贺,玉灵宝镜护你身。
海龙未等唐学唱完,就忙接过话:
第七仙师乐逍遥,腾云驾雾上天桥,
仙师名叫韩湘子,拍手仙家百花绕。
新娘看见众宾客兴趣盎然,把目光都注视着她,她莞尔一笑,也唱了:
第八仙师曹国舅,芭蕉宝扇庆千秋,
八仙香会王母宫,拜谢主家好魁星,
魁星手提红朱笔,添才添喜添人丁。
她一唱完,众人都笑了起来,拍手鼓掌。正闹着,但见一水手过来对唐学耳语几句,唐学随之脸色大变,走到新郎海龙身边,悄声地:“有情况,我们先行一步。你不要来了,忙完婚事再说!”唐学随之招呼唐斌等人离席。
“等等我。”海龙抓住唐学的胳膊,说,“叶老大,我海龙是那种公私不分的人吗?我们一起走!”海龙转过身,伸出双手在空中拍了几下,示意大家静下来。他对前来参加婚宴的亲朋好友说,“各位长辈及朋友,海龙有公务在身,情况紧急,恕不能相陪,来日定当答谢!先行告辞!”
小媳妇送到岸边,依依不舍,双眼含着泪花:“海龙,我等你回家,我们的宝贝也等着爸爸回家!”
海龙握着新娘的双手,说:“你放心,我一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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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五月孵:闽南语,指未婚先孕。k
②翘仙了:闽南语,指死了。l
③死没死,花生先掰一粒:闽南语,特指再重要的事,也不要慌张。m
④湖州卖鸭蛋:闽南语,指一去不复返,或生死不明,杳无音信。
⑤摘自《洞头民间谚语故事》
第21章
一片木麻黄树林被海风吹得沙沙响,山脚下的笔架礁波涛滚滚,天蓝水清。唐学、唐斌、魁内、如钦、海龙、唐德等人,从林间小道,爬上岸边礁岩。前方就是炮岙门航道,半屏山、仙叠岩,风光无限。太阳火辣辣的烫,一行人可不是来观光踏青,却为何从宫口码头老远来到这里?
唐学拿出一张便签,递给唐德,说:“这是冠山昨日送来的战书,约定明天早上,在竹屿岛洋面与洞江轮决战!”
唐德瞟了几眼,问:“不知贤弟有何妙计?”唐学一手插腰,一手端着烟斗,遥指着前方,说:“上次,海盗派出三艘船,被我们打败。这次定当召集更多战船,欲与洞江轮决一死战。这仗一打,想赢,有希望;如输,我们就失去整个洞头洋和洞头山!我自收到战书之后,考虑再三,打败冠山,胜数仍有把握!”
“叶老大有何良策,我们愿洗耳恭听!”唐斌说。
“我有一计,请求唐德兄配合,如此一番……”唐学用手中烟斗指着前方仙叠岩脚下右边伸出海面的一块大礁岩。礁岩上,有一航标灯,名铁钉台。唐德颔首致答,表示领会。
唐学说,“前阵子,我们购得6门迫击炮。经实际演练操作,效果良好。迫击炮在陆地上可用,在海上也同样有威力!这个,魁内和如钦,比较有说服力。”
魁内说:“我们船上有几个水手,原为当兵行伍出身。经过前一段时间的训练,实战时不存在问题。”
“太好了!有这6门炮,那洞江轮如虎添翼!‘船沉一载,不沉一舱’。只要我们大家劲往一处使,扭成一股绳,铁也变成金!”唐德说,“这次,不能让你们孤身作战。我马上动员各渔村,出动船只,大张声势,配合你们,共同抗击海盗!”
一群白鹭从宫口码头,掠过水面飞往仙叠岩,转了一圈又返回来。它们飞翔的身姿十分优美,神态逍遥自在。突然从半屏山顶上空,窜出一只老鹰。老鹰看见白鹭,就像熊抓住竹杆,垂涎三尺。白鹭发现状况危险,四处逃窜。目睹此景,几个人都看呆了。
唐德说:“冠山好比那只苍鹰!唯有好枪手,才配射大雕!”话音刚落,在靠近礁石一侧的海面上,传来一阵扑腾扑腾的响声。一群小鱼儿惊吓地窜出水面,几尾大鲈鱼在追逐抢食。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浮饵。”唐学心有感触地,“自然界的弱肉强食,无处不在。”……
第22章
临近黄昏,码头上,几个妇女在一排十几片竹席上凉晒着各种鱼干。沙滩一角,人头攒动,一条大鲨鱼被渔民拖上岸。几个调皮小孩,还跳到大鲨鱼脊背上取乐。十几个渔民弄来刀、斧、锯等工具,开始切割。一块块肉、鱼翅、鱼皮和内脏分别装进箩筐里抬走。满地是污血,一阵风儿吹过来,腥味扑鼻。
唐学在岸上目睹这一幕,若有所思:水中之王,一旦离开大海,只能任人宰割。灵昆鲨,林冠山,真是太凑巧!难道洞头人的一句戏言,成了林冠山的最后归宿?
走过一段由石板铺成的台阶,经过杨府爷庙门口,再拐个弯,他就到家了。
彩云正在一个面盆里揉捏着一大团粉红色米粉,忙着要做什么。看见丈夫回来,说:“你忙到现在才回来,肚子饿了吧?”她停下手中活,洗个手,把桌上饭罩掀开,几个早已做好的菜,鲜活地呈现在面前。
唐学笑道:“好菜啊!老婆辛苦了!”稍停,他问,“你刚才在做什么?”彩云说:“明天是七月初七,七星娘娘妈生日。我准备做一些‘鸡母狗儿’①k拜祀。扁亭②已买来了,咱玉芬还小,到十六岁,才做红龟抬圆亭。”
“家里事,你操心了!”唐学瞧不见女儿,说,“玉芬呢?”
“刚睡着,吵得要我讲打海盗的故事。后来,哄不过她,给她念了一段鹊鸟歌,才愿意。” 彩云说。
她清蒸了几块鳗鱼干、剥皮鱼干,温热一碗老酒,在老酒里加一个打碎的鸡蛋花和两三片生姜。据说喝了这种老酒,可驱寒除湿又补身。唐学喝了一口,咂咂嘴,说:“你温的酒,就是合味,好喝!”
“瞧你嘴甜!”彩云眯起眼睛笑着。坐在丈夫旁边,自备小杯作陪。她沾酒就脸红,平添了几分姿色。唐学看在眼里,伸手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彩云觉得今晚丈夫神态有点反常。问道:“学啦,你有啥心事?我发现,每次打海盗之前,你总会对我特别好,好像——”彩云欲言又止,她把“生死离别”这句话吞进肚子里。但是,眼眶还是忍不住红了起来。
唐学沉默了。
“灵昆鲨又来惹事?”
“他贼心不死,寻求与洞江轮决战。”
“那你可有好计策?”
“有!还缺少一件。”
“什么?”
“我想,今晚睡在杨府爷宫,祈求杨府爷赋予我智慧和力量!”
“好,我陪同你一起去!”
“等我,沐浴更衣!”
杨府庙,就在他家隔壁,中间仅隔一户人家。唐学腋窝下夹着一张草席,一个枕头和一条被单,来到庙里。一番烧香拜祀后,就在其正殿,元宝台神兽脚过夜休息……
云雾弥漫,细雨霏霏。一孩童从小巷子里跑出来,在一座大庙门前停下脚步。他仰望大门,门板上刻画着门神秦叔宝怀抱一对瓦面金锏和尉迟恭手拿一只竹节钢鞭的竖像。他见两扇大门虚掩着,用力推开门。屋外浓雾漫入室内,主殿里点燃的香烛烟雾缭绕——朦胧间,大殿两侧柱子,用青石浮雕的两条苍龙,飘逸飞舞……他眨下眼睛,看得真切,不敢动弹。忽儿,转身而出。
他惊呼着:“石龙活了!会飞了!”
闻讯而来的几位村民,一听说有这等稀奇事,壮着胆,从门缝里伸进脑袋探个究竟。仔细一瞧,哪有什么活龙,明明是眼睛看花,走神了。
内有一老人说:“这小孩,看见活龙,有慧根,有佛缘!”
“当当当”一阵锵锵有力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震得地面和四周梁柱嗡嗡响。领头的一位将军,穿着白盔甲战袍,身后紧跟一支队伍。全身铠甲,手持长枪,肩背弓箭。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进大门。前面那位将军,分明是杨公……
唐学被这阵脚步声吵醒,睁开眼睛,环视四周,没有任何动静,原是一场大梦。
他回忆,看见活龙,是自己孩童时发生的事。而这次杨公带兵显灵,隐喻着什么?思忖半晌,不得其解。一时犯困,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屋后的雄鸡第一声报啼,唐学就苏醒了。他点燃头柱香,把铺盖一卷,回到家,洗涮完毕,吃了彩云为他准备的早餐,来到了码头。
风静浪平,东方泛红,彩霞朵朵。艄公认得他,摇着小舢舨过来,把他送上洞江号。唐学递给艄公钱币,艄公歉让几句,收了钱,摇走了。
j① 鸡母狗儿:闽南语,用米粉做成小鸡小狗的模样。
②圆亭:闽南语,在七月初七这一天,家里有小孩的,一般要买扁亭和圆亭,16岁
以下买扁亭,16岁买圆亭。16岁以上就不用买了,成丁了。所谓扁亭和圆亭,用竹子框架做成的凉亭或房子,外面贴上画好的人物和房子结构的彩纸。m
第23章
唐学召集全体水兵到甲板上。
唐学说:“这次海战,与往日不同,将是一场恶斗。洞江号全体官兵,上下一条心,齐心协力!不成功,便成仁!渔行老板表态,谁先抓获林冠山,奖励白银50两!你们,有没有信心和勇气!”
“有!”众水手高声答道。
掌布将一大把已点燃的香,分给人手一柱。
唐学跪在前面,众人一起下跪。唐学双手举香过头顶,对着驾驶室驻船供奉的杨府爷神像顶礼膜拜。这是出征前一种祭拜仪式,虔诚而庄重,亦是战斗动员令。唐学说:
“杨府爷公在上,受洞江轮众弟子一拜!今日,海盗猖獗,屡犯我洞头洋,骚扰我民众,破坏我渔业生产。我洞江轮,不辱使命,奋力反抗,誓与海盗,战斗到底!祈求杨府爷公,赋予我们神力,打败海盗。保护众弟子,保护洞江轮,胜利凯旋!”礼毕,掌部又特意炒一大盘豌豆,分给大家品尝。
早餐后,唐学命令全舰官兵检查武器,轮机长检修设备。做到一声令下,就能立即启航,投入战斗。一切准备妥当,一声汽笛划破长空,战舰徐徐驶离洞头港。
码头上,彩云抱着玉芬拿着小手绢在挥舞;阿珍一边摇手,一边用手捂着嘴巴,仿佛要哭出声来;有几位老人,竟然跪在沙滩上,对天膜拜,心中祈祷。
天空乌云密布,海面飘荡着一片片淡淡的云雾,朦朦胧胧。晴转阴天,十分诡异。
洞江号驶过炮岙门,往炮台山外海驶去。唐学用望远镜一瞄,远在竹屿岛洋面附近,七艘海盗船一字排开。虎视眈眈,宛如七匹海中怪兽,只等洞江号上门送死。
唐学、唐斌、魁内、如钦在驾驶室商量对策。
唐学说:“今天,还想听听大家的意见,如何迎敌?”
唐斌说:“‘一时风开一时船,一潮水张一潮网’。今日之战,不比上次那一战。我认为,直接打击冠山!”
唐学说:“为何?”
唐斌说:“上次一对三,我们采用杀章鱼的办法,各个击破。这次,我们要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请唐学兄指教!”
唐学说:“其言极是!看来唐斌学识大有长进,可喜可贺!这次如果采取上次的作战方案,我们的力量会被他们消耗殆尽而拖垮。因此,要集中火力,择机打垮冠山。其余船只就不敢轻举妄动,也就好收拾!重要一点,一定要诱敌深入,牵着他们的牛鼻子走,听从我们的计划安排。洋面七艘船,‘绿眉毛’仍是冠山的指挥船。三艘乌艚,该船是中国四大木船之一。船身大又笨,可装一百来号人,是一种凶猛的双帆大船。其余那三艘白底船,我看算是滥竽充数罢了!大家各就各位,准备战斗!”
距海盗船约300码,唐学观察潮汐流向。现是涨潮,海盗船在上方,顺流,处于优势,自己反处于劣势位置。但是洞江号是动力船,只要不熄火,船只可保持持续稳定。
就在这时,七艘海盗船按梯队前进,一艘紧跟着一艘,首尾相接,浩浩荡荡。帆布借着风力,吹得像癞蛤蟆的肚子鼓鼓的。借着顺潮水,速度飞快;其气势,令人畏惧三分。船上枪声大作,众海盗站立在甲板上,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向天射击;高声叫嚣,仿佛在向洞江号示威和展示力量。一时间,枪声、嚎叫声、波涛声、风帆的啪啪声等嘈杂声形成一片。船队围绕着洞江号转圈,转了一圈又一圈,才停息下来。
三艘乌艚在左侧,右边三艘白底船,中间‘绿眉毛’大船坐阵指挥。冠山一挥手,三艘乌艚,在一阵呐喊声中疾速而至。
“轰、轰、轰”,从乌艚船上射来几发炮弹,落在洞江号四周,激起几根水柱。
“海盗武器升级了。”唐学暗忖着,指挥着战舰,从炮火中谨慎前行。
“表哥,我们要炮火反击吗?”魁内说。他发现对方火力嚣张凶猛,很不服气。何况自家也有同样的兵器,留着不用。
唐学说:“不焦急,我自有安排!”他想,现在不亮剑,就是让敌人麻痹大意。自恃武器先进、船多人广,藐视洞江号。而这正是他要传递的信息。兵不厌诈,在敌强我弱,力量对比悬殊的情况下,迷惑敌人,保存实力,也是一种高超的战略战术。
又有几发炮弹呼啸而至。有一发炮弹炸在前右侧甲板上,炸弹爆炸的热浪把几个水兵掀翻在地,有人受伤了。唐斌急忙从医务室取出药箱,及时包扎……
当第一艘乌艚已经到达有效射程之内,唐学下达命令:“弓箭手,对准帆布射箭!”
乌艚已靠近,躲在船侧护板下的弓箭手,手搭弓箭,箭头绑缚着带火的油棉团和火药,把一支支火箭射向乌艚。乌艚风帆相继中箭,燃起了火。帆布本身涂有桐油,防止风吹日晒;桅杆绳子也是麻绳等易燃物品。经火箭点燃,瞬间化成一团火燃烧了起来。这一招,果然灵验。乌艚前进速度随之停顿下来,改为摇橹,但已无济于事……
第二艘、第三艘乌艚,一起从左右两侧疾驶过来,企图夹击洞江号。唐学瞅准时机,发令:“枪手,弓箭手射击!”洞江号从两艘乌艚之间迅速通过,“迫击炮,发射!”6门迫击炮,从炮筒里射出一条条火龙,直扑乌艚。炸得船上木板、工具飞了起来,海盗乱作一团。与此同时,洞江号也中弹,遭受重创。后桅钢杆被对方炮火打断,几只救生艇被炸毁,多名水手被炮弹炸飞抛进海里,几个伤号躺在甲板上……
冠山在‘绿眉毛’舵楼上,观察到自家三艘大船受挫,洞江号也损伤。正想一鼓作气,指挥白底船发动第二波攻击。此刻,海上忽起雾公①,天边仿佛扯起一块灰蒙蒙的幕布;视线能见度慢慢变得模糊,不足十来米,双方一时休战。
浓雾吞噬着所有的声响,限制着人们的视野,四周一派安静。这种宁静,让所有船员陷入一阵莫名的紧张和恐惧情绪。光线黯然失色,黑暗随之而至……
“哐哐哐”——“嘟嘟嘟”——海盗船在海上敲锣吹号子。这是在浓雾期间,避免海上航行船只相撞的最佳办法。提醒对方注意,同时也告知自己船舶的方位。
唐学听着这敲锣吹号子的声音,一时远、一时近,一时强、一时弱。
他吩咐道:“大家注意观察,海盗船就在附近。”在驾驶室,他小心驾驶着洞江号,在海上缓慢移动。其实,周围海域就是大竹屿、斧头星屿,山形水道对唐学来说,再熟悉不过。从前不曾多少次在这里捕过鱼,也登上大竹屿,在那片大草坪捕过放养的山羊。但是,目前这根警惕的神经,还是时刻绷得紧紧的。
突然,猎豹“汪汪汪”地嗥叫几声。站在瞭望台上探望的海龙,顺着狗叫声,发现一个巨大的物体正穿过浓雾向自己靠近,形状也逐渐清晰起来。
“海——海盗——船!”海龙紧张地咽了口水,讲话也变得结巴。大声喊道,“10点钟方向!”浓雾中,双方几乎同时发现对方。近在咫尺,两只船猛然地撞在一起。一时双方人员匆忙应战,枪声大作,场面混乱。
“冲啊,杀!”海盗们利用这个有利时机,故伎重演,拉扯着桅杆上的各种缆绳,既像荡秋千,又像一群蝙蝠,吱吱喳喳地奔跳过来。
唐学沉着冷静,指挥水兵们作战。同时,判断和预测事态的发展。他想,为什么海盗个个不怕死,前赴后继、勇往直前?一方面是习惯成性,没有他们打不过的对手;另一方面,依然占据人多势大的优势。现在,仅是一艘海盗船和洞江号搏斗,我们几乎把全部战斗力投上去。如果加上那几艘,那洞江号在劫难逃。
海上起风,浓雾沉重地在海面上滚动着、翻腾着,它那巨大的灰白色气团,裹挟着毛毛细雨渐渐地散开了。天际慢慢开扩,竹屿岛从朦胧中清晰显露了出来。这时,他又发现其他六艘海盗船就在附近转悠。多亏于浓雾,才没有合力攻击洞江号。现在风起雾开,洞江号危在旦夕。唐学感到大事不妙,形势严峻。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速战速决,退出战场。他摇起警铃,命令:“全速后退!”
两船分离,洞江号佯败,开始往炮台山方向撤退。冠山见状,哪里善罢甘休。眼看将要活吞撕裂洞江号,却又让它逃跑。他率领众船奋起直追。洞江号在前,海盗船紧随其后。就像一场海上竞逐比赛,其场面十分壮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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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洞头民间有雾公、雾母的说法。单数日,如初一十五,雾公,雾易散;双数日,初二十六,雾不易散。亦有说南风雾为公,雾易散;北风雾为母,不易散。
第24章
一团乌云,旋转地笼罩在上空;巨大积雨的底部,垂下一根漏斗形巨大的尾巴;黯淡的云间,洒落大滴雨点,顷刻变化成瓢泼大雨。
“龙吸水!龙卷风!!”海龙一阵惊呼,恐慌地从瞭望塔上爬了下来。龙卷风所到之处,方圆几海里的海水,被巨大的吸引力旋转了起来,上下翻滚,牵引到半空中……
几道闪电,把驾驶室照得如同白昼;一声惊雷,似乎在头顶上炸开,摄人魂魄。
唐学探出窗外,目睹龙卷风,露出惊骇神色。急欲转舵避让,但为时已晚。骤然间,船体被龙卷风外围的海浪抛上浪峰,又跌入低谷。
唐斌从船舱里出来,往外一瞧,顿时大惊失色,他以为船只触礁。只见暴雨倾泻如注,狂涛猛击船体,传来阵阵巨响。索具扶栏被风吹得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野兽在嚎叫;几只救生艇,被风刮得啪嗒啪嗒地激烈摇晃着。大雨,熄灭了船上的几处明火。
一巨浪“嘭”地一声扑向船首,船首骇然一沉,瞬间,海水如一道水帘腾空而起,哗啦啦地劈头盖脸把船体从头至尾淋个透;然后船头往上一冲,仿佛无数道瀑布,挂满四周,潺潺如注泄入海中。
此时的恐惧,胜过任何噩梦。也许,人们在陆地上望见海洋里的龙卷风,形容乃天龙下凡吸水,既美丽又壮观,又有神话色彩。可是,一旦你与龙卷风零距离接触,你的感官早已惊吓得飞到九宵云外去了。这是大自然的一种奇异现象,对于航海人来说,一生都不要遇见,你三拜九磕八辈子都要回避。否则,凶多吉少,靠你造化了。
透过驾驶室玻璃窗,唐学俯视着船首随着巨浪的起伏艰难地移动着。他双手紧握方向盘,叉开双腿,好似练功时扎马步;犹如鱿鱼吸盘一般,贴在甲板上稳丝不动。
他不禁感慨道:“洞江号,你是一艘北洋水师的英雄战舰!屡经沙场,出生入死!不会因为今天的这种恶劣天气,出征未捷身先死。那也太辜负我唐学一份雄心壮志啊!”他的双眼射出一道严峻而冷酷的亮光。那是面临困难和灾难时所表现出来的一种从容、勇气和睿智。
驾驶室颤抖不止,如同要散架似地。地下几个空瓶,随着船身的颠簸互相碰撞;舵手坐椅,也歪斜地撂在一边;一扇没关好的窗,在那里哐嘡哐嘡作响。
魁内浑身湿漉,头发凌乱,像刚从海里爬上来,一直在滴水。额头满是水珠儿,脸上的肌肉,莫名地抽搐着。不知他是被海水打湿,还是被这种恶劣天气吓得冒冷汗。也许,两者兼有。他猛然看见供奉的杨公神像,就像找到了救命稻草,急急祈求道:
“杨府爷公,保佑我们洞江轮平安啊!”随之,他又向各路神明祈祷,“妈祖、观音菩萨、海龙王、风伯雨师、雷公电母,救救我们洞江轮吧!如果洞江轮躲过这一劫,平安回洞头,我保证全猪全羊拜天公!大丈夫,一言既出,五匹马追不上!”
唐学闻言,不禁苦笑一下,他太读懂这位表弟了。想少年时,别人去孔庙读书,他也正儿八经地背个书包上学。可是,不去海边玩耍,就上山捣蛋。其他同学放学,他也装模作样跟着回家。这就是不读书逃学的后果。
“表弟,你说错了!这句话应该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唐学纠正道。外面风雨交加,他几乎用喊叫,才能让魁内听得见。
“反正意思差不多就是了。再说天公爷,也不会在乎是四匹马或五匹马!按理说,五匹马比四匹马跑得更快!表哥,你说是不?”魁内也大声应道。
唐学无言以对,哭笑不得。与这个半文盲,摔倒不懂爬字怎么写的人理论,纯是白费口舌。再想想他的话,也在理。同样的事物,往往会因为各人生活阅历、文化水平、教育程度的差异而截然不同。
在这危难关头,汹涌澎湃的大海面前。这种以苦作乐,还有一味心思,为了一句话正确与否而理论的人。这世上,恐怕只有唐学和魁内做得到。
不久,洞江号缓缓地驶离了重灾区。
恍惚间,唐学回忆起,昨晚夜寝杨府庙做的梦——浓雾、石柱上盘旋的龙、杨公带兵、持枪背箭。这些,俨然就预示着今天将要发生的事。无奈自己凡夫俗子,天机玄奥难于洞察。一些事,并不意味迷信;某种超自然现象,是我们无法用常理来解释的。
反观海盗船,在巨浪中颠簸前行。跌入浪谷,不见其船身,只露出几处风帆飘浮在水面;推上浪尖,船底前后龙骨都露出来,可见船底下寄生一大片藤壶和贝类。猛地,有艘白底船,被龙卷风吸进风眼里;巨大的旋转力,把它轻而易举地牵引到半空中。然后,从空中轰然而下,重重地摔在海面上。一根桅杆折成几截,船身骨架、风帆、杂物……水面全是残骸,还有飘浮的人。
又一阵暴雨降临,一条条活蹦乱跳的鲜鱼从天而降;像下了一场鱼雨,洒向洞江号。忙得掌布赶紧跑到厨房里,取面盆、端水桶装鲜鱼。
他笑道:“天公送礼,中饭有鱼吃了!”
龙卷风逐渐减弱,乌云飘散,水柱消失,一缕阳光透过云层照射在海上,大海恢复了平日的安宁景象。
唐学目睹这一切,感叹地:“大自然真是太神奇了,好像刚才根本没有发生龙卷风一事。来无影,去无踪。人类在它面前,是那么渺小,如苍海一粟。”
时值中午,海水已退潮,阳光在云层里闪耀。洞江号逆流而上,绕过炮台山,仙叠岩近在眼前。
唐学从驾驶室下来,看见海龙爬到瞭望塔,拆掉维修被风浪损坏的探照灯;他走进船舱,向唐斌询问伤病员情况;从机舱传来机器马达富有节奏的轰鸣声,轮机长向他汇报机器运转正常。
洞江号驶过铁钉台,在炮岙门航道调个头,船首朝外。潮水湍急,唐学下令把后锚放下。船尾铁锚,咕咚咕咚沉入水底。
洞江号,等待战机……
沈辰站在冠山身边,观察着洞江号战败一路逃跑。他想,凭唐学的一贯作风,这种不战而败是让人怀疑的,其中必有诈。这不是败退,而是有目地的撤退。
他说:“林大哥,我们不要追击了。据我判断,并非唐学战败逃跑,恐怕是他的诱兵之计。”
“何以见得?”冠山说。他观察四周,左边是半屏山,海面开阔;右面仙叠岩,怪石峻岭,看不出有何可疑之处。
“我们和他交战几次,每次他必然全力以赴,有壮士断腕之决心。这次尽管船身受损,但不减战斗力。以唐学一贯脾气,绝不会临阵逃跑。”沈辰说。
“我看哪,他就是逃跑!我们要一追到底,那怕他躲到老娘床底下,也要逮住!”
林寅说。“敢于挑战林大哥,纯属是螳螂挡道,自不量力!他也不撒把尿照照自己,就一艘破船,有什么了不起的?”
冠山对两人的观点不置可否。他举起望远镜,发现洞江号停泊在炮岙门航道上。其架势,就像一位横刀立马的大将军。颇有一夫当道,万夫莫开之概。这下子,却把冠山惹毛了。他从鼻孔里喷出一气,说:“败兵之将,何等狂妄!今天就是刀山火海,我老林也要闯一闯!赢,则不仅是洞头洋,还有东南沿海更广阔的海域;输,我林冠山卸甲归田!再说,凭我这六艘战船,打不过小小一艘洞江号,绝对不可能!”言毕,他下令,“兄弟们,洞江号就在前面,要不要活捉唐学,吊在桅顶脱裤打!”
“要!”众人喊道,嬉笑着,尽扮着鬼脸。
“那就给我冲上去。林寅,三帆缆索拉紧,全速前进!” 冠山说。
第25章
铁钉台与圆屿,两者之间仅有三百余米宽;中间这条航道,叫炮岙门。潮水涨满时,可行千吨船舶。退潮至一半或潮水退尽,圆屿周围全是礁石,行船都要往江中偏向铁钉台一侧行驶。最近离岸处,有时仅二三十米。铁钉台与圆屿,如同两位将军,日夜守卫着炮岙门。懂潮汐、识暗礁、明风向,才敢于通过这条水路。退潮后,少有船只敢冒这个风险。
唐德听从唐学的安排,带领二十几名枪箭手,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中午时分,他看见海面刮龙卷风。不久,洞江号出现在炮台山外。当他看见洞江号伤痕累累地从眼皮底下驶过,进入炮岙门,才松弛一口气。海盗船紧追不舍,‘绿眉毛’首当其冲。当临近铁钉台海面时,唐德指挥弓箭手居高临下,用带火药的箭一起射向‘绿眉毛’风帆;枪手则瞄准着甲板上的海盗射击。一时间,冠山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打得措手不及。船首的三角帆被烧,从桅杆上掉落,像只泄了气的皮球松垂下来。中帆和尾帆也相继着火。船只失去动力,再者又是退潮。‘绿眉毛’在海上好比一只牛被绳子栓住了,进退两难。
唐学见时机成熟,命令起后锚,全速前进。洞江号迅速撞上‘绿眉毛’。‘绿眉毛’在一阵激烈震动和摇晃中,船体活生生地被撞开一个大口子。
唐学一声怒吼:“兄弟们,跳过去,活捉林冠山!”只见他迅速操起挂在墙上的佩剑,从驾驶室,一个飞跃,跳到海盗船。其身手矫健得好似一只大鹏鸟,从天而降。手中长刀,在阳光下闪耀着一道寒光。“唐学在此,海盗还不投降!?”
唐斌担心唐学有失,喊道:“魁内,保护好大哥。其余人,统统跟我上!冲啊!”呼喊声,掺杂着子弹的射击声和刀棍的格斗声响成一片,双方人员粘合在一起博杀。场面混乱,鲜血飞溅,染红了甲板……
冠山掏出手枪,一阵点射,洞江号几名水兵应声倒下。他打完子弹,手枪一扔,又拔出腰中佩剑。怒不可褐、咆哮地冲过来,有几人抵挡不住,纷纷后退。
唐学见状,从混战中退出。他左手握着剑跳到冠山跟前,说:“冠山,唐学在此!你我之间多年恩怨,今日做一了断!”他的剑刚砍伤一个海盗,刀刃上还在滴血。
“我也等待这一天!从多年前,你的战友被我刺伤不治身亡,再到唐德老板被我吊在桅杆顶,唐斌和海龙被我扔下海,你心中那团复仇的怒火就不曾熄灭过。从你愤怒的眼神,我就看得出来!我敬佩你的为人,但是,你是我海盗生涯中,最大的绊脚石!今天,我必须铲除!”
“你才是洞头人的绊脚石!我要让你,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我知道,人在江湖走,账总有一天要清算!但是,我没有欠你帐!我没有欠任何人的帐!”
“看剑!”唐学打断他的话,挥舞着剑刺过来。冠山用剑一挡,一阵叮当响。
冠山挥剑的姿势,显示颇有军人的专业素养。唐学躲闪旋转,扰乱其阵脚,不让剑刺到。唐学虚晃一剑,跃到舵楼,冠山紧追不舍;唐学居高临下,剑尖直挑冠山头部;冠山头一歪,躲过一剑,身体失去平衡,眼看要摔倒,随手抓住主桅缆绳,一个荡秋千似地,又飘荡过来。他一箭步,往前冲刺;唐学来个后翻身,敏捷地避开一击……
唐斌使双剑,在与沈辰的交战中,手臂被刺伤,仍然在搏斗。魁内使双斧,又长满胡子,被海盗戏称为“傻李逵”。听其名,观其人,还真有三分相像。只是眼睛不大,瞪起眼来不够精气神。有一海盗在暗处举枪偷射唐学,他看得分明,手一甩,斧头即到,斧柄砸中海盗后背,他一声不吭倒下了。
如钦左手握刀,右手抓住猎豹脖子上的短链,说:“不怕死的,冲过来!”
林寅和两个海盗你看我、我瞅你。林寅喊声:“杀!”就带头冲上来。其余两个看见如钦把狼狗一放,吓得双腿发抖,抵抗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们一边逃跑,一边喊天呼地。狼狗在后面猛追,他俩跑到船沿,见没路可逃,扑通一声跳到海里,直喊“救命啊!——”
唐学和冠山,他们从甲板战到舵楼,又从舵楼战到斜桁帆布上,又跳回甲板。双方旗鼓相当,不分伯仲;棋逢对手,胜负难分。
“叶老弟,几年没切磋,你的少林剑法大有长进!佩服佩服!”冠山在格斗中,还不忘对唐学精湛的剑法评价几分。
“你这具有欧州风格的黄埔剑法,出神入化,也同样精彩!”唐学说。
“我堂弟是黄埔六期学生,剑法了得。又去德国,学了一些欧州人打法。我有空,就去他那里学几招,否则,就落伍了。不过,这个你也看得出来?”冠山说。
与其说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生死搏斗,还不如说,是两位武林高手在切磋手艺。两人边打边说话,在刀剑的咣当声中,在力量与技术的较量中,平添了一份诙谐和幽默。
唐学打得性起,愈打愈勇,毕竟年轻气盛,把冠山打得节节败退。冠山在这种持久而咄咄逼人的搏斗中,慢慢处于下风。他心里明白,不能和唐学这般胶和稀泥般的打下去,这样对自己不利。他毕竟是个久经沙场的人,知道怎么把被动变成主动。忽然,他卖个破绽,右手伸向腰间一挥,一把匕首在空中“嗖”地一声飞了过来。不偏不倚,射中唐学的左侧肩膀。唐学一时疼痛难忍,踉跄着靠在船板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冠山举起利剑,横空劈下。唐学躲避不及,闭上眼睛……刹时,只见一道黑影从半空中闪过,咬住冠山拿剑的手腕死死不放。冠山惨叫一声,他的长剑“咔嗒”一声掉在了甲板上。
原来,是猎豹救了唐学的致命一刀。唐学见状,顺手操起剑,就势往冠山的左手臂砍过去。正好砍到他刺绣着那条张牙舞爪的大青龙,鲜血染红了那龙头,痛得他哇哇大叫。众水兵乘势压住他,将他五花大绑,押到洞江号。
紧随其后的五艘海盗船,看见冠山被抓,准备过来搭救。这时,从铁钉台射下一排排火箭和子弹,无数手雷扔向海盗船。同时,十几艘白底船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无数枪口对准着海盗们。
唐斌给唐学查看伤口,看无大碍,就简单地包扎了一下。唐学看见洞头渔船包围了海盗船,则对海盗们喊话:“各位台州兄弟,我们要捉拿的是林冠山,与你们无关。我们洞头人,也不想与你们台州人打仗。仗打起来,对大家都不利!你们家里也有父母兄弟姐妹。我劝你们回去吧,洞江轮不打你们!”
海盗们听唐学这么一说,想想也对。冠山都打不过他们,又被活捉,况且我们也被包围。群龙无首,我们凭什么能打败洞江号?于是,几艘船就在炮台山海边转个弯,溜走了。
唐斌命令海盗们把‘绿眉毛’船上林字大旗降下来,林寅很不情愿,但也乖乖就范。洞江号水兵则站在甲板上,得意扬扬地看着不可一世的海盗,终于战败降旗,不禁发出高亢的欢呼声:“我们胜利啦!”
唐学一只手抱住猎豹的头,说:“猎豹,谢谢你救了我一命!”猎豹好像通人性似的,伸出舌头舔着唐学受伤的肩膀。如钦过来,抱起爱犬,流下了泪水。
唐学对着已是俘虏的冠山说:“老林,我今天终于把你逮到了,还有话说吗?”
冠山一屁股瘫坐在甲板上,一言不发,鼻孔里发出阵阵怨恨的呼哧声,好像因遭到如此失败,脸面扫地而耿耿于怀。良久,他才摇晃着受伤的身体站起来,步履艰难地走到唐学跟前,说:“有道是,胜败乃兵家之常事。关帝爷也有走麦城的时运。我老林自出江湖二三十年,打过的对手无数,却是头一回栽在你手里,心里也佩服!只是现在想起来,有点后悔。当初你去台州,我的手下叫我杀了你们几个,以绝后患,我不同意。因为,我看你是一个大丈夫男子汉!面对我们那么多人,你面色自如,令人生畏!”
讲这话的时候,他看见随从五艘大船在海平线上露出几个小点,一眨眼就不见了。他一脸悲哀,却傲慢地抬起头,说:“无所谓,都滚蛋吧!如果我有朝一日东山再起,也是一条好汉!我也做海盗,我也想再和你叶老弟,在洞头洋大战一百回会!”说完,他讪笑起来;那笑相,比哭还难看。
沈辰和林寅也一同抓获坐在甲板上。海龙站在林寅旁边,用手划着和他比高低,说:“八戒,你现在总比我矮几分了吧?”
“猴精,你别得瑟,看我等下把你扔进海里。”林寅说,随之求饶似地,“猴哥,我怕你好不好?”众人听了,都笑了。冠山却傻瞪着眼,怎么跑出了一个八戒和猴哥?
唐学看见冠山手臂还在流血,吩咐唐斌给予包扎。唐斌想起唐德兄在台州被他吊在桅杆上的不幸遭遇,以及自己和海龙被推下海,几乎死掉,真想把他揍打一顿才解恨。现在居然还要给这个阶下囚包扎伤口?考虑到唐学的话,又不好违命,只好给冠山包扎伤口。
唐学介绍道:“他就是叶唐德老板的胞弟叶唐斌。”
“啊,后生可畏!”冠山说,“兄弟,当初你兄长在我台州,我并没有虐待他,这个你可以问。至于把他吊上桅杆,只是演戏给唐学看。”少许,冠山叹了一口气:“唐学老弟,这次下战书予你,本以为你畏战不敢应战。不料,你不但应战,还表现如此机智勇敢。这次下战书予你,本以为可以打败你,然后说服你,联合干一番大事业。殊不知,反而做了你的阶下囚。人算不如天算啊!可叹我林冠山不能与你共事联手,称霸海洋,此乃平身之遗憾啊!”说完,一行浊泪从他满是皱纹的脸庞上流下来,他默不作声了。
他张开着口,垂头丧气的一副狼狈相,使唐学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然而,一想起他平日的斑斑劣迹,怜悯之心立刻化为乌有。唐学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诚然,当时唐学收到战书的时候,也想起冠山在台州对自己谈的一番话,总觉得这战书背后一定有文章和蹊跷。只不过,不知道他到底打那张牌。此刻,他终于明白了他的一番心思和用意。不禁暗叹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老林啊老林,你也许找错对象了。”
第26章
冠山被关押在北岙监狱里。
审判当天,从大牢押往法庭的路上,遭到当地老百姓围攻。愤怒的群众,看见附近有卖棺材、做竹筐的店铺,抓起木板、竹杆就打;还有的民众用石头砸、小刀捅。等不及法庭的审判,活活打死林冠山。有几个神秘人,在法警的监护下,马上把尸体从现场拉上马车,秘密地运送到洞头宫口码头,搭乘着一艘白底船快速离去……
两年后。
在鹅冠山的林间小路上,有两个人身着便衣行色匆匆。他们显然走了很长一段山路,累得气喘吁吁。他们在树底下歇会儿,目光透过那片低矮的树梢,阳光下可见建在半山腰的那座慈云寺。
慈云寺主持释沧海,带领十几个信徒在做早课——诵经拜佛。便衣人走进慈云寺院子里,刚好释主持在众人的簇拥下从念经房出来。他看见两位不速之客,上前施礼道:“两位施主,早上好!”
“释大师好!”便衣人还礼道。
“两位施主,请问这大清早有何贵干?”释主持问。
“释大师,我们要找一位在贵寺修持的师傅。”便衣人答道。
“请问是谁?”
“林冠山。”
释大师把视线落在了站在自己左侧的、穿着灰色僧服、一位高个子的人身上。他低垂着头,双目微合,嘴唇紧闭,一脸漠然。释大师说:“冠山,有客人相见。”
“是,师傅。”冠山站在原地,有些木纳地答道。
释主持问:“不知施主怎么称呼?”
便衣人说:“本人乃中华民国海军少校林冠峻。”
释主持双手合掌施礼道:“哦,久闻大名,失敬失敬!”少校同样双手合掌还礼。来者,是冠山的堂弟,黄埔军校第六期学员林冠峻。前些年,冠山的精湛剑术,就是向这位贤弟学习的。身边一位是他的警卫员。
在慈云寺山边,冠山和冠峻站在凉亭外。冠山说:“峻弟,你今日找我有何事?”
冠峻说:“山兄,一言难尽。日本军队几个月前侵犯我国,山河相继沦陷。上级命令
我组建一支海军舰艇部队,与日军抗衡。”
“我早已卸甲归田。罪孽深重,只求菩萨消弥我平生之罪。我别无它求,阿弥陀佛。”他双手合掌,满脸慈悲虔诚。
“国家兴旺,匹夫有责。当下正是国家需要用人之机,救万众于水深火热之中,也是普度众生,一种造化!”
“我心已死。请贤弟,另请高人,冠山实在难于从命。”冠山深深一鞠躬,其意如拒人于千里之外。两人交谈良久,冠峻看那远方大海,帆影点点,碧波荡漾。冠峻说:“你是属于大海,大海才是你的归宿。望山兄三思!顺便告诉你,洞头洋盛传,唐学找到了那三鼎金三鼎银……”言罢,就告辞了。
冠山眺望着面前这一片熟悉的海洋,陷入了沉思……
初稿:2O17年12月12日于三亚
修改:2O20年4月6日 于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