瓯江船殇
一
温州瓯江口北门头码头,1954年12月12日午后一点多钟。
“永丰”号机帆船徐徐靠近码头,站立在船头船尾两侧的两名水手,手抓缆绳,奋力一抛,缆绳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准确无误地扔到了岸上。码头工人把绳索盘绕在石墩上,等待船只一停稳,几十名乘客提着大小包从船舱里鱼贯而出,就像一群喜鹊放出笼儿,四处飞散去了。码头上,早有一二十辆黄包车在等候揽客。少许,搬运工人下船卸货,一车又一车被运走,忙碌又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货物卸完,六七名水手打扫卫生完毕,“永丰”号船长徐明保留下一名水手一起看管船只,让其余人员统统上岸去了。或找亲朋好友聚聚,或下馆子喝一杯,或逛街购物,或看戏班子演出。
明保五旬出,中等个子,身材硬朗,穿条灰色长袖衫和黑裤。他天庭开阔,头发梳向脑后,额留几道皱纹,鼻梁高挺,双目有神。他三天两头来温州,如今年事已高,不想与年轻人凑热闹。自个儿坐在驾驶室里,呷着小酒,哼着小曲儿,观看两岸和海面风光,自陶其乐,好不逍遥自在。
赵波,二十刚出头,个子不高,健壮。浓眉大眼,方型脸,留着胡子。上套件长袖冬衣,下着黑裤,脚穿一双布鞋。平时少话,给人憨厚老实的印象。他是“永丰”号水手,刚才和徐船长把船务事处理完毕,就上岸了。他这次到温州,还带着一位认识不久的小学老师。她叫小芳,芳龄十九岁。她内穿戴花白衬衣,披件深色外套,配着一条蓝色的尼毛料裙子。长发自然垂向肩后,戴着一副眼镜。
他拦了一部黄包车,先让小芳上去,自己才屁股颠颠地坐下。他的心怦怦直跳,瞥了一眼小芳,一副自若的神态,他才静下心来。
几天前,赵波把“永丰”号准备首航温州的消息告诉了小芳。他想通过这次机会,彼此增加了解,希望和她的关系更密切一些。小芳也有此意,就向学校请个假,两人一起到温州城来了。小芳告诉黄包车师傅去五马街,师傅说声“好的”就猛踩脚踏板,车子一路飞奔而去。
温州城乃浙南重镇,人口众多,经贸发达,商铺林立,车来人往,摩肩接踵。赵波初次来鹿城,环眼四顾,充满新奇。小芳来过几次,对大街小巷,百货商店,农贸市场倒有几分熟悉。两人一路上边看街景边聊天,不觉得时间飞快。不久,黄包车就在五马街口一商铺门前停了下来。
老板娘四十多岁,一身端庄秀气。她认得小芳,从柜台里出来,笑道:“小芳,刚到温州吗?这次来,要带点啥回去?”
小芳说:“老板娘,你的东西这么丰富,我都想要!”
老板娘发现她身边站着一位小伙子,说:“后生仔,你要点什么?”
小芳见问,接过话茬说:“他是‘永丰’号船员,叫赵波。”
赵波说:“等一下,我还没想好呢!”
老板娘哼笑了一声,顾自忙去了。
这店铺不大,仅十几平方,但商品也琳琅满目。柜台内货柜,陈列着烟酒和饼料。店铺门口,摆放着十几箱核桃、红枣、金针、香菇、糖果之类的南北货。小芳询问了几种商品的价格,就挑选了五六项,每项来一两斤不等。
赵波说:“老板娘,我也像她一样,每项来一份!”他从衣兜里掏出钱递给她。“多少钱,两人一起算。”
老板娘说:“不急不急,你这份还没秤好呢!”她低声对小芳说,“他是你什么人,这么大方?”
小芳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赵波听了,俯在她耳边说:“我们是同学!”
老板娘白了他一眼,在嘴里嘀咕了一句:“谁相信!”在老板娘的眼里,一个秀气俏丽,一个土包子,衣着打扮和讲话水平都不在一条水平线上。
小芳的东西装成一只小麻袋儿,自付了钱。赵波还想争着付钱,反而觉得不好意思,故作罢了。小芳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到对面书店,给学生们买几本书就回来。”她跑过马路去了。良久,她抱着一袋书,笑嘻嘻地走过来,脸上流淌着汗水,用手帕轻轻擦抹着。双颊越发红润,好似涂上了胭脂,妩媚动人。她喘了一口气,说,“好了,完成任务了!”
赵波用手臂推了推她,压低嗓门:“你好漂亮啊!”
“你又来了!”小芳用力扭下他的胳膊。赵波痛得张着嘴巴又不敢出声,嗫嚅地说:“下次不说,可以了吧!”
一言未了,一部黄包车戛然而止地停在赵波跟前。从车上跳下来一名伙计,他神色慌张地说:“赵波,你让我好找!有急事,你快回去!徐老大叫我把大伙找回来。‘永丰’号,马上要开船回洞头。”
“哦,这怎么回事?”赵波说。他十分费解,按计划安排,‘永丰’号今日在温州过夜,明天早上装货,下午顺潮汐返回洞头,怎么临时变卦了?
“这里不便说话,你回去就明白了!”伙计说完,又跳上车,告诉师傅地址,去找人。他们平日在温州,约好了都有几个相对固定的活动场所。万一船上临时有急事,也好找。否则,整个温州城,你去哪里找人?
赵波不敢多停留。
他晓得平日徐老大喜欢来两口,就顺手要了两瓶白酒竹叶青,一同付了钱。刚才一忙,两人都顾不上吃中午饭,小芳就到隔壁饮食店买了几个馒头和油条。赵波招来一辆黄包车,把几袋东西塞上车。两人就在车上,将就地把午饭解决了。
黄包车,直奔北门头码头去了。
二
赵波急匆匆地赶回北门头码头,“永丰”号静静地停泊在岸边,心里就踏实了;望着它矫健地船体,如同一匹战马,随时听候武士的呼唤,油燃了一份自豪感。
码头一角,一部军用吉普车停在那里。明保正和一名解放军军官傅连长交谈着,身边站着通讯员小张。傅连长,二十七八岁,一身军装,身材高又瘦,腰部别着一把手枪,英俊威武。通讯员小张,一脸的稚气,约十八九岁。
赵波吩咐船员先带小芳到他的卧室休息,船员拿起两袋东西,在前面引路,小芳捧着书袋跟着去了。赵波过来和明保见了面。明保给双方做了介绍,相互握手致意问好。
明保对赵波说:“傅连长有一批物资和人员,急需运往洞头,临时租用我们船只。我们要全力配合!”
赵波说:“那当然!”
傅连长说:“我们经过了解,你们在洞头这条航道经营多年,富有经验。”明保点头称是。“船上有闲杂人员吗?”傅连长说。
“没有。仅有我外甥女一人。如果不方便,我可以让她上岸。”明保瞧着赵波,眨下眼睛笑了笑。
赵波有些羞涩地说:“算是女朋友吧!”
傅连长说:“那没关系!多一两个人也无妨。”
一星期前,温州军区司令部命令他带领部队人员到洞头驻防,这其中有派往地方工作的官员、机要人员、随军家属等一百余人。洞头地处温州市区的海岛,距温州约有四十几公里的东海上。因国防需要,属于对台前线。平时,仅有一艘小型客运班轮“利群”号来往于温州和洞头之间。近日来,由于受冷空气的影响,海面常刮大风,所有船只一律停航。早上傅连长接到通知,据气象广播,沿海风力减小到四到五级,阵风六级,可以行船。但是,原来安排他们的部队船只,由于临时有紧急任务,被抽调走了。他只好到民用码头了解情况,正好洞头有商船过来,于是在请示了上级领导的同意下,租用了“永丰”号。这征用民间渔船,就像当年解放大军渡过长江天险,解放军渡过琼州海峡,以及解放洞头的几次渡江、渡海战役一样寻常。
明保注视着码头外浑浊泛黄的海水,从江心寺的海面奔流不息,一泻千里;时而卷起小小的旋涡,向东而去。他说:“傅连长,事宜早,不宜迟!现在,海水已开始退潮了,你们的物资和人员准备好了吗?赶紧上船!”
“好的,就等你这句话!”傅连长对身边的通讯员说,“小张,你去通知!”
小张说声“是”,一脚跨上吉普车,猛踩油门,一路奔驰而去。不到半个小时,他带领着四部军用卡车开到码头。从一辆车上跳下二十几名战士,他们动作敏捷,分别打开另外三部车后厢挡板,卸下一件件大木箱。木箱上,用墨水写着一些中文拼音及阿拉伯数字。每箱四个战士抬着,走下十几级青石台阶,搬运上船。赵波和一名水手,在船舱里配合战士把木箱一一接下来,堆放整齐。这时,刚才外出的几名船员也回来了,大家一起帮忙。人多干活快,才装卸完毕,又开来六部军车。八九十名解放军官兵,背着行李,带着武器,从车上下来,在码头上排队集合,上船。
赵波把他们安顿在客舱里,座位不够,很多人只能坐在甲板上,或站在过道。其中一部车是随军家属,一行十几人,带着三个小孩和七八个行李。徐船长让船员领着这些人,到三楼各自的卧室休息。
码头上有几位家属和船上的战士挥手告别,一时机器轰鸣,众水手解开缆绳,“永丰”号在江心寺海面转个弯,船首向东,开足马力,望瓯江口外驶去……
三
一个月前。
洞头岙内有一家老船厂,一面依山,三面环海,一字排开三座高大的船坞。该船厂平时日建造一些当地渔民定做的各种中小型渔船,主业以修理船舶而出名。洞头洋乃国家重点渔区,每年渔讯期间,来自全国沿海各地的渔船,都在洞头渔港停靠。如加油、加水、购买生活用品,维修船舶等。一旦遇上大风,船只不出海,那洞头渔港内,桅杆如林,红旗飘飘,蔚然壮观。人气旺盛,热闹非凡。
岙内港湾里,停泊着十几艘渔船,炊烟袅袅。水面平静,时有小舢板过渡送渔民上下船。彩霞在远方的水平线上变幻着,一轮红日浮出水面,惊飞了栖息在桅杆上的几只小鸟。
在靠近山边的那个船坞,一帮工人正在紧张有序地忙碌着。一艘修葺一新的乌艚船彩旗飘扬,高耸的船首挂着一朵大红花。船底四周,七八名工人摇着千斤顶把船身升起,十几名工人乘势往船底垫上一根根圆木,再在圆木两侧铺上两条导轨。千斤顶降下来,船体正好压在那导轨上。
早晨的阳光斜斜地投射在这艘船上,顿时变得光彩夺目。船坞两边的岸上,站着五六十名工人。其中一个人挥舞着一面小红旗,嘴上喊道:“一二三!”众人奋力一推,齐声应道:“加油!”如此三番两次,乌艚船被徐徐送入水中。一时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众人欢呼雀跃。
码头上,有一间铁匠铺,几个伙计正在叮叮当当地捶打着一块刚出炉的殷红生铁。耳闻的老船厂这边鞭炮锣鼓声响。他们撩下手里的活儿,跑到门口,翘首而望。
乌艚船升起中帆,慢慢离开船厂,往宫口码头方向的海面驶过来。
赵波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投于羡慕的目光。船舷上的几个大字,不由引起他的极大兴趣。
“‘永丰’号,好大的一艘渔船!要是能上船当一名水手,那就过瘾了!”他身上披件短褂,扎着一条围裙,锈迹斑斑,还破了几个烧焦的小洞。穿的长裤,也是脏兮兮。拖着一双破不拉几的木拖鞋。
“你又想下海了?”有一个伙计问道。赵波听了,默不作声,转身回屋,垂头丧气。他把风箱拉得哐哐响,额头上冒着热汗。火苗窜起,脸庞被炉火映照着如同古铜色一般。他用钳子从火炭中夹起一块丹红生铁,搁放在炼台上,与伙计两人,我一下,你一锤,敲打得钢花四溅。他想,行船人闯荡五湖四海,大开眼界,这可不是打铁汉所能理解的。但这句话,又不便开口,担心被人误为吃里扒外,好高骛远。末了,他夹起那块锤打成形的铁镐,插往水桶里。“嗤嗤”几声响,水里冒起串串气泡和白烟。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赵波来到宫口码头的一家面包店。他找了个临窗小桌坐下,要了一碗粥,一小碟萝卜丝,几个面包。他一边咬着面包,一边往窗外眺望。发现那艘“永丰”号停泊在海面上。他一时发愣着,浮想联翩,以至于有人来到身边也没有发觉。
“我听说,‘永丰’号不是出海捕鱼,而是装上机器跑运输,温州至洞头。”他闻言,一回头,小芳已站在身后,微笑地瞅着他。
他俩第一次认识就在这里。
那天赵波来面包店吃早餐,吃完出来到门口,瞥见有个姑娘在窗下洗刷饭碗碟具。一经打听,是店老板的女儿蔡小芳。现在洞头岙内小学当老师。此后,他就经常来面包店。一来吃早餐,二来结识她。这般一来二往,两人就慢慢熟悉了。
“你今天不上课?”
“今天是礼拜天休息。刚才,我留意你好久了,你想下海行船?”
“想是想——”赵波欲言又止。他把那小碟箩卜丝倒进粥里,用筷子搅拌着,喝了几口,又三两下把几个面包吃完了。但不动身,仍坐在椅子上发呆,苦恼。
赵波十几岁时就和叔叔出海打鱼。不幸一次遇上台风,船只被打沉。几个人命大,被过往船只救起,死里逃生。他母亲觉得赵家只有这根独苗,不想让他再出意外,让他改行。于是他就上山找了一份打铁的职业,一干就是三个年头。
小芳瞧着赵波垂头丧气的样子,说:“什么鸟,吃什么虫。人常说,‘养牛割草难做伴’,我看捕鱼打铁也是两码事。别的事,我帮不上忙;下船这事,可以为你说一句话。”
经小芳这么一提,不由勾起了赵波的欲望。他说:“我在宫口,没认识几个人。如果你能够帮忙介绍,那就太好了!”
小芳说:“‘永丰’号这艘船,是我舅舅徐明保的。我晚上回家找他,反正新船下水,也需要伙计。”赵波听了,喜上眉梢,恨不得立刻给小芳磕个响头。
两天后,赵波吃了早餐,就来到宫口码头。临街一排尽是商铺,小餐馆、渔行、渔网店、小酒楼等。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他在一家门头横额写着“永丰商行”的门口停下来,瞟见一个小哥从屋里出来,问道:“兄弟,徐老板在吗?”
小哥说:“真不巧!昨天他去了温州城,估计中午可以回来。”小哥用手掌往眉梢上一搭,眺望着远处,手一指,说:“你看,说船船就到。大瞿岛海面那艘乌艚船,就是了!”
约半个时辰,乌艚船靠岸。永丰商行里跑出十几名伙计。有的扛扁担,有的拿麻绳,纷纷跑到码头帮忙卸货。赵波见自己闲着,何不出手帮忙?就跟在几个伙计的后面,上船搬货。
一袋袋红枣、大米、米粉、大豆从船舱里搬上甲板。赵波用手惦惦,双手抓住装着大米麻袋的两个角,腰一弯,乘势一甩,就上肩了。掂了掂,嫌太轻,叫工人再上一袋。放在肩膀,抬腿就走。从板梯下到码头,再放进仓库。一连几趟,把众人的眼珠都看直了。一麻袋米100斤,两麻袋米200斤,他一人扛的,并不显得十分费力。再瞧别人,都是一袋袋扛着抬着,还累得气喘吁吁。
卸完一船货,赵波瞧见徐老板坐在永丰商行门口,拿条毛巾在擦汗,他迎上前去。还不等他开口,明保就说:“喂喂,小伙子,你是新来的吗?我好面生。”
赵波说:“徐老板好!我不是新来的,我是岙内打铁厂的伙计。前几天,我看见‘永丰’号下水,想下船当水手,不知行不行?”
“你行过船吗?”
“我十几岁就出洋讨海,因故无奈,才上山跟人学打铁。”
“你是哪里人?叫啥名字?”
“我是半屏山大岙的,叫赵波,父亲赵海龙。”
明保看着小伙子长得肩宽腰壮,再说刚才扛米自告奋勇的表现,心里早就喜欢七八分了。又听说是赵海龙的儿子,不由勾起他的回忆。他说:“想当年,你父亲和我姑父叶唐学,驾驶着‘洞江’轮,战海盗,打日寇,是何等好汉!可惜英雄早逝,死在鬼子手里。十几年了,‘洞江’轮二十几条好汉,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全无音讯。可怜见!”说着,掉下泪来。
赵波想起自己七八岁就没了父亲,经明保提起,悲从心来,禁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少顷,明保才用手背擦去泪水,说:“你明天过来吧!”赵波谢了,辞别了。
“永丰”号共有七个人,除了船老大徐明保,还有轮机长、舵手、厨师,另有他和两名水手。赵波自上船后,虚心向明保请教,从头学起。从张帆起锚,掌舵识罗盘;再到观天气,辨潮汐。他原本机灵人,早年又当过渔民,讨过海,稍一提起,熟记于心。兼他吃苦耐劳,和船员们打成一片,明保心里又平添了几分满意。
四
明保站在驾驶台亲自掌舵。
他的左边是傅连长,右边是赵波,身后是舵手。因逆风行驶,“永丰”号没有张帆。
海面上三五只小舢板,十几个渔民在作业,几只海鸥围绕着飞舞觅食。傅连长观望着眼前景色,说:“徐老大,我们几点可以抵达洞头?”
明保说:“凭我经验,闲时日,顺风顺水,约莫四个多钟头;逆风顺水,就要五个来钟头,逆风又逆水,则需六个钟头了。现在刮东南风,船是逆风而行,好在海水顺流。不过,已退潮六有两份多了。温州潮汐,比洞头慢一个小时。我们晚上七点后,可以到达洞头。”
傅连长说:“很好!”
“话是这么说,但这海路无时定。不瞒你说,今日行船是有些匆忙。”明保说。
“我也知道,只是军令如山倒!前几天一直风大,有船开不了。今天风静,天气好,船又不够用,才临时租用你们。”傅连长说。
“这个请你放心!我在这条航道,滚爬滚打也有三四年了,熟门熟路。”明保说。
傅连长一副严肃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说:“那就好!”他注视着宽阔的海面,两岸山脉绵连,青山秀水,“好美的风景!想起几年前,我带兵打仗,解放洞头,三进三退,第四次才把红旗插上棺材岙。我们都是坐着渔民的木帆船过来解放洞头的。我的一个连,仅剩下十几名战士……想想我山东儿女,牺牲了多少条生命。每次想起,无不让我泪满襟啊!”他的眼眶红了。沉思良久,他说,“现今,老蒋还在对岸,天天叫嚣‘反攻大陆’,多么不自量力!所以,还是要加强战备!洞头是东海前线,我们不能再来一次撤退吧!”
明保等人听了,颇有同感,不禁对他肃然起敬。
“洞头刚解放两年多,百业待兴,急需各种物资进出岛,业务日益繁忙。这艘乌艚,经这次改装,摇身一变成了机帆船。有风驶帆,无风用机器。开起来,比白底帆船快多了!” 明保说着,拿起身边的一瓶酒,仰脖灌了几口,说,“俗话说‘年轻人靠饭力,老人家靠酒力’!我没有这瓶酒助兴,就浑身没劲!”他用手掌抚摸着船板,慢条斯理地,“这艘乌艚,可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了!它那块船板,那颗铆钉,在那个位置,我都熟悉。比老婆身上那里有块疤,那里有颗痣,还清楚!脑子勤用,才不痴呆;船要常行,才不怕浪!我这人,白酒多喝几口,一高兴,话比跳蚤多,别见怪!”傅连长等人听了,不禁笑了起来。
提起这艘乌艚,还有一段历史。它由福州造船厂建造,乃当年四大名船之一。因其体形宽,载重量大而闻名。明保于1944年春天从福州购进。他不做渔业生产,专门用于运输,洞头人称作‘贩艚’。先是从洞头水运海货到泉州、台湾,再从这些地方购进商品返回洞头。后来,发现台湾机会大,就留在台北基隆经营。直到1949年4月底,他听说上海要解放了,温州也将解放,还是趁早返回洞头,否则将来断了交通,恐怕回不来。他并非父母亲生,从小被抱养长大,如果不回去,今后双亲靠谁养老?恰在这时,养母从洞头寄信到台湾,催促他尽快启程,他就从台湾驾船回来了。至于这段经历,明保平时很少提起,他觉得不值得炫耀。
几个人又聊了几句闲话,傅连长就告辞了。他离开驾驶室,从舷梯下到二层甲板。三三两两的战士在观看海景。进入客舱,椅子和地上坐满了战士。有假寢休息,有闲谈说笑。他看见后排靠窗的一个座位,单独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低着头在看小人书。傅连长走过去,故意咳嗽一声,果然引起她的注意。她抬起头,微微一笑,又埋头看起书。
他说:“小妹妹,好认真。”
“嗯。”她答应了一声,视线仍然没有离开书本。
“你不晕船吗?对了,肯定不晕船,如果晕船,早吐了!”他自言自语道。
她“扑哧”地笑了,合上书本,说:“叔叔真逗!”
“就你一个人?”
“妈妈出去看风景了。”
这时,一妇女过来,傅连长和她打个招呼。见有人看管,就放心离开了。
五
驾驶台,明保发现远处的天边有一片乌云飘荡过来,随即飘过来一阵小雨。他心里骤然紧张了起来,看来,要变天了。这冬日的天气,就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他提起那瓶酒,又喝了两口,见底了。他命舵手到他的房间,把白酒取过来。
日常行船,明保身为船长,坐在旁边。看看罗盘,观察沿途山形地貌,判断水势流向。偶有偏离航道,就指示舵手纠正过来,很少亲自操作。可能现在岁数大了,站立稍久疲惫发困,精力不够集中。何况刚才又听了傅连长的一番话,怕心耽误大事,心理压力倍增。今天这船上的货物,非同小可。平时做惯了民间生意,何曾运送这些军用物质和军人?
一会儿舵手过来,双手一摊,说:“我找过了,没酒!”
赵波想起刚买的竹叶青,说:“我去拿!”少许,他手里拿着一瓶竹叶青过来。
明保笑道:“你这小子,学聪明了!”他看了包装商标,一手抓住酒瓶脖子,拇指一弹,瓶盖应声而开。喝上两口,咂咂嘴,赞道:“好酒,好酒!古人有‘三春竹叶酒,一曲昆鸡弦’的佳句。《水浒传》里,西门庆曾说过,‘那酒是个内臣送我的竹叶青’。可见这竹叶青,早年是宫廷御酒,了不得!”喝完酒,明保用手掌搓把脸,气色仿佛好多了。
明保把舵手支开,见身边没人,悄声地:“阿波,不瞒你说,我下午左眼一直在跳,心堵心慌,不知何故?想当初,驾驶帆船,闯台湾沟,遭遇三角浪,海水黑咚咚。眼不惊,心不跳!”
赵波说:“俗话说‘眼睛抽抽,好事来,坏事休。’可能是这段时间,你为了这新船,日夜操劳过度。等这趟回去,休息几天,就好了!”
明保点点头:“可能是。”
赵波见明保下午精神状态不佳,就不敢离开驾驶台半步。他发觉前方的海面上,浪头一阵紧似一阵,狂风刮得桅顶上的小红旗啪啪响。乌艚随着波浪起伏,轻飘飘地如同悬浮在浪尖上的一片扁舟。明保一见这种情景,脸色倏变。他连忙拉起控制线,“叮叮叮”一阵响,轮机长一听,随即把速度降了下来。
“噔噔噔”,从楼梯口传来一阵脚步声。傅连长跨入驾驶室,劈头就问:“什么情况?”
“海上起风起浪了,我让船速慢一点,俗话说,‘小心无亏本’。”明保的口气显得平静轻松。他不想给这位年轻军官增加心理负担。何况在海上航行,这点小事多着呢。“行船人,有两怕:一怕大风大浪,二怕浓雾。其余都是小菜一碟!我们的船已过乐清湾灵昆岛了,不远就是瓯江口,离洞头洋近了。我哪怕摇橹划桨,也会送你到洞头宫口码头!”
傅连长听得发动机声音低沉,船速缓慢,有些忧心忡忡。“我怕耽误事。上级规定,这批设备,必须明天早上抵达。”
“那这算起来,也来得及。古人言,‘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自然因素,你也无能为力。”
“好吧,就依你言,还是安全第一。”
小芳从三楼船室出来,双手扶着过道栏杆,踉跄地来到驾驶室。看见舅舅在掌舵,赵波和傅连长站在身边。她对赵波俯耳几句,赵波听了,扮个鬼脸,笑了。
明保说:“你这小丫头,原来阿波上船,是你的主意?”
“舅舅,你要感谢我!”
“什么理由?”
“我帮你挑选了一个好助手!”
“哈哈哈”,明保笑道,“小丫头,你干嘛不说舅舅帮你物色了一个好老公!”说了,又畅怀大笑了起来。
小芳的双颊顿时羞得通红,说:“舅舅好坏!”
甲板上,刚才还有一些人在观海景,海风起,吹在身上又潮又湿冷飕飕的。浪头掀起,船身摇摆得厉害,纷纷躲进船舱里去了。
明保把舵柄交给舵手,说:“我也休息放松一下!人老了,腰酸背痛,不中用了。”他双手握拳捶了几下后背。傅连长搬过一条椅子,请明保坐下,说:“徐老大,让你辛苦了!”
明保笑道:“‘人无辛苦志,难得世间财’!这点辛苦,不足一提!”他说,“傅连长,你是哪里人?”
“我是山东莒县的。”
“我看你年纪轻轻,就当连长,不简单!”
“没有什么。我1945年参加八路军,同年入党,立功十几次!”
“你前途无量!不像我,一生只是做生意,混碗饭吃,劳碌命!”
“其实,人的一生,做自己喜欢的事就行了,不必太计较得失。”
“言之有理,知足常乐!过两年,我也该退休了。回家抱抱孙子,闲时种种花草。喝杯小酒,操操麻将。去杨府爷宫看看戏,陪老婆子逛逛杭州西湖,到黄山爬爬山,再往你们山东,拜拜孔圣人。人的一生,就这么过了。”
“徐老大,见多识广,在情在理。领教了!”
两人交谈甚欢。
明保说:“阿波,你去厨房拿点吃的过来!”
赵波去了,许久,他端着一碟螃蟹和鳗干,拿着一瓶竹叶青和几个酒杯过来。明保斟满两杯酒,说:“今天有些海浪,不比陆地,可以慢条斯理地喝酒,我们就站着喝两口。傅连长,你是我们洞头人民的功臣,我敬你一杯酒!”
傅连长说:“我在执行任务,不能喝酒!”
明保说:“你说执行任务,这没错!想当年武松打虎,没那几碗酒,那有胆量在景阳冈打老虎?来来来,就一杯!”经不起徐老大的再三劝说,傅连长才端起酒杯,呷了一口。傅连长招呼赵波也一起喝一杯,赵波摇摇手谢了。
明保见傅连长这样,不好勉强,就算了。自个儿再喝了几杯,也不醉,仅有微醺,几个人把螃蟹和鳗干吃了。
六
北方的云层划过一道闪电,太阳下山,四周开始黯淡下来。远处的倪屿山脉,仅留下一道朦胧的轮廓线。明保掏出怀表,看一下时间,下午六点一刻。突然一个浪头扑来,“嘭”地一声掀起一道巨大的浪墙,从船首直接扑到驾驶室,打在窗玻璃上,噼里啪啦响。明保等人措手不及,被淋湿了头和衣服。船体激烈地摇晃着,发出了一阵阵沉闷的声响。船舱门已关闭,大家都坐在船舱里,身体随着船身的起伏而前俯后仰,左右摆动。有人开始晕船,吐了;有个小孩,吓得哭闹了起来。
明保时不时注视着罗盘指南针,沿着航道小心驾驶。两岸裸露出一大片滩涂,有许多大小船只搁浅在那儿。他好似在自言自语:“十九海水退干干。”忽然警觉起来,吩咐道,“阿波,你去船头看看,小心水里的东西。这一带常有‘桅礁!’”赵波应了一声走了。明保把船速又降慢了。
原来,抗日战争期间,日本海军为了达到封锁温州航道的目的,不让商船来往,抓来大小船只30余艘,满载石块,凿沉在温州瓯江口附近海域。去年,“利群号”客运班轮在此海上触桅礁。幸亏多方及时抢救,才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赵波到船舱里取来一把手电筒,站在船头,巡视着水面。猛地,他发现前方有几道黑影,水面硬生生竖起几根木头,就像海里的鬼怪幽灵。他觉得苗头不对,大声喊道:“前面有木柱!危险!大家赶快拿竹篙顶住,小心相撞!”水手们一阵忙乱,从甲板上抓起几根竹篙,严阵以待。明保听了,传指令,一个紧急倒车,迅速把舵柄往左一推,船头一转,顺势避开了。
“好惊险啊!”小芳用一只手捂住嘴巴,睁大着眼睛,脸色煞白,惊恐地连双手都在颤抖。明保劝她回房休息,她扶着船板,回房间了。关起舱门,拿本书,倚靠在床上看着。
赵波喘着气,不禁吐了一口水,骂道:“呸呸,什么妖魔鬼怪!”话音刚落,忽而听着从哪儿传来“咚”的一声闷响,船身不由地颤动了一下。
明保在驾驶室正要开口询问,又是两声闷响。他心头不由掠过一丝阴影,暗忖着,这是什么声音?不好,“永丰”号恐怕撞上海底什么东西了。他喊道:“阿波,你赶快下舱看看!”
赵波应声“是!”,一个箭步过去,掀开锚舱盖,发现海水已漫进舱。有胳膊一般粗的破洞,正“汩汩汩”地向舱内灌水。
“徐老大,锚舱进水!”赵波又跑到第二舱查看,掀开舱盖,十几只木箱堆放在那里,没有发现什么状况;到三舱四舱,木箱底下有水;再看尾部机舱,也进水了。赵波一面吩咐船员,到各自房间找些棉被衣物,自己则跳下舱里堵漏了。几分钟后,明保和傅连长带着十几个战士匆匆地赶过来了。
傅连长看见第三舱、第四舱都进水,对通讯员小张等人说:“快快,快把箱子抬上来。”小张和十几名战士跳下舱,一起把几个箱子抬上来。看着箱子都打湿了一半,傅连长严厉地斥责道:“这如何是好?这是一件大事故!你这个家伙!是怎么开船的?这批全新的装备,就这么糟蹋了!你叫我怎么向上级交代!”傅连长越说越生气,不禁骂道:“他M的,我现在真想一枪毙了你!”他欲向腰间掏手枪,犹豫一下,又把手放回去了。
明保低着头,垂着双手,默默地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喘。等待傅连长气顺了,他才说:“傅连长,请息怒!请你到驾驶室,我们商量一下!”
傅连长安排战士下舱里和船员一起堵漏。明保见赵波还在舱里抢修着,说:“阿波,你先上来!”赵波爬上甲板,浑身湿透,衣服裤子都流淌着海水。
三人心急火燎地赶到驾驶室。明保双手一揖,满脸愧色地:“傅连长,实在对不起!不料发生这种事!”他说,“今天是农历十九,大潮水,又是流末水,航道浅。‘永丰’号载重,吃水深。风大浪急,不小心,才撞上海底什么东西。”
傅连长见他态度谦卑,一路过来也是谨慎驾驶,怒气自然消了一半。反倒觉得自己刚才太冲动,不免有些歉意。他说:“事至如此,你是船老大,看看有什么办法补救?”
明保说:“这暗夜昏天,风大浪高,恐怕少有船只经过。我们只好依靠自己了!按现在船舱进水速度,长约个把小时,短则三四十分钟,船就会沉了。我们要做好弃船准备!‘永丰’号自备有四只救生艇,每只可乘坐10人。你们有多少人?”
“113人。”傅连长说。
明保倒吸一口气。他想,这几只小船,怎能装下这么多人?他说:“我们分头行动!能救多少人,就算多少人!”
“就这么办吧!”傅连长说。
这时,从客舱里涌出十几人,七嘴八舌,乱哄哄的。刚才,有人看见船舱漏水在抢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大家。傅连长站在驾驶台,喊道:“全体官兵注意!不准带任何东西,马上到甲板上集合!”战士们听到命令,把随身武器和行李都放下,纷纷从船舱里出来,排好队伍。在这当儿,赵波已组织水手们,把四只救生艇先后卸下,放在水面上了。
傅连长说:“同志们,刚才我们这艘船,不幸撞礁漏水,不久将会沉没。现在,我命令,妇女和儿童先行下船!大家有没有意见?”
场上鸦雀无声。稍等,有人说:“没意见!我们服从命令!”其它战士一齐说道:“我们服从命令!”
“好!谢谢大家!”傅连长说,“现在马上撤人!”
赵波安排每只小舢板由一名船员负责划桨。有一个小女孩躲在母亲身后哭闹着。傅连长瞧见是刚才看书的那个小姑娘。他问道:“大姐,她怎么哭了?”
大姐说:“她怕海水。”
傅连长蹲下来,一手搭在她的小肩膀上,微笑地说:“小妹妹,叔叔告诉你,这海水不怕,改天叔叔带你去游泳!”
“真的吗?”小姑娘怯生生地说。
“真的!”傅连长说。小女孩点点头,乖乖地和妈妈下船了。傅连长扭头看见一名妇女腿边放着一个大皮箱,说,“大姐,这皮箱不能带下船。”妇女瞥了他一眼,不理睬。“多一个皮箱,就少了一个位置。”妇女鼻孔里“哼”了一声,把皮箱踢开,气忿忿地下船了。
傅连长见妇女儿童已全部接送完毕,说:“机要人员出列,一排一班出列,下船!”
通讯员小张走出队伍,插队排在后面,被战士发现。他说:“我不会游泳。”傅连长循声而望,是小张。训斥道:“不准插队!一只旱鸭子。”小张听了,不言语,悻悻地归队了。
赵波跑进机舱,看见小张啥时已过来,用木桶把海水淘起泼向甲板。轮机长用棉被堵洞,另两名战士搬来木箱压在上面。无奈海水仍然从洞口的缝隙处灌进来,几个人再使劲用力一塞,洞口又裂开。赵波看着,不是个办法,但一时又无计可施。他忽而灵机一动,拔腿跑到驾驶室,对明保说:
“徐叔,我们抢滩!尽量别让机器熄火,撞上山,可能减少损失!”
“这倒是个好办法!孤注一掷,胜败在此一举!”明保传出指令。轮机长加大马力,船头向左来个90度大转弯,直往临近海岸冲刺。才开出几十米,船底“咚咚”几声,船身动弹不得,被卡住了。机舱被撞开一个大洞,海水猛然涌入,漫向机器,熄火了。
赵波到机舱里发现了这种情况,跑到驾驶室告诉明保,‘永丰’号已经没有希望了,即将沉没,两人一起弃船逃生。
明保仰天一叹,流露出一副沮丧和无助的表情。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日本鬼子,阴魂不散,作孽害人哪!”他对赵波说:“阿波啊,想我明保从小行船三四十年,走南闯北,平安无事!不料,今天却栽倒在自家门口的阴沟里,是天数啊!”说了,他的眼眶里流下一行浊泪。
“徐叔别自责了!不是我们不会开船,实在是天灾人祸!”赵波说。
“原来下午我心慌心堵,事出有因,就出在这件灾难上。我以前也曾听老渔民提起,在瓯江口一带,有‘桅礁’一事。每次行船到这段水路,都格外小心留意,不曾出半点差错。不料今天却让自己撞上了!想当年,你父亲被鬼子害死,我这条命,今天也断送在鬼子手里。心不甘愿,死不瞑目啊!我一人死,并无所谓。何故又连累了这么多子弟兵,都是年轻人——年轻人啊!我罪恶深重,老天爷是不会饶恕我的!我是船老大,势必负责任!”他喘着粗气,吐口痰,又说:“我知道你水性好,可以游到对岸。回家后,请你告诉我妻子儿女,我对不起他们!”
“徐叔,别这么说……” 赵波哽咽着。他从小海边长大,水性好。曾经和渔民比赛,从半屏山松柏园沙滩游泳到洞头宫口码头,一个来回没休息,连续六个多小时。累了,四肢不动,仰面躺在水面休息,漂浮而不沉。
“你要照顾一下傅连长!他是山东农村人,不善游泳,还有小芳!”明保说,“你去吧,我很累,坐会儿。”赵波又安慰了他几句,刚要离开,一阵浪头涌来,掀起一排浪花扑向“永丰”号。船体一阵咯咯响,开始倾斜了。船上工具杂物,直往海里滚去。慌乱中的人们呼叫着抓住固定物,有几个人站在船沿边的,一不小心就滑到海里了。
且说小芳在房间里看书,不料发困了,睡着了。船身一歪,把她从床上摔滚到地板。她醒过来,打开舱门,吓了一大跳。甲板上站满了人,海里的几只小船儿都是人。她一边喊赵波,一边慌忙跑下来。赵波忙起来,几乎把她给忘记了。看见她,才猛然想起。正巧有一只小舢板未曾离去,傅连长就安排小芳下船。
小芳停下脚步,发现甲板上还有一半多人站在那儿,都是解放军战士。她的眼中含着泪水对赵波说:“他们怎么办?”
赵波说:“这里离岸不远,你们上岸后,再回来接他们!”
“那你哪?”她抬头不见明保,说:“我舅舅呢?”
赵波说:“我们没事,你快走吧!”小芳还在犹豫,赵波跺着脚,大喊一声:“你快走啦!”
小芳边哭边说:“好好,我走、我走!等我一下,我去楼上拿书!”
“你下船,我去取!”赵波转身冲上自己的房间,推开舱门,见床上有一些书,匆忙塞进一个袋子里,跑下来。
小芳已坐上小舢板,刚准备离开。赵波把书袋扔了过去,她接住了。望着赵波,她放声哭了起来。船上有几名小战士,忍不住,也哭了。他们顾不了什么,“扑通”几声,跳下水了。
小舢板刚离开‘永丰’号,船体就在一阵“咕咕咕、咯咯咯”怪声中往左侧歪斜,中桅杆“咔嚓”一声,断成两截,轰然炸向水面。不巧,正砸中一名战士头部,鲜血瞬时染红了海面。其余几名战士,则拼命游过去,抱住那节折断的桅杆,踩着潮水而去。
赵波和傅连长带着一些士兵到船舱里拆椅子。正忙着,突然船身一沉,海水汹涌地涌进船舱,水位迅速地攀升。众人还来不及逃跑,船体已经沉入水中了。
瓯江口一带的海水,每逢10月份以后,受刮西北风的影响,海水会把滩涂上的泥巴搅浑,整个近海都是一片浑浊。待到清明后,常吹东南风,带来外洋清澈的水质,海水才逐渐变蓝。水下灰暗,能见度低,一两米之外,往往看不见人影。赵波摸到船壁上的工具箱,取出一把船用防水手电筒给傅连长。两人打开手电筒,几个会水性的,从窗口游了出去。有几个不会游泳,被海水呛着,喘不过气来,猛灌着水。傅连长和赵波游过去,伸手往他们后背一抓,几个人浮出了水面。仔细一看,是小张和几个战士。傅连长就近找了一块两米来长的破船板给他们,当救生工具使用。
傅连长对小张说:“刚才不让你插队,我也知道你不懂游泳,但这是纪律!”
小张双目含泪,说:“我知道,傅连长!”
傅连长对赵波说,“我们分头去救人。”他猛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又重新潜入水中救人了。他发现附近有几个模糊的身影在挣扎,游过去,抓住一人的后背,突然一根断木砸中他的头部……
赵波用手电筒寻找,发现驾驶台有一人,认得是明保,伸手去拉,却拉不动。原来,明保的腰部自行用绳索捆绑在舵柄座上,已经死了,手里还紧紧拽着一个酒瓶。赵波想:在那无情海水即将淹没他喉咙的那一刻,他是多么坦然的面对死亡,仿佛那是人生的另一种赴宴。人一旦对死亡无所畏惧,哪还恐惧什么?他不想让自己的尸体和灵魂四处飘荡,他永远都属于这艘跟随自己多年的乌艚船。荣辱与共,生死不弃!
赵波再搜寻过来,看见傅连长的手电筒还亮着。他被困在水里,已停止了呼吸。身边还有几具尸体。
小张和一个战士抓住破木板踩着水,赵波游了过去。
“傅连长死了,徐老大还叫我照顾他,真对不起!”赵波哭着说,“徐老大也死了,他把自己绑在船上。平常,他水性可好!”
小张闭下眼睛,眼角滚出一串泪珠,说:“我和傅连长是老乡,刚才我没撒谎,我真的不会游泳!”他嘴唇泛青,冷得发抖。
12月的气温,在陆地上,仅有十几度。到了水里,才几度。刚入水时,体内还有一些温度,一旦在水里泡久了,就感觉到寒意四袭。
小张说:“我要死了。”他看见四周漆黑一片,耳边尽是呼啸的海风和浪涛声。刚才还有一些战士在附近游泳,转眼间就不见了。他说:“我怕,我不想死!”另外一个战士,上下牙齿在打架,连话也说不出来。
“你们不用怕,有我在!”赵波说。他不是不怕,他现在只是不敢怕。如果自己再担心受怕,事情往往就不可收拾了。与当年台风飘流在海上相比,这种天气已经是小巫见大巫了。况且提心吊胆,眼下于事无补,又何必瞎操心!他眼下唯一要做的事,就是保住自己的生命,同时保护小张和另外这名战士的生命。
“你游走吧,不要管我们,我们会拖累你的!”小张说。
赵波抓住小张和那名战士的手,严肃地说:“你眼睛看着我,我不说假话!要活我们一起活,要死一起死!”他说,“你家里还有谁?”
“爸爸妈妈,和一个妹妹。你呢?”小张说。
“妈妈。还有一个——女朋友。”赵波思索了半天,才说,“但不知——算不算?”
“你说最后下船的那位姑娘,我看算,很好!”小张抿嘴笑了笑,说,“她和我妹妹有点像!只是我,不知能不能再见上我妹妹一面。”说着,他哭了起来。
“能,一定能!”赵波用手电筒四处照射,他希望能找到其他人。但这里除了海水,不见其它物体。忽然,他发现十几米处有几个脑袋露出水面,随着波浪上下晃动着。他心里一阵高兴,说:“小张,那里还有人,我游过去看看!你小心一点,我就过来!”他一个猛子划水过去。临近时,看见三名战士。他喊道:“喂喂,你们怎么样?”战士也发现了他,转过身子,一起游了过来。
小张两人推着那块破船板过去,几个战士一把抓住,久久才喘上一口气。一名战士说:“我已坚持不住,你们再不来,我就沉下去了。谢谢你们!”
赵波说:“你们是哪里人,水性真好啊!”
刚才那个战士说:“我们三个都是浙江的。我是乐清的,他们两个是瑞安的。”几个人用手臂相拥而泣……
不知过了多久,风浪终于平静了,天穹露出几颗小星星。四只小舢板,漂流了五六个小时,终于在倪屿海面,被闻讯而来的渔民搭救了。
清晨的一缕阳光照在滩涂上,一只小螃蟹匍匐地爬动着,用大螯咬着手掌上的一只手指,手指机械般地抽动了几下。几个赶早潮下海掏贝捡螺的村民,发现滩头上趟着几个人,浑身泥浆,旁边一块破木板。一个村民近前呼叫了几声,赵波迷糊地睁开眼。村民兴奋地对同伴说:“这里有个活的!”
赵波说:“这是哪里?”
村民说:“洞头倪屿。”
几位村民搀扶着他们这几个人,一步深一步浅地从滩涂跋涉上岸了……
本次海难事故,“永丰”号共载客121人,54人获救,67人不幸遇难。其中有解放军官兵65名,船员2名。事后,温州港务部门和驻军部队共同对瓯江口沿线,进行全面彻底排查海底桅礁。从此,来往船只触礁事件绝迹。
2020.3.21初稿于三亚
2020.11.26修改于三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