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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海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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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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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果惊魂

上山打电话

一排排井然有序的蓝色铁皮屋掩映在迷茫的暮色中,三两棵棕榈树孤零零地栽在角落里。用水泥铺设的走廊,三五个人围坐在门口。或喝酒打牌,或聊天下棋。屋后是一座荒废已久的矿山,坑坑洼洼,碎石乱堆,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山间被雨水冲刷出道道沟渠,如同一条条无形的蜈蚣在蠕动。

半山腰有个人,远远望去像一只蚂蚁在爬行。他本想歇会儿,无奈双脚不听使唤机械般地往上摆动着——再爬高一点,信号会更好一点,视频会更清晰一点。

陈晓强来刚果(金)伊图里省某金矿基地已有一星期了。基地规定,上班时间禁止玩弄手机打电话。所以一下班,吃了工作餐,他就匆匆往山上跑,与远在万里之外的家乡——温州市洞江区的妻子视频通电话。可惜宿舍位置低,信号欠佳,通话时断时续,必须爬到屋后的山上,信号才顺畅。

他熟练地在手机的键盘上按出一连串号码,电话就通了。看到妻子和儿子熟悉又亲切的面孔,他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了,心里欣欣然有了某种慰藉和满足。

妻子说:“才多少天,你怎么变得又黑又瘦?”

陈晓强说:“刚来,还是有点不习惯。”

儿子说:“爸,天气热吗?那里好玩吗?”

三个人一问一答,通话了十几分钟,手机显示仅剩下一格电源,陈晓强才心有不甘地挂了电话。这是他每天的必修课,哪怕与家人视频电话几分钟,讲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至于电话费,他还是有分寸的,不像热恋时煲电话粥了。这可是国际长途,价格不菲啊!

通完电话,他哼着时常挂在嘴上“老婆老婆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的流行歌曲,迈着轻快的步伐下坡了。他把这首歌设为来电提示音,见证了当年恋爱的经历。

他当年和她在一个单位上班。工作之余,她的手机总是在播放这首“老鼠爱大米”的歌曲。结果,她这只属相老鼠的,果真爱上他这个“大米”了。

不经意间,陈晓强发现山脚下的田地里有十几个农民在劳作。正好顺路,他便走过去探下究竟,到底种着什么庄稼。在形似梯田的小山坡,混杂种植着玉米、木薯、大麻、罂粟。

“你是中国人,新来的?”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一面采摘罂粟果一面冷不丁讲了一句变了语调的汉语与他打招呼。他长着一簇簇曲卷的短发,一双乌黑的眼睛闪烁着调皮劲儿。穿着一件已褪色的浅黄色圆领衫,光着脚丫子。他把见过的黄皮肤的人统称中国人。至于日本人、韩国人、新加坡等其他国家的黄种人,他就搞不懂,分辨不出来。

陈晓强颇感意外,在这么穷乡僻壤之地,竟然有人会讲汉语?但略一沉思,不由觉得并不奇怪。不少当地人为了和中国人打交道,多少学会了一些汉语。刚果(金)官方语言为法语。是世界上说法语人口最多的国家。早期刚果是比利时殖民地,比利时讲法语和比利时语,刚果人被指定讲法语。

“对,中国人。”陈晓强饶有兴趣地应道。

“我看见你几次了,上山打电话。”一个姑娘摘下一枚绿色萼片放在木盆里,她讲汉语的语气和腔调比较圆润和标准。她十八九岁,用一条绿色花头巾包裹着头部,穿着一件同样花色的短袖衫。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分外明亮,瞳仁白,双眼皮。微笑起来,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宛然镶嵌在柔美黑绸缎上的一串珍珠。

“你们摘的是什么?”陈晓强问。

“罂粟。”姑娘用手擦了额头的汗珠,几根小辫子从头巾里露了出来。微笑起来,脸蛋上的那对小酒窝格外引人注目。

“就是制作白粉、鸦片、海洛因原材料的罂粟?”陈晓强初次看见这种“万恶之花”,心里不免有点愕然。在国内,这种花草是严禁播种的。它泛滥于东南亚金三角地区。

一大片五彩缤纷的罂粟花,有白色、粉红、紫色。叶子像蒲公英,果子似山楂,花开如格桑花。他曾经听一名老中医说过,罂粟本是一味药材,具有健脾开胃、清热利水等功效。只不过,看什么人种,看怎么用法。凡事要掌握一个度,否则,物极必反。

提起罂粟,陈晓强暗自倒吸一口气。当年林则徐虎门烧鸦片,清政府赔了多少两真金白银?如今的白粉,有多少人利令智昏,以身试法。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结果整个人都毁了。每年世界因毒品交易不知害了多少人,一次次都是在邪恶的白色烟雾下进行。

“姐姐,木莲。我叫鸽子。”小男孩介绍了姐姐和自己。他抬起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仰视着陈晓强。“你叫什么名字?”

“陈晓强。”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黄土地龙的传人是黄皮肤的中国人。而红土地的非洲,人种却是黑皮肤。准确地说,是一种棕色或深咖啡色。也许是土壤里的有色微量元素和传统基因,决定了人种的肤色。身处异国他乡,他常常会把所见之物,与家乡做个比较。

恍惚间,他觉得这姐弟俩有点像自己的妻子和儿子,从个子神态,行为举止。尽管肤色不同,年龄有所区别——他不禁哑然失笑。想多了吧,才离家几天,除了工作,一有空闲,满脑子都是妻子和儿子的影子。那么,今后这三年怎么度过?在家日日好,出门时时难。没有远离亲人和祖国,是体会不到的。

“我叔叔在那里当保安。”木莲说。

“叫什么名字?”

“大山。”

“我认识他,他妻子还经常开着大篷车去兜售小商品呢。”

一次休息时,大山从口袋里掏出几粒像是花椒籽的东西,向他神秘地眨眨眼,让他尝一尝。他不知何物,以为是什么果实,不假思索地咬了一口。薄薄的外壳破了,露出白白的粉末。大山告诉他,它是罂粟籽。如果经过加工,便是地地道道的海洛因了。陈晓强用舌头舔了,啥味道也不是,把它吐了。

后来,郭厨师向大山要了一点,牛肉炖汤,大家吃了,直夸味道鲜美,乐得郭厨师合不拢嘴。此事让林总经理知道了,才制止。他说这个不能吃,一吃就上瘾。有一段时间,国内某些餐饮店为了招徕客人,在火锅里放罂粟壳,直到有关部门检查追究方才罢休。

“这么多亩罂粟,都是你家种的吗?”还有几个人在那边采摘罂粟果,陈晓强想问收入应该很好。但终究没有问,觉得太鲁莽了。

“不是我家种的,我们是打工的。”木莲说。

天色昏暗了下来,漂浮在天边的晚霞变成了一片片灰色的云块,懒洋洋地像一群小动物趴在哪儿休眠。山坳里有三五个人开始收工,扛着一捆捆大麻下山了。木莲也停止干活,拍拍身上的灰尘。把木盆放置在头顶,一只手扶着,向陈晓强挥手告别。

温州机场

一星期前——2019年11月9日上午10点50分,温州龙湾国际机场T2大厅,宽敞明亮,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像在赶早市。

陈晓强站在C号柜台前排队等候办理登机牌。他三十八九岁,一米七的个子,体形消瘦,一头短发,双眼略陷,留着八字胡。他穿着一件黑色夹克,肩上挎着一个黑色旅行包。排在他身后是他的侄子小谢,还有朋友郭厨师。他们将一起乘坐中午12点25分的航班飞往深圳,然后在深圳集中,和来自全国各地的十几名工友一起前往香港,再转机到非洲刚果(金)。

妻子眼里含着泪水,看着丈夫拿着登机牌走过来。陈晓强似乎明白妻子此时的复杂心情,轻言细语地说:“我一到那边,就给你们发信息打电话!”

妻子无言以对。她既不能显出离别的忧伤和痛苦,又不能喜笑颜开地欢送他出国,只有在心里默默忍受这种既爱又恨的折磨。有那么一刻,她后悔丈夫出国打工赚钱;但当下,生米煮成熟米饭了。好男儿志在四方,她清楚这一点。没有付出艰辛的劳动,就没有丰厚的回报。

陈晓强蹲下身子,俏皮地刮了一下儿子的鼻子。“你要好好读书,听妈妈的话。等爸爸赚大钱回来,供你读大学。”

已上小学三年级的儿子低垂着头,不知如何应答爸爸的话,只管盯视着地面瓷砖行人的倒影出神。他跟在爸爸身后,往安检处走去。一家三口就此告别,天各一方。

时间上溯到一个月前,陈晓强从朋友微信群里了解到,有个乐清老板在刚果(金)挖金矿,正在国内招工。工资每个月8000元加奖金提成。这条消息,无疑如雷贯耳,让人眼前一亮。它实在是太有诱惑力和感召力了。

陈晓强曾经从事多种职业。先在县农机厂工作几年,嫌弃工资少,辞职跑到广东中山古镇灯饰厂。才干两年,又去海南三亚。一年后,回到老家洞江区和哥哥合伙开了一个五金店。才开几年,见生意平淡,又跳槽到一个酒店当电工,才干了一两年就离开了。自己独立找工干,帮人家安装空调,维修水电。一年下来,又赚不到多少钱。反正他是闲不住,难以安心干一种活。心浮气躁、朝三暮四,整天在琢磨找一份赚大钱的工作。结果手头的钱在这种频繁的换工作、找工作中流失了。

妻子是海南三亚的,是他到三亚工作时认识的。她和他一起回洞江区,结婚生子,后来和亲戚在县城开了一家小面馆。因生意不好,只好关门,也失业了。现在,儿子读书要花钱,租房要花钱,还有一大堆的生活开支费用。最可恶的是,县里的“到会”让无数的家庭破产,同样也让他平时辛辛苦苦积累的钱在一夜之间泡汤了,反而还欠了别人一屁股的三角债。在这种四面楚歌的情况下,他现在满脑子的想法,就是尽快赚钱,赚大钱!

他把此事和妻子商量,妻子尽管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远离他乡,而且是一个危机四伏的国度。但在金钱面前,她也只好同意丈夫的选择。他说赚个三年就回来。运气好的话,也有五六十万收入。把农村的房子装修一下,还掉外债,供儿子读大学就没有问题了。丈夫言辞凿凿,妻子信以为真。仿佛这笔财富,唾手可得。那么,今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与妻子谈完这件事,他又去找好友小谢和老郭。小谢在家无所事事。老郭年近半百,在一个小餐馆当厨师,觉得自己是大材小用,嫌弃那四五千工资太少,总想跳槽。两人听了陈晓强的话,一拍即合,于是结伴出国打工了。

陈晓强一行于下午2点多钟抵达深圳,然后改乘大巴车前往香港国际机场。午夜12点多钟,乘机飞往埃塞俄比亚,再从埃塞俄比亚转机至乌干达。基地派车来接,又屁股颠颠坐了二十几个小时的山路,终于到达刚果(金)东北部伊图里省朱古地区某金矿开采基地。

基地采金矿区

一座大山突兀地耸立于群山峻岭之中,锥形的山体犹如破落的埃及金字塔。十几台大型挖掘机和大卡车停靠在山边一侧。乍一看,又像孩童的玩具,随意丢弃在哪儿。山体被机器挖成一道道呈S形的坡路,富含重金属的泥土,俨然一张硕大的七彩布披挂在山的四周。

工地上,尘土飞扬,机器轰鸣。几十名工人头戴草帽,手拿铁锹,把挖掘出来堆积如山的土方砂石,铲到输送带,然后分别运往几个大水池。每个大水池上方各有一面用钢丝做的大筛网,自来水源源不断地冲刷着泥土,把杂质洗涤干净。沉淀下来的一些黄金沙末和小石子,收集起来由专车押送到生产车间。经过1000多摄氏度高温的熔炼,一道道泛着橙红色的液体,注入一个个容器里——便成了黄金。

工人们从早上六点半开始工作,中午除了用餐,几乎没有休息时间。下午六点下班,一天的工作才算结束。明天又重复着昨天的劳动,周而复始,没有公休日。

会计小金站在保安亭的阴凉处,用一块小纸板当扇子。

他是广东人,二十九岁。个子不高,其貌不扬。他七岁时,父母离异,他和母亲生活在一起。才两年,母亲外出打工,和一名同事结婚了,他变成了孤儿。他回到乡下,爷爷奶奶抚养他,供他上学。大学毕业后,他找到一份专业对口的财会工作,相中了一个姑娘。娘家提出条件,必须有房,才能结婚成家,否则免谈。正在他苦思冥想之际,听朋友说起刚果(金)的招工启事,他当即就报名参加了。如今,他的工资卡放在未婚妻那儿,每月发的工资由老板在国内如数转给她,自己仅留一些零花钱。

他瞥了一眼身边这位保安老兄,黑如墨炭,唯一白色的是牙齿和那双瞳孔。“大山,这几天你妻子怎么没来卖东西了?”

“她生病了,一时半会来不了。”大山用生硬的普通话说。

大山四十多岁,妻子利用家属这层身份,每隔三五天开着一部老旧的三轮敞篷摩托车,装了一些日常用品到基地来兜售。这里戒备森严,不但不让工人们随意进出,连外人也休想进来。与中国人的接触中,大山也慢慢听懂了中文,简单地交流几句。时间久了,竟然会讲一口中国话。看来,木莲和鸽子的汉语,是跟这位叔叔学来的。

“我想买点小东西。”小金说,“看来只好麻烦大油车司机带了。”

陈晓强从发电机房过来,肩上背着一个工具包。他是基地一名电工,具体负责供电及一些机械设备的日常检修维护。

“这天气真热,怪不得把人晒得黑不溜秋。”陈晓强放下工具包,一副汗流涔涔的样子。他先用手掌擦把脸,又顺时针擦了几圈头发,滴滴水珠如喷雾洒向空中。他现在干点活就流一身大汗。听基地的医生说,是身体虚弱,营养跟不上,休息不好,或者是水土不合。在老家干一星期的活,还不曾流这么多汗。现在一流汗,便往头上冒。他想“满头大汗”这词,估计就是这么来的。

“不热,怎么叫非洲大陆呢?”小金诙谐地说。“坐着乘凉都嫌热,干起活来,不汗流浃背才怪呢?”

陈晓强从挎包的侧袋里取出自带的茶水,“咕咕咕”灌了几口。完了,用手揩了揩嘴巴。

大山从裤兜里掏出一包香烟,递了一根给小金,一根给陈晓强,自己也抽上一根。用一次性打火机给两位和自己点了烟。

小金吸口烟,仰望着蓝蓝的天,万里晴空,难见一丝云影。太阳照在地表上,泛起一层透明炙热的光晕。他估计,这样的温度,可把鸡蛋烤熟。瞧着工地上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

他说:“估计今天有三十五摄氏度。这个地方,不是冲着钱,倒贴我也不来。”他暗自庆幸是会计人员,在室内上班。要不,在这样的户外劳动,简直是遭罪。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赚钱不容易,容易不赚钱。等熬过三年,我们就解放了。”陈晓强深吸了一口烟,烟雾随之从鼻孔里弥漫了出来。这次来刚果(金),他们和基地签订了三年劳动合同。

“你们有地方去,我没有地方去。我要留下来,还是这里好。”大山的一番大实话,把他俩逗笑了。

一部大卡车装着七八桶汽油和柴油从公路上驶过来。大山把横杆升起,大卡车慢得像个老太婆拄着拐杖,嘶哑着嗓子开进大门停了下来。

陈晓强、小金、大山围拢了过去。郭厨师从副驾驶室出来,打开后排门,把放在座位上的几个塑料袋取出:“你们的东西,快拿去。”几个人从郭厨师手里接过他们各自购买的东西,连声道谢。大山顺便递根香烟给司机,聊了几句。

这部大卡车,人们通称大油车。每隔几天,从外面拉一车工业生产用油回来,有时也当货车使用,进城运大米蔬菜。因金矿基地限制人员进出,中国工作人员经常委托司机捎带一些生活用品或饮料水果。郭厨师也利用买菜之便,常常坐车进城。

小金大大咧咧地打趣道:“老郭,早上又去找某某人了?”这里的某某人,指的是小姐。他觉得直说找小姐太唐突和刺耳。对外人来说,又听不懂,保留了隐私。

“你讲那么大声干嘛,影响不好?”郭厨师佯怒道。“今天匆忙,没时间去,下次带你一起去。”他拍拍小金肩膀,又看了陈晓强一眼,“不说了,我还赶着回去,中午给你们炒几个好菜。”他爬上车,同样坐在副驾驶室。小金也要回去,搭个便车,坐在后排。车门哐当几声关上,大油车开足马力往基地住宿区驶去。

大篷车

大油车屁股裹挟着汽油没有经过充分燃烧后的浓烟和排气管吹向地面扬起的猩红色尘土,消失在前面的拐弯处不见了,陈晓强才把视线收回来。他翻看着塑料袋里的东西,装着一包豆浆粉,一包夹心饼干,一包全脂奶粉和一把胡须刀。

胡须两天刮一次。它像韭菜一样生生不息,几天不刮,就满腮帮子。让他从国内带来的那把胡须刀钝得几乎不能再使用了。咬咬牙,买了一把新的。基地每晚六点开饭,有时玩手机看杂志到十一二点,肚子饿得呱呱叫。吃快熟面充饥,吃久吃腻了,想换一下口味,狠下心才买这些东西。他的工资卡和其他人一样,全在国内的老婆手里。只是奖金,他可以留用。上个月,他刚领到一笔奖金。

大山从保安亭出来,手里拎着一个小袋子,用布头缝制的,有些粗糙。他故意在陈晓强面前一晃:“这个月奖金拿到手了,我这里有好东西,你要不要?”

“啥东西?”陈晓强问。大山老婆销售小商品,他帮她顺便推销也是人之常情。

“罂粟籽,一袋才200元人民币,很便宜。”

陈晓强勃然怒火中烧:“你这个家伙,想赚钱想到我头上来了!滚一边去,我不要你这个东西!”

大山看见陈晓强生气了,连忙赔着笑:“不要就不要嘛,何必生气,我不卖给你就行了。”

大山是这里的老员工,每次新进一批人,他像苍蝇一样灵敏寻找伤口。不过这次对陈晓强推销他的罂粟籽,显然看错人了。他悻悻地扭头退回保安亭了。

从一条坑洼不平的山间小路传来一阵马达声,扬起尘土滚滚。循声而望,是一个小男孩开着一辆三轮摩托车,他的身边坐着一个大姑娘。

这是一部经过改装的在国内小县城随处可见的那种三轮车。只不过车主在车厢四角竖起几根一米多高的钢管,顶上用铁丝串联,覆盖上一层布,就像印度电影里的大篷车。车厢内,放着大大小小的东西。大的有塑料洗面盆、圆筒纸、洗衣粉、毛巾、肥皂、饮料、矿泉水;小的如牙签、掏耳棉、指甲钳、剪刀、风油精、清凉油等等。乱七八糟,啥东西都有。正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悬挂在车杆上的小饰品,随着车的颠簸,摇晃得厉害,让人担心会不会散架。

“哈哈,这小子胆真大,敢开车!”大山大声吼道,双手急促地上下比划着。刚才在陈晓强这儿碰了一鼻子灰,心里还憋着气。当摩托车靠近门岗时,他三两步冲出去,凶巴巴地喝道,“鸽子,谁叫你开车来的?”

鸽子讲了几句方言,末了,害羞似地用小手捂着眼睛。大山的表情由怒转喜。鸽子看见陈晓强就像久违的朋友,跑过来拦腰抱住他,笑嘻嘻地叫道:“强哥!”

陈晓强用食指刮了他一下鼻子:“你这个机灵鬼!”他转而对木莲投于疑惑的目光,“是他一路开来的?”

“是的!”木莲调皮地扮个鬼脸。对弟弟的车技充满自豪,还竖起拇指赞道。

陈晓强还想说什么没有驾照,路上是不是有交警?话到嘴边,又吞回去了。这是在非洲,在这么偏僻的村庄,天高皇帝远,谁管呢?又不是在老家温州洞江区——那交通严格地,只要你不按规定停放车,不过十分钟,就有一条信息过来,你违停马上把车移走,否则拖车处理。至于没有驾照谁也不敢开。处罚之严,让人三思而行。

按照基地的规定,所有从业人员包住不包吃(除了十几名中国人)。军人、保安和劳工都是当地人,由当地人做伙食,主食大米饭,下饭菜一般是黑豆和青菜。午餐后休息一会儿,大伙利用这个时间抽根烟,喝口水,然后开始干活。陈晓强等十几名中国工人,属于管理人员,不和他们一起用餐。午餐时间一到,坐上皮卡车,十几分钟便可赶回居住区。餐饮由中国人郭厨师掌勺。有米饭、马铃薯、青菜和牛肉。还时常更换菜谱,改善生活。

几名黑人炊事员提着几个用塑料桶盛着的饭菜过来,工人们纷纷搁下手头的工具。每四五个人一组,有说有笑地围成一起吃饭。或蹲或站,有的干脆坐在地上。

鸽子看了,直喊肚子饿。大山从保安亭里取出两个碗,给姐弟俩打了两碗饭,扒了份菜盖在饭上。两人就靠着摩托车吃了。当地人三顿主食,几乎都是变着花样的木薯粉。能吃上一顿大米饭,算是奢侈了。

小谢开着皮卡车过来:“强叔,去吃饭了。”

他二十四五岁,中专毕业后,一时找不到合适工作,便去开的士。有一次一辆宝马车堵在前面,死活不让道。他的客人又多次催促,要赶飞机。他一怒之下,猛踩油门,把宝马的屁股撞个稀巴烂。的士饭吃不成了,改行去送快递。干了一段时间,几次投递不及时,被客户投诉,结果工作也丢了。失业后,他沉迷于打游戏,白天黑夜通杀,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在游戏里,他是王者,操纵着生死大权,他可以为所欲为,无所不能,整天沉浸在虚拟的世界里而不能自拔。他听说强叔要到国外去打工,那多刺激新鲜又冒险。他像打了鸡血,浑身来劲。一个连北京上海广州杭州大城市都不曾去过的人,一下子跑到国外,在朋友面前也有资本吹嘘几句了。

副驾驶室坐着林总,他是基地老板的外甥,这里的负责人。他五十二三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他办事干净利索,待人和蔼,是个精明的管理者。林总原在乐清市某乡镇当干部,因看不惯一些歪风邪气,又经不起舅舅的高薪承诺,便辞职下海经商了。他来刚果(金)已有五个年头了。他协同舅舅一手操办金矿,从选址立项、基建开工到现在稳定生产。为基地的建设,立下了汗马功劳。现在,老板岁数大了,不在基地,在国内。这里的一切工作全部交给这个外甥打理。除非有重大事件,才向舅舅汇报。

“晓强,前天那台抽水泵修好了吗?”

“昨天大油车带来配件,我换上了,已经正常工作了。”

“还有C区工人居住的那条线路,昨晚被老鼠咬了,一夜没电。”

“也修好了,我忘了告诉你。”

“很好!基地的事务很杂,你是万金油,哪里需要你,你就去。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的!”

陈晓强向林总点头致谢。他转过身子,看着鸽子吃得津津有味,俯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便上车离去了。

“鸽子,刚才强哥和你说什么?”木莲好奇地问。

“不告诉你。”鸽子狡黠地向姐姐眨眨眼。

饭后,十几名工人围拢过来,向木莲购买了几件小商品,又开始干活了。木莲和鸽子,无所事事地站在一边翘首以待,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不久,陈晓强坐车返回工地。鸽子看见他,一边跑一边喊着强哥。陈晓强塞给他一包用塑料袋装着的东西。打开里面有牛肉和马铃薯。他睁大眼睛笑了起来,不停地咂咂嘴,吞口水。姐弟俩各抓了一块牛肉吃了,又包了起来。

“天气热,快吃,否则变馊了。”陈晓强说。

“爸爸走了,我就再没吃过肉,多年了。”鸽子嘴里咀嚼着牛肉,喃喃地说。

“带给妈妈吃。”木莲用双手合掌捂着鼻子,眼眶红了。“我爸爸原来也是以挖金为生。在一次挖金中,被坍塌的泥土掩埋了——”几滴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到了下巴,她用手指轻轻抹去。

陈晓强听了,心情跟着沉重了下来,沉默了。

在这里,村民们自古有挖金的习惯,就像下地种田这么平常。运气好的,则可挖到金;运气不好的,劳累一年,也没有多少收成。挖金,有几种方法:一是像挖水井一样,往地下挖一二十米深,把泥土挖好,装在一个篮子里,用人工拉上来。二是往山里挖洞,有点像挖煤矿。洞深几十米,用一些木棍支架在四壁固定。工人挖好土,往外送。三是沿着山坡,呈梯状自下往上挖。全民出动,把一座好端端的山,挖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一旦暴雨,洪水泛滥成灾。

这些乡村,地处内陆山区,没有工厂,农业也差强人意。能干的村民,基本上外出打工。不便出去的,偶尔帮人收割玉米、播种木薯、黑豆,种植大麻、采摘罂粟,以此赚取一点微薄的报酬。至于到中国私有企业的采金矿工作,算是幸运儿了。

交谈中,陈晓强还了解到,木莲原本在省城读到中学毕业,准备报考大学。不料爸爸出现意外,家里没有了收入,她只好退学了。

他从网上了解到,刚果(金)人均GDP还不到500美元。在当今这个可以摘星揽月高度发达的社会,竟然还有如此贫困的国家。出发之前,他也听说非洲地区贫穷、脏乱、落后。身临其境,才感到这种状况有一种切肤之痛。这不禁让他产生了一种恻隐之心——自己也是因为贫穷才出国打工的。但这种贫穷,和这里的人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每个人,对财富的拥有和追求,因不同的际遇有着不同的解释。最起码,自己是生活在一个平和安详、现代而富有的中国,与这里不可同日而语。

往后的十几天里,木莲和鸽子每天掐好时间,几乎在十一点左右,开着那辆破旧的大篷车过来。混碗饭吃后,卖掉一些小商品,赚取一点差价。陈晓强也时常捎给姐弟俩一些吃的喝的。这些饮食,有时是自己省下来的,有时是食堂里剩下的。放在冰柜里隔天没人吃,扔掉又可惜。好景不长,大山的妻子身体痊愈后,便过来卖东西了。木莲和弟弟失业了。

陈晓强依然如故,每天下班后吃了晚饭,来不及洗澡,便上后山和妻子视频聊天,却再也没有看见木莲和弟弟了。后来向大山妻子了解,他们去别的村子干活了。他只好通过大山妻子,时而转交几个鸡蛋或面包,或带上一份饺子。他让大油车司机帮忙购买了一条天蓝色头巾和一双凉鞋,送给木莲和鸽子。

陈晓强心里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自从那天在山上见过木莲一面和后来的几次相处,木莲给他留下深刻印象。让他浮想联翩,这难道就是一见钟情吗?

生日聚会

转眼间,一个多月过去了。

2020年春节后的农历正月初五,也就是基地新年开工后的第三天,林总接到一个朋友来电,有一股苏丹武装分子要侵袭基地。基地权衡利弊后,决定撤退到四十公里外的一个村庄。2021年3月,霸占已久的苏丹人撤走了。基地恢复生产,才过一星期,又听说另外一伙苏丹人要过来,他们又只好撤走,到靠近基地的伊克村,停业一个多月。如此反反复复,让人时刻不得安宁,整天在诚恐诚惶中度过。

不久,基地有三十几名工人感染新冠病毒,停工停产。

2021年农历十月十九,是陈晓强的生日。晚餐时,林总、小金、小谢、大山等七八个工友聚集在餐厅,郭厨师特意加了几个菜。有香菇炖牛肉,姜丝炒鸡丁,清蒸草鱼,还有两包从家乡寄过来的鸭舌头和红虾干,摆了满满一桌。大家喝着啤酒,谈笑风生,其乐融融。没有生日蛋糕,陈晓强吃了一碗面,权当长寿面。

这个餐厅,专供十几个中国员工使用。看起来加上厨房才四十几平方米,里面不仅放着餐桌椅,还有一些娱乐设施。电视、音响、书架、象棋桌、麻将桌等等,基本按照一个小型俱乐部配置。它融合就餐、休息、会议、娱乐于一体。

小金已经喝了三瓶啤酒了,他酒量很好,可以喝一打啤酒没问题。平时也就这个嗜好。以前在工厂当财会,阴阳两本账,忙起来顾不上吃饭。等完成任务就放松一下,喝个烂醉。喝酒靠锻炼,酒量就上去了。

“来非洲已经两年多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是个玩世不恭的人,看什么事都不顺眼,而且容易斗气赌气。总觉得人情淡薄,世态炎凉,赤裸裸就是一个金钱的世界。他来这里,纯粹是为了赚取那笔婚房钱。“原以为来刚果淘金,不料,来回折腾,却赚不了几个钱。如此算来,还不如留在老家。免得整天提心吊胆,今天不知明天事。”

“‘人心不足蛇吞象’。我舅舅在乐清,把电器做成了全国品牌,都搭上了卫星火箭。应该是家财万贯了吧,偏偏还要跑来非洲挖金。如果正常生产,大家都有钱赚。比如你们刚来那两个月,每个月除了工资八千元,也有七八千元的奖金。这个和国内比起来,也算是高收入了。谁料到,有人在背后捣鬼,害得我们东奔西跑。这让我们怎么生产啊!现在又遇上新冠疫情,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尽管如此,老板也不亏待大家,每月工资照发。”

“怎么说,老板对我们还是不错的。”小金说,话里都透着酒气。“我前天从互联网看了一份国内新闻,此事和美国人有关。他们出钱雇佣一些武装分子,故意干涉中国企业生产。早在特朗普时期,美国就提升与中国在非洲的博弈。后来拜登政府在诸如“债务陷阱,资源掠夺”方面,对中国与非洲国家的合作进行围堵和破坏。他们对中资大型企业下不了手,有政府军重兵驻守,就对中资小企业下毒手。”小金端起酒杯,和诸位碰了。一仰脖,自己先喝干了杯中酒。“我准备年底回国结婚,就不来了。在家里随便找份工作,结婚生子,撮合过日子了。”

“好,今朝有酒今朝醉,干杯!”陈晓强拿起酒杯,也干了。

“可惜这里没有明月,月还是故乡明啊——”小金情绪有些低落,哽咽着说不出话来。稍等片刻,让心绪平静下来。“我想,我们来这里,仅仅是为了淘金吗?”

大山说:“你们从中国来,千里迢迢,实在不容易。”

“不过,这两三个月来,可能是新冠疫情的关系,坏人倒没啥动静。谢天谢地,终于让我们可以喘口气了!”小谢说。

郭厨师一听这话,脸色一沉,马上来气:“你这个乌鸦嘴!每次讲这话,便是不祥之兆。上次讲这话,结果接二连三出事了。”

“老郭,你也太迷信吗?”陈晓强是小谢叔叔,为他抱不平。俗话说“猪为猪,狗为狗,䖝子为跳蚤”正是如此。

“是祸躲不过,是福不是祸。”林总摆摆手,接过刚才小金的话题往下说,“当年李鸿章与刚果(金)全权大臣余式尔签订了一个《中刚天津专章》条约。其中一条是中国人可以随意迁居到刚果(金),可以在当地做买卖,购买不动产等等。我看哪,这个条约今天仍然有效。”他对小金调侃道,“你就不要回国了,当刚果(金)的女婿算了。”

他的话,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你还别说,现在当地的许多华人都是当年的劳工后代。和中国人通婚,也是正常的国际交往嘛。人各有志,我还是要回国。”小金从碟里抓起一块牛排,牙咬手撕,使劲地嚼动着。“哎呀,太咸了!郭厨师又把盐巴当味精了?”

“不会吧。”老郭将信将疑地用筷子夹起一块牛肉尝了一口,并不觉得咸。“小金你冤枉我了,不信大家尝尝?”

“我故意逗你玩的。”老郭平时习惯眯着眼睛看人,近视300度,从不戴眼镜。有人笑他会不会炒菜时把味精当盐巴,他吹嘘闭着眼睛也能分辨出来。有一次小金溜到厨房,把放味精和盐巴的位置调个位,结果那顿菜让人吃了,害得整个下午喊口渴。

“林总,你当公道人,评评理。”郭厨师故作愤愤不平。

林总也是性情中人,见酒喝酒,见人说话,没有架子。他喜欢和手下一起吃饭、喝酒、讲粗话、戏闹。说白了,自己也是一名打工者,与他们没有任何区别,何必把自己看成另类而高高在上呢?聚会,不是吃喝那么简单,而是以酒会友、增加友谊、团结众人。他笑道:“喝酒时不讲什么道理,罚酒一杯!”

小金无话可说,乖乖喝了罚酒。

“我是情愿给聪明人端痰盂,不愿给傻瓜当军师。我是上有老,下有小,反正来这里就是为了赚钱。跟定基地,只要大伙不嫌弃饭菜不好吃,我就一直干厨师这一行,哪怕三年五年十年。”

老郭讲得理直气壮,林总听了,连声赞道:“好好,只要我在这里,我就要定你了!”他微笑地望着大家,“今晚老郭这几个菜炒得不错吧?我都吃出妈妈的味道来了!你们说,是不是?”

几个人都点头称是。

“老郭炒菜是有两刷子!”陈晓强说。毕竟是自己生日,还多加几个菜,值得表扬。“来来来,为我们郭厨的辛劳干一杯!”

郭厨师马上附和道:“为今晚的寿星干一杯!”

现场气氛立即热烈了起来,大家共同举杯,一饮而尽。

林总感慨地说:“我们基地共有132人,其中咱中国人才12名。我们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带领这120人,把基地发展起来,让各位的辛苦付出,得到更好更丰厚的回报!作为一个企业主,善待每一个人,多劳多得,劳有所值!”

在座的各位对林总的一番肺腑之言报以热烈的掌声。

郭厨师开了一瓶啤酒,给各位斟满,见陈晓强心事重重:“晓强,你和那个黑人姑娘相处怎么样啦?我看,你别把心思花在这个上面。”

“好久没看见她了。”陈晓强漫不经心地答道。小地方,一点秘密都守不住。陈晓强喜欢木莲,弄得十几个中国同胞谁都知道。大家会在饭后茶余时偶尔谈起。不提起,谁也不当一回事。从心底深处,他们排斥与黑人的亲密接触,不管男女。

林总一边喝酒,一边看着挂着墙上的电视。正好在播放一条新闻,顿时引起他的注意。他用手势示意大伙安静,看一下电视。电视里,当地电台记者采访一名中国官员,他戴着口罩说:

据中国外交部领事司‘领事直通车’微信公众号消息,当前,刚果(金)安全形势依然严峻。东北部伊图里、北基伍、南基伍等省份的非法武装频繁制造袭击、人质绑架等恶性案件。其中涉及中国公民盗窃、抢劫等治安案件频发。大使馆再次提醒中国公民近期加强安全防范,如遇紧急情况,请及时报警并联系使馆寻求协助。

看完这段视频,林总说:“今后,大家要注意点!”他略一沉思,皱起眉头,“我就纳闷,为什么他们国家盛产黄金,却愈来愈穷?那么多的反政府武装分子根源在哪里?老百姓的温饱问题谁来解决?”

“是啊,我们几次躲过了打劫,多亏有线人通风报信。”陈晓强一口喝掉半杯啤酒,抹去唇边的泡沫。他脸红耳赤,讲话时舌头不听使唤,一半是普通话,一半是闽南话。温州市洞江区,大部分人都讲闽南话。

“人生有几个重要的转折点。一旦你错过了,就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一旦掌握了,你就成功了。顺水行舟,事半功倍;逆水行舟,事倍功半。这是一条规律,常人无法打破。我们在刚果(金)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虽然精神可嘉,反而是一种不识时务的表现。依我看,刚果(金)整个社会营商环境、治安状态诸方面都对我们不利。我们能坚持到今天,实属不容易,今后还要坚持下去!”

“看来我们时运不济,竟然被匪徒三番两次抢劫。”

“我看,那些由刚果人组成的士兵,对外吓唬人,摆样子,当花瓶,其实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关键时刻比兔子跑得还快。他们才不想为中国人卖命。”

一阵风吹进窗口,几盏吊式带罩日光灯摇摆了起来,一群蚁子在它周围嗡嗡作响。几个人的影子在墙上晃动着,犹如杂技团里的小丑在台上翩翩起舞。

“我是巴不得现在就回国,像只小鸟飞回去。”小金把手里的骨头丢往地上,顺脚一踢,滚到角落里去了。“这几天,我有时莫名其妙地心慌肉跳,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

“哎呀,小金帅哥,你想结婚想疯了吧?”郭厨师夹起一块鸡肉,蘸了一点辣椒酱,咬了一口,喉咙发痒,被辣到了。猛灌几口啤酒,缓和一些。他清了清嗓子,眯起眼睛瞅着他,“你多喝几杯酒,醉了,啥事都没有了!”他凑近小金耳根,“不是我多嘴,你如果憋不住,我改天带你去爽一下。灯一关,裤子一脱,啥都一样。正常生理需求嘛,别不好意思,难道我们要像苦行僧一样?早知这样,赚再多钱有什么意义?”

“对对,好好!”大家笑成了一碗杂面,啥味道都有。

“去去去,老郭啊,你可不能把小金带坏了。”林总模仿着郭厨的神态说,“你也太偏心了,我也是一个男人,怎么尽给他们介绍美女,不给我介绍一个!”

“你是老总,是领导,我不敢。介绍好的,可以;不好,怕丢了饭碗。”老郭的话,顿时引起共鸣,惹得大伙又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随心所欲,笑得无拘无束。老郭反而不笑,还一本正经地接着说,“男人在一起,三句不离女人。在这个光棍的地方,不谈女人,哪谈什么?”

他有时在想,这个刚果(金)如果换成其他国家,那就棒极了。比如泰国、马来西亚、越南。他听朋友说过,泰国是人性最开放的国家,人妖、人体表演随处可见。马来西亚可以一夫多妻。至于越南姑娘,有法国人的血统,像它的香水一样,妙不可言。偏偏来这个又炎热又贫困又是黑人的国家。赚钱是一方面的事,选择地方也是一个重要的事。看来自己当时失算了。

“老郭,你醉了,讲话都走调了。”陈晓强取笑他。

“我没醉。”老郭指着陈晓强身后地上的几个空瓶子,“你才喝三瓶,老子喝六瓶。你不信,我再吹一瓶,你喝半瓶。”陈晓强看着老郭眯起那像猫一样的双眼,露出挑衅的神态,不吭声了。

“喂喂,请大家静静,我问一个和金子有关的问题。”酒喝多了,话题也自然多了。小谢神秘兮兮地说:“我听人说,有人在矿区,偷偷捡粒金子吞进肚子里,第二天从大便里找出来。”小谢作为中方管理人员,平时在工地和十几名中国人,每隔一段距离监视着工人们劳动。来基地后,他听说有人做小动作被抓,于是基地加强了监管,防止漏洞。他是个直肠子的人,心里有啥事,非说出来不可,否则难受。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我们的老板精明了,矿区到处都安装摄像头监控。你想偷,门都没有。一旦发现了,偷一罚百,开除工作,得不偿失。所以,谁都不敢越雷池一步。”林总说。

“是啊,高薪养廉,谁稀罕那点金子。丢了工作犹自可,人的信誉,可丢不起。”陈晓强说。

“宿舍后山光溜溜的,我经常看见强哥独自上山,是不是发现什么宝藏?有一回,尾随他上山,结果,他和妻子在视频聊天。回来时,我发现地上有个东西,泛着金光。捡起来一看,是一枚金戒指。我高兴得蹦起老高,回来找大山辨认。大山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对我说,这是我侄女木莲卖的工艺品,假戒指。我好沮丧,如果是真的,那该多好。我答应未婚妻,结婚时,送给她一枚金戒指、一条金项链、一个金手镯。”他笑了,笑得很开心,大家被他的情趣所感染。斗酒狂饮,猜拳助兴;借酒发泄,难得放松一次。

把剩下的几瓶啤酒都解决了,大伙仍然余兴未尽。有人提出来要唱卡拉K0,有人叫嚷着要打扑克“双扣”,有人要搓麻将。最后,搓麻将的意见占上风,摆起麻将桌。陈晓强打牌十赌九输,不精于算牌观牌,每次都算交了学费。于是,他推托自己和妻子约好通电话,独自溜出来了。剩下小金、郭厨师、小谢、大山等几人轮流上阵,围成一桌,东南西北走起。

林总不喜欢打麻将,自己先回去了。

大撤离

宿舍门前两侧的路灯发出一道道白光,一群飞蛾围着灯光飞舞盘旋。陈晓强像往常一样径直往门口的保安亭走去。环顾四周,孑然一身,一缕郁闷和憋屈之情涌上心头。乐极生悲,刚才的生日聚会,并没有给他带来应有的欢愉,而是让心情更沉重了。尤其是小金那一番话,他也有同感——当初答应妻子,来刚果(金)淘金,随时可以买一条金项链送给她,可至今仍是看得见,摸不着。

他暗忖道,今晚如果换成在家里,和妻子儿子在一起,那是多么的惬意和快活?又可以和妻子有床笫之欢,如鱼得水。来了两年多了,这个隐私活,当实在无法排泄之时,只好自行到卫生间解决了。这里有女人,可惜不是自己喜欢的那一类。他的脑海里一时闪过木莲的影子,她的身段和笑容,她丰满的胸脯和浑圆的屁股。如果皮肤白一点,那一定是个大美人——裤裆里立刻有所反应。好似冬眠的小虫,在春雷中不知不觉地被唤醒了——他瞬间打消了这个念头。人家还是黄花闺女,千万别胡思乱想。

他和大山打声招呼,戴上口罩(按基地规定,出门必须戴口罩),往侧门出去。他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从兜里取出那张照片——这是他离开家乡时随身携带的全家福。他看了看,回想起当年拍这张照片时的情景——在家门口,半屏山的海边。他凑上嘴唇吻了吻妻子和儿子的脸庞,又把照片放回原处……他想好了等会儿对妻子讲的话,考考她今天是什么日子。这次拿到了一笔小奖金,准备向基地在首都金沙萨的黄金专卖店优惠购买一条金项链送给她。再过几个月合同期满回国,今后再也不参加什么劳务输出的工作了。对儿子说什么,他在脑子里琢磨着,似乎有许许多多的话,一时又想不起来。

酒力发作,让他爬得气喘吁吁。

在山顶上的一块岩石后面,一双老鹰一般的眼睛在观察着陈晓强的一举一动。他是一名匪徒探哨,在这里已经潜伏三天三夜了。他身穿迷彩服,肩挎冲锋枪。乌黑的脸,头发像刺猬一样分散坚硬,脸上用颜料画成红白斜纹,脖子上还挂着几个大小不一、五颜六色的圈圈。他居高临下,用望远镜把山下基地几天来的情况随时报告给伊罗村反政府武装的头领。这支队伍已在路上,六七十名武装分子驾驶着七八辆汽车正气势汹汹地急速奔驰而来。

探哨从身后拔出一把匕首,反握在手里,凶相毕露,准备格斗。一旦他被陈晓强发现,就扑上去结束他的性命。

小谢从山下追赶上来,喊道:“强叔,别上山了!”

基地规定,为了人身安全,平时走出保安亭,到围墙外面散步或爬山,必须有两三个人做伴。规定归规定,有时也有开小差的时候。一直以来,都相安没事,也就松懈了。今晚强叔高兴,多喝了几杯酒,怕他万一出差错,就不好交代。

这喊声让陈晓强停住了脚步。

耳边隐隐约约传来几声马达声。他发现弯弯曲曲的马路上有一辆摩托车疾速而来。灯光穿过树林,时隐时现。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平时少有车辆来往。除了基地的车,外来车几乎不见。他定睛一看,是木莲和鸽子。

奇怪,这么晚了,他们来干吗?行色匆匆,莫非有什么特殊情况?虽说喝了几瓶啤酒,陈晓强的大脑意识还是清醒的。他一个转身跑下坡,站在路中间,拦住了鸽子开的摩托车。

小谢看见了,也追了过来。

木莲不等车子停稳,急忙下车,踉跄了几步,一把抓住陈晓强的胳膊,火急火燎地说:“强哥,你们赶快跑,伦杜族人明天要来了。”

陈晓强心头猛地一颤,额头上沁出了一层冷汗,酒气也似乎消失了许多。“你听谁说的?”

他满脸狐疑,十分镇定地问道。毕竟经过了许多类似的事,人也变成熟了,不慌乱了。

“有人打电话给叔叔,打不通;打我婶婶,婶婶派我们过来报信的!”

“哎呀呀,我们快逃命吧!”小谢慌里慌张地,拔腿欲跑。

“小谢,你大呼小叫干什么,没出息!”陈晓强骂了小谢一句。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事关重大,不容迟疑。陈晓强一边吩咐小谢先跑回去报告情况,担心信号不好耽误事,他一边给林总打电话。行不多远,看见林总和小谢往保安亭赶过来。

林总刚才在陈晓强生日晚餐上吃多了,正好出来散步。他每天吃了晚饭,总喜欢独自绕着宿舍区步行三五圈,才回去休息,已经养成习惯了。当他接到陈晓强的电话,又遇见小谢,便一起过来这里等他。

陈晓强让木莲和鸽子戴上口罩,把姐弟俩领到林总面前介绍道:“大山的侄儿侄女,是他俩来报信的。”

大山从保安亭跑过来,讪笑道:“我手机刚才没电,在充电。是有铃响,没留意。”

“你几乎耽误了大事!”林总冲着大山锤了一下他的肩膀。为慎重起见,他说,“用我的手机,给你老婆打电话,确认一下!”

大山接过总经理的手机,打了电话给老婆,用免提。他老婆不熟悉这个电话号码,迟迟不接,让在场的人干着急。打了第二遍才接听,大山怒气冲冲骂老婆,老婆才听出来是老公大山的声音。她告诉他,打他电话不接,才派木莲鸽子去报讯。是线人告诉她的,至于是谁,她没问,对方也没有告诉她。

线人这种活,有点像当年的地下党。单向联系,身份隐蔽,免得引火烧身,株连他人。

林总当即向舅舅汇报。老板交代,无论如何要把所有人员和物资像以前一样安全撤离。他早有所闻,这些由刚果民主联盟组成的政治宗教武装团体,是一批杀人不眨眼的匪徒。他不想在自己的基地里有任何人员伤亡的事件发生。

总经理心知肚明,基地的二十几名军人,是无法和这帮亡命之徒抗衡的。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我惹不起,总躲得起。他命令工人拉响警报,派出二十几名保安,到各个宿舍通知,让六十几名工人分头行动起来。

郭厨师等人搓麻将正在兴头上,接到保安通知,以为谁在搞恶作剧,把那个人臭骂了一顿。他输了钱,正巧手气好,牌带双财神,已经停牌,准备糊。稍等,隔壁房间接二连三传来敲门的声音,几个人才信以为真,相互对视一眼,撤退便跑过来了。

林总安排两名中国管理人员当领队,把所有能开动的车辆和能够搬动的机械设备以及全体人员全部撤离到伊克村以东30公里的一个乡镇驻扎。笨重的推土机、挖掘机的履带压出一道道车辙,从排气烟囱里冒出滚滚浓烟,发出隆隆轰响;警卫、保安和工人,把一些劳动工具和轻型设备搬上车;路窄车多,相互挤压,一片混乱,似乎两军交战打了败仗的军队。

望着这支特殊的车队陆续撤走了,林总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同时,也油燃了一股悲愤之情:“这般搬搬迁迁,逃避过日子,啥时才是尽头?”还有一部分黄金和美金等贵重物资没有带走。这些贵重财物,必须由林总等人随身携带保管。

他回头发现身边还站着木莲和鸽子,恍有所悟,便从钱包里掏出四张面额100元的美钞塞给姐弟俩:“你们报信有功,奖赏给你们的!”

木莲和鸽子不敢接钱,生性让他们有些胆怯和羞涩。他俩哪见过这种100面额的美钞。是不是与自己国家的货币一样不值钱?但是凭直觉,这位老板的钱一定是值钱的。

“木莲,鸽子,谢谢林总。”陈晓强递个眼色给木莲和鸽子,示意他们收下赏金。姐弟俩怯生生地点点头,收了钱,说声谢谢。“你们快回去,省得妈妈担心。”

鸽子把收到的钱交给姐姐,跨上摩托车,动作娴熟地把钥匙插入锁眼,点火,发动机立即“突突突”响了起来。木莲坐在左侧加装的铁架子上,用手扶着车厢。大篷车抖动了一下,缓缓往前驶去。目送着两人驾驶着摩托车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引擎声渐渐远去,陈晓强才对总经理说:“我们坐什么车撤离?”

陈晓强身边,站着从祖国来的十几名工人。他们是基地的中坚力量,是上山打虎的好兄弟。留到了最后,该派的车都派完了,该走的人都走了,他们竟然没有为自己留下一辆车子。

郭厨师见状,心里纳闷:“现在怎么办?”

“我刚才和大油车司机联系了,他在今晚10点钟到达,然后我们搭乘大油车撤离。”林总胸有成竹地说。

“哦,那我们就不用担心了。”

众人听了,都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下来。至此,整个基地仅剩下十几名中国人和两名当地保安人员。大家都在焦急地等待大油车尽快出现,带着他们驶离这个是非之地。

被暴雨所困

铅厚的乌云聚积在一起,越压越低,卷席似地在森林上空翻滚撕裂。伴随着阵阵雷声和几道蜘蛛网一样的闪电,一瞬间,一场泼盆大雨裹挟着大风铺天盖地地洒向这片红土地。这场风雨,来得太突然了,让在场的十几个人措手不及。当大家急忙躲到屋里时,全身都已湿透了。这场风雨,让陈晓强想起老家每年秋季的台风,摧枯拉朽、横扫一切。

平常这个雨,在这个月份,下得有规律。中小雨量,让炙热的大地有了雨水的甘露滋润,明显凉爽了。一般是早晨下雨,约两个小时。雨停,天晴。第二天往后推迟半个小时。要下雨,有时连续下个三五天;不下雨,往往十天半个月不见一滴水。

一阵手机响,林总看着电话号码,到一旁接听,简短聊了几句,挂掉了。稍停,他拂去脸上的雨水说:“酋长打来电话,暴徒明天过来。”他的语气很淡定,一点儿也不显得紧张和焦虑。屡次被歹徒的恶行所欺负,回天无力,人也变得麻木了。再说,已提前做好了准备。话音刚落,电话铃又再次响起。他按下免提键,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听见。

“林总,这边下暴雨,河水涨满了,小桥过不了。等雨停,车子才能开过去!”是大油车司机焦急无助又沙哑的声音。

一闻此言,众人目目相觑,惊愕得说不出一句话。没有车子,他们就会被困在这里,寸步难行,束手待毙。如果步行出走,带上那些贵重物品,在这种恶劣天气的夜晚,显然不是一个好办法。

严峻而残酷的现实让总经理一筹莫展。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把目光投向众人:“大家说怎么办好?是留在这里等天亮,寻求其他车子救援,还是现在趁夜冒雨出走?”

小谢说:“这么大的暴雨,恐怕土匪也不会来。俗话说,打狗也不出门。”

小金说:“我们再联系其他单位的车辆,连夜派车过来最好。”

“通往这里唯一的一座木桥都涨水了,大油车都过不了,更别提其他车辆了。”老郭经常跟司机跑这条线路,对路况比较熟悉。

“只能赌一把,挨到雨停。”林总摊开双手气馁地说。“不过,今晚要格外留神,有任何风吹草动,尽往山里跑。”

手机又响了起来,还是大油车司机的电话,林总又按了免提:“老大,我刚才忘了告诉你,还有一条路。”

“那太好了!你干嘛不早说,那就快开过去。”

“要绕路。”

“需要多久时间?”

“恐怕要两个多小时。”

“好,你快过去,我们十几人就等你救命了。”

“但是?——”

“大哥啊,我怕你了!你能不能把话说完?别像挤牙膏,问一句,答一句?但是什么?”总经理心急如焚,遇上这样的下属,也无可奈何。

“平时跑那条路要多花两个多小时,现在我怕路上山体滑坡,道路泥泞,还有暴雨,恐怕要三四个小时才能到基地。”

“好,你注意安全,越快越好!”

“喂喂,老大——”

信号中断了。大家听了,心里七上八下。但是,总有一个希望了。林总留下陈晓强和小金,让其他人回房准备去了。

三个人来到小金房间。为了防止不测,遮人耳目,把存放着金条和美金的两台保险柜合力搬移到隔壁仓库的杂物堆里掩埋起来。事后,林总吩咐陈晓强把工地的所有电源关闭。等一切处理安妥,陈晓强才回自己的住宿。

陈晓强被抓

这是有好几排单层的铁皮房子。每个人单独一间,简陋而实用。一张床,一张办公桌配一把椅子,一个小衣柜。没有空调,没有电风扇。白天气温约有30摄氏度,晚上大约16摄氏度,昼夜温差很大。

暴雨,一直在下,仿佛要把天上的所有水源尽情倾泻。雨水敲打在屋顶上的铁皮,像战场上的千军万马在奔腾,又似战鼓在擂打。时而激昂热烈,时而舒缓平和,却没有一时一刻的迟滞和怠慢。从山上冲下来的雨水,塞满了排水沟。漫过地面,漫过门槛,肆无忌惮地灌进卧室。让每个人,投入到一场与大雨的抗争和角逐。

陈晓强找来一根蜡烛点燃,用一个面盆,把这些又浓又稠又像咖啡颜色的污水洒向屋外。但是,雨水又从没有密封的窗户、屋顶的细小缝隙间渗入。一时,整个屋子都是水的世界。头上流淌的是水,从窗外飘进来的是水,地上流动的仍是水。床上的被单淋湿了,衣柜里的衣物淋湿了,办公桌上几本杂志也淋湿了。

陈晓强一脸的无奈,干脆啥也不干,呆呆地坐在床沿上,任凭雨水从头发流进脖子到腰间,顺着大腿淌到地上。他瞧着眼前的浑水发呆、发愣、发困。“扑嗤扑嗤”,他一连打了几个喷嚏,全身骨头和肌肉都抖动了起来。他每次着凉时便有这种反应。他抓条毛巾,茫然地擦抹着湿漉漉的头发和脸。

反常天气,必然有反常事件发生。他不记得是谁讲过这句话,此刻正合他的心意。那好吧,就让这种恶劣天气尽力发泄吧!它总会有雨停的时刻,也许明天是一个大晴天。

他拿出手机,几乎没有任何信号。此刻,他很想和老婆孩子聊上几句,那怕几句也行。但是一想,如果把这种状况告诉她,让她更担心,反而不好。

他有点累了,真想好好睡一觉,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合眼。线人的情报是准确的,它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可以引爆,就是不知它啥时爆炸。这种不确定因素,让他忐忑不安,提心吊胆。好比一个人行走在钢丝绳上,你不到尽头,时刻担心会有摔下去的危险。

不知过了多久,暴雨终于停止了,仍然有零星小雨稀稀拉拉地洒落在屋顶上。声音轻微又柔和,恰似一首催眠曲。陈晓强倚靠在床头,两眼朦胧,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在等待,等待大油车的出现,就像等待幸运之神尽快降临。他看着腕上的手表,深夜两点多钟。一阵困意袭来,便睡着了……

那是一个端午节的下午,半屏山沙滩,阳光明媚,人山人海。陈晓强和妻子,带着小儿子在海边游泳。温暖的海水,驱赶了冬天的寒冷,消除了春天的湿气,迎接着崭新的夏天。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艘龙舟,在一阵锣鼓喧天中飞快地冲上岸。从船上下来两个人,一个是木莲,一个是鸽子。陈晓强一时犯糊涂了,分不清哪个是儿子,哪个是鸽子;分不清哪个是妻子,哪个是木莲。猛地一个大浪扑来,他措手不及,被海浪淹没卷走了。他挣扎着,大口大口地喝着海水。海水冲击着他的胃,冲击着他的大脑神经。他昏迷了,身体慢慢沉入海底……

“呯呯呯”几声枪响,保安室的一名保安倒在血泊中。等大山反应过来,拉响警报,手臂被歹徒砍了一刀。他忍着剧痛,落荒而逃。

陈晓强听得枪响,一个激灵,从睡梦中苏醒了过来,似乎还依稀记得梦中的情景。但他没有时间考虑这些了。窗外,天色蒙蒙亮。几只小鸟在树梢上被枪声惊醒,鸣叫了几声飞远了。他暗自叫苦,一个打盹,竟然忘了危机和困境。肯定是匪徒偷袭了。他条件反射地把放在枕头下面的护照和钱包丢进挂在床头的旅行袋,又从柜子里取出几条被雨打湿的衣裤,塞进袋里。抓起背包,打开门,准备逃跑。

一梭子子弹扫射过来,他又连忙把门拴上。门外枪声四起,人声嘈杂,脚步声一阵紧似一阵。他吓得面如土色,两腿发软,呼吸急促,像一只陀螺团团转。房间仅这么大,不知躲哪儿才好?躲哪儿都不行。

匪徒用脚踹门,用枪托砸门,吼叫着开门。门终于被踹开了,两名匪徒冲进来,举枪要射杀。陈晓强急中生智,急忙把旅行包里的护照,一些美金和衣物往外抛。匪徒见钱眼开,收起枪,捡起地上美钞和护照。一名匪徒打了他一巴掌,仍不解气,举枪瞄准他,被另外一名歹徒及时制止了。两人讲了几句话,便把他押往门口。

小金遇难

小金和林总、陈晓强把保险柜之事处理完毕,回到寝室。因为关闸停电,房间里一片漆黑。他摸到床边,倚靠在床头给未婚妻发信息。外面风雨交加,他的情绪丝毫不受影响。

他按住语音提示,给未婚妻留言:

亲爱的,再过几个月,我就要回国了。刚果(金)新冠疫情基本得到有效控制。我们都打了针,近日有三十几个工人感染,状态轻微,过几天便会好了,我们也可以恢复生产了。我每天看国际新闻,国内疫情也逐日下降,形势乐观,最终一定会把它消灭。

这两年来,我也赚了一笔钱,不过,要买房子,房价高,还远远不够,需要向银行贷款。你去银行查一下征信,银行可根据你的流水账贷款。我这边有点麻烦。前些年办了几张信用卡,花钱如流水。有两张信用卡透支了,忘了按时交钱。其实,也是有意没意不交,看银行能把我怎么样?结果,有一次想到银行贷款,用身份证一查征信,我不能贷款。吃一堑长一智,现在是个法治的社会,每个人对自己的行为都要负责;对不良记录,都要付出代价。我看你的征信良好,你贷到款,我们把首期付了,今后每个月按揭慢慢还。等新房子装修好,搁放一个月,我们搬新家,结婚,这叫作双喜临门……现在没电,没有网络信号,先写了,明天再发给你。明天可能有匪徒窜到基地,大部分人员已撤走,剩下十几个中国人。外面下着暴雨,我们只好等车撤走。手机快没电了,暂时聊这些,晚安,爱你的小金。

平时,小金每次给未婚妻写信,她总是迟迟才回。有时隔几十分钟,有时隔几个小时,甚至隔天。他习惯了,见怪不怪了。他知道她喜欢和闺蜜逛街、打麻将。不过,现在是非常时期,说不定哪儿都去不了,蒙在家里睡大觉呢。

他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小叠纸币。这是刚才在陈晓强生日晚餐后几个人打麻将赢得的美元。他数了一下,扣除本金,赢了300多美元。他们打六台翻倍,每台5元。他手气好,经常赢钱。他想,前几次也赢了一些钱,看来,这个麻将可以打。不仅消磨时间,还可促进大脑思维,减少老年痴呆症。最重要一点,可少赢一笔零花钱。

为了消磨时光,同时也在盼望大油车的到来。小金取过放在床头的一本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的小说《挪威的森林》。看了几页,双眼迷糊,眼皮耷拉了下来,朦朦胧胧睡着了。

当听到外面枪响时,他才知道大事不妙。一跃下床,一脚踩到水,把自己吓了一跳。啥时雨水倒灌,悄无声息地注满了每个角落。他随手抓起一个旅行袋,便往外冲,正遇上两个匪徒夺门而入。

小金在读初中期间,是一名街头小混混,颇有几分拳脚。看见两名匪徒冲进来,他把旅行袋往前一抛,顺势一脚踢向匪徒,匪徒应声倒地。另外一个见势不妙,端起冲锋枪就是一串子弹。他一个饿虎扑食躲过子弹,随之一个扫堂腿把匪徒摔个狗吃屎。手中枪支也被甩到了墙角。

匪徒站起来,顾不得寻找枪支,挥舞着拳头吼叫着准备扑过来;两人浑身上下涂满泥浆,脸上涂黑画白,像京剧里的花旦,让小金忍俊不禁。

小金用食指招了招,轻蔑地冷笑了几声:“两个一起过来,让你们领教一下中国功夫!”他学着李小龙的招牌姿势,嘴上又嗷嗷叫,果然把这两个兵卒威慑住了。

外面枪声大作,小金一看苗头不对,寡不敌众,难以持久。虚晃一拳,猛然抽身往外就跑。门外,十几名匪徒端着枪,虎视眈眈地把小金围困在中央。像人类狩猎时围住了一只小动物。小金站在那里纹丝不动,毫无胆怯,似乎在等待时机,冲出重围。

五六名匪徒跑过来,向一个头领模样的人汇报情况。他们已经搜遍了基地全部的三四十个房间,都没有发现保险柜。众人的目光落在了小金身上。

那个探哨说:“他是管钱的,问他就知道。”

小金听了,不禁暗暗抽了一口冷气。看来,基地里也有奸细,要不,他们怎么知道我的身份和保险柜之事?

头领用蹩脚的中国话问道:“保险柜在什么地方?”

“都撤走了。”小谢加重了语气,“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提早搬走了。”

“你撒谎?”头领摇摇头,不相信。他对手下吼道,“挖地三尺,也要找到藏金子的地方。”根据那天躲在山上的探哨观察后的情况分析,基地的贵重物品还来不及撤离。

正说着,一名匪徒大踏步奔跑过来,得意地叫嚣道:“头领,保险柜找到了,两个!”

头领手臂一挥:“走,去看看!”众人押着小金到保险柜面前。头领命令小金,“把密码告诉我。”小金一脸不屑,故意把头转向一边,眼睛瞅着别处。“啪啪”,二话没说,头领怒火中烧,给小金两巴掌。揪住他的衣领,威胁道,“再不说,我就杀了你。”

“我保管一套密码,另一套密码,只有林总才知道。”小金故意撒个谎,强忍着被扇巴掌的耻辱。

“那你快说。”

“呸呸,黑鬼!”小金乘其不备,猛地把手伸向头领的腰部,掏出手枪,一甩手,“呯呯”两枪,站在他对面的两个匪徒应声倒地。与此同时,身后一声枪响,他后脑勺中了一枪,倒在血泊中……

一会儿,八名中国工人被五六十个荷枪实弹的匪徒押了过来。

每个人都蓬头垢面,像是刚从肮脏不堪的下水道里钻出来,分不清哪是汗水雨水污水。尤其是小谢,浑身泥浆,仅可见一双眼睛。他在逃跑时跳进了臭水沟躲藏起来,仍然被眼尖的匪徒逮住,揍了一顿。其他人,衣裤均被撕破。手臂、大腿、胸前,后背青一块紫一块,有的人伤口还在流血。

陈晓强、小谢、郭厨师等八人被抓。不见林总、小金、大山等几人。陈晓强暗自庆幸,逃一个算一个,总比一窝子被端了好。想起以往三番五次遭匪徒骚扰而担惊受怕,最终都化险为夷。这一次,不比往常,必定凶多吉少。

几个匪徒拎着一袋编织线和几条麻绳过来,三两下就把这八个人双手捆成麻花状反押在背后,又用绳索勒住腰部,串联起来。勒令脱掉鞋子,把他们押往密林深处。

身后,熊熊烈火,浓烟四起。匪徒把不能带走的机器设备,厂房宿舍,一把火烧了。事件从发生到结束,不到半个小时。可见歹徒是蓄谋已久的一次抢劫行动,而且训练有素。

林总红木大床避险

一张红木大床让林总躲过一劫。

他平时喜欢红木家具。在老家乐清家里,就有几套。如缅甸花梨木床,刺猬紫檀茶台,老挝大红酸枝皇宫椅。他一到刚果(金)采矿基地后,基地正好也需要添置一些家具。于是,他就特意跟着大油车司机到省城的红木家具市场,自掏腰包购买了一张非洲花梨木大床。便宜得让他不敢相信是不是真材实料。其实,就是真材实料做的家具,只不过你是在源头工厂拿货,当然便宜。一旦出国,价格几倍翻番。

当匪徒冲进居住区的时候,他发现四面八方都被包围了。逃生无望,但也不能坐以待毙啊!他灵机一动,耍个小动作。把门打开,故意丢弃一些钱币和衣物到门外,给人一种丢盔弃甲、慌于逃命的错觉。然后,钻进已泡在污水中的低矮床底。

林总平时注意保健养生,晚饭少吃。实在肚子饿了,房间里有热水壶,煮一个水果充饥。或泡一杯麦片,啃几块饼干将就得了。因此他始终保持瘦身,一米六五的个子钻进床底,还是游刃有余,否则只能“望床兴叹”了。钻进床底,污水已灌满床脚。他头顶着床板,仅露出一双眼睛和鼻孔。大气不敢出,通过缝隙向外张望。心在蹦蹦直跳,暗暗祈祷别让匪徒发现。这一刻,他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和伙伴们捉迷藏的情景。

一串子弹扫射过来,打得窗上玻璃碎了一地。匪徒穷凶极恶地冲了进来,翻箱倒柜,值钱东西,尽数抢走。一会儿,几支火把抛进大门和窗户,点燃了里面的窗帘和被褥。林总一看苗头不对,四下瞄着没人,便从床底下爬到屋外。他悄悄躲在一个角落里,望着劫匪押着员工离开和燃烧起来的住房,痛心疾首,好像看见了世界末日的悲惨景象。这是他自来刚果(金)开金矿遭受损失最惨重的一次。

他站在那里,心中波涛汹涌,久久难以平静。但强烈的意志让他终于镇定了下来。他找来一把手电筒,赶去仓库,所有东西都着火燃烧了起来。烟雾中,地下露出两个土坑,保险柜不见踪影。他又到室外,发现了被歹徒杀害的小金和另外三名工友的尸体。他抱住小金的尸体痛哭了起来。刚刚还在一起吃饭,才一眨眼工夫,便阴阳两重天。他难以接受这个现实。

他猛然想起此事重大,要尽快和舅舅联系。他双手搜索着口袋,掏出手机。外壳尽是泥水,找来一块抹布擦了擦。电话打通了——老板听了这种不幸遭遇,立即和中国大使馆取得了联系。几个小时后,中国大使约见了刚果(金)国防部副部长,就反政府武装分子侵犯中国私有企业及人质绑架事件向他们提出抗议,并要求尽快妥善处理此事。军方表态,一定会尽力配合。匪徒得知这个消息后,立刻放出狠话。如果让军方出面,以武力来解决,那么就等着收尸吧。

刚果(金)东部势力盘根错节,有各种势力的叛军、部族军队。不仅有苏丹人武装分子,也有卢旺达的反对势力,以及卢旺达军。有时会为了地盘和利益,相互火拼。外人根本搞不清楚,这些势力谁是谁非?他们大部分躲藏在森林覆盖率仅次于亚马逊河的热带雨林里。利用一年四季湿热多雨、河网密布、沼泽遍地、蚊虫细菌滋生的恶劣自然环境,与政府军作长期抗衡。

几年前,政府军曾对盘踞在原始森林地带的反政府武装分子进行围剿。出动了军用直升飞机和地面武装部队。匪徒却与政府军玩起了游击战术。你进我退,你退我进。结果让政府军在原始森林里迷失方向,损兵折将,便草草收兵了。从此,这些地方便成了叛军的天堂。在这么一片辽阔的土地上,与这样一群游兵散将抗争,没有强大的军力和财力做后盾,根本动不了他们一根毫毛,何况刚果(金)是一个贫困的国家。

看来,第一条救人计划没戏了。

诚然,基地也有许多线人,也结交了方方面面的朋友,也到某些山头烧香拜佛。明庙好拜,暗庙不知。避免不了漏过一些宫堂,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这次被打劫,问题就出在这里。谁也不能得罪,谁也不敢得罪。你不知道他是谁,他的后台老板是谁?正所谓江湖险恶,如履薄冰。人在走投无路或绝望的时候,任何一条有望逃出生天的线索都是救命稻草。

林总想到了一个人,伊克村酋长。

酋长四旬出头,是个乐观的人。平时总是戴着一顶黑色遮阳礼帽,穿着胸前印着阿迪达斯的长袖运动服和一条土黄色的长裤,脚上始终拖着那双丁字形拖鞋。总经理通过朋友认识了他。在后来的几次交往中,他常常拎着一些温州特产鳗鱼干、虾皮、紫菜、鸭舌头送给这位酋长。

酋长一边乐呵呵地接过特产一边说:“听说温州小吃全国有名,我看是全世界有名。”他张大眼睛,耷耷肩,“有烹饪说明书吗?”

这些东西,对于酋长见都没见过,更谈何曾尝过。林总摇摇头,拿出一包包,一五一十告诉他,哪一种是蒸、煮、炸、炖,听得他天花乱坠,听得他心花怒放。让他深受感动——这个来自中国温州的朋友值得深交。

林总很有意思,每隔一两个月,便让家属从乐清老家给他寄一些家乡特产。他向舅舅诉苦,自己吃不惯这边的菜,哪怕是中国厨师做的菜。水土不一样,味道当然不一样。更搞笑的是,他担心整天吃非洲菜,喝非洲水,晒非洲太阳,以后回家,会不会变成五亲认不得的黑人。其实,他这种担心是情有可原的。有一次他探亲回家,亲戚朋友都喊他黑人。最悲催的是,孙子见他躲着跑,不肯喊爷爷。

这些家乡特产,都存放在餐厅的冰柜里。郭厨师心照不宣,没有林总点头许可,他始终不敢动。直至有一次林总当着大伙面宣布,这些家乡特产,都是老板赠送的,让我们安心工作,他就高兴了。此后,一旦特产寄到,大伙就像得到一份比山珍海味还珍贵的礼品。它带着家乡的水土和温情,带着那份乡愁。吃了让人回味无穷,让人感动,让人流泪。以至有一次寄了十箱初上市的杨梅,到了手上,都㓔了、软了、变味了。舍不得扔,泡酒,变成了足足100斤杨梅酒。喝了整整两个月,个个喊过瘾、痛快,爽歪歪!

幸好如今交通发达,一箱真空包装的特产从温州寄到刚果(金),十天半个月便到了。只是运费贵,但与能够吃到家乡的特产那种舒心、快活、满足感比起来,贵一点又算得了什么?

酋长也是一个靠谱的人。他投桃报李,尽一个地主之谊帮助林总经理。每逢有什么风吹草动,通过他的人脉关系,在第一时间打电话给他。以往的几次武装分子对基地的干扰破坏,其中有几次是他线人报的信。他把村里的同族人大树安插在某反政府武装的组织里是有远见的。他痛恨那些整天舞刀弄枪、杀人越货、无恶不作、扰乱社会安定的歹徒。

林总经理给酋长打电话。

酋长说:“我听说了。你们准备怎么办?”他讲话直来直去,从来不转弯抹角。“不是有人给你们通风报信吗?”

林总便把自己接到报讯后如何安排人员撤走一事简单扼要地讲了一遍。“事发之后,我一直和工人联系,都没有一点音讯。”顺便又把老板求助中国大使馆之事向他谈起。

“这些坏蛋才不理什么人。没钱什么都别谈。我和他们打过几次交道。看来,你们要准备一笔钱赎人。”

“那就拜托您和他们联系,我们尽量满足要求。前提是,必须保证人质的生命安全。”

“我尽力,有消息就给你电话。”

少许,林总忽然想起大油车。给司机打电话,司机兴奋地说,再过半个小时,车就到基地了。林总懊悔地说,提早半个小时就好了,现在,黄花菜都凉了!

大山死里逃生

大山被匪徒砍了一刀后,负伤逃命。匪徒紧追不舍,他借夜色的掩护,一头钻进矿区附近的密林里逃之夭夭。他爬上一处山岭,眼睁睁看着匪徒在矿区里的暴行。他义愤填膺,又无可奈何。等匪徒洗劫一空放火焚烧基地并带着人质离开后,他才失魂落魄地拖着伤体逃回了家。

伊克村距离基地步行需要一个多小时。木莲住在他家隔壁,一间用泥墙砌成的茅草屋。昨晚的大雨同样让她的家壁四处进水,姐弟俩和妈妈用几个面盆接水,一夜没睡。同时基地的安危也让木莲顾虑重重。忽听得叔叔逃回家,料定大事不妙;看他落汤鸡似的模样,胳膊又挨了一刀;又听了他的述说后,心头一阵狂跳,焦躁不安。原来强哥等人来不及撤走,被匪徒劫持了。

婶婶用几味草药给大山敷伤口包扎。他赤膊着上身,仅穿一条内裤,身上血痕累累,可能是逃亡中被林中树枝刮到的。木莲在一边忙着端水送药,唉声叹气,暗自垂泪。大山看在眼里,知道她和强哥这层微妙关系,劝道:“木莲,你也别难过。强哥被抓了,但那些人不会对他怎么样。大不了关个十天半个月,准会放出来。”其实,讲这些话,他心里也没底,只不过一时安慰木莲罢了。

“你怎么知道?”木莲半信半疑。

“以前,这帮人过来,都有人通风报信。我们提早撤了,人也相安无事。这回,是我们粗心大意,凑巧又没车,该死的暴雨!”大山摸着疼痛的胳膊,禁不住骂道,“这些家伙,真是可恶!不得好死!”他盯视着木莲,想起了刚才在逃亡中一直惦记在心里的另外一件事。他岔开话题,“木莲,林总给你们的赏钱呢?”

“在妈妈那里。”木莲说。

“你去拿过来。”大山板着脸说道,“这赏钱也有我一份,是婶婶叫你们去的,所以吗——”

“我去拿。”木莲猜到叔叔的意图,转身到自己屋里,向妈妈谈起此事。妈妈二话没说,把放在小木盒里的400美金取出来给木莲,和木莲一起到叔叔家。鸽子也跟了过来。

大山接过木莲的400元美金,抽出两张给木莲,不莲赌气不取。妈妈接了过来,道声谢,然后拉着木莲和鸽子的手返回屋里了。

过了十几分钟,木莲和鸽子到叔叔家里。木莲说:“叔叔,我求你一件事,你认识报信的那个人吗?”

大山瞪了她一眼,悄声道:“这话不能乱说,让别人听见了,麻烦大了。”

“你告诉我地址,我去找他。”

“叔叔,我也要去找强哥。”鸽子说。

婶婶马上制止:“你叔叔被砍成这样了,你们还去送死?”

大山也摇晃着头,表示反对。“我逃出来时,什么都没带,仅穿着短裤,迟一步,命都没了。”劫匪对当地人充其量就是打骂,或直接开枪打死。绑架他们,一文不值,他们不会干这种傻事。

“叔叔,你告诉我。”木莲执拗地再次哀求道,“给你报信的那个人,我去找他,也许能帮上忙。”

婶婶说:“你干吗要去找他?”

“他对我很好——不管怎么样,我总要去看看。”木莲心里一阵难受,把脸背了过去。认识陈晓强之后,木莲发现他有一种父爱和兄长的情怀。他屡次送的餐食,不仅让她尝到美食,同时也感到人间温暖。她想,认识他是一种缘分。他从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又在茫茫人海中结识了自己。难道仅是一种偶遇和巧合?中国有句古话,“得人滴水之恩,甘当涌泉相报。”他平时对我这么好,现在有难在身,生死未卜,我不伸手帮他,谁帮他?

大山考虑再三,下不了这个主意。其实,他对中国人还是有好感的。不仅给他提供工作机会,增加收入,还让孤陋寡闻的他学到了许多知识。尤其这个强哥,两人相处得情同手足——他想起了哥哥,他的不幸去世,给整个家庭带来莫大的损失和伤害,他不能让侄女侄儿再有任何的闪失。否则,对不起在天之灵的兄弟。他知道侄女一身犟脾气,难于说服,便软下心来。

“那好吧,你们去,我去不了,也帮不上什么忙。他家住在村东边,门外有棵金合欢大树。你去找妈妈,就说我让你来找大树,她就明白了。”这里称呼老年妇女,都喊妈妈。

等两人走后,大山问:“老婆,罂粟籽还有吗?”

“还有一斤多。”

“等这场风波过后,我再带点到基地。”

“这个时候你还想着买卖?”

“反正有人要,我就赚点酒钱。这些东西,没有经过精加工,不会上瘾,吃不死人。只会带来一些快乐。这帮中国人,整天吃住都在基地,没有地方可走,没有小姐找。说好听是赚钱,说不好听像犯人关在监狱里。有什么区别?”

老婆听了,认同大山的话。大篷车是赚钱,老公卖点罂粟籽同样是赚钱。这两者没有什么区别,没有是非,没有正邪,只有利益。“那些人太坏了!不能见别人比他有钱,本身又没本事,只能靠抢劫破坏。”她想了想,唉声叹气地说,“我又要好久没生意做了。”

“只是苦了这帮中国兄弟了。”

八人被劫持

一队匪徒举着大砍刀在队伍前面开路,他们八人被夹在中间,后面又有一队压阵。匪徒警告他们,别想逃跑,否则,死路一条。八人用粗麻绳拦腰绑住,像一串羊肉串。只能当人烧烤的食料,哪能脱身?

陈晓强等人赤着脚行走在热带雨林,其间双脚被石块树枝划破。有人行动稍微缓慢,则遭受匪徒用大砍刀背击打。此刻,陈晓强开始忧虑和担心,觉得自己就像台风中汪洋上的一叶小舟,随波逐流飘荡,随时都有颠覆的危险。他不是对匪徒把他们押送到哪里害怕,而是他们劫持的目的是什么?从历次匪徒打劫的行动中分析,无非就是钱财。为了钱财,他们可以铤而走险,肆意妄为。

原始森林遮天蔽日,阴气沉沉。时值中午,匪徒从河里抓来一两筐鲜鱼,从树林里打来几只野兽。架起几个大铁锅,又有木薯酒助兴,一伙人叽叽喳喳吃喝了起来。

闻着鱼肉香,陈晓强肚子饿得咕咕叫。他闭起眼睛,眼不见为净。他不敢奢望,这群歹徒有什么善举,大发慈悲给他们分一羹汤喝。哪怕饿死渴死,他们也会熟视无睹,无动于衷的。

小谢靠在一棵树干上,弯起小腿,翻过脚板,血肉模糊,痛苦地呻吟着。他长这么大,出门穿衣,走路穿鞋,皮肉薄薄,何曾被人这般虐待过?“强叔,这群黑鬼会把我们押到哪儿去?我实在是走不动了,死了算了。”

“看来,会押回他们老窝。你也不用怕,再咬咬牙,挺过去就好了。”陈晓强撕下自己衬衣的一角,给小谢包扎伤口。

“这些家伙太没人道了,心狠手辣!”郭厨师看着小谢的伤口同情地说。“我们不如趁他们防备不严,一逃了之。”

“这些鬼地方,到处是森林,你往哪儿跑?我看过一本书,抗日战争时期,国军远东军几万人,走进缅甸原始森林,结果活命出来的才几千人。”小谢说。

“胆小鬼!”郭厨师悄然掀起衣角,露出一把折叠式小水果刀。“我用它割掉绳子,我们瞅准时机逃跑。”

头领听见他们几个人在讲悄悄话,以为图谋不轨,便疑神疑鬼地走过来。倒拖着大砍刀,瞠目怒斥道:“住口!”手起刀落,一株碗口粗的树木喀嚓一声砍断了。

众人一见,静若寒蝉,再也不敢吱声了。

从早晨走到黄昏,到了一个小山村——匪徒的巢穴伊罗村。

匪徒把他们一行押往山顶,找来一把剪刀,剪断绑住他们双手的编织线。双臂因长久捆绑,发紫发黑,深陷入骨。在拔掉编织线时,往往把皮肤也一同撕破流血,疼痛难忍。然后,把他们关在一个三米多深的地牢里。

他们被抓时,都遭匪徒搜身。手机钱包等一切东西全部被抢走。而且把手机卡取出来,用刀柄砸碎。在通讯如此发达的今天,他们似乎从这个地球的某个角落失联了。

木莲和鸽子求救

木莲和鸽子告别了叔叔,找到了村东边那棵枝繁叶茂的金合欢大树。树荫底下,妈妈坐在门口和几个老妈妈聊家常。木莲向妈妈行半跪礼,目视着地面;轻声问候后,说明来意。妈妈一听就来气,不搭理她,走进屋里关了门。

木莲只好发愣地站在门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她百思不得其解,妈妈到底怎么了,用这般闭门谢客的方法来对待她?

阳光从树叶间照在她身上,斑斑驳驳;微风拂面,让她急躁的情绪有所安抚。

一个老妈妈说:“木莲,妈妈被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气半死了,你还提他干嘛?”

妈妈的儿子当匪徒村里人都知道,平时对她另眼相看,也少与她交往,唯有几个老妈妈偶尔过来坐坐。见她进屋,自觉没趣,也离去了。

过了一会儿,门“吱”的一声响,妈妈打开半边门,用手招了招,让她和弟弟进去。木莲脱鞋进门。鸽子光着脚不敢进门。妈妈再次叫他进来,他才进去。

“孩子,你有什么事?刚才妈妈是故意这么做的,省得让人嚼舌头。”妈妈让两个孩子坐下,从桌上拿过一个油梨给鸽子,拿一个给木莲。这些油梨,是大树托人寄过来的。妈妈慈祥地笑着:“不着急,有事慢慢说。”

“我有几个中国朋友,被他们的人抓走了。”木莲目不转睛地望着妈妈说,“我叔叔说,妈妈的儿子在那里,是个好人,会有办法救他们。”

“怎么帮你?”

“你告诉我他的地址,我去找他。”

“我儿子住在伊罗村。”

“我听过这个村名,没去过。”以前,木莲曾在伊罗村附近的几个村庄帮人干过农活,对这一带比较熟悉。伊罗村地处原始森林,是匪徒窝点,常人不敢去。

“山高路远,你们一路小心。我儿子叫雅各步,小名叫大树。门口这棵金合欢,就是在他出生时种下的。”

“我们从小一起玩过,几年前我也见过他一面。”

妈妈拥抱着木莲:“你真是一个好女儿!”

告别大树妈妈,木莲回到家。她告诉妈妈,要和弟弟去找中国朋友。

妈妈没有说什么,只是觉得女儿成熟了,明辨事理,让她格外高兴。她没见过这个中国小伙子,但她吃过他屡次寄过来的饭菜,她在心底下感激他。她几次问木莲,这个小伙子有没有妻子,木莲就是不告诉她。她真希望自己拥有一个这样的女婿,那是一生的幸福啊!

现在,小伙子有难,女儿应该去看看。哪怕有一点儿希望,也不放弃,也要争取。

她从木罐里取出那两张百元美钞,放进木莲的衣服口袋里。“木莲,你看着办。”又从一个旧木柜里拿出三瓶三两装的塑料瓶白酒。“你爸爸留下来的。他走了,没人喝了,你带上。森林里晚上特冷。那些年,你爸爸帮别人挖金,身上总会带上一二瓶。喝一口,暖身子,也有力气。它是用木薯酿的,口感不好,度数低,好歹总是酒。”妈妈说,“现在时间不早,你们明天去吧。”

当晚,木莲枕着强哥送给他的那条绿色头巾入眠。

次日一早,木莲和弟弟吃了妈妈用木薯粉做的早饭,就出发了。临行时,妈妈叮嘱木莲,找到人,好好说话;找不到人,早点回家,别让妈妈惦记。又往鸽子的裤袋里塞进两三个蒸煮的木薯粉团,路上肚子饿了吃。

妈妈特意从床底下取出一双新凉鞋让鸽子套上,路上好行走。这双凉鞋,是陈晓强送的。平时鸽子都舍不得穿,情愿光着脚板走路。脚板走不坏,鞋子坏了又要花钱买,可妈妈没钱买双新鞋。妈妈嘱咐鸽子,不要调皮捣蛋,早去早回。

大树热心帮助

两人一路过来,头顶烈日,翻山越岭。走累了在路边歇会儿,饿了咬几口木薯粉团充饥,渴了喝点山泉水。一连过了五六个村寨,终于到达伊罗村,已是日落西斜,黄昏时分了。

伊罗村,在一大片原始森林中的一块开阔地。一条土路两侧,零零散散分布着二十几间茅草房和几间铁皮房,房前屋后高高耸立着无数的椰子树和棕榈树。路边丢弃了许多塑料瓶儿、破旧轮胎,挂在草丛中的各色塑料袋和几个丢弃的口罩随风飘舞。不小心,还会踩到路上一堆堆牛粪和鸡屎。一阵山风吹过,四周散发出一股野草、泥土和粪便掺杂的怪味儿。

几个穿着塑料拖鞋的中年妇女坐在门口聊天,每人都用一块色彩鲜艳的布,从腹部向下缠绕数圈当衣裙。一个少妇倚靠在门边,给吊挂在胸前的小儿喂奶。三五个孩儿看见陌生人路过蜂拥而至,挤眉瞪眼扮鬼脸,又一哄而散跑开了。

木莲和鸽子不敢停留,继续往前赶路。行不多远,看见前面有一道岗哨,周围布满铁丝网,有个人斜背着枪在站岗。不等木莲和鸽子靠近,哨兵就吆喝道:“走开走开,干嘛的?”

木莲微微屈膝,轻声问道:“打听一个人,雅各布在吗?”她担心他听不明白,又加上一句,“他叫大树。”

“你是他什么人?”哨兵从头到脚打量着木莲,把木莲看得浑身不自在。他把木莲当成了大树的女朋友,可他从来没有听大树提起过。

“我们是一个村的。”木莲的口音让他疑窦顿消。

他对木莲和鸽子挥下手,笑了笑:“你等会儿,我去叫。”

他跑步过去。一会儿,他的身后跟着一名穿着蓝色衬衣和灰色长裤的英俊青年。木莲一眼便认出来,他就是大树。木莲按照当地的风俗礼仪,迎上前去,伸出两手,躬下身子,给大树行礼。大树也以同样的礼节回敬她。

“你是木莲,怎么到这里来?”大树有些惊喜,有些疑惑。他不敢相信,木莲怎么找到这个令人谈虎色变的村落。

“特意来看望你!”木莲笑眯眯地注视着大树宽阔的额头和高耸的鼻子,还有那双深沉的眼睛。

大树看着木莲,指着鸽子:“你弟弟?叫什么名来着……哦,我想起了,叫鸽子,对吧?”

“对,你的记性真好!”鸽子抿嘴笑了。让一个不熟悉的人叫上自己的名而高兴。

大树笑道:“鸽子,你很勇敢,这么大老远跑过来。”他亲昵地拉着鸽子的手,“鸽子,象征和平、友善,你的名字起得好!”

“是爸爸取的名。”鸽子开心地笑了,露出一排掉了一个门牙的白净牙齿。

木莲补充道:“爸爸不想看见人们为了争夺金矿大动干戈,愿和平相处。”

大树赞许地点点头,把木莲和弟弟领到他的蓝色铁皮房子。

到了门口脱鞋进了门,木莲看见室内整齐地摆放着一张办公桌和几把椅子。桌上的果盆里有一扎香蕉和几个油梨,一套咖啡茶具。通往内室的小门虚掩着,床上架着白色蚊帐。靠墙还有一台立式电风扇。地面用方格地板布铺垫着。窗台,几盆芙蓉盛开着粉红色的花朵。整个房间,给人一种简洁朴实、明亮舒适的感觉。

大树扒了两条香蕉给木莲和鸽子,鸽子三两下剥掉香蕉皮,咬了一口,吃得津津有味。木莲把香蕉接过来,没吃。也许她觉得在主人面前吃起来有失雅观。

“你要喝杯咖啡吗?”大树以为木莲不喜欢吃香蕉,客气地问道。

“不习惯。”

“那就喝茶?”

“不用麻烦您了!”

大树从柜子里取出两瓶矿泉水。木莲和弟弟双手接过,点头表示谢意。木莲扭开瓶盖儿,喝了一小口,润润喉咙。这一路走过来,又辛苦又受累又焦急。总算见到大树,没有白跑,心里不免觉得踏实和欣慰。

“你在这里当什么官?住这么舒适的房子,怪不得不想回家。”木莲坐在椅子上,抚摸着光亮平滑、映出人影的办公桌,心生羡慕。

大树开朗地笑了几声:“没有什么官。我只管后勤工作,意思就是家务活。比如上街买菜、买蛋、买木薯粉、买米之类的事。”大树坐在木莲对面,微笑地注视着她,让她羞涩地低下头。这一刻,大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以前回村里,怎么没有留意木莲姑娘。几年不见,长得亭亭玉立,温柔聪慧。自己比她大几岁,至今没有意中人。兴许是上天的安排,让她过来与自己相见。“你有什么事直说!不会跋山涉水、无缘无故跑到这里来看我?”

木莲犹豫片刻,鼓足了勇气,断断续续地说:“我去你家里找了妈妈,妈妈告诉我你的住址。我叔叔说,有几个中国人昨天被你们抓了。我想求你,放了他们……”

大树一边听着木莲讲话,一边轻快地用拇指“达、达”地敲击着台面。这种来自家乡的音调语气,悦耳动听,倍感亲切。两人之间的距离,也一下子拉近了。这一带,每个村落讲的话几乎都不一样。

“是有八个人。”大树说。

“有个叫强哥,是我好朋友。”鸽子说。

大树又笑了起来。他明白了,为什么木莲会不顾一切跑到这里找人。但他不想挑明这层关系,成人之美的心他还是有的。他想,可惜她不是为自己而来,而是心有另属。不过,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就像阳台那几盆芙蓉花,精心呵护,假以时日,终会开花结果。

他踱到窗边,机警地把头伸向外面巡视了一遍。发现没人,随手把窗户关了,把大门也关上,反锁。“不是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吗,怎么又不走呢?前几次撤了,都没事了?”

大树在方圆几十公里的乡镇都有线人。他经常到乡下和集市购买东西。看那个顺眼,就私下联系。有情报线索,给予酬报。因此,他神通广大,武装分子有任何动静,他都了如指掌。至于基地情报,他通过酋长或大山传递。

“我叔叔说,刚果人都坐车撤走了,留下十几个中国人。刚巧大油车遇上暴雨,开不回来。”木莲好像亲临现场,讲得话让人不得不相信。

“哦,原来如此。”大树从桌上拿起一包香烟,敲了一根出来,“可以抽吗?”

“没事。我爸爸也是一个烟民,我习惯了。”

大树点燃了香烟,叼在嘴上。他在屋里来回地走了几趟,互搓双手,内心似乎十分矛盾和焦虑不安,他不知如何对木莲开口。少顷,他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样:“你说让我帮你救人?说实话,我不是不帮,只是我没有这个能力。一头鹿被老虎逮住,还会放走吗;一只老鹰叼到鱼儿,还会松口吗?头领下了死命令,谁放走一个人,杀谁;放走两个人,杀全家。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是动真格的。”

木莲默默地听着,手指绞着垂在耳际的一条条小辫子,眼睛却看着窗外的树叶在风中摇曳。她的心绪,似乎顺着那阵风在空中飘荡,飘到强哥身边了。

“我讲话有点啰唆,请你别见怪。只是心里慌张,多讲几句。其实大概的意思你也听出来了。看在我们是一个村里人的面子上,看在我叔叔大山的面子上,看在妈妈的面子上,求求你了。”木莲双手合掌,低垂着头,虔诚地像在寺庙里拜佛一样。此时此刻,她相信大树就是她的那根救命稻草,心中那位大慈大悲的菩萨。

大树长长叹了一口气:“过了今晚,限于明天中午12点。如果没有人赎他们,就砍头。”

“啊!”木莲被大树的话惊吓得从椅子上蹦跳了起来。停了片刻,喘着粗气颓然跌坐在椅子上。滴滴冷汗从额头上冒出,她都全然不知。

“抓人干什么?头领的目的就是要钱,给钱才放人。”

“要多少钱?”

“别提了,一提就生气。你我再过几辈子也赚不到这么多钱。每个人25万美金,八个人200万美金,够这个中国老板受得了。”

大树的话,让木莲愈听愈无助愈悲哀。整个人像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冰窟窿里去了。寒意直冲脊梁骨,不禁打个冷战。“还有其他办法吗?”

“没有。”大树摇摇头,缓缓地说。“不过,我认为中国人不会轻易看着同胞受难而不救。也许,大使馆会和政府交涉,施于压力,要求放人;基地老板,也会通过各种渠道、各种方法寻求放人。但是,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真正收到任何一方向我们赎人的要求。好像这八个人从人间蒸发了,各方都不过问了,让这事不了了之了。”

“不会不会,一定不会的!他们一定会有解救的办法。我们在这里,说不定他们早就在行动了。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但愿如此吧。”

木莲沉默了,脑子里乱成一团麻。她用手捂着脸,双肩一耸,抽泣了起来。鸽子见姐姐这样,也忍不住哭了。大树束手无策,他看见别人哭,心里便难受。他们老远过来,总想讨个好结果,却事与愿违。他安慰木莲:“你别伤心,让我再想想办法。事情还没有到最坏那一步。”

木莲带着哭腔说:“大树,带我去看一下他们好吗?我求求你啦!”

“现在恐怕不行。让人发现,以为你是他们的同伙,很危险。晚上,我带你们过去。”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从窗户投射进来,地面上升腾着无数的尘埃在光柱中漂浮着。才一瞬眼工夫,光线消失,一切又变得暗淡了。

大树从柜子里找出三包快速面和几条香肠,用电水壶烧开水,三个人将就把晚餐吃了,着急地等待着夜色快快降临。

深邃的天幕挂满了小星星,几朵云飘荡过来,隐没在那片树林里。不知名的鸟儿在草丛里鸣叫了几声,又归于宁静。几只晚归的水鸭从水沟里游上岸,摇摇晃晃地趴在树底下休眠。村里的茅草屋都熄灯了,只是那几间大草屋依然亮着灯光,一伙匪徒在那里喝酒聊天。

大树在前面带路,猫着腰,木莲拉着弟弟的手紧随其后。鸽子不小心,脚底一软,踩到一坨牛粪。他失声叫起来,木莲慌忙捂住他的嘴。鸽子把鞋底放在草丛中来回摩擦干净才重新穿上。

三个人蹚过一条大水沟,爬上几道山坡,绕过几个岗哨,到达山顶。眼前有一片开阔地。一间茅草屋里亮着微弱的灯光。大树拍了几下手掌,门开处,是白天那个持枪站岗的哨兵。他是大树的亲信。大树对他耳语几句,亲信用手一指,几个人顺着他的手势,看见十几米远的地上,用树枝扎成一圈篱笆墙围住,上面用树枝覆盖着大洞——这就是关押犯人的地牢。

地牢里的歌声

陈晓强等人关在地牢里已经两天了。匪徒不闻不问,不给吃喝,好似丢弃的几块垃圾一样。有人想大小便,喊了半天也没人搭理,只能就地解决。那种臭味,掺杂着人的汗气和地牢潮湿的霉味,让人窒息,直想呕吐。后来。倒是郭厨师想了个绝招。用那把小得可怜的水果刀,一点点、一寸寸往地下挖洞。幸巧这里土质松软,几个人轮流挖着,不一会儿就挖了一个直径二三十公分的小坑,大小便问题暂时解决了。

几个人席地而坐,如同被割了藤的地瓜叶,耷拉着脑袋。小谢哭丧着脸蹲在地上,双手夹在腋窝下,眼睛盯着脚丫儿发呆,像对其他人说话又像在自言自语:“我们关在这里,总算捡条命。不知林总和小金他们怎么样了?”

一阵难堪的沉默,地牢里寂静得可听见各自的心跳;大伙想着心事,懒得搭理他。许久,陈晓强才打破这种死气沉沉的气氛。“能跑就跑了,我们跑慢了一步,才被抓。这个鬼地方,像人间炼狱,生不如死。”

“我们当时不该留下来等大油车,应该和工人们一起撤走才对,啥事都没有了。不会被

抓,不用遭这等罪。”郭厨师抱怨道。

“都是林总的错,抱着侥幸心理!这次如果被救了,犹自可;否则,我跟他没完!”

“我们别怨来怨去了,要怨只怨自己倒霉。在国内好好的,也有一份工作,只是工资低点,鬼迷心窍才来这里!”

“希望小金没事,再过几个月,他就可以回去结婚了。”

“你啊,没毛鸡给鸭担忧,自身命都不保,还顾他人。”

话题一打开,大伙来了兴趣,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老郭,你这把水果刀怎么没给搜走?”小谢问。

“我平时都是裸睡,被匪徒打醒后,光溜溜地站在那里。他们看我老实,让我穿上衣裤。我顺手把放在一边的这把水果刀塞进裤衩里。他们总不至于再让我脱掉裤衩检查一次吧,那我就干他姐妹。”说完,郭厨笑了起来,为自己的明智之举暗暗得意。“我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身体一贴上床,便睡着了。平时买菜洗菜炒菜做饭,往往累得腰酸背痛,况且,那晚多喝了几瓶啤酒。我想,如果大油车过来,你们肯定会过来叫醒我;匪徒来了,也会叫我一起逃跑。就这样心安理得睡觉了。”

“我们的武警战士,会不会来救我们?”几只蚊子围着小谢的头发转圈,他瞅准时机“啪”的一声,打死了一只,手上还沾着自己的血。“臭蛋,让你叮,打死你!”他的牙齿咬得咯咯响,心想这只蚊子,好比匪徒被他打死了那么痛快和过瘾。

“恐怕是你电影看多了吧!我实话告诉你,我们又不是什么专家教授科学家。说句不中听的话,我们是来自中国的打工仔一族。凡夫俗子,身上没有一点可以利用的科学价值,你懂吗?”郭厨师话中带着嘲笑也自嘲。

“如果林总没被歹徒打死,总会想方设法营救我们出去。”

“如果他不幸死了,那我们要关在这个地牢多久?”小谢捂着肚子,饿得前胸紧贴着后脊背。原本浑圆的肚子像泄了气的皮球疮了。“吃什么,饿也饿死。”

“我肚子也饿扁了。”郭厨平时食量大,早餐可吃三个鸡蛋,六个面包,一大碗粥。这几顿饭没吃,简直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平时有人取笑他,你当厨师当对了。比如炖肉,熟不熟吃一块,烂不烂吃一块,味道好不好吃一块。等都尝完了,肚子也饱了。他对别人这种善意的嘲讽和讥笑不以为然,反而会顶一句,要不,你来当厨师。“我想好了,回去以后自己开一家全温州最棒的餐馆,专营温州小吃。”他用舌头舔下嘴唇,吞着口水,“鱼丸、煎高粱汤圆、乌贼饼、黄膏蟹,当然还有鳗干。哎呀,不说了,一想起这些美食,肚子更饿了。我现在打赌,1000元换一碗鱼丸。”

他的话无疑勾起人们的食欲。“老郭,别穷开心了。算了吧,其实你做的早餐馒头(内包肉馅)最好吃。我现在啥也不想,有一个馒头就满足了。”

“我想吃香菇炖牛肉,韭菜饺子……”

“痴人说梦!给你吃大毛毛虫,烤蚂蚱。”

“给你吃老鼠!”

“给你喝尿!”

几句话不合,几个人吵闹了起来。在狭窄的地牢里,你一巴掌,他一拳脚,像小孩子干起架来。

“别闹了,好不好!”陈晓强揉了揉太阳穴,显然厌烦这种无聊的吵闹。他慢条斯理地说,“我知道大家心里憋着慌,不好受,发泄一下情绪。其实,不用担心和害怕。”

几双眼睛一起盯视着他,似乎想从他嘴里得到什么化险为夷的灵丹妙药。

“你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郭厨师催促道。

“据我分析,这些歹徒无非就是为了钱?故意大张声势,造成一种恐怖气氛。一旦把我们杀了,他们得不到好处,反而竹篮打水一场空。”

“像你这么说,我们就不要整天愁眉苦脸,要乐观一点。把这件事,当成人生道路上的一次磨难,一道坎,一次经历。今后回国了,讲给子孙听,当年爷爷是如何在那种恶劣条件下死里逃生的。”

“不过,我听说这些匪徒,也有撕票的时候。”

“不怕,我们要拿出中国人的志气来!士可杀,而不可辱。大不了,命一条!如果死了,100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小谢握起拳头,颇有一股准备厮杀拼命的气势。

郭厨师起个头,大伙跟着一起哼唱了起来: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革命歌声多么嘹亮,

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

当他们唱到这里时,再也唱不下去了。都哭了,哭得泪流满面,哭得伤心悲愤……

陈晓强下意识地从口袋里取出那张全家福,看了一眼,又把它贴在灰头土脸的额头上。这张照片,对匪徒来说,一文不值,故没有被搜走。

如今身陷是非之地,何时才能顺利脱身,何时才能与家人团聚,何时才能回国?世上一切都是浮云楼阁,和亲人在一起才是唯一的心愿。半屏山的奇险,洞江渔港的帆影,亲切而熟悉的闽南话,无处不在的海鲜——等等这一切,不知不觉地勾起了他无尽的思乡之情。

他一抬首,目光落在了头顶上的那个用树枝覆盖的洞口。凝望着漆黑的夜空,他微闭双眼,双手合掌,默默念道:“菩萨保佑,逢凶化吉,阿弥陀佛……”

恰时,木莲、鸽子、大树靠近地牢洞口。鸽子蹲坐下来,嘴巴贴着树枝,压低嗓门喊道:“强哥。”

地牢里一时沉寂。一会儿,从地下传来微弱的声音:“是鸽子吗?”

“强哥,是我,我和姐姐来看你了!”

透过树枝的缝隙,木莲看见几个人蜷缩在阴暗又狭窄的地牢里。“强哥!”她叫了一声,眼眶里早已盈满了泪水。她双手捂着脸,实在不忍心看到眼前这种悲催的场景。

“你们怎么来的?这里不安全!快回去,我会没事的!”

“他们说,明天没有人来救你们,就——”鸽子话还没说完,便哭了。

牢底下一阵躁动。有人在谩骂,有人在哀叹,有人在哭泣,乱作一团。

“木莲、鸽子,你们放心,会有人来搭救我们的,我们不会死。”陈晓强的语气仍然充满自信。

“我带来几瓶小酒,洞里太冷了。你们喝了,暖暖身子。”木莲说。

“我这里还有香蕉、油桃、矿泉水和快熟面。”鸽子说。来之前,姐弟俩把桌上的水果悉数带上,大树也把仅存的七八瓶矿泉水,几包快速面带过来。

“你丢下来吧。”陈晓强马上补充道,“等一等,我爬上来取。”

几个人搭成人梯,陈晓强站在工友的肩膀上,慢慢被顶到洞口,从树枝间伸出手。木莲一把抓住,握在胸口上,亲吻着这只粗糙又冰凉的手。在她眼里,这只手曾经给她带来了多少欢乐、温暖和关爱。

“木莲,谢谢你来看我。”陈晓强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眼眶里泛着泪光。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国度里,有木莲和鸽子这份关心,他觉得死了,也无怨无悔。

“多亏大树哥帮忙,我们才能过来看你。”木莲扭头看着站在一旁的大树。

大树默然地弯下腰,点点头。他对自己同胞用这种态度对待中国人感到愧疚和羞辱。他不敢说话,一切言语在现实面前都是空洞和虚伪。他想解救这些中国人脱离苦海,但自己的能力有限。他不敢轻举妄动,否则,恐会招来灭顶之灾。不但救不了他们,反而把亲人也拖累了。他有妈妈,还有几个兄妹,都会被这群杀人不眨眼的同伙赶尽杀绝,把他们当叛徒砍头示众。

一阵喧闹声传入耳膜,脚步声越来越近,大树警觉地提醒道:“有人来了,我们回去吧。”

木莲鸽子匆忙把带来的食物递给陈晓强,又了无声息地溜走了……

惨无人道的视频

昨晚几个人喝了木莲送过来的白酒,身子暖和了;吃了那些食品,胃里有食物,情绪也稳定了,便早早睡了。只是三瓶小酒,几个人轮流着喝几口便见底了,张嚷着不过瘾,不如不喝。平时这种从小摊买过来的劣质白酒,他们是碰过一次就再也不沾口的。情愿喝啤酒和其他白酒。然而,这来自木莲家自酿的白酒,确实力头够劲。经几年沉淀后,酒味变得醇香爽口。人在饥寒交迫的时候,什么食物都是美味佳肴。

早上醒来时,陈晓强看着身边的几个同事烂泥般歪倒在地,鼾声四起,觉得自己仿佛在做梦。他回忆起木莲报讯、人员撤离、瓢泼大雨、遇匪被抓、原始森林、木莲送食,到现在的“井底之蛙”。一连串事情,一幕幕情景,俨然电影从脑际间掠过。那么清晰,那么令人难忘。

天亮了,从头顶上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几个匪徒把覆盖在洞口的树枝掀开,放下一把木梯。陈晓强等人爬上梯子,被带到一间三面通风一面靠墙的茅草房。一名匪徒剪断了他们手上的编织绳。每人手腕上都留下一道道深深的勒印,有的地方还破皮流血,疼痛难忍。

地上放着一个盛着木薯粉的面盆和一碟盐巴,这是他们的早餐。

从被抓到现在,八个人仅进食木兰带给的那一点食物,肚子早已饿疯了。有东西吃,不论好坏贵贱,先垫一下肚子再说。死了,也不会变成饿鬼。几个人手抓木薯粉,蘸点盐巴,愁眉苦脸地往嘴里塞。有人吃了一口,就不吃了;有人吃了一半,便吐了出来,实在难于咽下。

不知从哪儿飞来一群不知名的虫子,满屋飞窜,仿佛也饥饿难忍,与他们抢食。陈晓强用手掌抵挡了几次,还是有几只虫子扑到手中那团薯粉。他一张口,连眼睛都不眨一眨,连虫带粉吞食入肚。他的这一不寻常举动,把在场的几个工友都给看呆了。他却旁若无人地笑笑,弄得大家莫名其妙,哭笑不得。一会儿,虫子就像来时一样,神出鬼没地消失了。

二十几名匪徒大口吃着木薯粉,大口喝着木薯酒;大口抽着大麻,弄得屋里乌烟瘴气。

靠墙有一张破旧又黑不溜秋的桌子,一台十几英寸彩色电视机正在播放着节目。画面突然切换了,出现了让人恐怖和恶心的一幕:

几名匪徒抓获了两名西方人。一个匪徒用胳膊从背后扣住他的下巴,大砍刀往脖子一横,鲜血喷向了镜头,血红一片;刀口太钝,割了几下脖子才断……一名歹徒按住另外一个人的脑袋,用锋利的匕首割下他的耳朵。血淋淋的耳朵挂在刀刃上,直接放在火炉上烧烤。耳朵烤得半生不熟,冒着一缕白烟,匪徒张口就咬……

在场的几个人,把刚才吃进肚子里的食物悉数吐了出来。那些木薯在胃里还不等消化,洒在地上又黏又稠,发出一股难闻的酸臭味。他们嘴唇哆嗦,胃里翻滚,又相继呕吐了起来,几乎把胃里酸水都吐尽了。瘫坐在地上,四肢发软。一会儿,地上的污秽吸引了几只大蚂蚁的青睐。一传二,二传三,一群大蚂蚁从四面八方浩浩荡荡地扑向那堆美食。咬噬、拖拽、争食,如入无人之境。才十几分钟工夫,就把地上污物一扫而净。他们看了,个个呆若木瓜,惊恐万分。想起以前在电视上看到的《动物世界》,一群蚂蚁几十分钟吃掉一只动物,仅剩下一副白骨,果然不假。

半个小时后,他们被歹徒重新绑住双手,仍然用麻绳串联起来,带到屋外的开阔地。

不久,从树林里闪出一个人。他手里拄着一根拐杖,被十几个身穿迷彩服,胸前斜挂着子弹,手提AK47步枪的手下簇拥着,趾高气扬地走过来。他就是这里的黑帮头领。

他五十多岁,穿着一套花色长袖衬衫和休闲裤,蹬皮鞋。头发往后梳理得油光发亮。让你一点儿也感觉不出他是武装分子的头目、杀人魔王,好像在城市高级餐厅里见到的一位和蔼可亲的老爷子。他今天这身文质彬彬的打扮,和昨天的一身戎装,简直判若两人。

对于头领来说,与其正儿八经和政府官方打交道,不如私底下与中国私企交易更实惠。他觉得中国人在自己的国土上赚得盆满钵满。据他了解,开采一个月金矿的收入,可以满足一年的一切开销费用。剩余十一月,就是纯利润。天底下哪有如此的暴利行业?比走私军火,买卖白粉还有利可图。他附近几个部落的武装团伙经常打劫基地,有时单干,有时合伙,每次都不扑空,每次都捞到好处,每次都能分得一杯羹。不捞白不捞,让中国人放点血又算得了什么?无毒不丈夫,下手狠,才会让对方畏惧和屈服。

他想,我们的政府,是一个无能又腐败的政府。与内外势力勾结,狼狈为奸,蛇鼠一窝。不顾人民死活,只顾中饱私囊,可以出卖国家的利益。我不站出来反对,谁反对!这样不得人心的国家,才有一百多支的地方武装势力与政府对抗,悲哀啊!

他几十年待在这块原始森林里,与野兽为伍,与落后贫困相伴。他也想到现代社会去享受生活和风光。自己年迈,走路不灵便,过几年就像树上的叶子飘落,变成粪土,遭人唾弃。何不趁现在能拼能打,多赚取一笔资本养老,留给子孙后代。

大树站在他身后,穿着那身轻便服装,明显与这些匪徒格格不入。有一种鹤立鸡群,不与同流合污的气势和风度。

早上天刚亮,大树就把木莲和弟弟送走了,省得节外生枝,招惹是非。昨晚,他把大床让给木莲,自己和鸽子打地铺。有几次,大树对床侧躺着美女心里按捺不住,蠢蠢欲动,几次都被理智控制住了。他告诫自己,不能在别人遇到困难求助的时候占便宜,那是不道德的。自己要赢得木莲的芳心,必须用真诚去打动她。

临行时,木莲跪下来,把随身携带的两百美金送给他。大树不收,她就跪在地上不起来。大树只好收了。木莲站起身子,张开双臂拥抱着大树,含情脉脉地说:“大树,我会记住你的好!一切拜托你了!”

大树说:“我会尽我所能!你放心回去吧,代我向妈妈问好!”

刑场上

陈晓强等人的身后,站着八个拿着大砍刀的刽子手。山头上,把守着几十个荷枪实弹的匪徒,有几个还肩扛着火箭筒。一副戒备森严的恐怖气氛弥漫在空气中,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有人取来一张红色塑料靠背椅,头领一屁股坐下来,神气十足地跷起了二郎腿。手下递过一个小木盒,打开。头领取出一支大雪茄,随从给他点上烟。他吸了一口,叽里咕噜地讲了几句话,站在身边的大树立刻给翻译了出来。

“‘世界上的好东西都是抢来的,只有弱者才会坐等分配’。你们中国人抢了我们的财富,我们抢了你们的财富,理所当然,互不相欠。”头领又讲了一通话,大树说,“头领说了,想要活命,你们尽快和老板联系,拿钱过来赎人。要不然,一过中午12点,就把你们的脑袋瓜统统砍下来,当凳子坐!”

众人听了,呆若木瓜。脸上漠无表情。不知是惊吓过度,还是痛苦绝望?跟这些野蛮不开化的劫匪怎么交流?现在,你是他肉砧上的一块肉,只能任人宰割,你没有任何逃脱的机会和反抗能力。仿佛一群人被豺狼追到了悬崖边,逼上绝境;一筹莫展,无计可施,只好听天由命。

小谢绝望地抬起头,悲从心来。虎落平阳被犬欺。想你刚果(金)弹丸无名之国,竟然如此对待泱泱大国的中国人,真是可气可恨!原以为,潇潇洒洒走出国门赚取人生的第一桶金,反而不如在家开着的士满街跑,做外卖走街串巷,玩游戏独步天下那么逍遥自在。现在,他后悔了。后悔莫及,把命也搭上了。就像那只蚊子,出于本性叮吸他人的血液,不小心弄个粉身碎骨。自己年纪太轻,还没在世上潇洒一回,就要死了,太窝囊了!

他突然想起了妈妈。小时候,每年冬季,妈妈手缝棉被时,他总会调皮地在被子上翻跟斗;夏天,和小伙伴们脱个精光下海游泳,看谁潜水憋气时间久;爬上小舢板,恶作剧地将它摇翻……这一切,恐怕变成永远的回忆了。他眼眶红红的直想哭,但还是忍住了。他不想在这个时候,丢人现眼,有任何懦弱的表现。

陈晓强挺直腰板,大声喊道:“我们的手机都给你们抢走了,怎么联系?”

“对,没有电话,我们怎么联系!”郭厨师憋着一肚子气无处发泄,借机喊出,心里才舒服。他不仅给自己打气,更给陈晓强鼓劲。在老家,他也是好汉一条,在这里变成了一条任人宰割的虫子。他想目前的处境,与集市里关在铁笼里估价待售的鸡鸭有什么区别?“放了我们,你们这群坏蛋,有本事和我单挑!恃强凌弱,算什么男人!想我老郭不少宰牛杀狗,难道还害怕你们这群兔崽子!”

此话一点不假。老郭家住乡下,每个月有几天休息在家。遇上哪一家有什么喜庆日子要杀个牛羊拜天公,众人请他过去帮忙。他像乔老爷,不得不上轿。尽管他是厨师,而不是屠夫。他只好操起刀,一边杀,一边在嘴里念道,阿弥陀佛,罪过,我不是有意的!但有一点,他从来不杀猪。他说猪与他家是亲戚,郭姓人不吃猪肉。据说祖先喝过猪奶长大,故后辈们一直遵从长辈的嘱咐。

大树没有把郭厨师这句狠话翻译给头领,担心头领听了,大脑一热,来个杀鸡儆猴,那就不好办了。同时,他也敬佩郭厨师的勇气和胆量。

大树对头领说:“他们要手机。”

头领仍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告诉电话号码,由我们联系。”

这下子,反而把大伙都给难住了。

平时,大家在一起工作,见面也就打个招呼,电话号码存在手机里,需要时一拨就行,谁还记住电话号码?包括他们的顶头上司林总经理。

小谢说:“我只记得大油车司机的号码。”小谢平时和大油车司机交往密切,经常托他带些好东西回来。一来二往,时间久了,电话号码也记住了。

郭厨师说:“这有啥用,他又不是林总。”

陈晓强说:“我们打电话给大油车司机,让大油车司机转告林总,不就对了。小谢,快告诉他们。”

小谢把电话号码告诉了大树。大树拨打了几次电话,无人接听。

头领显得不耐烦:“我们可以等。”

大树担心山区信号欠佳,耽误大事,误杀人质。告诉那个亲信,让他爬上山顶的大岩石上面。一旦有信号联系,迅速回来报告。

赎金200万美元

酋长和林总通完电话,便和省里的某位领导取得联系。把中国人遭绑架、大使馆出面调解无效一事向他讲了。领导爽快地答应可以帮忙。随后,领导给朋友打电话,又把酋长对他说的话复述了一遍。朋友便和头领联系上了。头领提出条件,放人可以,必须每人缴纳赎金25万。不是中国人民币,是美金。限于后天中午12点。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不得讨价,否则撕票。酋长给大树发来信息,尽量稳住头领,拖延时间,这边正在想方设法救人。

火辣辣的太阳无遮无挡地暴晒在陈晓强等人身上,有一种钻心的炙热和疼痛;衣服全湿透了,汗水像一条条小蚯蚓,从他们的肌体滑到滚烫的土地上;树叶静止不动,十分闷热,空气几乎都凝固了。

小谢摇晃着身子,一头栽在地上。他坚持不住,晕倒了。匪徒操起大砍刀,用刀柄猛击他的后背。小谢痛苦地扭动着身子,惨叫了起来。匪徒又从大腿处抽出一把雪白的匕首,恶狠狠地顶住他的脖子,欲行凶。匪徒已经不耐烦了,脾气变得暴躁和蛮狠。

陈晓强“扑通”一声跪下,双手合拢,苦苦求饶,请匪徒手下留情。他唯一能做的,只能这样了。男子膝下有黄金,他什么都不顾了,能保住小谢的生命,比什么黄金白金钻石都重要。他望着大树,投以哀求的眼光。现在,他只有寄望于大树了。只有他,才能救小谢一命。其他人也一同呼叫求饶。

大树向匪徒摆摆手,制止了他的暴行。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临近中午十一点半,依然没有各方面的任何消息。

头领双手别在身后握成拳状,昂起头,从站成一排的俘虏跟前晃晃悠悠地踱过。他时而瞄一眼这个,时而瞧一下那个。他两眼放光,他有些得意,他有些飘飘然。心底下考量着这些人,可是我的筹码,我的底气,它将会给我带来一笔不菲的财富。

他用本地方言假惺惺地训起他的手下:“你们怎么能这么粗暴无礼对待我们的中国朋友!他们的到来,给我们带来了无尽的财富、黄金和美女,所有你们想要的一切!”围观的匪徒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挥舞着手中的枪械哇哇叫了起来。

他走近小谢身边,见他头发凌乱,一片小树叶落在上面。他用手指轻轻一弹,小叶片轻飘飘地飞到了地上。他又拍拍小谢的脸颊,嘀咕道:“这么年轻就死,太可惜了。”

小谢用一种难于掩饰的轻蔑和愤怒的神态斜视着他,并向地上吐口痰:“我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大树没有把这句话翻译过来。不知是翻译不了,还是有意不翻译。头领分明也觉察到小谢的愤怒,但他不以为然。他想,你都是钩上之鱼,掌中之物,还挣扎什么,神气什么?他神态自若地用手指梳理了几下头发,拉拉衣角,一副君子风度的样子。

“大树,告诉他们,不是我要杀他们,是他们自作自受,自投罗网,这就是命。贪婪、欲望、暴利,让他们铤而走险。今天,不栽在我手里,日后也会被其他人逮住。他们忘了,我几次要逮住他们,几次让他们跑了,这回,哈哈哈!”他狞笑了几声,连下巴的一小撮白胡子都抖动了起来。他的笑声像乌鸦在嘶鸣,又像野狼在咆哮,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浑身起鸡皮疙瘩。

头领仅会简单几句中文,至于复杂一点的汉语,他就讲不出来。只好用自己的方言,让大树翻译。

“简直在扯淡!”陈晓强暗自骂道。“真理一条,歪理几百条。如果把这种武装抢劫当成理由,那是强盗逻辑,世间便没有了天理和正义。”

匪徒给头领撑起一把太阳伞,他歪斜着脖子,戴起一副墨镜,蜷缩在椅子上,似乎睡着了。良久,他醒了过来。问大树几点了?大树看下手表,对他说,还有五分钟,12点。他蓦地站了起来,把拐杖往地下一甩,歇斯底里地嘶叫了几声,怒不可遏地向空中挥舞着拳头;他眉毛倒竖,唾液四溅,脸部肌肉急剧地抽动;头发四散,像一头发怒的雄狮在遭遇敌人挑战时那样的暴怒和狰狞。

大树翻译了过来:“中国人,你们无情,我无义。给你们轿子,你们不抬;给你们面子,你们不赏。”领头又叫嚣了几句,怒气冲冲地在原地绕圈子,像在寻找机会,与敌人格斗。

大树犹豫了许久,迟迟没有把领头最后一句话翻译过来。领头凶狠地瞪了他一眼。大树把视线投往山顶岩石上的那个亲信身上,神情凝重地发出一声叹息。

“老大,再延迟几分钟吧,这个--”

在许多场合,大树往往充当和事佬的角色。就像戏里说的,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以此顾全老大的面子和权威。头领把他当心腹看待,遇事和他商量,让他出面,也是帮助他树立威信。今后的接班人非他莫属,也准备把女儿许配于他。这样,大树就变成家族里的人了。自己也可以隐身而退享福了。

头领点点头。十几分钟过去了,又过了几分钟。匪徒命令陈晓强一行跪下,刽子手挥起大砍刀,准备行刑。

对不起了,老婆、儿子!木莲、鸽子……陈晓强脑子里一片空白,闭起眼睛,只等残酷的那一刻到来……

忽然,山上有人在呼叫,一阵风似地往山下连滚带爬跑过来。他边呼喊边摇晃着手机。他是大山的亲信。其他人闻讯,跟着一起叫喊了起来,声音此起彼伏,欲把天空掀翻才过瘾。他们兴奋得手舞足蹈,端起冲锋枪,向空中噼里啪啦射出一梭梭子弹。它仿佛在向外人宣泄着一种胜利的喜悦,一种自豪和骄傲,一种野蛮和霸道。

大树赞赏地看了他一眼,他会心地报之一笑。他把手机毕恭毕敬地递给头领,头领听了电话,摇摇头,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咧开大嘴笑了,露出几个大金牙。他手臂一挥,向大树讲了几句话,拄着拐杖,带着那十几个亲信,一头扎进树林里不见了。

林总和头领达成协议,赎金200万美金,分三次付款。每收到一笔钱,放几个人。当天,基地给他们打了第一笔赎金70万美金。但是,他们食言了,不放一个人。过十天,第二笔赎金给了,因其他原因,没有放人。这时,陈晓强通过大树才知道,小金和另外几名中国员工在这次劫匪过程中不幸遇难。大家心里一阵难受,默默为他们祈祷。等匪徒收到第三笔赎金,也就是一个月后,恰逢圣诞节那天,陈晓强等人才一起全部放了出来。

酋长和林总,一起到大水沟对岸把他们接过来。政府军派出五辆军车和士兵,将他们护送到省会城市伊图里的中国办事处。至此,这次被匪徒劫持一个多月的八名中国人,在多方周旋努力下,成功地解救出来了。

喜相逢

木莲自从在伊罗村告别了陈晓强,便在伊图里省城找了一份工作,因她会讲一口流利的中文,在一家中餐厅当服务员。她购买了一部手机,每天向大树了解陈晓强情况。当她得知强哥获救后,便向中餐馆老板请假。正好陈晓强所住的酒店和她同在一个省城里。

她兴冲冲地赶回宿舍梳洗一番,又往脸上扑点粉,心猿意马地从衣柜里挑选了一条心意的裙子。坐上公交车,过了五站便到了。她去总台查询,服务小姐告诉她七楼的房号。她坐上电梯,找到了房号。但她并没有马上敲门,而是先让自己静下心来。她双手捂着蹦蹦跳的胸口,好像兔子一般要跳将出来。

她站了约莫足足三十秒钟,深吸了一口气,才敲了门。门开处,是她日夜思念的强哥。木莲先是愣怔了一下,为他变得又黑又瘦而惊讶。随即顾不上少女的羞涩,扑上去拥抱着他,喜极而泣。

木莲也许是太激动了,或者是太兴奋了。她紧闭着双眼,依偎在陈晓强怀里,犹如进入了梦乡,嘴角还带着一丝微笑。经过那么一场生死风雨,终于平安归来,她已经放心了,她已经满足了,她是该好好睡一觉了。

陈晓强紧紧地拥抱着她,担心自己一个微小的举动会吵醒梦中人。他仔细地端详着她,姣美的脸蛋,梳成无数条的小辫子,皓月般的牙齿……他亲吻她的脖子、她的脸蛋、她的嘴唇。手指触摸着她光滑的皮肤,丰满的胸部……他体内奔腾着一股男性原始的荷尔蒙冲动。两年多了,他才真正意义上和一名自己喜欢的女子有了肌肤接触……

一首“老鼠爱大米”的手机铃响宛如一把抓手,猛地揪住了陈晓强的心,让他不由颤抖了一下。这是妻子打来的远程视频电话。他只好松开了拥抱木莲的那双缠绵柔情的手。

他歉意地向木莲点个头,做个打电话的手势,开了阳台门出去。这个电话声,传播着万里之外那道看不见、摸不着的牵挂和深情。如雷贯耳,让他憣然省悟。它又像一盆凉水,把他从头到脚浇个透,让他清醒了过来。

自从他出国之后,妻子心中的那根弦,始终为他悬着。前段时间,有一星期没有接到他的电话。这种不正常现象让她坐立不安、忧心忡忡,人也变得憔悴了。第八天,温州市公安局找上门来,确认她丈夫在刚果(金)某金矿工作。并告诉她,她丈夫遭匪徒绑架一事。她听了,如晴天霹雳,难以置信。尔后,整天以泪洗面,到寺庙里拜佛,祈求上苍大发慈悲,让爱人平安归来。如今噩梦已醒,丈夫终于在多方援助下获救。

她哭着说,你快回国,我们再苦再累,也会渡过去的。家里,需要你!在她的心目中,如果家里的顶梁柱折断了,家庭就不复存在,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人们在拥有某种东西时不觉得珍惜;一旦失去,才知道后悔莫及。

打完电话,陈晓强回过头来望着室内,不见木莲的身影,她已悄然离去了。

木莲早知陈晓强有妻子和儿子。她对他的这份情感,有一份感激,有一份爱情。两者之间有时错开,有时融合在一起。让她难舍难分,身不由己而不能自拔。

一对莲形金耳环

过了几天,鸽子坐上基地的汽车来到省城。木莲约了陈晓强,在街上找到一家当地人开的餐馆,点了几个菜。有红焖牛肉、咖喱鱼丝、木薯蒸糕,还点了一道“福福”(木薯粉经热水冲烫搅拌,蘸着辣椒鱼汤食用)。三个人席地而坐,将端上来的菜肴放在中间,用手抓取而食,又要了几瓶易拉罐啤酒。

“木莲,你点那么多菜,吃不完。”陈晓强边吃边笑道。手抓食材吃,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早已入乡随俗了。有时觉得挺好玩的,省得动筷子。

“我有工资,偶尔吃一顿还行。”木莲笑了。涂了口红的嘴唇在陈晓强眼前晃动着,仿佛两片鲜红的樱桃,娇艳欲滴而迷人。他恨不得咬上一口,那是多么让人心花怒放,甘甜回味。“你要多吃点,瘦了很多。”

“哦哦,是瘦了,十斤,还是多少斤?”他想入非非,一时返不过神来,语无伦次。他抓起一块“福福”,不蘸配料就塞进嘴里,以此掩盖尴尬的神情。“这里,要感谢大树!如果不是他时常关照,可能会瘦成一个骨架子抬回来。”

“那你这个月,是怎么熬过来的?”

陈晓强沉默半晌说,自劫匪收到第一笔赎金后,我们便从地牢里放了出来,关在那间三面通风一面靠墙的茅草屋。他们态度也变好了,不再打人了。晚上蚊子多,个大,咬得你痒起来睡不着。后来我们用茅草熏,让蚊子退避三舍,不敢靠近。有一次,一条小蜈蚣在我睡觉时爬进耳朵里,怎么掏弄也挖不出来,疼痛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还是大树找来了土著医生,往耳朵里灌药水,用钳子才把蜈蚣挑出来。医生说,幸亏来得早,蜈蚣没有咬破耳膜,一旦咬破了,蜈蚣钻进脑子里,人就完蛋了。现在想起,还心有余悸。

主食还是木薯粉,有时也吃上一两顿白米饭。大树经常偷偷带上几瓶白酒或啤酒来看望我们,他知道我们喝不惯木薯酒。

最开心的是洗澡。从山上到山下的大水沟走路半个小时。大水沟水少,匪徒拿给你一把铁锹,自己挖个坑,四周用沙子围起来,人坐在里边洗澡。水干净,凉快。我仰面躺在水上,望着天,想起了半屏山的大海。记得有一年夏天,我把老家房前屋后的杂草清除干净,没想到第二天全身发痒,皮肤冒出一个个红痘痘。问了医生,要打针吃药,是什么细菌感染。我不信,跳到海水里泡了十几分钟。第二天红斑消退,不痒了。海水本身有消毒杀菌作用,只是不需要时忘了这一点好处。此时,我多么希望这大水沟变成我们的半屏山!

岸边有人站岗,拿枪监视着。他们担心我们逃跑。我心里有这种打算,但赤手空拳的,总是不敢付诸行动。万一逃不出去,在原始森林里迷路了,正好成了野兽们的午餐肉。那不是太倒霉,太不值得了。第二次给赎金,他们让我们几个人抓阄,放两个人出来。我们商量了,大家兄弟一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要关一起关,要走一起走。再说,也担心他们耍花招,就放弃了出来的机会……

木莲听完了他的话,喝了一口汤:“多亏大树,做好人也不容易。现在好了,人回来了,比什么都重要!身体会慢慢补回来的!”几杯酒后,木莲的脸颊更红了,眼光闪烁着少女的柔情。她戴着一条新头巾,天蓝色的,妩媚动人。“你送的头巾,我一直舍不得戴。今天戴了,好看吗?”

“当然好看。”陈晓强也有了几分醉意。

“强哥,你送给我的鞋正合脚,你怎么知道我的脚多大?”鸽子抬起一只脚,晃了晃他崭新的凉鞋。陈晓强笑而不答,姐姐在一旁窃笑着。“一定是姐姐说的。”

当他第一次看见鸽子光着脚丫走脚,陈晓强就把此事惦记在心上了。

陈晓强笑了几声,别过头去,咳嗽了起来。他连忙用手捂着嘴巴,担心食物喷溅出来。

“你太累了,要好好休息。”木莲看他脸色苍白,双眼深陷,脸颊肌肉松弛,笑起来满脸是皱纹,像是生了一场大病的人。

“你不用担心。”他哮喘了起来,似乎在抽风箱,大气不顺。他拍拍胸口,喝了一口茶水,才恢复过来。

一对小情侣从门外进来,挨着他们的餐桌坐下。胖乎乎的老板娘问了他们点什么菜就扭腰进厨房了。电风扇挂在墙壁上,摇着头送来阵阵凉风。一会儿,老板端了两碟菜过来。姑娘对他说,放一段音乐好吗?老板乐哈哈到柜台里,在电脑前操作一番,一段音乐就从屋里的几个喇叭放了出来。

一首节奏欢快、抒情的刚果(金)民歌《大河奔流》的歌曲旋即在耳边响起。木莲一边拍手,一边跟着节拍轻哼了起来。“小姐小姐去春游,一起潇洒向前走,唱歌跳舞多热闹,美好春光看不过。”陈晓强和鸽子脸带笑容,仿佛跟随着木莲在鲜花盛开的春天里,唱着歌、跳着舞去郊游。邻座的小情侣,也情不自禁地拍手称快。

这时,从街上拥过来几个穿戴花哨的嬉皮士,立刻引起路人注目观望。

陈晓强想,在这个社会上,总有一些人追求另类,哪怕是穷困潦倒的时候,也要打肿脸充胖子。换成他,倒不敢如此奢侈。他赚钱,要为妻子着想。自来刚果(金)几年了,他才购买了一件衬衫和一条长裤,还是前几天准备回国时购买的。平时在工地,都穿基地发的工作服。他有些羡慕这些小伙子,敢作敢当,充满浪漫。

他端起酒杯敬木莲和鸽子:“难得你们冒着生命危险去看我,这份情义,我永生不忘!”

“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木莲低垂着眼帘,不敢正视他。顿了顿,她说,“强哥,你什么时候回中国?”

“等大使馆把证件给办好,大概过几天。”说罢,陈晓强心一沉,恍有所失。他知道自己真心爱上这个姑娘了,只是他要回国,只是他已有了心上人。熊掌与鱼翅不能兼得。在人生道路的选择上,在世俗观念面前,他不敢越雷池一步。

“强哥回中国,我也要去。”鸽子大口吃肉喝汤,吃得咂咂响,满嘴满脸尽是油和渣,好似一只花猫,十分滑稽可笑。小孩子根本不知道,以为出国就像到省城那么简单。其实出国要有一套繁琐的手续和条件。他瞥了一眼木莲,笑嘻嘻地说,“姐姐也要去中国。”

陈晓强笑了笑,从挎包里取出一个精美的首饰盒递给木莲:“送给你!”

木莲接过来打开一看,一对造型优雅别致、金光灿灿的莲叶形金耳坠。她惊喜地用食指和拇指轻轻一提,担心一不小心把它弄碎了。她起身走到墙上的镜子前,把一只金耳坠戴在右耳上,又把另一只戴在左耳上。睁大眼睛端详了一番,的确与自己的脸形相衬,平添了几分妩媚和秀气。一会儿,她把它取下来,按原样装回首饰盒,推给了陈晓强。

“你不喜欢?”陈晓强特意选购这对莲形金耳环,取木莲的莲,寓意美好吉祥,心心相连。

“不,我很喜欢!”

“那你为什么不要?”

“我不敢戴。它的上面,流着我爸爸的血汗。”木莲说,“谢谢强哥的好意,我心领了!”

陈晓强送给鸽子一个大卡车玩具。鸽子收下,笑得合不拢嘴。他有一次说开大篷车没劲,长大要开大卡车。这个玩具,让他心里始终有个梦想。

依依惜别

一星期后,在酒店门口,林总开着一部十几座商务车停泊在路边。八名中国同事从酒店的大堂里出来。每人手上拎着一个旅行袋,穿着一身新衣服。个个容光焕发,喜笑颜开,连平时不善言辞的那几个人也流露出欢乐和幸福的笑脸。往日的困苦心酸和不幸遭遇,早已荡然无存。他们如同一群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充满激情,即将踏上新的征程——他们要回国了!

大家靠拢在一起,摆着各种姿势,拿起手机自拍。陈晓强让大家把口罩摘下来,拍了一张合影照,作为纪念。

林总把几件行李装上后备厢,陈晓强问他:“你要留下来吗?”

“活,总要有人接着干;钱,总要有人赚的。要不,我们来这里干什么?再说,我们中国人,也不是吓大的。我们温州人,什么风浪没遇过,什么苦头没吃过,什么人物没见过?如果为了这次事件,让我们打退堂鼓,那也太小瞧我们了。我们有迎难而上的勇气和精神。你放心,我会处理好这些棘手事。”

“从这次人质劫持事件中,我总结出一条经验教训。身在异国他乡,自身软弱是致命的。要想不受欺负和敲诈,必须强大起来。一支训练有素的军人,才能保障正常生产。”

“你的建议,我会转告给老板的。”林总信心满满地拍拍陈晓强的肩膀,笑道,“你回国后,在家好好过日子,找一份安稳的工作。如果还要来,我照样欢迎你!”

“好,一切保重!”

林总拉着郭厨师的手,诚恳地说:“老郭,我还想吃你炒的菜。”

郭厨师说:“回国休养一段时间,把身体调养好了,我会给你打电话的。”他一下子瘦了十几斤,神情显得十分疲惫和交瘁。

大家都纷纷上车了,陈晓强还站在那儿翘首以待,他在等人。不久,他看见木莲和鸽子从那边街上赶过来,他跑过去,和他俩紧紧拥抱在一起。

“滴滴——滴”林总坐在驾驶室,猛按着喇叭。车内的几个人,眼睛齐刷刷往这边看,纷纷向木莲和鸽子打招呼。他们记得这两位勇敢的姐姐和弟弟,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候出手帮助。

木莲也挥手向这几位中国大哥问好致意。她微笑起来,不由让这些男子汉为之倾倒。

郭厨师说:“怪不得晓强被她迷住,是有原因的。”小谢说:“这个姑娘真不错!”有人起哄道:“那你带回国,不就得了,白捡了一个老婆。”小谢笑了笑:“不敢夺人所爱。不瞒各位兄弟,本人对黑人不感冒。”

“你啊,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了。”老郭笑道。“你这个人太老实了,你强叔都有老婆了,难道还要纳一个小姨?那是不可能的,中国的法律也不允许。我看这个姑娘屁股翘翘,奶子鼓鼓,会生一大堆孩子。你好好努力下,让你强叔牵线搭桥,我看行。”大家异口同声地逗小谢:“只是你强叔掉辈分了。”说得小谢像个小姑娘,害羞得赶紧躲开众人的目光。

陈晓强把木莲拉到一边,神情严肃地说:“木莲,跟你谈一件事。”

“哦,有什么话直说,别那么紧张。”木莲说。

“这次在伊罗村,大树对我说,让我娶你为妻,他说你们国家二妻三妻不犯法。我说,你很好,但不能娶为妻子。他说,你不要,那我要木莲了。我说,你人也好,木莲嫁给你也会过上好生活——”

“强哥,你别说了!”木莲用少有的坚定语气打断了陈晓强的话,“除非大树离开伊罗村那伙人!否则,打死我也不会嫁给他!虽然他这次帮了我们许多忙,做了许多好事。”

陈晓强听了,不吭声了。他似乎明白了木莲心里到底在想着什么,还有她的喜怒哀乐……

鸽子双手绕着陈晓强的腰间不松手,他边哭边说:“强哥,我要去中国,姐姐也要去中国!”陈晓强俯在鸽子的耳边私语了几句,他破涕为笑:“说话算数?”

“男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陈晓强抱起他,习惯性地用手指刮了他的鼻子。

陈晓强上车,相互挥手告别。等车子离去后,木莲发现地上还有一个旅行包,内装几套新衣服,一扎美金,还有那对莲叶形金耳坠。一张字条写着几个汉字:“谢谢木莲!谢谢鸽子!”

看了这一行字,木莲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她问弟弟,刚才强哥和你说了什么,你这么高兴?鸽子说,强哥答应我,等疫情过后,请我们去中国旅游。

一星期后,木莲给陈晓强发来一条信息。此时,陈晓强已到达乌干达。因为疫情管控,他们一行滞留在宾馆,隔离观察十五天。每天做一次核酸检测,都呈阴性后,才出境放行。

木莲写道:强哥,这几天来我一直在想你。明知道想你都是徒劳的,还是想你,你会取笑我傻吗?昨天,大树给我打来电话,说他已经离开伊罗村,婉言拒绝了头领女儿的婚事,在首都金沙萨一家中国旅游公司当导游。他要和我做朋友。我不知如何回答他,你能告诉我吗?

陈晓强看完这条信息,百感交集,一时没了主意。许久,他才给木莲写信: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在刚果(金)认识你,是我一生中最值得回忆的时光,我会好好珍惜这份友情。我祝你和大树快乐幸福……

初稿:2022年11月15日于洞头

修改:2023年8月18日于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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