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一百米是大海

少年时，我就被大海“圈粉”了！

乌云翻滚，波涛怒起，海鸥振翅……三十多年前，浩淼无垠的大海，就这样亢奋地呐喊着、咆哮着，从中学的课本上，从高尔基的《海燕》中，从神秘的远方，第一次向我扑来。

地处千里之外的内陆，生长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这便是我脑子里仅有的、全部的“海元素”了。

从此，大海，就成了一个梦，驻进我的心里，像春草一样悄悄地发芽、滋长，我憧憬着，有一天，能去看一眼大海的模样，那该多么幸福啊！

后来，我进入大学，专修汉语言文学，渐渐地，懂得了高尔基的海，了解了海明威的海，还知道古希腊文明中，海神主宰着人的生死劫难，英雄总是摆脱不了悲剧的宿命。可是，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大海是茫茫天涯，更是慰藉心灵的精神家园，“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在星光一样牵系着国人灵魂的千古诗句中，海是惺惺相惜的知音，是茫茫暗夜的希冀，蕴含着压不弯、打不退的激情，迸射出任何力量都挡不住、磨不掉的执念。可是，直到告别大学校园，大海，一直游弋在我的梦里，我始终没有到过海边，看一眼真正的大海。

一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1993年的春天，我将自己的人生和老公合二为一，在小家庭扬帆起航之时，我毫不犹豫地将“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的诱惑压缩成一天的行程，并忍痛割爱，放弃了夜登泰山、晨起观日的壮丽，将蜜月之旅的大部分时间圈定在了烟台和青岛的海上，我要在人生最美好的时刻狠狠地补上这一课。

在烟台，我第一次见到了魂牵梦萦的大海，那一幕永远定格在我人生的小小画廊上。

那个年代，车站一派乱象，晚上八点多，我们刚一下车，一个陌生的妇女就从我们手中“抢”下行李，一边拉着胳膊，大哥大姐地叫着，一边热情地问我们去哪儿。我们被她一路忽悠着，步行了整整半个多小时，前往她说的旅店。道旁是两行黑黢黢的大树，浓浓的夜色中，高高的灯杆上，散落着稀稀疏疏、似睡非睡的灯光，一路上，我们再也没有见到一个人，所幸道路挺宽，老公是一个走南闯北的销售员，我才仗着胆儿，心里打着颤儿继续往前走，最后有惊无险地到达了一个小旅馆。那位妇女将我们领进一个狭小的房间，扔下一句“前方一百米是大海”，便走了。

“前方一百米是大海？”刹那间，房间里昏暗的灯光顿时亮堂起来，这是我一路惊惧、不满、劳累之后听到的最动听的一句话，渴望就像一个小虫子，一下子从心底钻了出来。我望了望脚下的地面，使劲跺了跺脚，怎么可能，一望无际的海水就在一百米外翻腾着、呼号着，我怎么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震颤？突然，一个十分可笑的假设闪了出来：如果我在夜色中再往前走一百米，会不会掉进海里？

一夜辗转，梦见自己走在海滩上，身旁排山倒海的巨浪卷起了千堆雪。第二天一大早，我顾不得老公将早餐已摆放在桌子上，忍着爬山后腿肚子传来的剧痛，冲出房间，一定要先看看“前方一百米是大海”到底是什么样子。

呀，那是怎样的一片蔚蓝啊，蓝蓝的海水，荡着微波，一下，一下，轻轻地拍打着石头砌就的围堰上，就像儿时的同桌，亲昵地拍着我的胳膊，问：“哎，今天没带橡皮，借我用用呗！”我依着海边的栏杆陶醉着，疑惑着，怎么没有乌云，没有海鸥，没有痛楚下的翻腾，高尔基的海在哪里呢？大海如此温情脉脉，我第一次知道，海，竟然安然如母亲的目光，温柔如母亲的胸膛。

“海水无风时，波涛安悠悠。”此后几天，无论在蓬莱阁上，还是在青岛的海滩，相伴我的都是这样“安悠悠”的海，只有完全素颜的长岛让我认识了大海一个个娟秀而缤纷的细节，并永远镌刻在了我的心里，终生再也挥不去，抹不掉。

忘不了，九丈崖下的海水蓝得那样纯，那样浅，如清澈见底的小溪，我从一块岩石跳上另一块岩石，任海水在脚下随心所欲地翻卷着，嬉戏着，任雪白的浪花跳上我漂亮的白皮鞋，攀上我时尚的小脚裤。

忘不了，让我欣喜若狂的彩石滩，一个个小石子就那样你挤着我，我傍着你，满满地铺了一滩，一波海水涌来，她们焕发出少女般缤纷的容颜。我忘情地蹲在她们中间，目光从一个石子跳跃到另一个石子上，最后，干脆抓了一大把，装在口袋里带回家，将她们分头安放在花盆里，每次浇完水，看到她们精神焕发的样子，便感觉自己把大海带回了家，又仿佛看到东坡居士笑吟吟踏歌而来：“我持此石归，袖中有东海，置之盆盂中，日与山海对。”

忘不了，路边曝晒的小鱼干竟然像家乡的玉米棒一样多。街摊上，我学着当地人蘸着醋和辣椒吃着海虹。饭店里，我看着一大盘海螺、螃蟹四顾茫然，无处下嘴。临走前，我用三元钱买了一大捧地地道道的盐水虾，用两元买了一只贝壳制作的小鸟……二十多年来，我已经遗忘了很多重要的东西，也封存了很多割舍不下的记忆，只有这些大海的碎片从来不曾离开过我。

二

我曾经以为看了海，此生便了无遗憾了！直到1997年的春节，而立之年的我，在香港“世纪公园”的海洋馆邂逅了海洋世界，那种来自大海的惊喜再一次撞击着我的心扉，我感觉此前只不过是站在大海的门外，向着海洋世界探了几次头而已。

我第一次通过隧道漫游了海底世界，认识了自由自在的水母，温柔智慧的海豚，气场劲爆的鲨鱼，五彩缤纷的深海鱼类，梦幻般的珊瑚家族等等，这一次，我感觉自己才真正踏进了海底宫殿的大门，认识到在蔚蓝的海水下，有一个与大陆风光迵异，却同样五彩斑斓的世界。各种海洋生物是那里的主人，他们舒展着各自的身体，按照龙宫的规则和自己的方式生活着。从此，我觉得必须干一些“海粉”的事情了，要义务为美丽而神秘的大海“吸粉”，每逢假日，我就极力窜掇着新老朋友到远方去看海，或者到附近的海洋馆看一看，因为那里是浓缩版的大海，不带着孩子去看一看海，简直就是一种严重的缺憾。

三

2017年的夏天，大海的涛声也意外地闯进了我的心里。

整整五十岁的我心里始终有一种遗憾，没有看到乌云下激情咆哮的大海，没有感受过海浪卷起千堆雪的壮观，没有看到太阳从大海中跃出的那一刻。于是，在难得的假日里，我和朋友跟着旅行团千里奔袭到日照。这一次，在海滨游泳的我遇到了狂风暴雨，终于如愿以偿，看到了乌云之下翻卷的海和浪，我想留在海边，任狂风吹拂我的长发，撕扯我的衣裳，体验一下海鸥在乌云下冲浪的激情，却被导游像海鸭一样赶离了海边，挤进附近的桥洞里，我暗暗告诉自己，下一次，一定不跟团，像蜜月之旅一样，和老公两人去看海，想呆多久就呆多久，一定将海看个够。

那一次，晨雾笼罩中，我凌晨四点就起床，步行半个小时，去看日出，走着走着，就听到了“轰、轰、轰”的巨响，像一个巨人的脚步撞击着地面，一声接着一声，直指心脏。我循着声音加快了步伐，忽然，在微微的晨曦中，我看到了什么呀，一批批海水像一往无前的勇士，排山倒海般冲向沙滩，化作一片白色的泡沫，形成无数个回流，又慢慢地退了回去，然后，再一次列好队伍，向着沙滩冲来。我突然彻悟了，如果说日出是大海的晨操，那么，这涛声，就一定是大海的晨歌！

我赤着脚，让冲来的海水尽情的抚慰我的肌肤，“我来了——”，我听到海在呐喊，我在心里也一同呐喊着。

那是一个有雾的清晨，仍然没有看到日出，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的心已被那轰响的涛声牢牢地捕获了。

如今，我俨然是一名骨灰级的“海粉”了！

    在茫茫人海、风风雨雨中穿行，我的心一直听从着大海的呼唤，“前方一百米是大海！”因为我还没有看到日出，还没有体验过深海潜游，还没有机会领略远洋岛国的绮丽海岸……此生，无论是青春韶华，还是华发初生，我都欣然让自己的心追随着万里海波，相伴着千古涛声，搭乘着民族强大的海风，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