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祖母喜欢绿色

我的一位语文老师讲莫怀戚先生的《散步》时曾说，人老了之后，最难熬的就是一个个冬天，那是一个个的年关。现在回忆起这句话，我便能想起我的太姥爷、太姥姥，他们分别在前后两个冬季，离开了已生活八十几载的红尘。

在印象里，他们都很喜欢小孩子。尤其是我的太姥姥，虽然她思想里永远抹不去重男轻女的观念，但面对我们这些曾孙们时，她的笑容，是让我永不能忘的慈祥和蔼。每次见面，她都要先把我们紧紧地搂在怀里抱一下。虽然她分不清我和表妹。我们之间得用蒙古语交谈，她不会讲汉语，但是她会在看电视播放奥运会时，用汉语大声加油呐喊。她有许多漂亮的小玩意儿，像一些小荷包，或者精致的小盒子、插针用的缎子……别人眼中那些是“没用的东西”，是被时代遗弃的无用的物品，但我们小孩子都会觉得很有趣。

大部分的时间，她是让我很难懂的。我们见面的次数也不算多。我有时能看到她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望着窗外出神，我不能知道她想的是什么。有一回，大姨送给她一双绣着花样的墨绿色的鞋，她高兴得不得了，用手轻轻摩挲着那双鞋，眼里闪着喜悦的光芒。“我喜欢绿色，我这辈子都没有穿够绿色……”她用蒙古语小声呢喃着。我当时都不禁一笑，原来她也是有这样小女孩性格的啊！

后来听长辈们聊天，我才知道，她是一个地主的女儿，一个若在清朝、民国算得上当地大户人家的小姐，可她偏偏生错了时代，她的父亲在批斗中死去，她的母亲为此哭瞎了眼睛。后来我的太姥爷又遇到一些“内人党”的麻烦……种种坎坷在我听来都是极其不可思议的。她会对孩子们讲，她的“包”姓是纯正的“成吉思汗后代改汉姓时的包”，言语中会流露出那种没落的贵族对黄金家族血脉永恒的骄傲。她嫁给太姥爷的时候，因为曾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所以总做不好繁重的家务，就免不了要挨打。所以我一直觉得，她的婚姻是毫无爱情基础的吧，从一个民国时类似于大小姐的身份跌落至此，她对丈夫是爱不起来的吧！然而没料到，在太姥爷去世后的第二年，同一个时节，同样是冬季，她也走了。

起初，她生病了，却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的不适，甚至都不曾呻吟一声，以至于最后一段时间茶饭不进，卧床不起，还依旧不想麻烦任何子女去照顾她。医生说她是年龄太大了，心脏已经衰竭，也是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无能为力。最终，她走了，而那一天，我们这一辈的孩子们都在上学，当天未能去到她的葬礼，她的葬礼又根据蒙古人的习俗，仅一天，就下葬了。那样爱我们的太姥姥啊，我都没去参加她的葬礼，没去哭一哭和她告别。

突然有一天，刷手机时看到，流行了一个新颜色——祖母绿。看到这个名称，我仿佛又看见了她摩挲着她那双绿色的鞋子，眼里闪着喜悦的光芒。这一刻，我那迟到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