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袁爱华的头像

袁爱华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1909/08
分享

奶奶和我们这个家

奶奶和我们这个家

奶奶娘家是距我家五里地的一个镇上的,她兄妹三人,上面两个哥哥,奶奶家里很穷,很小的时候就没了娘,16岁那年,经媒婆介绍认识了我爷爷。

据奶奶讲,相亲那天,我爷爷一直在一只罗圈椅子上坐,她临走爷爷也没有起身相送。爷爷不站起来是因为小时候在他外婆家干活,搬牛圈里的牛食槽,不小心砸伤了腿,后来长大了走起路来,腿有点跛。爷爷家里弟兄五个,两个姐姐,这是曾祖父生养的五男二女。不久,年幼的奶奶就嫁给了长她17岁有点跛腿的爷爷,次年生了我的大伯父,再后来,有了大姑、二伯、二姑。

我也不知祖上曾经是个什么样的来历,从我记事起,我家就有一个长长的两进四合院,虽然当时是分了家,门楼和南客房屋分给了那个在兰州工作,我从未谋过面的堂伯父,我和全家人从小就住在北面主楼屋里,在我的记忆中,有东屋,西屋已不复存在,前院的西屋是分给五爷家了,按爷爷一个祖父的堂兄排序,我们给这个和我爷爷一母同胞的弟弟该叫“七爷”。我记事起,前院的西屋是七爷家的儿子一家人在居住,我们按同门叔伯排序叫他“六叔”。据说后院西屋是大爷大奶他们的,他们家有一个独生女儿,长的特别漂亮,不知得了什么病,刚结婚,年纪轻轻就命归西天了,大爷死的早,是大奶一手把这个扑娥姑拉扯大的,得知这惟一的掌上明珠先她而去,大奶痛不欲生,气急功心,一下子疯了,不久就病死了。大伯父生前跟大爷过继了,葬了大爷、大奶,大爷家的西屋就留给了大伯。

河南闹灾荒那年,奶奶让大伯先行去了西安,因为那里有我奶奶的堂弟,我的舅爷在那里当国民党的兵,好像是个国民党的小军官吧,大伯在那里找到了做会计的工作,安顿好之后给家里来了信,爷爷奶奶是在接到大伯父的书信后不久,因为筹不到去西安的盘缠,无奈把西屋让人拆了砖瓦,就这样拿着仅有的一点路费,他们从许昌步行几天到了洛阳才挤上了开往陕西的货车,我没经历过那个年代,自然想像不出那个年代人经历的事,我是今年四月份在去原阳康华养殖厂催要宣传费时,在老板办公室里上网看了冯小刚拍的电影《1942》。我看后,很震憾。在看的过程中,我几次被剧中的情节所触动,我期间想到了当年逃荒西安的爷爷奶奶和全家人。

2006年,我回许昌去看望二伯父,听他讲述当年跟爷爷奶奶逃荒的情景,他说那时奶奶三十多岁,一手挎着竹篮,一手怀抱着二姑,不知谁喊了一声车来了,奶奶就不顾一切往前冲,有人在身后喊:谁的棉袄着火了!奶奶也没发现是河南老乡在跑的过程中把烟头丢到她蓝子里了,等火苖窜起来时,她才慌忙去拍打。那时同去逃荒的难民很多,满山遍野都是河南人的身影,蒸气火车上,站台上,黑色铁皮闷罐车厢里挤满了逃命的人,坐着的,站着的,躺着的,不同形态的人们组成了逃难大军。车厢里,车顶上都是黑压压的人。孩子的哭声、吵嚷声、咳嗽声、牲畜嘶鸣声交织在一起,在广阔的河南大地上空升腾,在苍茫的天穹久久回荡不息……

那场面讫今我都想像不到,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到的西安,也不知他们途中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他们逃荒的情景我只能通过电影《1942》去想象。

小时候听奶奶讲,当年跟随爷爷西去逃荒的有我的大伯、大姑、二伯、二姑,到了西安三年后爷爷奶奶生了父亲,大致是为了纪念他们在西安的经历吧,他们为父亲起名:西京。到了西安,舅爷给他们在部队附近找了一所住处,爷爷出去卖菜,大伯继续在一家工厂做他的会计,当年11岁的大姑已经是西安某纺纱厂的一名女工了,二伯、二姑还不到上学年龄满街跑着玩。父亲出生时,是在一个初夏的午后,奶奶身边没有一个人,是奶奶一个人把父亲生下来的,她自己把脐带弄断了,周围很多邻居听说此事后,都唏嘘不已。

可能是父亲天生不缺营养的缘故吧,父亲生下来后,白白胖胖,非常讨人喜欢。我的舅爷舅奶没有生养孩子,一直很喜欢我的父亲,据奶奶讲,父亲没出生时,答应过舅爷,如果这次生的是个男孩就送给舅爷来抚养。也许是奶奶不做爷爷的主吧,父亲落地后,爷爷一见面就舍不得送人啦!父亲三岁那年,爷爷听河南老乡说家里打土豪分田地,爷爷一心想着回河南,奶奶让他先一个人回老家看看情况再定,倔强的爷爷质问奶奶:“我一个人回家,人家问我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见了乡里乡亲你让我说什么?人家会怎么想?哦,这家伙,带着全家去逃荒,怎么一个人回来了?”于是,第二年春天,爷爷带领全家返回河南。爷爷把多年的积蓄拿出来买了头牛,买了田地,没多久,牛被村里没收了。

回到河南后,家境一天不如一天,大伯不得不离开家乡又去了开封,在一家工厂做他的会计,他虽识文断字,却本分老实,大伯太顾家了,人不回来也要托人往家里捎些火柴、麻饼之类的生活用品。

听本家长辈说,大伯去西安前已在家定过亲,爷爷去西安时把送童养媳的大姑带走了,就没同意带大伯的女朋友,人家找到家,爷爷硬是没同意。那个年头,爷爷可能怕养活不起人家吧?!大伯去了几年西安仍旧牵挂着家乡的女友,依然未婚。我的大伯是从西安回来后碰到了他的女友,知道她结婚了,他们聊了些什么,谁也不知道,从此后,大伯病了。有人说是心病,总之奶奶是从来没在我们后辈子女面前提起过有关大伯的婚事。

大伯31岁那年,河南闹灾荒,他营养不良得了胃穿孔,因为当时农村医疗条件差,缺医少药的,大伯在离家十里地的桂村卫生院做了手术,没几天就死了。

小时候,我不知道经历过丧子之痛的奶奶会对桂村卫生院有打不开的心结,一次,姐姐在桂村农中上高中,我问奶奶去没去过桂村,奶奶一听,眼睛里顷刻间盈满了泪水:“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个地方,你大伯的病就是在那里看的,你大伯胃穿孔那年,没有麻药,医生硬是在他肚子上拉开了一刀,血淋淋的,明知道治不了,还非要让我的儿受那个罪,这医生怎么这样狠呢?”接下来好几天奶奶一个人会独自坐在东屋门口发呆。

二伯父也是让奶奶操了不少心的,据说大姑婆家门口有个不错的姑娘,叫秀娥,是个独生女,人又聪慧、漂亮,大姑寻思这姑娘跟我二伯年龄相当,就把她领到家中让奶奶和二伯看了,大家都很喜欢她,那个时候家里穷的叮当响,自然也没那么多礼节,二伯和这个叫秀娥的姑娘结了婚。二伯母命硬,年纪轻轻,刚结完婚,没多久父母就相继离世了。二伯母是村里漂亮出了名的,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她,只是听村里有人偶尔会提起她。她大致是娇养惯了,到我家里受不了这份苦吧!结婚没多久,不堪生活穷困,心高气傲的她不知是叹自己命运不济,没有嫁一个能给她富足生活的丈夫,还是别的原因,她精神失常了,为此二伯带她去了不少医院,把家里能变卖的东西都变卖了,听邻居武伯母说前天下午还见她和二伯在一起抬土的,不知怎么回事,第二天就不见了踪影,后来听说她失踪了,几天后有人给家人捎信,说她投了井。真让人不可思议,要想寻短见,何苦跑到离村几里地的地方去呢?最后家人是在通往肖庄的路边机井里找到的尸体。据说伯母的死惊动了十里八乡,跑来看热闹的人像赶会似的,一拨接一拨,父亲生前告诉过我们,二伯母是在一个大雨滂礡的日子下葬的。父亲说二伯母的死对全家都是一个谜,父亲那个时候才十几岁,还是个小孩子。他们还在一起干过活,父亲对她印象很深,每次看《梨园春》,当看到朝阳沟片断中的银环时,父亲就会指着电视荧屏对我们说:你们都没有见过你们的二伯母,看到电视屏幕中的银环就像看到了她本人。她也是两条又长又黑的辫子,也是圆圆的脸,白白净净的皮肤,双眼皮,一双眼睛好像会说话。她那年才22岁,这么年轻就离开了人世,太可惜了。她的死很离奇,是他杀还是自杀,至今是个难解的谜。

为此,伯父精神受了刺激,好多年沉浸在伯母离去的阴影中,经常是夜半哭声,伯父会在遭到别人嘲笑奚落时想到寻死觅活,后来,二伯父进城打工,去了很多地方,每次临走都会给奶奶说上一句话:我要是能回来就证明我被录用了,如果我不回来就不用等我了,我可能是跳井死了。为此,每次二伯父出外找工作,奶奶总会接他接到很远,还好,每次他都应聘成功。二伯父很聪明,会机械,会开拖拉机,会修机器,还学过卫生员,会针灸,什么东西一看就会。他干过很多工作,都是临时工,都没有坚持很长时间。不是人家不给工钱,就是各种原因干不下去。后来,二伯父到许昌机电厂当了一名合同工,我父亲托同村在桂村公社工作的乡亲为我二伯做媒,把桂村面粉厂一个带两个小女孩的年轻漂亮的寡妇介绍给二伯,二伯父和这个后来的二伯母他们起初是谁也看不上谁,在家人和好心人的劝说下,他们组建了新的家庭,二伯和二伯母结婚后,二伯母调到了二伯工作的单位,他们合同工转了正。后来,他们生了两个男孩。

听说父亲小时候天天跑的不着家,不到天黑是不会回家睡觉的,不是在邻村他要好的同学家,就是跟着成群结帮的小伙伴们在地里玩,不是把人家的茄子给啃了个“兔牙”就是踩碎了队里烟炕门前的瓦片,总有人到家里告他的状,却每次又见不着他回家的人影,告状的人找了我奶奶,我奶奶笑呵呵地跟人家赔了不是:“他不在家,回来我吵他。”可每次奶奶都是等父亲等到鸟回窝了,还不见父亲归来的身影,奶奶知道,他在家也是没什么可吃的,一个小孩子,出去也许会寻些吃的吧?爷爷活着的时候,也不舍得吵父亲一下,奶奶对父亲更是宠爱有加,奶奶一生生过七个孩子,父亲下面的两个弟弟妹妹都是活到三四岁就夭折了。父亲在爷爷奶奶眼里是最帅的,也是最听奶奶的话,最懂事的孩子,他从小就很调皮,很聪明,伙伴们成群结队,父亲从小就有人缘,嘴巴也会说。这也许是奶奶喜欢他的原因所在吧!父亲有个习惯,每次从外面玩耍回到家,他走到二门口都会先喊一声:“娘”等奶奶在屋里应了声,他才迈开脚步往里面走,如果奶奶不吱声,他就会一直站在那里喊,直到听到奶奶叫他的名字,他才放心地朝家走去。

父亲十七岁那年参军到了离家几千里地的部队,在一个研究核武器发射的导弹基地当了一名警卫人员。因受部队的保密纪律约束,父亲刚去部队跟家里基本上是失去了联系,那个时候,人老实的很,一年也不下山一趟,物资紧缺的年代,一年不知能吃上几次肉,青菜也很少见,后来听父亲讲,他们一年下来都是吃的罐装食品,有段时间父亲看到罐装食品都想吐。部队安扎在深山老林,荒芜人烟的大山沟里,清一色的男兵,一年也见不到一个女的,有色彩的东西都很罕见。那个时候在部队,除了汽车就是炮弹。父亲经常骑着马巡逻,父亲枪法特别准,记得小时候,父亲曾用汽枪打过树上的麻雀,“叭”的一声枪响,麻雀应声倒地,所以,村里最调皮的小孩子都特别喜欢找父亲玩。

父亲一到部队就是七年,奶奶每次想起父亲,就会一个人喊着我父亲的名字哭。早也盼,晚也盼,终于盼到了父亲从部队回来探家。父亲回来的时候,村里的乡亲把我们家的四合院围了个水泄不通,父亲从部队带回来的一洗脸盆的烟卷转眼工夫都撒光了,买的糖也分完了。大家像看稀罕似的,挨个到我家里来看望,见了父亲说了话,抽了烟,喝了茶,他们才满意地离开。

父亲说,他刚下火车,一到河南头翁的一下,像在做梦。他辗转千里从部队回到阔别数年的穷家破院,一下子像掉进了枯井中,看到奶奶,他觉得像个:“叫花子”。

在父亲当兵走后,上门提亲的媒人络绎不绝。其中有个媒人正好是奶奶娘家改嫁了的嫂子,媒人领着一个老太太到家里东瞅瞅,西瞧瞧,那个时候家里只有二伯和奶奶两个人在家。这个老太太就是我妈的娘,她和奶奶的娘家嫂子认识,姥娘这一看,这家条件不错,周围人们都住破草庵的时候,这户人家已住上了楼房,清朝时期建的古楼,如果这家里人没能耐也盖不了这么好的房子啊!一个大大的院子,家里也没其他人,一看明净、通情达理的奶奶,老太太就同意了。奶奶的嫂子不知何故,又不想管这门亲事了,后来姥娘打听到我大姑是她们一条街上住着的王家媳妇,于是,主动去托了我大姑让她来做这个媒。就这样,父母在没有见过彼此时,就定了亲。母亲给父亲寄过她的学生照,父亲从部队给母亲寄过毛主席像章和毛主席语录,不知他们那个时候是怎么谈的朋友,也不知他们懂不懂什么是谈恋爱。父母之命,媒灼之言,父亲从部队回来后,就去离家五里地的镇上见了我母亲,回来后就闪电般结了婚。后来,我们都上初中了,听当时和我妈一条街居住着的同龄人讲,我妈找了个当兵的长的很帅,一条街的闺女媳妇都去看热闹,都羡慕我妈找了个好女婿,她见我妈嫁了一个当兵的,她后来说什么也要嫁个当兵的,只是她找的这个人长的个子也不高,人也不帅,也是我们同村的,在北京当兵,再后来,她的男人和我父亲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我记事起,奶奶一直跟着我们全家,偶尔也会到许昌城里二伯家里住上几天。在我的印象中,奶奶一直处于劳动的状态,不是做饭,就是纳筐编坐垫的,有时也会教放暑假的哥哥拂扫帚,教哥哥制水泥缸、水泥槽,在我上学那会老家还种着几亩地,每年的秋收,望着一车又一车金灿灿的玉米进院,奶奶都是乐得合不拢嘴,这大概是在以前不曾出现过的丰收场景吧?奶奶提着劲和我们一同坚持剥玉米到很晚才去睡觉,第二天,清晨我们去学校念书,放学回来,就会看到奶奶已经在硕大的玉米堆上忙活着,有时,她剥的玉米把她整个人圈进一个玉米凹里,远远望去只露一个头在微微移动着。

上了初中,已80岁高龄的奶奶才不给我们做饭,是母亲开始接着做全家人的饭,奶奶也经常帮母亲烧火烙馍,做点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奶奶一直怕她没用,母亲不让她干活,她还以为是嫌她干的不够好,起初她是不乐意从厨房退出的。大致是因为身体的原因,我也劝说过奶奶,我们长大了,你该歇歇了,我们不让你干活,不是嫌弃你,是怕你累着。后来,奶奶也慢慢地理解了。每天早上,母亲养成习惯,第一碗饭先端给奶奶,有时会给奶奶打上两个荷包蛋,这让奶奶很欣慰。

我们兄妹五个是奶奶和妈妈共同带大的,父亲一个人在郑州工作,每逢大休才能回家一次,每年的麦收、秋收季节他是必须回去的。奶奶为这个家操劳费心不小,她人很开明,思想很开放,心胸开阔,虽然没读过一天书,但懂得不少为人处事的大道理。她很聪慧,有胆有识,不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妇女,这大致是她年轻时跟爷爷去过西安有关。奶奶是个明白人,是个深明大义之人,思想境界较高。奶奶是个明事理,懂礼义的人,她从来没有打骂过我们,每次都是以理服人,她教诲了我们很多做人的道理。

奶奶很麻利,干净利落,什么时候都是神情气爽,和蔼可亲地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在我的记忆里我没有听到她一句不堪入耳的话,她从来没骂过人,甚至没带过一个脏字,听邻里老人讲,我奶奶年轻时很厉害的,管教我二伯父都是让他脆在砖头上,可她对我们做晚辈的从来没有厉声呵斥过。我们姐妹上小学时,奶奶天天为我们姐妹三个梳头,我们走在大街上,会有乡亲邻里夸奖我们的头梳的溜光,一看就是奶奶的手艺。

让我记忆最深的两件事,一次是奶奶六十多岁那年得了肾炎,在离家五里地的镇卫生院住院,我父亲当时安顿好奶奶就返回郑州上班了。大姑、二伯、二姑他们三个都在,我和妹妹前去医院探望奶奶,奶奶输液后,身体明显好转,见我和妹妹出现在医院,奶奶先是一惊:“你们怎么来了?你妈可知道?”一边说着一边扶着输液的手从床上坐了起来,奶奶先是给我们一人塞到手里一块蛋糕,接着奶奶当着二伯、二姑他们的面把一个银戒指从她的中指取下来:“奶奶也没啥给你留的,这个你戴上吧!”说着把一个雪亮的梅花戒指硬塞到我的手心里,我推搡着不要,奶奶说:“拿住,傻闺女。你年轻,戴上好看。”奶奶的举动让一旁的两个姑姑和二伯父很尴尬,二姑不情愿地带着调侃冲奶奶撇了撇嘴:“看看,还是你孙女亲啊!我们在这伺候了你几天也没见你把戒指给我们!生病了,心里一点也不糊涂啊!”奶奶不好意思地笑着:“她小孩子家,以后长大了都爱漂亮的。”那个戒指从此戴在我手上,可能是我手指细的缘故,可能是我不懂得珍惜,丢了两次,找到了两次,一次是在和小伙伴们玩耍的麦秸堆里,一次是在菜园子的土地里,最后不知怎么还是给弄丢了。这是奶奶留给我唯一的念想,至今已不见了踪影。现在我的饰品也各式各样,可是再也找不到和奶奶手上那只一模一样的银色梅花戒指了。

16岁那年,我奶奶去了镇北街大姑家,在那里小住几天,算是换个环境新鲜一下,初夏的一个上午,我和妹妹拉着架子车把我们存放在大姑家地窖里的红薯装在车上,准备离去的时候,奶奶趁势跟了过来,她悄悄地从她的黑带襟布衫衣兜里摸出一张两元钱的纸币,塞到我手里,我是不知道那个时候大人们的心里是怎么想的,我知道奶奶一向很疼爱我的,我见奶奶给我钱,说什么也不接,一旁的妹妹大声说:“奶奶,俺不要钱,我们不买东西。”奶奶朝我们瞪了一眼:“你俩咋恁傻哩!回去的路上不渴吗?你俩一会出去到了路上买两块雪糕吃。”正说话间,大姑已经站在奶奶和我们的身后:“你们几个干啥呀,恁热闹?”奶奶见大姑过来,忙朝我使了个眼色:“走吧,你们路上慢点啊!我过几天就回去了。”

大姑不自然地笑道:“娘,别打掩护啦,我都看到了,还是你孙女亲啊,你在我家住了这么多天,也没想起来给俺萍儿两块钱,你这个老太太啊!”奶奶见事已暴露,至此,她朝我摆摆手,意思是赶紧走吧,省得大姑不高兴。于是,为了不让奶奶难堪,我迅速把奶奶给我们买雪糕的两元钱装进口袋里,以最快的速度从大姑和奶奶的视线里消失。

奶奶还教诲我很多做人的道理,从小就给我讲,一个铜板的故事。她说一个老板为了试探员工的人品,晚上故意扔到桌子底下一枚铜板,让员工早上去打扫卫生,第一个员工因为捡到了铜板,悄悄地塞到了自己的帽子里,被老板开除了。接着老板又用同样的方法去试探新员工,这个员工诚实、老实,从桌子底下捡到钱放到老板的桌子上,见了老板把铜板原封不动地归还老板,老板见其可靠,便录用了他。这个故事虽短,但让我记忆犹新。奶奶是在告诫我:做人要诚实,要忠诚,不可自作聪明。

奶奶经常会说一句话:宁要大家丫鬟,不要小家姑娘。因为大家丫鬟是见过世面的,懂得为人处世的道理。

奶奶平生最不喜欢的两种职业:医生和教师。这是我和奶奶闲聊中得知的。

奶奶说教学先儿尖的很,是有来由的。哥哥小的时候和一个教学的老师家孩子在一起玩,因为一分钱,两个男孩子扭打在一起,那个男孩子的母亲见状,一把夺去了我哥手里的一分钱,这一幕被奶奶看到,奶奶跑到跟前护哥哥,目的是怕这个当教师的母亲因为一分钱再伤害到我的哥哥,哥哥是奶奶视为掌上明珠的长孙。结果,那个当教师的孩子母亲,误以为是我奶奶要上来跟她打架,上去一把推了我奶奶一个趔趄,从此后,我奶奶对教师有了诚见,她告诉我们的意思大致是长大后找对象一定不能找这两个职业的人。

在我十七岁那年的冬天,因房屋改建,我们全家从郑州七单又搬回了老家。我父亲所在的铁路分局医院有个医生因为当时医院效益不好,父亲建议他利用歇班的时间到基层卫生所去,帮附近一些缺少医疗设备的乡村村民检查身体,他很乐意在我父亲的帮助下,下基层送健康。先在我们村卫生所做试点,几天下来,为村民检查出不少疾病,预防了不少大病的发展。他的举措收到了良好的效益。在下乡服务基层时,他在我们家吃饭,那个时候我们全家户口已经迁入省城,家里是没有土地的,吃饭全靠买。这个医生很风趣,爱讲故事,没事晚上会和我们姐妹三个还有父母、弟弟在一起讲他当知青的故事,父亲有时爱串门,大部分时候是我和母亲姐妹几个在一起。有时,会聊到很晚才睡。妹妹我们一直是在奶奶屋里睡的,奶奶见我们一直不去睡觉,也不好前去叫我们。

有一次,我到奶奶屋里给奶奶送桔子,奶奶问我:那个医生走了没?我摇摇头。奶奶看样子不是很高兴,她小声地自言自语道:“这医生来这里干啥呢?你爸带谁回来不好,带个医生,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主,你别没事老跟他说话,这人看起来一点也不老实,看他嘻嘻哈哈的样儿哪像个医生!”

那个史医生到我们村去检查身体,很多亲朋好友都去擦了把油,我们全家都没去凑这个热闹。我姐因为在医士班上过两年学,她自然成了史医生的助手,姐不善言语,人也很朴素,父亲让姐姐跟着史医生学习。我父亲让我们跟他叫“史叔”,他那年已经四十岁了。

我知道奶奶讨厌那个史医生是因为自从他来到这里给百姓看病后,晚上住在卫生所,一日三餐在我们家吃饭,他那段时间大致是休了公差了,他一住就是一个星期。晚上每次都是聊到很晚,父亲从外面回来,他才回去睡觉,为此,奶奶很烦他,很想让他一会从我们视线里消失。他一来,大家都围着他东拉西扯的,又说又笑,奶奶受了冷落,自然盼着他早点回到郑州。

本来奶奶心情一直不好,因为大姑好长时间没来我家看奶奶啦,大姑是半年前的一个早晨,去破屋山墙边抓柴禾时被突如其来倒塌的房屋给掩埋窒息而死,当时头上受了伤,七窍出血,人埋到房里半天还没被人发现,是姑姑家的三岁小孙女看到了她花白的头发在土里露出来指给大人们看的。等大家七手八脚把她从土里扒出来时,姑姑已没了呼吸,没了心跳。

记得那是一个初夏的上午,父亲刚从郑州回来休息,亲戚来我家里报丧,父亲闻讯后,骑车直奔大姑家,赶到时,人已从镇卫生院往回拉。这个意外伤亡让父亲很伤感,他瞒着奶奶,直到爷爷周年,大姑家的孙女来到我家串亲戚,表哥表嫂一直没敢告诉奶奶实情,是大姑的孙女无意中告诉奶奶,奶奶问她,小孩子不会撒谎,她一急大声说:“俺奶死了,被房子砸死啦!”

奶奶听到此话,当时泪水夺眶而出。她经历过丧子之痛,80多岁又要经历失去女儿的悲痛。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个事实对奶奶很残忍,她很想知道实情,知道有关我大姑离去的情景,奶奶问过我,我告诉她,我没去,我爸不让我去,说小孩子家,看了会留下不好的回忆。虽然我也安慰过奶奶,但是我无法抚平奶奶心头的痛,无法阻止奶奶不受伤害。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看到奶奶一个人依坐在墙角,一个人呆呆地出神,有时会自言自语:“我可怜的闺女啊,怎么不让我去替你死呢?”有时会说自己身上像背了块坯,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我知道这是奶奶长时间压抑的结果,她要是能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把心中的痛,把心中的苦哭诉出来也许会轻松很多,可是奶奶始终没这样做,她有时会自言自语:“谁让你恁爱干活呢?谁让你那么闲不住呢?你不去抓那一把柴禾你会死?!”每次自言自语时,奶奶的眼睛里都闪烁着泪光,可每次她都没有失声痛哭,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放纵过自己一回,她是太注意自己的形象了。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的一天,哥哥大休从郑州回来了,哥很高兴,给我们买了不少吃的,有蛋糕、有桔子,奶奶那天精神特别好,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吃着哥哥拿回来的蛋糕,又吃了一个桔子,我围坐在奶奶床前,好久没见奶奶这么开心啦!那天可能因为我哥突然回家,史医生也不好打扰我们团聚吧,他比平日走的早,我们和奶奶聊的很开心。奶奶吃过饭,我们早早地休息了。半夜听到奶奶哼哧哼哧,我知道奶奶是犯了心脏病,父亲为奶奶请了乡村医生,也打了点滴,含了速效救心丸,可是无济于事,那天晚上,奶奶第一次把屎拉在裤子上,临走前告诉妹妹:“明天我不给你拉灯了,不叫你上学了,你自己起来吧!我太瞌睡了。”

前半夜是父亲一直守着奶奶,是妹妹非要争着和奶奶睡一个屋,把父亲撵走了。后半夜,奶奶不会说话了,喊了半天,没有言语,只会倒气,见状,妹妹叫了父亲,父亲从我们老屋走出后,我知道奶奶凶多吉少,次日,哥哥说出了他回来的原由,他是在郑州做了恶梦,想回家看看奶奶,没想到这一看竟成了永别。好在,奶奶是在我们全家人都到齐的情况下才安详地离开的。

做B超的史医生没再往奶奶的屋里去,他是天亮来吃早饭时,父亲在他面前行了礼,他才知道我奶奶深夜离开人世的。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十二日,奶奶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她生活了一辈子的家,我想奶奶大致是想念她的女儿心切吧?她大致去了另一个世界去与她的女儿团聚去了。

等早上,二姑从十多里地我的表姐家里赶来时,本家嫂子已为奶奶穿好了寿衣。等二伯全家人赶回来时,奶奶已经在主楼堂屋的正中间停放着。

奶奶的葬礼办的很隆重,亲朋好友都来了,大致有一百多桌客人吧!奶奶生前怕二姑不操心,二伯父和父亲不记事,怕他们性格不合,闹分岐,特意交待过大姑:“我们家的祖坟走向和人家的不一样,连同东院一个家族的也不一个向,到时千万不可把我埋反了。”我16岁那年奶奶曾告诉过我,我们家的祖坟是头枕开阳寺,脚登天宝宫。意思是说头朝南,脚朝北。可到奶奶下葬时,我却忽略了一点,我想父亲他们会比我知道的多,这也不是我该操心的事。听说到了坟地奶奶下葬时,我父亲的堂兄三伯父因为打墓的事和父亲起了两句争执,可能是因为埋向的问题吧,可惜父亲不相信这些,理由是:既然墓穴已挖,就这样下葬吧!如果是火葬还管头朝哪里?

于是,奶奶的埋向从她下葬的那刻起和爷爷是一个头朝南,一个头朝北。当时那个场合是不会允许一个小女孩乱讲话的,按农村的封建习俗女人说话是不吉利的。我好像把奶奶送到坟地后,就直接坐车返回了家。在农村一个大姑娘抛头露面似乎也不雅,所以我始终保持一个安静的状态。

奶奶离去的那些日子,总能听到奶奶手中的拐杖声,笃笃地在我耳畔回响。20年了,回想起跟奶奶在一起的岁月,我觉得自己像做了一场梦。如今父亲也悄然离开了我们的生活,我现在只能在梦中见到他们了。他们没有等到我回报他们的那一刻,已悄无声息地离我而去,在他们淡出我生活圈的日子,我只能凭着点滴的回忆去重温逝去的美好时光。

奶奶不知是第几代住这个老屋的主人啦,她也没有经历过家当年的辉煌,她也是听老辈人说过,当年我们家也是方圆十里八乡有名望的人家,她也不知道彩旗飘飘,石狮把门是什么样子,她也不知道我家门楼上挂的那块匾上写的什么,她大致见过我家楼后跑马道是什么样子,她大致也是后来听说的,她只是住了这个百年楼屋,她只告诉过我们:我的曾祖父坐在赌场三天三夜不站起来,最后把家里的树输给了人家,把院子抵给了人家,后来,就留下了一个长长的四合院了。唯一的标志还在,一个经历了岁月变迁,经历了风霜雨雪,巍然屹立于这片家园的是那个砖头都发白了的百年老屋。现在恐怕没人知道它是经谁的手建筑的,没有人能说出它曾经的来历,没有人能说出它的辉煌史。

家经历了怎样的变迁,只有迄今屹立百年的老屋知晓吧!她默默地矗立着,注视着,用她沧桑的容顔接受着岁月的洗礼,她默默地流淌在四季轮回的岁月长河中,她用慈母般的博大胸怀哺育了一代又一代袁氏后人,她给了我们从老屋走出的子孙一个坚贞不屈、宁折不弯的傲骨,她给了我们一个朴实无华的高贵品质,她让我们懂得了“家”的深刻内涵,她让我们意识到了“家”是一份责任,一份承担。

想起奶奶,想起我那个千疮百孔,经风历雨的家,想起我们老屋门前那棵曾经青翠茂盛的石榴树,想起奶奶的音容笑貌,想起她说话的样子,想起跟她走亲戚的往事,想起奶奶为这个家的辛勤付出,我的心犹如打翻了的五味瓶,酸、甜、苦、辣一齐朝我涌来……

离开故土,行进在追梦的旅途中,无数次在梦中见到老屋的模样,工作期间也不断回家看望我们的老屋,对家的眷恋,对家的情怀,对家的记忆大致是由老屋开始的吧!每次投入她温暖的怀抱,感受她温馨的同时,总少不了在心中默祝:愿我的家兴旺发达,愿我们从老屋走出来的孩子们都能拥有一个美好灿烂的明天!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