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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爱华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19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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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妞

信妞

记不清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认识信妞这个人的,离开家乡20多年了,每次回到家乡总想知道一点关于他的消息,听母亲说他已经不在人世有好几年了。

每次回家,经过他家门口总会不由地张望一下,不曾想童年留给我的那一幅幅画面,只能通过记忆去慢慢地复原了。

信妞乍一听这个名字,不认识他的人都以为这该是一个女人的名字。我的印象里他是个健壮、憨厚、朴实、善良的人,他有着土地般厚重的肤色,壮壮实实的臂膀,见了熟人就会露出一排洁白牙齿憨笑,平日里会帮家里挑水、放羊、拾柴、挑粪、干点力所能及的杂活。

他家弟兄两个,他哥娶了个媳妇,名叫阿霞,结婚多年未曾生育,后经亲友介绍,收养了一个女儿。从我记事起,印象最深的是信妞的娘去世,围了一院子的人看热闹。全村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这次信妞那个不孝的嫂子肯定会遭到一顿婆婆娘家人的毒打,因为信妞的娘晚年时眼瞎了,不知何故,好好地寻了短见,上吊死了。

那个时候我还没上学,刚记事,不知怎么回事,只是跟着大人去看热闹,听到一群大人们在一起吵架,吵的很凶,却不曾记得那些吵架人的面孔,只听得信妞家有人点燃了鞭炮,这是农村人俗称的“起殡”。随着鞭炮声中断,看热闹的人也跟着“抬重”、“起殡”的人们一哄而散。

6岁那年,我上了小学,偶尔也会去信妞家抱一抱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侄女。那时候瑞瑞还不到一岁,记得有一次我去抱瑞瑞,一不小心把她的额头磕在了墙壁上,为了不让她家大人知道,我趁她熟睡之际,在她额头上抹上了一捏土以示掩盖,我趁着夜色把孩子还给她的养母,尔后,我像做了贼似的忐忑不安地回到了家,不知道那一夜我是怎么睡着的。

次日清晨,我正欲起床,远远地听到瑞的养母阿霞来我家找我的声音,我知道大事不好,肯定是来找我问她额头破了皮的事情,于是,我吓得蒙了头,钻进了被窝,母亲是不知道这件事的。只听她在厨房里答道:“她还没起床呢?怎么回事啊?是不是我闺女又做了什么坏事?”下面的话我再也不敢听下去了,出了一身的冷汗。过了大半天,传来母亲唤我吃饭的声音,等确定瑞瑞的养母走后,我才慢吞吞地走进厨房,垂着头等待母亲的发落。没想到,母亲并没有打骂我,而是用责备的口气说道:“你以后可不敢再去抱人家孩子了,你自己还是个孩子,怎会抱得动一个七八斤重的小孩呢?摔坏了人家可不愿意咱,他们家就这一个孩子还是抱养别人家的。你记住了没?”我怯怯地点头,称以后再也不敢了。

以后的数年里,我再也没去过信妞家,他的侄女瑞瑞倒是来我家喊我和妹妹一起去打猪草。瑞瑞很好相处,没有是非。只是有一次她的一句话给了我很大的惊吓:她说有个女人拿着礼物到学校里找过她的,自称是她的生母。我真没想到瑞瑞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身世的,我是有点害怕她的养父母因为这件事再去我家找我母亲说事,我一再叮嘱瑞瑞:以后你别再理她就是了,我可不知道你是抱养的啊!你告诉你养母了吗?可别让他们以为我们在一起打猪草,是我告诉了你什么,我们还是不要议论这个话题了吧!

再以后我们就很少在一起玩耍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一个盛夏的夜晚,阿霞央人为她拉了家俱,听村里人传说:阿霞和信妞的哥哥离婚了。没有听到他们吵架,也没有听到有关他们不合睦的只言片语。想到阿霞,想起我小时候她经常到我家门楼找奶奶聊天的情形。她是个短发女人,三十多岁的模样,穿着干净、利落,她有个好习惯,走到哪里都不忘端一个盛满开水的瓷缸,她爱喝水,她的皮肤白皙透亮,她也没有和谁吵过架,很有礼貌的一个人。可我却时常听到街边有妇女说她好吃懒做,因为有同村人去赶集见她独自在集市上喝些豆腐脑,吃点油条、包子什么的,还有不喜欢她的女人骂她是个“石寜”。以前我是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地明白了,这是农村人骂不会生孩子女人的话。

上初中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阿霞这个人了,听母亲说在镇上的路上碰到过她,她依然很礼貌地称我的母亲:婶子。在我的一再追问下,母亲告诉我说阿霞是嫁到离这几十里地的矿上去了,领养了人家两个孩子,她嫁的男人是个矿工,对她很好。

80年代,我家和堂叔家共打了一眼压水井,村里邻近的人都来我家挑水吃,信妞自然也是其中一员,就是从那个时候我才真正认识了信妞这个人。信妞没有上过一天学,没有正常人那么多的心眼,是个实打实干活吃饭的人,四十多岁还没娶上老婆,他是个一根筋,脑子不会转弯,任人使唤的人。

他的哥哥是乡里的厨子,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少不了请他去帮忙,在主人的一再诚邀下,信妞也偶尔去跟着哥哥改善一下生活。

他哥因为会点手艺,自然能挣个活钱,于是就又有人帮他介绍了个寡妇,这个女人也憨厚,嫁过来后,接着照管养女及全家人的生活。于是一个新的家庭就这样组合起来了。信妞除了打杂,也少不了帮家人跑跑腿,干点力所能及的活。我家打压机,从没见他哥去挑过一次水,夏天信妞都是光着膀子,穿个大裤衩,脚上穿着好心人送给他的破鞋,每次都是挑三挑水,临走还不忘给我们压上一桶水。

有段时间见不到信妞来家里挑水了,听说他家盖了新房,搬到离庄稼地不远的新宅去住了,以后再见信妞的机会就少了,可有关信妞的消息还是会不断地从乡亲们那里传来。听说信妞丢了,这个消息一传出,大家都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难道信妞是出了什么事吗?难道他哥嫌他多余把他扔掉了吗?总之说什么的都有,信妞的哥哥听到有人风言风语地议论,气得吐了血,他终于道出了实情:原来三月初三,邻村古会,他寻思着让信妞去镇上灌些香油回来,没曾想,信妞是一去沉了底,眼看日落西山,会都散了,天也黑了,可信妞连个人影也没见着,这下可急坏了哥哥,他次日发动本家亲属四处打听寻找,半个月过去了,却没有一点信妞的踪影。

又过了一个月,邻村有个嫁到那里的姑娘,回娘家走亲戚,听说了这个事,她告诉乡邻,一个星期前,信妞迷了路,走到了她家门口,她还给他卷了一个烙馍炒菜,他吃完就走了,说回家里啦。谁知就这三里地的路程,信妞硬是没回来,又过了十多天,信妞失踪的事似乎大家都忘记了,也没有人在大街上议论了。对于信妞的离奇失踪,大家都纳了闷:信妞活了大半辈子了,到底是没出过村啊,正在大家心里犯嘀咕时,不料信妞灰头土脸地回来了,手里的油瓶也不见了,身上的衣服也破了,脸上也抹的像个花老包,整个人看上去瘦了一大圈,信妞回来那天,有人看见他一个人琅琅锵锵、迷迷瞪瞪从北门溜达回来的。

从此以后,乡亲们打消了对信妞哥哥的误会,信妞再也没有出过远门,他依然放羊拾柴禾,我再也没有见过信妞一家人。后来听母亲说信妞年龄大了,干不动活了,生了病也不会下床了。再后来,听母亲说信妞死了,我也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死的,我也没有去打听他是怎么死去的,在我幼小的记忆里,永远删除不去的是他那富有青春气息的画面:他圆圆的脑袋上从没留过长头发,比光头好一点,一头浓密的寸发,黝黑憨厚的脸庞,一排洁白的牙齿,浑实的臂膀,走起路来脚后跟往两边一崴一崴的,长这么大没见他哭过一回,见他挨了别人的吵,听了别人的恐吓,沉过脸,但是见了熟人,见了小孩子,见了老人,他依然忘不了傻笑。

我们村是个远近闻名的文化村,村里古往今来也出过不少人才,有考上大学的,有参军的,有做大买卖的,有当官的,他们身上有的本事在信妞身上是看不到的,也有口才好,能说会道的,也有见风使舵,见人下菜,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这些信妞一辈子也学不会。

今年盛夏我又回了趟老家,看到那些熟悉的乡亲,置身那些变了味的风土人情,感受到了人情冷暖,感受到了世态炎凉,失意时又想到了那个与世无争,不会挣钱也不会花钱的信妞哥。他没有进过城,没有坐过汽车,没有坐过火车,没有在车水马龙的都市街头穿梭过,没有去过饭店,没有吃过西餐,没有看过电视,没有住过高楼大厦,没有穿过新衣服,没有去过公园,没有见过美女帅哥的工作、生活……可他的一生却很知足,很快乐。

信妞走了,永远地走了,离开了人世,可他那朴实的笑脸却永远地留在了我童年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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