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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安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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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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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延安换绿衣

延安,真是什么样的奇迹都能发生。

恐怕我在内许多人,对这片土地自以为是过,认定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形成的自然色彩,向死而生的红色经典赋予的人文色彩,断不会改变、再不会增加了。谁也不曾想到,靠一山一峁织就,靠一沟一壑拼接,靠一点一滴汇聚,也靠一年一月积攒,延安在红与黄之外,竟赢得和披挂了另一种稀罕色彩。

千山一碧,触目青翠。从蒲城开始,我贴在车窗的双眼,就收到赏心悦目的提示。苏家坡、洞子崖、狄家河、张家船、生芝渠、刘家沟、黄陵、洛川、富县、甘泉……沟沟峁茆,郁郁葱葱。来延安这一路,人的联想,多少是会与改变中国历史进程的某些事件联系的。比如,这连绵不绝的绿,在我眼中就是以行进姿态向前,这让我想起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无数优秀儿女冲破封锁奔赴黄土高原。而接近目的地,眼光在山峦植被打旋,我又觉得,山坡、沟道、崖畔绿不可分,又何尝不是一碧汪洋向外翻卷、往外倾泻、朝外扩散呢。这让我想起八十多年前那次长征,当时,落脚点是在这里,一个崭新局面的起点,不也是在这里么。

我来延安,可不是头一回。有一年人间四月天,我由陕南过西安到陕北。与国画一样江碧山青的家乡、油画一样五彩斑斓的关中平原比,延安是老影视剧演的延安,旧画册印的延安,学校课本教的延安,革命故事流传的延安呢。手放眉梢遮住幽蓝,黄土、黄风、黄沙、黄草,单调的黄主宰了无边无垠。谒宝塔山、登清凉山、游凤凰山、走杨家岭,像所有来延安的人一样,我一直用虔诚的敬仰,为一切存在镀红、镀金。返程当天,火车还早,我听说延安车站要重修,想拍张照留念。对面不算陡峭的山梁,形状、颜色像极了几坨胡乱摆放的巨型生姜。弯弯曲曲细长小路呈之字盘旋,我不想绕,径直攀爬。现在都能记得,梁上黄草稀疏,好似青春期少年唇上的绒毛,手摁在板蓝根冲剂一样的土上,掌心硌的窝窝,半天平复不起。旋钮焦距取景,显眼的,不是低矮的站房,是指头沾的、指甲缝溢的黄土。站在两米高一溜断崖下,头顶是绕过来的小路,也是更理想的取景高度。见有人经过,我跳起挥手,长络腮胡脸显更黑的一个汉子,把过膝的蓝夹袄在腰间扎紧,匍匐在路沿,伸长胳膊拽我上来。在晒干的饼干一样硬梆梆的崖前,我让他理理沾土的头发,为他留下一张表情羞涩的照片。去年9月这天,一出延安火车站,透过道路两侧槐树缝隙,我惊奇地发现,对面荒山秃岭竟被白杨、梧桐、杜松、圆柏张罗得葱葱茏茏。我仿佛看见,密密匝匝如父子如兄弟亦如夫妻的绿色家族,一摆一摆,似好客主人正向我招手。我甚至看见另外一个我,跑过宽阔马路,与坎坎缝缝挤挤挨挨的树枝树梢挨个握手,一路攀援到了顶峰。而那个树下一动不动的我,脱口念出“母亲延安换新衣”的诗句。

站在清凉山下,从南川河岸朝西眺望,嘉陵山的翠色,如股股潮水,淹过了摘星楼,漫过了烽火台,顺着周边群山向天际洇染。数不清的银杏、雪松、云杉、柏树、槐树、柳树、苹果树,从鼓起的峁、起伏的坡、陡峭的塬上长了起来,广袤的原野不再基调单一,橙、黄、绿、红如锦缎,层层铺开。而那好不容易从草木葳蕤中挣脱的宝塔,浑似天地间一笔感叹:是呀,这绿,让安塞腰鼓如何是好!头扎白羊肚手巾的陕北壮汉,只有在灰天雾地、黄尘激荡中,时而蹲、时而转、时而踢,才能演绎天人合一、粗犷豪放的磅礴气象。20年退耕还林的生态修复,延安森林覆盖率由原来的33.5%,增加到52.5%,植被覆盖度由46%,提高到81.3%。没有了厚厚的黄土,陕北汉子激情活力的舞台,还能往哪儿设,天下第一鼓,还会敲出凛凛威风么。是呀,这绿,让艺术再现何以逼真!新中国成立七十周年前夕,延安来了剧组,想拍摄1973年总理回延安的电影。紧接总理深邃目光特写的,是黄土荒山无尽延绵的镜头。听人说,负责选景的副导演开着车,在跌宕起伏的绿中连跑几天,眼睛瞅疼、脖子扭酸不说,还闹了好多不愉快。想想也是,找啥不好,非打听荒山秃岭。一见人摇头不语,他一脸失望,一劲儿叹息,气得老乡干脆扭个脊梁给他。后来寻找无望,他只好摆一摆手,算了,咱后期电脑特效处理吧。

巍巍宝塔山,滚滚延河水,构成最具代表的圣地风景。过去,我是观察过的,宝塔高、延水长的图片,前景少有绿枝或花卉。主体缺少层次衬托和视觉导引,是艺术的遗憾,更是自然的缺憾。我一位有经验的摄影家朋友,每每来延安采风,总备些枝枝蔓蔓。有一次,在南川河边,我还将盛开桃花的一段枝桠,帮他斜入镜头一角呢。不过,这是个有职业操守的人,此类作品,既不轻易示人,也未拿去参展。如今,南川河波光粼粼,水鸟翔集。两岸一步一柳,渺若绿云,一见有人举相机照、掏手机拍,树与风约好似的,丝丝飞扬,卯足劲儿往镜头里钻呢。

环卫工关东升穿火柿子颜色的工作服,清扫完街道垃圾,怀抱扫帚,在南川河岸靠树休息。我向他走去时,最吃惊他的眼神,仿佛十分急切地企盼得到倾诉,同时却又极端矜持。对我延安由黄变绿诸多询问,他连说带比划。他先挥了个一扫而光的手势。他说,羊的嘴是一把剪,蹄子是四把铲,草芽儿一探脑袋就被啃光。接着,他十个指头箍成卡脖子,又把想象的羊往回推。他告诉我,不能为一家一户收益,妨碍整个绿化,羊都舍养咧。讲到推坡平山,他手掌伸直,比划着步步高,谈及挖坑刨土,他双手扬场一样前后推送,说起播种施肥,他的手高过头顶,模拟农用飞机在林间往来。老关手势的频繁,或许更多是情感上的补偿。我知道的,削山填谷、扶树正苗、踩土压实、浇水定根的劳动场景,语言或可描绘,但放羊变圈羊、种粮变种树、靠天吃饭变养山富山,这其间思维冲撞和观念重塑的激烈,恐怕任何语言也无力承载;我知道的,退耕还林一亩,国家补偿200斤粮、20元植树管护费的优惠政策,语言或可说清,但在摔着汗瓣、闪着泪花、淌着心血的咬牙奋斗面前,任何言语恐怕也显苍白。而任谁都想象得出,二十年如一日,誓将千秋功业进行到底,一定得有比愚公移山、精卫填海、夸父逐日更强大的意志和信仰才行。

杨长虎、张莲莲……我每说一个名字,老关应一声“嗨哈”(知道),对我熟悉当地造绿英雄点头赞许。1999年,党中央发出退耕还林号召时,退休两年的杨长虎异常激动,热血沸腾。有一张8万元存折,资金不缺。会母树上培育种子,技术咱有。身板硬朗,手上有劲。最重要的,不能留儿孙一个光秃秃的山川,像岩浆在胸膛翻滚多年的心愿,总算有喷薄的出口了。路一步步趟,水一担担挑,梦想如推土机履带,被石块块、草根根越擦越亮,见天热得烫手。人到耄耋,林海苍茫。光秃秃的香炉嘴山,硬多出了600来亩苍翠。三个儿女受杨长虎影响,也为林业建设服务。外孙的名字,他起的,就叫林涛。子孙后代可以遥望星空、看见青山、闻到花香,用杨长虎自己的话说,有一天闭眼告别这个世界,脸上,也一定是笑着的。

张莲莲,安塞区雷坪塔村这位妇女,当初把30亩耕地置换成百亩荒坡,被十里八村人快指断脊梁骨。人,做成一件事,真是难呀。出力出汗不难,流血流泪不难,难在别人问图个啥,实在不好回答。不好回答,索性啥也不说。没树苗,她借钱买。每天挑四十担水上山浇树,庄里人说她一天赶(比)个驴都能驮。有一次板车拉树苗,车子翻落沟底,驴子和人被扣在车下,亏人搭救命才保住。张莲莲用坏过一百多把锄头,穿坏过三百多双鞋,而见过她的人,却对那一双手印象深刻。手背,除了黝黑,辨不出原本颜色。手心,被镢头和铲子磨得精光发白,尽是老茧。这双黑白分明的手,造林1750亩。这位67岁老人的儿孙,现在千亩林地创办生态农场,发展林下养鸡。以张莲莲名字命名的“莲花鸡”品牌逐渐闯出名声。

你说,大家为啥敢把树往塬上种、坡上植、沟里载?与老关握手告别时,他突然反问。“一个在延安住窑洞、睡土炕,靠小米加步枪打下江山的党和政府号召干的,能祸害咱这儿的百姓?大家当初认的,其实就是这个死理!”老关不等我回答,自己倒先说出了答案。

播下的是信念,长出的是人心,难怪会有山川大地由黄变绿的人间奇迹。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随着去年(5月7日)延安各县整体脱贫摘帽,我知道,在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康庄大道上,延安人民一定会创造一个又一个人间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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