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山,这地,这阳光。
春生去了另一世界,二婶一家从阴郁的忙碌中走出来,又踅进悲恸和挣扎中。
一
二婶盖个被子躺在炕上,一连躺了三天。
牙儿来了,坐在二婶身旁,说:“二婶,二叔不在了,你可得挺住呀,不为啥还有俩孩子哩,再说,还有我们帮你,有啥困难跟我和三娃说!”
二婶说:“我知道,知道……”说着眼泪又流出来。牙儿给二婶倒了碗水,让二婶喝下,接着就到灶台上揉面。
二婶挣扎着下了炕,对牙儿说:“你家里还有一摊子,我今天好多了,我来吧……”嘴里说着,摇摇晃晃走到灶台旁,眼一黑又差点晕倒。
牙儿说:“你看你,身体还没好,快上炕歇着!”
牙儿把二婶扶到炕上,返身到灶台上继续揉面。这时,二婶又嘤嘤哭开了。牙儿过来劝,二婶还是哭。牙儿叹口气,帮二婶做好饭,看了一眼炕上的二婶,说:“二婶,你可不能老哭了,你的任务可重了,你得快好起来,我回去了啊!”二婶“唔”两声,点点头,牙儿就匆匆走了。
二婶挣扎着下了炕,慢慢地拿过毛巾,一手扶着墙,另一只手擦拭屋里的尘土。女儿妮儿跟儿子小蛋背着书包回家来,看到妈妈下炕了,对望一眼,脸上露出笑容,高兴地喊了声“妈”。她回头看看妮儿和小蛋,拽起衣襟抹一把泪,又舀一瓢水,倒到盆里,擦把脸,拿起木梳胡乱梳两下,开始跟两个娃儿一起吃饭。她一点胃口也没有,边吃边抬头望着窗外,心说今天阳光真的很亮哩!
吃了饭,妮儿和小蛋写作业。二婶慢慢洗了碗,扶着墙出门,坐在门外的石头上,阳光暖暖地撒在身上。二婶眯着眼,四周看了看,她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世界变了,变得不自然了。心想山还是这山,地还是这地,就连雀儿的啁啾声也没变,可是咋就感觉变了呢。她往东瞥了一眼,看到邻居顺儿家的大门一直紧紧地闭着,叹了口气。顺儿曾跟着丈夫学开拖拉机,是丈夫的大徒弟,还有个二徒弟,就是牙儿的丈夫三娃。自从丈夫得病,三娃不离左右,顺儿却再也不见踪影。
这时,顺儿家的大门“咣当”一下开了,是顺儿出来了,他看到二婶坐在门口,愣了一下,讪笑着走到二婶跟前说:“二婶,听说你病了,好些了吧?”
二婶看了顺儿一眼,说:“好了!”
顺儿在二婶面前走了几步,让二婶感觉很不自然,二婶说:“顺儿,你有事就忙去吧。”
顺儿说:“哎,我走了。”说着转身走了。
这时,她听见顺儿家的大门又是“咣当”一声,是顺儿的老婆把大门关了。
二婶心也咯噔了一下,她想自家这个样子,谁愿挨傍哩,何况丈夫看病花恁多钱,人家还怕你借钱哩。
二婶咬咬牙站起身来,努力睁开疲惫的两眼,走进自家院子。
二
老祖宗留了句话叫:耍正月,闹二月。刚进二月门,地还是硬邦邦的,背阴处还残存着冬雪。村人玩麻将、打扑克、下象棋,或者窝在屋里看电视、享清闲,正在“耍”和“闹”哩。
可二婶没心思耍闹了,她穿着厚厚的衣服顺着小路,走到门前沟的对面。
这是一块平整的耕地,积雪刚刚融化,地面还是湿湿的,一垄垄的根茬密密排列,镰刀砍削的根部,像一把把锋利矛尖。每隔几步远,就有一行砍倒的玉米秸秆,那些秸秆有的齐整,有的却被风刮或是牲畜撕拉,变得横七竖八。
二婶站在地边,看着自家的这块承包地,自然地想到丈夫春生,俩人在这块地上春种、夏管、秋收割……二十年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她抬起头望向前面的山坡,丈夫的坟茔就在那个山坡上。两眼盯了一会儿,丈夫去世时嘱咐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她喃喃地说了句:“春生你放心,你放心好哩!”她走进地里,弯腰整理零散的秸秆,然后用力抱起,秸秆触到她的下颏。秸秆湿漉漉的,叶面甩下晶亮的水珠。她全然不管这些,头向后扬,看一眼前面,又吃力地歪着头瞅着地面根茬,小心地走到地边上。
地边外,是一道沟坡。坡上长满蒿草,还有两株孤零零的松树,被岁月压得弯腰驼背。蒿草干枯,松树仍泛着绿色。二婶再向下走两步,把秸秆扔到坡上。然后又站在原地向下怔怔地看了看,那种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一阵风刮来,松针发出沙沙声响。脸上立时觉得针扎般寒冷。她哈哈气,搓搓手,甩甩臂,返身走进地里继续干活。
这块地,恰好正对着村子,她一到地里,村人就看见了。一个高高的嗓门说:“快看,地里有人干活了!”不少人出门望一眼,就冷得跑回家,还捎带说一句:“这女人不要命了!”。
二婶干了一个时辰,在一个背风向阳的地埂下稍歇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继续干活。这时,地边有了说话声,二婶回头一看,是妮儿拉着小蛋到地里来了。看到两个孩子,泪就不由流下来,她背转身擦了泪,装着生气地说:“谁让你俩来的,回去做作业!”
妮儿说:“妈,你放心,我们作业早做完了,出来锻炼身子,还能帮你干点活。”
二婶说:“天冷哩!”
妮儿说:“妈,我们都加了衣服哩。”
小蛋掀起衣襟说:“妈,你看,穿可多哩!”
二婶望着两个娃儿,心思转了百遍,俩娃,一个十三岁,一个才九岁呀,心里又是一阵酸楚。心说穷人的娃儿早当家,让娃吃点苦也不是坏事。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告诉娃,走得慢一点,小心地里根茬捅伤。
西北风打着呼哨,地上碎叶盘旋飞舞,二婶抱着秸秆往地边走,头上灰色毛巾的两角被吹得“扑棱棱”飞舞,她的脸冻成了紫红色。她不时回头看妮儿和小蛋,俩人小脸通红,被寒风吹出了眼泪,抱着秸秆跌跌撞撞。
边干活,二婶边寻思,反复想着两句话:一句是“多个铃铛还多声响,”另一句是“三人齐心,黄土变金!”想这话时,她仿佛从冷冻的地皮下,看到下面丝丝翻滚的热气,那热气正在积攒能量,准备全力钻出地面,让坚硬的黄土,变得松软哩!
三
冬暖时时冻,春寒日日消,别看天气依然寒冷,地可很快就能耕了。
二婶抱秸秆腾好地,就盘算用谁耕地了。她思来想去,想到三娃。丈夫看病全靠三娃帮忙,欠三娃太多,实是不想再给人添麻烦,而且三娃的父亲年迈生病,牙儿也体弱多病,一双儿女正在上学,全家只他一个壮劳力,生活也很不容易的。但犹豫再三,她还是去找三娃。
三娃一家住在村后的一个小自然村,只有三、五户人家。走一里多地,下一道缓坡,就是三娃家。二婶走到三娃家的坡顶,步子越走越慢,后来没有顺着路走,在坡顶转了两圈,三娃家的狗看到二婶,跑着叫了两声。牙儿跑出门来,一看是二婶,就大声喊:“二婶,快下来!”
二婶答应一声,低头拍打一下裤子上的尘土,然后拽拽衣襟下坡。
三娃正在里屋给老爸剃头。他看到二婶,抬头一笑说:“二婶,你稍等一下,我马上就剃完了!”
二婶说:“你忙你的,我也没啥事,三娃啥时学会剃头了?”
牙儿说:“前些年爸想剃光头,三娃就开始学了,要不老人出门不方便,邻里也没个会的,自己剃方便些。”
过了一会儿,三娃给老爸洗了头,把老爸扶到炕上,让他靠着被子坐下,端起脸盆到院里倒水。二婶站起身,走进里屋,站在老人跟前,叫了声:“三哥!”老人没听见,二婶又高声叫了一声。
老人抬头看了看,说:“唉,眼睛不行了,你是春生家的?”
一提春生,二婶眼又红了,“嗯、嗯”了两声,跟着又点点头。老人伸出颤抖的手,握住二婶说:“可苦了你了!”二婶一听,眼里的泪就流出来了。
牙儿进来忙说:“爸,你别说了,二婶心里难受!”
老人一怔,停顿了一下,换了话题:“我活这把年纪早该去了,给后代增负担哩!”
二婶忙说:“你有恁好的儿子、儿媳,好好活着,看着孙子孙女长大成人,这日子可好哩!”
老人点点头,嘴角向上翘起,不知是哭还是笑,说:“娃儿们可辛苦哩!”
三娃不知何时站在旁边,对老爸说:“爸,你歇一歇,瞌睡就睡一觉,二婶还有事哩!”
二婶忙说:“没事,没事!”
老人说:“你有啥事,就找三娃和牙儿说,自家人,有啥困难就吭声,啊!”
二婶说:“我记住了,以前就全靠他俩帮忙哩!”
三娃说:“二婶,到外间坐,我爸一说开就没完哩。”
二婶跟着三娃到了外间,三娃对二婶说:“二婶,今后你的地我给你耕种拉运,你放心好了。”
二婶说:“一直麻烦你们一家,心里可过意不去哩。”二婶停顿了一下,正色说,“三娃,机耕费要欠两天,但不要怕,二婶一定给你!”
三娃一听眼圈就红了,说:“二婶,二叔活着时,对我那么好,是他手把手教我开拖拉机的,我不要你的钱。”
二婶说:“钱肯定要给的,你二叔从不欠人钱,也不让我欠人钱!”
牙儿拉着二婶坐下,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
四
要耕地了。
天蒙蒙亮,二婶就到了地里。她把背上点粪用的篾箩放下来,整理好背绳,一低头挎在身上,又把化肥倒进篾箩里,用劲直起身,身体随着篾箩摇晃了两下。她扶住篾箩,稳住身子,然后深一脚浅一脚,顺着地垄撒起来。篾箩发出“噌噌”声响,化肥像雪花一样“沙沙”飘落。
这个篾箩,过去是春生挎着的,他怕妻子累着,不让她挎。今天二婶想篾箩放肥多,多出活,就挎上它了。她想自己只放了多半篾箩肥,就已这么重,丈夫挎着它时,那肥可是满满的……转念又一想,丈夫是家里的顶梁柱,顶梁柱倒了,今后自己也没人管没人疼哩。
不一会儿,三娃就开着拖拉机来了,上面还坐着牙儿。
二婶对牙儿说:“你在家歇着吧,我一个人就行!”
牙儿笑笑说:“簸箕扇扇还加一风哩,我这个半劳力,也能加一分力!”
牙儿力气小,拿了个脸盆,左手把脸盆卡在腰间,右手抓着盆内的化肥抛撒。
三娃两手麻利地打好方向,缓缓降下耕犁,拖拉机发出一声狮吼,同时喷出一股黑烟。耕犁后的黄土,像浪花般翻起。
中午回家时,卖玉米种的人来了,二婶顾不上吃饭,就跑去看。卖种人是个中年人,最近几年每年都来村卖种,他的种子质量好,信誉高,很受村人欢迎。
二婶挤到中年人跟前,问:“大哥能赊账不?”
中年人迟疑了一下,说:“我也难,今年种子缺,都是现金交易哩!”
三娃和牙儿挤到中年人身旁,三娃对中年人说:“大哥,你放心,二婶家遭了难,我家作保,要是二婶秋后给不了你,我们给!”
最后,在场众人帮忙说话,好说歹说总算让二婶赊到了种子。
回到家,二婶端起碗来,一点胃口也没有。春生活着时,一家日子还过得去,二婶从没求过人,可这段时间,二婶接二连三去求人了。她放下碗,平静了一下心情,然后又端起碗来,狠狠地往嘴里拨拉饭粒。
五
三娃的拖拉机卸下耕地犁,挂起了播种机。
西北风很大,播种机卷起阵阵土雾,二婶钻进这土雾里,紧跑着跟在机后,两眼紧盯着下种口。
忽然,下种口带起一团玉米叶子,二婶高喊:“停!”
三娃刹车停下。二婶跪在地上,扒开垄土,把下种口叶子和根茬清理干净。后站起身又喊了声:“走!”三娃加油,继续前行。过了一会儿,二婶又高喊:“停!”接着她又跪在地上,清理下种口,后又站起身喊声:“走!”
到了地头,三娃下车看了一下播过的地垄,再次伸指测了下播种的深度,又绕着机子转了一圈,查看机械运行情况。二婶站在地上,感觉手有点疼,瞅一眼,发现两手磨得血红。又瞅了裤子和鞋子,裤腿上满是泥土,鞋子深深陷进土里,鞋内灌入不少黄土,疙疙瘩瘩硌得脚难受。
拖拉机调头,继续播种。二婶小跑着紧紧盯着播种机……
二婶的地,下午就播完了,还有一块地空着,二婶说不种玉米,但没说要种什么。二婶没有着急回家,她太累了,一屁股坐在地埂上。她不由地又想到春生,往年播种,是由春生跟着播种机的,回家一身土,脸上挂着黑黑的汗水道子……她想:春生为了这个家太累了呀!
六
下种完,村人暂时没什么事,多数人又开始打麻将、打扑克、下象棋了。
可是,二婶却去了趟县城。晚上从城里回来时,背包里装着买回的白菜籽,怀里还抱了一卷白森森的地膜。
牙儿的老家大都是种菜的,一听说二婶要种菜,当晚就来劝,说:“我们老家就种菜,最苦最累,要育苗、移栽、打药、砍菜,还要卖菜。一个女人家,还带两个娃儿,能忙过来?而且砍菜时,晨风凉、露水大,人在地里裤子全是湿的。还有是雨天菜价高,且不能失了信用,就是天上下刀子,也得给菜商砍菜,淋着雨砍菜,通身透湿,风一吹冷死人,因此不少人还得了风湿病哩!”
二婶平静地说:“你的心意,二婶心领了。”
牙儿劝不了,回去了。三娃听牙儿说了,奔出门来,但是路上一想又站住了,他知道二婶的脾气,在路上犹犹豫豫走了几步,就停下返回家了。
二婶又出去走了一天,到邻近村看咋样育苗。
回来后,她在地头选好地方。她把熟土挖出来,把生土拍了畦垅,再回填熟土,撒有机肥,把畦内土壤整平。后二婶拉了水桶车去拉水。水桶车是小平车上搁了个大柴油桶,在桶上开个喇叭口,桶前的下方,焊一截放水钢管再接一截橡胶软管。二婶从村里接好水,把木盖盖上,然后拉着车走。土路不平,水桶咣当咣当响,遇到大的坑洼,她用力助跑才能过去,过坑时水声更响,不提防猛地有水珠从木盖的缝隙溅出来,落到她身上。要上坡了,是一道陡坡,她在坡底先跑起来,靠惯性冲一段,然后两脚紧蹬地面,一小步一小步挪动,接着是一寸一寸挪,实在挪不动了,四下打量能暂停的地方,然后她让一边的车轱辘慢慢退到一丛干枯的马莲丛上,稍喘口气,又继续爬坡。到了地里,二婶把水车放下,先喘口气,然后从车后拉出放水管,放到畦内,即刻有一股晶莹的水流喷射而出。
接下来,可以休息一下了。她半躺在地上,望着远处雾气蒸腾的山山岭岭,望着云飘岚涌的天空。四周一片静默,不时有微风轻拂,山沟有鸟在叫,不知不觉她的眼里又有了泪水。约莫过了一个多小时,劳累的酸困又一次刺激了她的神经,倏地一醒,爬起身瞅一眼,畦里的水也已渗入土中。她想站起来,身子动了一下,腰部一阵酸痛,她“哎呀”了一声,接着一手握拳捶打腰部,一手撑着地面,慢慢爬起来。她撕开菜籽包装,把菜籽倒进一个钻了不少小孔的小铁桶里,摇动小铁桶,菜籽从小铁桶的孔里,撒落到畦里。撒完籽,然后拿起铁锨,再次拍打准备好的细土,用锨端着均匀撒在畦内。紧接着拿起地膜,四角先用土块压紧,四边拉展,再挖土埋实。
此后一段时间,二婶的精力就放在育苗上了。她一天要往育苗地里跑两趟。菜籽发芽了,小苗又长高了些,小苗伸展四肢了。该通风了,二婶上午到地里放风,下午再去把通风口盖好。苗畦地面干了,该浇水了,二婶挑了水到地里。该蹲苗了,二婶停止浇水,嘴里喃喃说了句:“小苗受一受磨炼吧”,想这话时,她感觉自己一家就是这白菜苗,老天爷在磨炼我们哪!
当然,育苗期间,大田庄稼的管理也没落下。她除了管理白菜苗,就是到地里间玉米苗,白菜苗育成了,玉米苗也间完了。
二婶还是不放心,到邻村叫了一位师傅来看看苗。那位师傅爱说笑,一路跟着二婶说着笑话,到了地里,一看苗,却是一怔,二婶心一紧,说:“咋哩,苗没长好?”
那位师傅说:“就是我们这些老把式,育出这么好的苗,也是不容易哩,这苗,苗全又长得壮实,真是好苗呀!”
二婶听了,也是一怔,声音颤颤地回了一句:“那就好,我放心哩!”
那天,她与那位老师傅相跟着回来,正好看到顺儿两口子从门口经过,俩人讪笑了一下,就快步回家,“咣当”一声关了大门。
那位老师傅还问了一句:“那不是你丈夫的大徒弟顺儿吗?”
二婶“哦”了一声。
二婶送走老师傅,回到家,没心思想刚才顺儿两口子的举动,又思谋大田移苗了。她心说不能用三娃一家了,牙儿生病刚刚好了些,三娃在外村承揽了拉运的营生。求别人家呢,都在田间间苗和锄苗,再说自己也不大好开口。她自然地就想到娘家,娘家人多田少。第二天,她骑了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回了娘家。娘家人过了一天就来了。
那天移苗时,牙儿也来了,她说三娃安咐她,一定帮二婶把苗移栽到地里。
一伙人起早贪黑干了五天,秧苗全部移植到大田里。二婶不管用谁帮忙,她都记好工,年终下来,要给他们付工钱。
七
两个孩子懂事,上五年级的妮儿,帮一年级的弟弟小蛋,小蛋也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两个孩子给二婶减轻了不少家务负担。
白菜种上后,还真是风调雨顺。可是有一天,二婶发现有黑背蛾在地里飞,蹲身翻开叶背一看,有虫卵,有的卵已孵出小虫。二婶忙去县城买农药,回来时已是下午,她水也没顾上喝一口,就身背喷雾器到地里打药了。天黑了,二婶回了家,她放下喷雾器,背上的衣服湿漉漉的,有汗水,也有喷雾器洒出的药水。
村里只二婶一家种菜,加上二婶拼了命的举动,村人对她的关注度当然高了。育苗时,经外村那位老师傅宣传,村人就说,二婶育得苗好哩!接着过了两个月,村人到地里看了二婶的白菜,又都说二婶的菜种得好哩!还有人说,这个女人可不敢小瞧哩!
有几位本家老人看到二婶受累,就想给二婶找个男人,减轻点二婶的负担。有一天一位大娘就踅摸进二婶家,说想给她找个伴儿。可二婶一听就拒绝了。
二婶说:“咱拖家带口的谁愿来这个家,再说了我现在没这个打算哩!”
二婶决绝的态度出乎大娘意料,大娘揉了揉红着的眼,走了。二婶坐在家发呆。她想自己并不是不想再找个伴,而是怕两个孩子不适应,受委屈,还有春生看病,欠了很多外债,她认为自家的欠债,不能让别人来家承担。
八
二婶要销售自家的菜了。她打电话问,跑出去找,终于找来一家客商。客商是个黑黑瘦瘦的女人,姓王,人叫王老板。她丈夫下煤窑出事故死了,她跟着一帮男人贩菜,几年时间,竟挣了钱自个儿单干了。王老板本不想来,因为每车都要配菜走的,还得到别的地方配菜,运输成本就高了。可是一听二婶家的事,眼一红,就拍板答应了。
二婶要雇人砍菜,并且现付工钱。正是农闲时间,不少村人都来帮着砍。不过,雨天是例外。有两天连续下雨,第一天叫人时,不少人不愿来,推说有这事那事。
二婶心里急,第二天的后半夜就起床,晨光稍能分辨出地面的植物,她就到了地里。不紧不慢、不轻不重的雨丝,飘打在雨衣上,发出“沙沙”声响。在弯腰砍菜间,雨水还是顺着领口、袖口钻进衣服里。“咔咔”的砍菜声,在低吟的雨声中显得特别响亮。到早上村人穿着雨衣来地里时,她已经砍了一大片了。
中午时,王老板带车来了。她看到浑身沾满泥土的二婶,又看了看砍起的菜,眼睛又红了,说:“我还担心呢,跟你这人打交道,我放心了!”这话,又把二婶说的泪盈盈的。
那天晚上,村大喇叭响了起来,里面一个大嗓门说:“你们帮帮人家,当年春生在村里,谁没求人家帮过忙,一个妇道人家,拼着命还你们的债,你们帮她砍砍菜,就几天时间,能累着,多穿点衣裳能冷着,我在这儿求大家,帮帮她……”大喇叭里啰啰唆唆一通说。二婶初时听不出是谁说话,细听是三娃的老爸在大喇叭里讲哩,她就跑去了。
牙儿一见二婶就说:“二婶,我爸一天到晚问你的菜卖了没有,这两天听说雨天砍菜人少,就着急,非要来喇叭上说几句!”
二婶奔进去,拉住老人说:“三哥,你雨天出来也不怕冷,快回去吧,村人可不错哩!”
老人没听清二婶说啥,只管拉住二婶说:“你可受苦了!”
二婶与老人的对话,在喇叭里播了出来。
第二天还是下雨,二婶还是早早地往地里走,到菜地时间不长,不少村人就来帮忙了,二婶的眼泪又流下来了。
二婶的菜,终于分批砍起,让王老板运走了。
九
卖了菜,玉米地里的草也长高了。二婶扛着锄头,跑到地里。她心里着急,到了地头,就匆匆忙忙干起活来。可是没锄几下,却觉得天旋地转,一下倒在地上。她醒过来,明晃晃的太阳刺眼。她慢慢想刚才发生的事,然后侧转身,爬起来,拍打一下身上的土,活动一下身子,感觉没啥,又继续干活。可心里却打开鼓了,越想越觉得后怕。下午,她骑自行车去了趟乡卫生院,医生说她劳累过度,让她注意休息。从医院出来,知道自己没病,心情好多了,还哼了一首不知名的曲子。她没有回村,直接去了地里,一直干到天完全黑下来,才收工回家。
那段时间,她起早搭黑干,累得浑身疼,走路都摇摇晃晃,一回家就躺在炕上,躺一阵,再咬牙爬起来,给孩子做饭。
过了十多天,村人对二婶说,菜也卖了,地也锄了,这下可该歇两天放松放松了。二婶笑笑,没多说。
可是,没过两天,她就和王老板联系,要带着王老板收菜了。村人知道后又说:这女人可真不要命了。可是没人再劝她,知道她定了的事,没更改。
二婶骑着自行车联系种菜户,谈好价格,第二天要走的菜,第一天就要发下袋子去。收菜时,她要记账算账,还要把好蔬菜质量。二婶有点文化,记账和算账没问题的,但把握质量,却是难哩。
有个叫懒二的村民看她是个女人,觉得好糊弄,就把有虫眼和腐烂的菜装到袋子中间。
她抽查时发现了,一把抓着袋子扔到一边,大声对懒二说:“你家的菜,不要了,你拿回去!”
懒二忙赔笑脸,还答应重行装袋。二婶又加了一句:“实诚,有实诚才能待住客商,你这样只能自砸招牌,以后不种菜了?”在场不少人点头,有一位老人还说:“对着哩!”
懒二有个外甥是个泼皮,想给懒二出气,第二天等二婶到了村口,拦住二婶说:“要想来村收菜就给我收敛点,这儿不是你家!”说话时,手里拿了块砖头,他的身旁还站了几个年轻人,都是气势汹汹的样子。
二婶看了看,心怦怦跳,她用央求的口气说:“你们要咋?”
泼皮说:“要收菜行,给你装啥你拉啥,要不就不要收我村的菜!”
二婶说:“你是说,二婶不用收了!”
泼皮说:“随便你!”
“二婶收菜也不容易,再说保不了质量,谁还要咱的菜,种了菜不得烂了。”
“不管你咋说,来我村收菜就这规矩!”
二婶见软的不行,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突然大叫一声:“村人辛苦种的菜不用卖了,因为你一家的烂菜,误了一村的信誉!”说着大步往前走,嘶声说,“我早就想随我那口子去了,你能成全我,我还感激不尽哩!”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二婶这么说了,泼皮瞪着眼后退,最后眼睁睁看着二婶从面前走过。
二婶吁了口气,浑身出了汗,她这是第一次这么跟人说话,心怦怦跳,只好蹲下身坐在地上。听到二婶大声说话,村人围拢来,你一言我一语,议论泼皮的不是。懒二也来了,听说此事,一跺脚说:“这孙子,我非教训他不可!”
村民把要走的菜运来时,王老板来了。王老板脸色不太好看,她拉住二婶走到一旁,为难地说:“二婶,菜价跌了,今天这菜可要赔钱。”
二婶问:“赔多少?”
王老板说:“赔不少。”接着跟她算了一笔账。
二婶想了想说:“王老板,这菜价昨儿咱跟村民说了,不能变,要变明天变,让村民谁愿卖谁卖,咱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顿了一下,接着说,“咱们都不容易,今天你赔钱,我也不收你的代收费,咱俩都承担点。”
王老板听了这话,拍了拍二婶,说:“那就这么办,苦了你!”
二婶说:“没事!”
二婶收了菜,装好车,算完账,已到晚上了,她骑着自行车返回。山路阴森,冷风刺骨,不时有什么动物的叫声传来,她头皮一紧,紧蹬几下,继续赶路。
天上划过长长的闪电,接着响起一声炸雷,很快,豆大的雨点瓢泼而下。二婶出来时,怕天气不好,带了雨衣,可是劲风中斜飞的雨丝,还是打进她的衣服里。泥泞的山路,自行车骑不动了,她下车找了根木棍,不时刮一下车轱辘上的泥土。两个多小时的路程,她走了四个小时,终于望见自家村子零星的灯光。
这时,头顶又是一声炸雷,吓得她一阵哆嗦,不禁哭起来。低头一看,回到自家地旁了,她扔下车子,从山边小路爬上山坡,到了丈夫坟前。
她嘶声说:“春生,你个没良心的,你可把我害苦了啊,你光顾自己走了,你把这么重的担子交给我,我坚持不下去了呀,春生……”二婶哭了半个多小时。云散了,天晴了,月亮挂在天边。她停止哭泣,在坟边默默坐了几分钟,又说,“春生,我刚才是气话,你的话我记着哩,你放心,春生,在那边可也要照顾好自己。”
二婶半夜才到家。
到家时,妮儿和小蛋还没睡觉,妮儿说了声:“妈,我给你热着饭呢。”接着眼一红又说,“妈,收菜这么苦,要不你不用去收了,行不行!”
二婶还没有回答妮儿的话,小蛋在一旁哇地哭了,小蛋说:“妈,你不在我们害怕!”
二婶看了一眼俩娃儿,忍着泪水说:“有啥怕的,你俩早点睡,白天还要上学呢,妈收菜就是熬点时间,也不累。”接着摸了摸小蛋的头,又说,“妈要多挣点钱,一来是还债,二来你俩还要上大学,上大学要用钱哩,现在你俩思谋着如何学下本事,给妈考个好的成绩,当个三好学生,让妈在村人面前能挺胸抬头,让你爸也少些牵挂。”
妮儿与小蛋含着泪,点点头。
十
二婶收了两个多月菜。她收过菜的村,村民都夸她,说多少年了他们种菜得拉出村卖,二婶把菜商叫到村,帮他们解决了卖菜难题,村人感谢她哩。这话又传回村,让村民热议了一阵子。
这当儿,二婶的腿却因受凉隐隐地疼了。到晚上,她用热水洗,用热毛巾敷,有时拔火罐,症状有所缓解。
卖完菜,该收秋了,她又起早搭黑开镰收割玉米了。别人中午回家吃饭,还能稍歇一歇,但她不能,她中午不回家,午饭带了饼子或是馒头,提了个水壶。家里两个娃儿放学回家,自己热馒头和饼子吃。
砍倒玉米,再剥出玉米穗,又让三娃的拖拉机拉回家。二婶家院外,用葵花杆密密匝匝围了个大囤,把玉米穗一层一层摆放到大囤里,只待风干,脱粒,然后出售。
又是紧紧张张一个多月。
立秋上冻,村人说,这下二婶该歇了。可没过几天二婶在学校揽了帮厨的营生……
村人还是那句话:这女人不要命呀!
……
十一
五年后的春节,二婶把三娃一家、帮过忙的村人和亲戚叫来吃饭。
从来不爱多讲话的二婶,站在地上来了一段开场白:“他爸死时是在医院的病床上,或许是感觉他不行了,让我抱着他,当时他十分清醒,他说苦了我,欠了那么多钱,把重担子留给了我,又说咱不欠人钱,你还不了,让我们的孩子也要还清,他就那样清醒地咽了气。”
说到这里,二婶流出了泪,接着又说:“我记着她爸的话,咱虽是妇道人家,可是人穷志不短,今天要宣布,我终于把欠债还清了,我有交代了,对热心帮我的人有交代了!”接着二婶又带着哭腔说,“我得好好感谢你们,是你们帮了我……”
说到这里,二婶朝门外喊:“妮儿、小蛋给妈放炮,咱开饭!”
接着,门外传来爆竹声。
又过了一会儿,妮儿和小蛋跑进屋来,小蛋走到二婶跟前说:“妈,顺儿嫂把他家的大门打开了!”
吃饭众人一怔,谁也不吭声。二婶手一挥:“别听小孩子的,咱吃饭!”
二婶没上桌,她要到外屋炒菜,走路时一条腿有点瘸。
她走到外屋灶台边,向门外望了一眼,发现今天阳光灿烂。她又望了一眼,发现山还是这山,地还是这地,就连雀儿的啁啾声也没变。
这时,里屋传出三娃老爸的声音:“我只喝一小杯,我高兴,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