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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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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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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的背

妈怕我着凉,炕烧得热。我睡不惯热炕了,前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后半夜炕的热劲下去,我刚迷糊着,却被一个大嗓门喊醒了。

大嗓门喊得急,叫人没愣神的空儿:“山娃、山娃,起来、起来,吃了饭上地!”

山娃是谁,是我的小名,在社会上我的小名几乎没人知道。就是大名,别人也是只称一个姓,后面就跟着令自己陶醉的什么长了。听着小名有点不习惯,但是这是老子在喊,你又能咋的。

喊声是命令,我急忙穿衣服。

妈抱着烧炕的干圪针进门说:“娃子恁辛苦,几年了难得回家住两天,让他多歇歇嘛!”

爸黑着脸不吭声。

妈看着爸说:“你爸自从到你的新家住了几天回来,性格变了,没来由就犯牛脾气,许是在城里不出门憋坏了。”妈边叨叨边放下柴禾,然后转身到灶台,揭开温罐,准备给我舀洗脸水。

爸又甩过一句:“他自己舀。”语音平平,却极有威慑力。

我忙说:“妈,我来,我来!”接过水瓢,舀水。

妈瞪了爸一眼,没有再说话。听妈说,她刚嫁给爸时,两人都是倔强的脾气,常吵架,甚至大打出手。后来一件事,让他俩的脾气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那年妈得了病,但是家里很困难。为了省钱,爸背着妈妈走了十多里地,去车站坐火车,下了火车,又背着妈妈走了几条街到了医院,到医院时爸的汗水湿透衣衫,累瘫在地上,妈都心疼得哭起来。从那以后,两人有了变化,一是两人尽力忍着不发脾气,二是两个人错峰发脾气,也就是一个有火气时,另一个尽力保持沉默。妈告我这些时,还笑着说了一句:“你爸的背就是温热的土炕,在他背上有稳实的感觉。”妈这么一说,我眼前就浮现出爸宽广厚实的背,我小的时候,爸背着我,似乎也有那种感觉。

吃了饭,爸扛着镢头在前面走,我在后边跟着。

昨夜,下了一场细细的春雨。经雨沐浴,山村显得清丽鲜亮。那些高山、河谷,一夜间泛出浓郁的绿意。从门前下到沟底,再从沟底的青石板上斜插上去,有一条山路,时宽时窄,路窄处勉强能过去一台拖拉机。山路顺着山势,七拐八弯盘旋而上。

爸走了一会儿,就有点气喘了。看着他,我是又气又心疼。我参加工作后,工作忙回不了家,看爹妈年龄大了,想接他俩进城,可两个人不想离开家,都不愿去。我退了一步说:“那你们在村不用种地了,保养好身体就行。”可爸说:“人越歇越懒,人懒一身病,人勤病不侵,习惯了,再说也得锻炼身体哩。”现在看着爸的样子,我心说老爸是人老不知老,这不是四十年前,你能一口气往山上挑十二担茅粪,能一次扛两袋玉米,现在你可得向岁月低头。果然,走了一段,他的背抖动起来,气喘也更厉害了,又坚持着走了一段,只好停下来,坐在山石上。

我说:“爸,你走慢点。”

他还是没说话,歇了一会儿,接着继续爬山,似乎为了显示什么,他故意挺直腰杆。

山路更加崎岖,我反而跟不上他了,呼呼喘着气,腿也软了,很快就有头晕目眩的感觉。我咬着牙,紧跟几步,偷偷看了一眼,发现他的脸涨得通红,汗珠顺着脸上的皱褶流下来,我的心猛地一颤。他抬起衣袖,颤抖着在脸上摸了一下。我装着没看到,低下头,待他走了一段,我才在后面慢慢地走。也是奇怪,我慢下来,他也慢了下来。

终于,在半山坡一块耕地前停下来。他把镢头往地上一放,一屁股坐在地边上。我也喘着气坐下来。一群啄食的麻雀,看到我们,扑棱棱飞起。我看着这地,总觉得陌生,努力地回想,也觉得没到过这儿,但是我没问,怕爸说你忘了本了,离自家的承包地也认不出来!

这块地有二亩多,可是已经耕好了。坐了一会儿,我问了一句:“爸,咱干啥呀?”

爸面无表情,反问:“你说呢?”

我一脸尴尬望着他。

爸站起身,走到有草的地边上,抡起镢头开始刨边。我一看就明白了,心里还是有些抵触,心说现在种地机耕、机播、用除草剂除草,谁还刨地边呀!

爸看了看我说:“有懒人、无赖地,草籽生草,草根窜草,到第二年又长很多草,尤其碱草,根窜得长,根除它可不容易!”

我说:“现在不是有除草的药吗?”

爸眼一瞪:“那不得花钱,况且那药对农作物品质能有好处?”

爸的语气硬,我没敢继续接茬,默默走到他前面的地边。人们把种地叫作受苦,从古至今受苦人当然是很累的。我没刨几下,浑身酸软,手上还起了水泡,钻心地疼。瞥了爸一眼,他紧咬双唇,颤抖着举起镢头,刨下,再举起。我看了看手上的水泡,咬咬牙继续干活。

这时,一群麻雀又飞落到地边啄食草籽,啄几下,抬起头看一眼,那模样灵动、可爱。

过了一会儿,爸走过来伸手在地里拨拉。他说:“你忘了咋刨边了,这是碱草,根深,至少要刨一镢半,才能除根,不能像平时刨地那样过一遍就算,还有要把这草根拣到地外,不给它土壤、水分和肥料,它才能死亡,要不就成竹篮打水了。”爸盯着我看了一下,又说,“你忘了农活咋干了!”

听着训诫,我讪讪地说:“我还真忘了。”爸没有再说什么,在我身后,重刨了一遍,仔细地把碱草的根拣出来,堆在一起。接着抱着我刨出的和他刨出的草根,颤颤地走到地的另一头,扔到旁边的沟里。

望着爸的背影,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如果在单位,大都是奉承,很少有人来高说一句话。但面前的是爸,一生坎坷的爸。看看爸的背吧,那宽阔的背是一艘船,承载着我们一家经风沐雨,历寒经霜,在生活的波浪里艰难前行哩。对爸,我内心生发的是尊敬、崇拜和感恩。

扔了草根,爸回到地边,继续刨地。我发现他虽然身体有点抖动,但是镢头却举得很高,手上的力量还很大,镢头入地时,地面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我怕爸说偷懒,也高高地把镢头举起,咬着牙用力刨下去……

太阳升起来,大地现出一片金色,地面盘旋着丝丝热气,清新的气息更加浓郁,不时有微风轻轻拂来。

爸放下镢头,镢把碰触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接着说:“山娃,歇一歇!”

听话音,爸的态度温和了很多,我想或许是我干活舍得卖力感染了他。我挨着他坐在地边上,他扭头看了我一眼,接着又看了一眼,总觉得他想跟我说点什么。等了一阵,他说:“真有些担心,担心你。”说了这句,没有说别的,半躺在地上,默默地看天上的云,地上的山。

我有点不解看着他,可他转了话题,接着又问,“这儿有啥感觉?”

我愣了一下,回答:“没感觉呀?”

“你们吃得好,油蒙住心哩!千万不要想旁门左道,要谋大路、正路!”

话说到这儿,我明白他不愉快的原因了:他住在我家那几天,有些事我和妻子也没有避讳他,他看了听了替我担心起来。

接着我俩都没有说话。

后来,他看了下我,望着远去,接着说:“这蓝天、这山河,好好看看,嗅嗅,是不是舒坦很多。”说完竟勉强咧了咧嘴。我深呼吸一口,再呼吸,看着远处的山山水水,绿色、褐色、蓝色,慢慢蒸腾的雾霭,果然内心舒适惬意。

爸又起身干活,我跟着起身。爸边刨边冲我说:“你没问我为啥,这儿有咱的地?”

这时才想起,刚到地里时的感觉,我看着他。他看了看我,说:“咱这地是换了的,你还记得小时给你喂奶的二婶吧,你二婶家儿子去年开拖拉机,机车翻到沟里,人摔没了。她的儿媳带着孙子也走了。你二婶腿疼,走不了路,可怜呀,爸就把咱那屋前的地换给她了。你二婶不换,说我们也老了,我急了,眼一瞪说,你家那么困难,我们不帮你谁帮,你要不跟我家来往就不用换了!最后换成了。”说完这话,他竟像是完成一件什么特殊任务似的,又咧了咧嘴。

这事,我一听,就愕在那儿了,两眼看着爸,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恍惚间有种陌生的感觉。吃惊之余,细一琢磨,我又品出爸话里要表达的意思。

接下来,我与他默默地干活,没有再谈什么,但我总觉得跟爸无声交流着。

我俩刨得很认真,速度也很快,快中午时,我们都快要把地边刨一多半了。我捶了一下又酸又困的腰,又回头看了爸一眼,看到他脸涨得通红,头上冒着汗,身体哆嗦得更厉害了,当他转身抱草根时,看到汗水把他背上衣服洇湿了一大片,不知当年他背妈妈到医院,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我的心堤再也无法承受感情的波澜,一下就决口了:心说,作为儿子,再不能让爸这一生负重的背增添负担了,再不能让这倔强的背因操心我而颤动了呀!他扔了草根回来,我擦了擦泪,看着他郑重地说:“爸,你放心,我会向组织说清自己的问题,我以后会管好自己,管好家人,做个堂堂正正的人,相信你儿子,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说这话时,眼里又有泪流出。

爸似乎一直在等我这话,“哎”了一声,显出欣慰。然后,他把镢头高高举起,又重重地落下,地面发出沉重的响声,惊得身后的麻雀又飞起来。

我跟着他也高高地举起镢头,用力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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