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立冬,就下了场雪,天气变得异常寒冷。
宿舍房间有前后两个窗户,安了玻璃,但是玻璃缝隙很大。房门已变形,门上插板也有裂缝。刀样的寒风,呼啸着刺进来。小梅找几张旧报纸,麻利地剪成条,拿铁勺在墙边的炉火上调点浆糊,然后搬个木凳,跳上去,细心地糊起来。
刚糊了一半,就传来咣咣咣的敲门声。声音很响,很急,吓得她一个激灵。她来这儿工作两个月,第一次有人晚上敲门。她忙放下手里的活,疾步走到院里。
外面,白雪皑皑,铺天盖地的寒冷即刻包裹了她。她小心地问了一句:“谁啊?”
门外传来一个女人痛苦的声音:“快开门,救我!”
她紧跑几步,来到大门边,一个孕妇紧紧抓着铁门的钢筋,好像随时会倒下去。
“是鹿二嫂,你咋哩?”她边问边慌慌地拿出钥匙,手不知是寒冷,还是紧张,费了一点时间,才把钥匙插进大铁锁锁眼里。
鹿二嫂说:“我要生了。”然后就是痛苦的呻吟。
她使劲拉开大门,扶住无法站立的鹿二嫂,慢慢地挪向手术室,同时扯开嗓门朝着后院喊:“刘院长,刘院长!快起来,快起来!”
没几分钟,刘院长边穿上衣边跑到她俩身边,帮小梅把手术室门打开,把鹿二嫂扶到手术床上。
说是手术室,其实是门诊手术混合室。门诊室在外间,有两张灰色的桌子和三张油漆斑驳的躺椅。进入里面的一间,放了一张手术床,床边有输液杆,还有一个木格柜,放置各种医疗器械,就是手术室。
刘院长和小梅开始忙碌起来。小梅从木格柜上拿过产包,快速打开。鹿二嫂按照小梅的指点,呼气,吸气,加劲,其中夹杂着器械的叮当声和鹿二嫂的喘息声……紧张忙碌中,不觉过了一个多小时,孩子终于生下来了。
鹿二嫂低声问:“生了啥?”
小梅高兴地说:“生了儿子,一个胖儿子!”
鹿二嫂嘤嘤哭起来,接着大声对着房顶说了一句:“鹿儿,你有根了,你安心地走吧!”接着又是哭。
小梅和刘院长听出鹿二嫂家有了什么事,但也顾不上多问。
这个时候,最急需解决的是房间的取暖问题。一个偏僻的山区小乡镇,看病的人不多。这个地方村民生病,首先是不吃药抗着,抗不住了才请医生去看。有时病人需要打针输液,也是请卫生院的医生或护士上门去。生小孩时,偏僻一点的山村一般是请接生婆的,在卫生院附近的村,才请卫生院的医生护士到家里助产。因手术室很少有病人来,也就没有生炉子取暖。刚才人着急,还不怎么觉得冷,现在却是寒冷彻骨。
当鹿二嫂讲完那句话,刘院长已开始生炉子。小梅一把拽过木格柜上的一块床单,裹住孩子,解开胸前的纽扣,顾不得孩子的污秽,把孩子塞到怀里,急急地跑出手术室,回到自己宿舍。把孩子轻轻放到自己床上,盖上被子,捅了捅炉火,检查一下封好的炉盖。然后跳上凳子,也顾不得齐整,把透风的缝隙糊住。做完这一切,心里想着鹿二嫂,又急急地跑到手术室。刘院长已生着了炉子,手术室有了点热的气息。鹿二嫂嘤嘤哭着,问话也不说。刘院长坐在一旁。小梅看了两眼,也帮不上什么,就又回到宿舍。
二十多岁的小姑娘,没有看婴儿的经验。孩子睡了一会儿,就开始啼哭,哭得小梅手忙脚乱,尿了,屙了,看看也没有,为什么哭呀,是饿了?刚离开母体不到三个小时就饿了?她看看外面,天还没亮,后来咬咬牙,拿了手电,跑出门,去三百米外的供销社叫门。等了十几分钟,供销社门开了。售货员小吴,看着冻得哆嗦的小梅,问:“小梅姐,有啥急事了?”
她说:“快些买点东西,以后再告你!”
给孩子买了奶粉、奶壶、卫生纸、毛巾和一块小毛毯。付款时,她听到小吴说,五十二元,心里咯噔了一下。她一个月只能挣九十元,这次花了她半个多月的工钱。但是她没有犹豫,买了东西就往回跑。回宿舍冲泡了奶粉,试了几次奶壶的温度,开始给孩子喂奶。孩子真是饿了,吃了奶,很快就睡着了。
她顾不上休息,又跑到手术室,还未进房间,又听到鹿二嫂嘤嘤的哭声。小梅走进门,看到刘院长眼睛也是红红的。
鹿二嫂哽咽着问小梅:“孩子好吧?”
小梅说:“吃饱睡着了,很好。”
鹿二嫂声音颤颤地说:“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预产期还有十来天,谁能想到突然就生了。”
小梅说:“鹿二嫂你说啥呢,那不是见外了,亏你住得离咱卫生院近,不然可咋办?”
谈了几句,刘院长让鹿二嫂休息,把小梅叫到门外。刘院长说:“小梅,辛苦点好好看着孩子,你鹿二嫂心情不好,她的丈夫为救落水儿童去世了,最近两天部队要开追悼会。”
一听这话,小梅呆在地上不动了,眼里有了泪水。小梅说:“那,鹿二嫂不能参加了?”
刘院长说:“鹿二嫂也想去的,可是听到丈夫出事,就早产了,这个样子她更去不了?”
“她家有什么人可以替她去呀!”
刘院长说:“她们家没其他人了,噢,鹿二嫂说,昨天村干部说他拖身带肚出门不方便,已替他去了。”
天已亮了,她默默回到宿舍,看到孩子醒了,睁着两只黑葡萄般的眼睛。她细心地给孩子喂奶,等孩子吃饱了,心说该让鹿二嫂看看自己的孩子,兴许心里会好过一些。然后拉过自己的被子,细细地包好,开门往手术室走。可是推开手术室门,却不见鹿二嫂,房里四下打量,也没有人。桌了留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我要去部队送鹿儿一程,我知道这样子,你们肯定不让我去,可是我得去,我不去鹿儿就不能安心地走,麻烦你们再给我看两天孩子。”落款写着:“鹿二嫂跪谢!”
小梅看了纸条,就找到刘院长。刘院长生气地说:“这大冷的天,她身体虚弱,也不多穿点儿!”说着回家拿了自己的一件大衣就去追鹿二嫂了。
小梅抱着孩子回到宿舍。哄孩子睡着,愣愣地坐在孩子身边。多照看几天孩子,对她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刚才还心说今天就能让鹿二嫂照看自己的孩子了,可是又出了这档子事。可是仔细想想鹿二嫂应该去送送自己的丈夫,要是自己遇上这事,肯定也是要去的。接着,目光又落到孩子圆嘟嘟的脸上,心说孩子真可怜!
刘院长回来了,他说:“衣服给了鹿二嫂,这女人真犟。”小梅听了少了点担心。
接下来的两天,来卫生院看病的人不多,遇到村里打针输液的病人,刘院长会安排其它人去。小梅每天守在孩子身边,细心地照料。
鹿二嫂走后的第一天,她心说过了一天了,再等一半天就回来了。到了第二天,小梅又想鹿二嫂快回来了,孩子快见到妈妈了。
当然她也有自己的心事。孩子睡着了,没事就想自己的事。
第三天,下起了雪,鹿二嫂还没有回来,小梅心说鹿二嫂该不会有什么事吧,她想这想那想了一夜。第四天早晨,终于听到了门外汽车声,她跑出宿舍,就见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陪着鹿二嫂走到卫生院门口。
她跑出去打开门,眼圈一红说:“鹿二嫂回来了!”
鹿二嫂脸色还是很白,胳膊上还输着液体,有一个战士给她拿着药瓶。鹿二嫂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说:“回来了,麻烦你们了!”
众人把鹿二嫂安顿到手术室,然后由小梅回宿舍抱孩子。鹿二嫂还没有见过自己的孩子,或者准确点说,三天前走的时候在窗外只是望了孩子一眼。她看到孩子,又流下泪来,抚摸着孩子,紧接着一只手抱起孩子,好像怕把孩子丢了似的,紧紧地抱在怀里。
在场的人谁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鹿二嫂说:“刘院长,真是谢谢你们了!”然后又盯着小梅说,你给我照看了这么长时间,比自己的孩子还上心,我也没啥感谢你……
小梅忙说:“感谢什么,我也想让你去呢。”
鹿二嫂说:“要不这样,让孩子认你做干妈吧,让儿子长大孝敬你。”
一句话说得小梅羞红了脸。刘院长在跟前说:“不合适,小梅还没搞对象,还没结婚,你的心意我们领了。”
鹿二嫂眼圈又红了,说:“那可咋办,我真过意不去!”
住了两天,鹿二嫂要出院了。那天,晶莹的白雪上闪烁着阳光。鹿二嫂一步三回头,眼睛红红的走了。
中午,电话铃响,是小梅的父亲打来的。父亲低沉地说:“孩子,调动的名额又没了,没办成。”接着就不说话了。
小梅听了心里竟是莫名其妙地轻松,她说:“爸,没事,这儿我习惯了,很好,你和妈放心好了,真的,你不要为我的事费心了!”
不知父亲信不信,她真是觉得一身轻松。放下电话,她不知哼了句什么歌,就踏着积雪外出打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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