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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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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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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顶

老人爱晒太阳、爱闲聊,我讲的这位老人也不例外,可是她坐在翠绿的山上,而且常常是一个人独独地坐着。

更准确地说,她坐在山南向阳的岩石上。她的周围凹凸不平的黄土斑斑驳驳,其间镶嵌着扁圆的砾石和块状的青石。黄土上稀疏的山草在摇头晃脑,石缝间两株苍老的松树却仰头挺胸站在那儿,好像在说坚硬的石头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几只麻雀落在树上,又跳到地上,飞快地啄食,不时抬头灵巧地转一下头,欢快地鸣叫一声。不起眼的一声声鸟鸣,却给这宁静的画面,添了几分生气。

她脸上的皱纹或深或浅密密爬行,头发呢,像极了眼下初春的枯草,灰白稀疏,但仍挣扎着微微飘动。显眼的还有一双手,手掌上黝黑而粗糙的纹理,有点像老榆树根部粗裂的树皮。

山下有一个向阳的广场,是去年修的文化广场,现在成了老人们的乐园,他们在那儿健身,在那儿聊天,甚至在那儿跳舞唱歌哩——这些对她还是有吸引力的。只是下山坡陡,自己右腿有点疼,一瘸一拐的,不方便下去。

青石上垫了很小的一块羊皮,皮上白白的绒毛已变得稀疏。那是大儿子夏生去山里替人看羊挣来的。这孩子连着看了两夜羊,回来时脸色灰灰的,头发十分零乱,但两眼却是笑着的,他说,妈,你没事爱在山上坐,这皮你就当座垫吧。她接过羊皮,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心中热流涌动。

她的右手边放着拐杖,那是两根牛筋木棍,表面打磨得很光滑,是五年前二儿子春生和三儿子秋生进山给她找来的。

这儿背风、向阳,眼界开阔,她一有空就上来,后来年纪大了,不能干啥重活了,就几乎常坐在这儿了。她常眯着眼细细听,听风声、树声和鸟叫声。她的身前不远处,那躺倒又爬起的松树,身粗体壮。风常常在树枝上发出刷啦啦的音响,或是似有似无的嗡嗡声。树上常有鸟在鸣叫,树下也有鸟呼应着,像娃儿们那纯朴吟诵、天真的歌唱。她的两眼随意看,挨挨挤挤的山岭沟豁,浓淡晴阴的天穹变幻……

四十年前夏生当兵走后,她常望着北方,有人告诉她夏生的军营就在那个方向。后来,她的目光就常落在东山上……三十年前丈夫去世了,她又不时看向南山坡,那里有她家的老坟,那是本家十几代人的归宿,一座座长满荒草的坟堆,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紧紧簇拥又尊卑有序,凄凉中透着凝重。

而现在,她瞅着下面,瞅着自己的家,因为这个家正在发生惊天的变化,那可真是既让她心疼又叫她兴奋的变化。

从山下到山顶住着一坡人家,山下住了三十几户,山坡中间住了十几户,接近山顶就只有三户了,她家就住在接近山顶的地方。

这是一个灰褐的色调,平静而自然的小院,院内只有两眼土坯砌的窑洞。此刻,春生和秋生正在院内忙碌。春生个矮,身粗,两臂孔武有力。秋生个高,略显清瘦,胳膊细长。这两个儿子长相反差很大,望着忙碌中的儿子,她能分辨是哪个儿子,他们分别在干啥活。

本来她是要帮忙的,做不了重营生,做点轻的,可儿子不让她帮忙,春生说你九十大几了,行走不方便,工地也没啥轻营生可做,怕只会越帮越忙,就在山上看吧,我们看着你,就更有力气干活哩!她收拾了家,就坐在那儿看。其实作为母亲,看儿子干活也费劲儿哩,就像是自己在干活,有时皱眉,有时微笑,有时竟紧紧咬着牙,憋足了劲,脸上的肌肉还不自然地抽动哩。

两个儿子把屋里的东西一件件搬出来,又吭哧吭哧搬到下面邻居家。那户邻居早几年就搬到了山外,屋子一直空着,春生打电话让房东捎回了钥匙。邻居这窑洞因几年没人住墙皮脱落,而且十分潮湿,开门开窗凉了几天,还是有一股霉味儿。春生说,这窑洞潮湿,怕她受不了,要把她送去亲戚家住一段时间,她说自己也不是纸糊的,啥苦啥难没经过,不就是将就几个月,没事儿的,再说了在家也能帮着做个饭什么的。

夜幕降临时,两个儿子已将窑洞搬空了。她拄着拐杖走到下面临时住的屋里,慢慢地做晚饭。有蒸好的馒头,熬点稀饭,炒个白菜丝,就开饭了。吃过饭,春生说他俩要加班干活,又到了工地上。她想黑灯瞎火的,晚上可咋干活哩,就披着衣服出去看,她看到工地灯光明亮,才知已挂好了灯泡。两个儿子正在拆屋顶上砖砌的烟囱,一个在顶上扔砖,一个在下面接着。她看了一会儿就觉得困了,两眼皮开始打架,就回屋睡觉了,可是躺到炕上却睡不踏实,直到半夜两个儿子回来睡了觉,她才睡实了。

第二天,她醒得早,醒来就下地做小米饭,切山药蛋炒菜。两个儿子穿上衣服,急急忙忙去工地干活,干了一个时辰,回来匆忙吃饭,吃了饭一放碗又急匆匆去了工地。她慢慢地洗锅刷碗,洗碗间她就记起有件什么事,可又一时想不起来,后来终于想起来了,是天气热了,她得找件小布衫穿。两个儿子已经穿上小布衫了,只有她怕冷,还穿着厚厚的衣服。儿子们有时笑她说小布衫,尤其是秋生,他说,妈,那叫衬衣,没人叫小布衫了。她笑着说,叫了一辈子改不了!她打开地上的箱子,慢慢找出小布衫,哆哆嗦嗦穿在身上,然后拄着拐杖,爬上山坡。

天空湛蓝湛蓝的,太阳金子般撒在地上。她看到两个儿子跑前跑后忙碌一阵,紧接着屋子的一堵墙轰然倒下来,荡起滚滚烟尘。

她的心猛地揪了一下,揪出两眼泪水。尽管做了充足的思想准备,可还是有点牵挂,尤其觉得有点对不住丈夫和夏生。四十年前,她、丈夫和夏生,在毒辣辣的阳光下打土坯,整整打了半年,第二年又用两个月的农闲,盖了这两眼土坯窑。期间多苦多累不用多说,完工那天她曾细细打料丈夫,丈夫身子瘦了一圈,身上脏兮兮,脸上满是泥道子,头发乱糟糟的;再看夏生,夏生臂上缠了纱布,里面有一道长长的伤口,是贴泥坯时,泥坯掉下来擦破的。再看看自己的衣服,也是汗渍斑斑。旁边有只水桶,里面放了半桶水,她低头摆放水桶时,无意间在水中看到了自己,披头散发,灰头土脸……

很普通而且有点落伍的土坯窑,让她一家结束了居住崖下土打窑的历史,当时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哩。

后来,夏生想参军。参军是夏生走出大山的唯一希望。那天,夏生回来满脸忧愁地说,体检医生给他的体检表上填了臂上有伤疤,他求医生不要填,医生说得如实填写,恐怕这个兵当不成了。夏生性格温顺,像个姑娘家,两眼蓄着泪水眼巴巴看着她。她一听急了,让丈夫在家照料春生和秋生,她带着夏生步行下山,路上拦了一辆收购粮食的拖拉机到了县城,左打右听找到了接兵的干部,向两位干部求情。两位干部,来自两个部队,他们听她讲了一个母亲眼中的夏生,听完后,说他们考虑一下。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让她内心空落落的,回家也是无精打采,可心里还是有一线希望。过了一段时间,接兵干部来家访了一次,她又问儿子能不能去部队,接兵干部说还没定兵,做好走的准备吧,这话让她的内心充实了几分。又过了一段时间,儿子参军通知书来了,是村干部送来的,她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那天,一家人可高兴了,她把家里仅有的白面全倒进盆里,把盆子放在炕头上,烧好炕,让面快速发酵,然后烧火蒸出甜丝丝的馒头。饭桌上,她说,这顿饭,一来表示庆贺,二来为儿子送行,她叮嘱儿子到部队是兵,可跟咱农村人不一样了,可得好好干哩。夏生郑重地点点头,说,妈,爸,你们放心吧,我会给你们争光的!后来她才听说,县里定兵时,体检的主检医生曾提到夏生的伤疤,接兵干部说我们知道伤疤的原因,这个兵我们要带走。

想到这些,她心里涌起热浪,眼里潮潮的。这时,她真想大喊一声,啊啊,建这窑可有两个亲人的心血和汗水,这土坯窑是念想哩,现在这念想竟要消失不见了呀!她看着倒塌的窑洞,泪流到脸上,她忙伸衣袖擦了一下。她尽力缓解自己的情绪,强迫自己想点别的。她想以前的土打窑,那窑在山的另一边,她出嫁就在那儿住着。那个窑洞共有两眼,从东边的一眼进去,在窑内的西墙还有一个门,进去是另一眼窑。她记得当时盖好这里的土坯窑,往这儿搬家时,自己并没有现在这么伤感。她不再想那窑洞的事,两眼看着儿子干活。

儿子推来小平车,把那些土坯和杂物装上车。春生驾车辕,秋生推车帮,跑着推向后山。那有力的胳膊推着车,粗壮的双腿蹬着地,弯着腰的身子像准备弹射的一张弓。望着两个儿子,她心头有莫名的冲动。心说多能吃苦,又是多么诚实的儿子啊,可是命不好,年龄都大了,都还没有成个家。她常责怪自己没有尽到责任,直到现在自己年龄大了,仍感觉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这次,她忍痛同意儿子拆了土坯窑,新修砖房,是为了儿子有个好点的居住环境,为他们有机会成个家创造条件,现在的人比过去生活好了,有钱了,谁还愿住破旧的土坯窑呢?

铁锨在她耳朵里蹭蹭响着,车轮在她眼里顽强转着……

修房场地腾出来了,她让儿子找阴阳再看看。春生和秋生不大相信风水,可又不忍拂逆母亲的意旨,再说了现在人们修房都要找阴阳先生的,于是找来了村里的石老汉。石老汉拿着罗盘,定了大门的位置,厕所的位置和房子的方位。按照石老汉的安排,开工前,地上摆了两碟点心和一碟水果,然后跪拜,烧香、烧纸钱,放鞭炮,说是敬奉老天爷和土地神哩。然后,两个儿子开始抡起镢头,挥动铁锨,挖掘地基。

地基的壕沟越挖越深,很快就看不到挖土的人了。只见一锨锨的黄土飞上来,像流星般划个弧线,落在地基旁。看着这些,她心情很复杂,心疼儿子受累,要憋足力气,才能把土扔上来。可黄土飞得那么高,节奏紧凑又从容不迫,又让人有舒适畅快的感觉。她不由想起秋天打谷场上的丈夫,他手拿木锨,铲起金黄的玉米,站在上风头,迎风一扬,玉米粒在空中潇洒地划出弧线,刷啦啦回到地面,杂质顺风飞出,玉米晶莹透亮,发出诱人的清香。那是责任田里生产的玉米,丈夫脸上淌着汗珠儿,同时也挂满了笑。只是他扬几下,就要捶一下酸痛的腰,那是一九四八年解放太原时,支前抬担架遇风寒留下的病根。可他还拿着这病炫耀哩,每当人多时,他就站起来指着自己的腰,说当年打太原怎样怎样……嘿嘿,一个个子矮小、嘴巴奇大,黑红脸膛的人在炫耀哩!一想到这些,她就忍不住想笑。

有村里的老人上来了,顺着山路来到工地。他们先跟春生说,又跟秋生说。那些人似乎不相信,又来问她,两个人就要起砖房?她点点头,说儿子大了,听儿子的。那些人摇摇头,下山边走边说,不要包工队,要自己盖,真不敢想;两人修四间房,没听说过!还有人无端生出大火,说就他俩要是修成房,我就倒着走哩!

村人一时议论纷纷,当然不信者居多,这些人中就有石老汉。石老汉说,当初说看房子位置、选吉日,可没想到一家人就想修成房哩。

有一天,石老汉终于忍不住也上来了。他的腰已经弯了,两眼盯着脚尖,黑夹袄裹着的身躯摇摇晃晃。他喘口气习惯地咂咂嘴,对春生说,你俩可不行,得用人,好赖是盖房哩!春生笑笑说,除了房顶现浇必须一天完工需要用人,其他的做活我俩没问题。石老汉问,铁定了?春生说,铁定!石老汉无奈地笑笑,说你俩完工那天,老汉我出钱请记者来采访。秋生笑起来,最后还说了句,那我俩可成名人哩!

石老汉有些憋屈,也有点恼怒,又继续爬山,走到她跟前叨叨一番。可是她反应平淡,说这事我不再管了,由儿子定!她说儿子定的时候,声调咬得很硬,几乎没有商量的余地。石老汉只好慢慢地下山。

其实,看似漫不经心,她内心却有波澜。她觉得两个人修房,劳力是少了点,当年修土坯窑都是和泥的、搬坯的、贴坯的、拉水的四个人哩,除了自家三个劳力,还又叫来一个本家亲戚,当时只修了两间土坯窑,可现在是修四间房哩,就算工地上有自来水,省了拉水的,也是四大间哩,可儿子想省钱,两人都同意自己干,这让她心里既兴奋又沉重。

说起来,一开始也没有盖房子的想法。只是窑洞有点漏雨,成了危房,想修补一下。可是看到村里不少人都在修房,两个儿子想法就变了。春生对她说,妈这窑年年修补,也不少花钱,还不敞亮,要不咱修砖房吧。秋生也说,就修砖房,咱修得宽敞点,再安上铝合金门窗,亮亮堂堂的。她担心说,用钱可多哩!春生说,咱只用点料钱,活儿自己干,也能省点。她又说,现在的建筑材料也贵哩。春生说,我粗算了一下,这两年我俩临时打工挣的钱就差不多了。她说这些年家里有了些积蓄,可你们要成家,还远远不够哩,现在彩礼也十大几二十万哩。秋生看了眼春生,冲他眨眨眼,转头对妈说,妈,没个新房谁愿嫁到咱家哩,你说是不是。春生说,妈,今后的日子就更好了,扶贫工作队给村里调来核桃苗,让咱今年种核桃,还要帮咱嫁接枣树,还要调整种植结构,除了玉米,小杂粮要种,药材要种,估计收入也会增加,我俩学了手艺,抽空也能出去挣个零花钱,你不用发愁钱的。她低头想了想又问,你俩能行?春生说行,只是耗时长些哩。她笑笑想了一下,说,那就修吧!

从山下到她家有一条将将能走小平车的水泥路,这是五年前村里组织修入村大路和村中路时修的。小路弯急坡陡,春生拉着小平车,秋生在后面推着。车上放着砖块、水泥和钢筋……

小平车在山坡上慢慢地蠕动。上山,下山,然后又慢慢上山。这么单调枯燥的活儿,她看得特认真,甚至儿子运了几趟她都尽力印到脑子里,每记一趟,心里就会松口气。

那天,有一个穿红色衣服的女人帮着推小平车,到了工地,又帮着卸车,卸了车又跟春生说了会儿话,才离开工地。她看了又看,也没认出那是谁,心里又是一阵波澜。春生命不好,找了个媳妇,媳妇嫌山里苦,不到一年就走了。她又想起秋生,秋生长得恁精神,可就是没人愿嫁过来,后来年龄大了,想出山当上门女婿,可是也晚了,现在还是单身哩。唉,说到底,还是当时这山旮旯荒僻和贫穷呀。

又一个清丽的早晨来临时,两个儿子要打地基了。

她想起来,打地基更累,该给儿子买点裹腿,在前晌后晌休息间隙吃。她又想起不叫裹腿,是火腿,可是自己改不过来,那东西过去根本没见过,裹腿却是叫惯了的,过去当兵打仗,都是要打裹腿的,那样奔跑起来利索。想到这些,她眼前就出现了那位平昔寿武工队的战士,他长得多精神,每当他来村里,她就躲在人后,悄悄地看,有几次她大着胆子走到那个战士跟前,那战士还跟她打招呼,冲着她笑,后来她可愿意跟那位战士交谈了,她知道了他的名字叫二娃。二娃可懂得多了,常常是二娃讲,她在一旁认真地听。后来,她就觉得自己喜欢上二娃了,自己非二娃不嫁了。她看出二娃也喜欢她,每执行任务回来,她就到部队驻地,二娃只要有空就在院里等她,一见面两人有说不完的话。后来部队执行任务走了,部队回来时,二娃却不见了,一问别的战士,才知在战斗中牺牲了。战士们说,他们联合太行二分区四十二团、和寿阳县大队在寿阳重桃坡打了一场伏击战,消灭日伪军三百多人,其中消灭鬼子四十多人。二娃是在向鬼子冲锋的路上倒下的,他的眼睛睁得那么大,倒在血泊里。她听说后,还跑去问了部队首长,回家后在家里哭了两天,别人劝都劝不住。此后,她参加了妇救会,她年龄不大,可工作一点也不差,缝军袜、纳军鞋、筹军粮、传情报,还多次受表彰。想到这些时,她仿佛回到当年那个时代,浑身的血液也快速流转起来。

过去一讲裹腿,就引得儿子们大笑,可是她可改不过来了。

中午吃饭时,她把想法对两个儿子说了,秋生急急地说,妈,有你蒸的馒头,饿了也有吃的,不用买!春生慢条斯理地说,妈你就别管这事了,我们看吧。

她知道儿子们想省点钱,眨眨眼,没有再说什么。再说了,想想这也不是个事。当年母亲带着她姐妹们讨饭,有时讨回发霉的饭食照样吃,吃了似乎也没感觉什么,自己的身体现在还是好好的。当时人们粗茶淡饭吃不饱,白面做的饭更是一年也吃不了几次,谁能想到现在天天能吃白面馒头?甚至馒头都吃腻了,不想吃了,一想到这些,她心里还来气。

想不到说什么,就会有什么。那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又来了,她手里提了东西,后来她知道是割了猪肉,买了裹腿,哦,是火腿,还有红烧饼。她上山来烧了壶开水,又拿了火腿肠和红烧饼来到她的面前。她这下终于看清了,是村里石老汉的女儿叫顺妮。为给女儿起名字,石老汉查了书,又对着生辰八字左掐右算,后来加了自己的愿望说要一顺百顺,就叫了这名字。顺妮来到她跟前说,婶子你吃!她伸出手抓住顺妮说,孩子,你回来了,婶不吃,你吃!顺妮说,婶子,这次回来我就不走了。她吃了一惊,为啥?顺妮低下头来,低低地说,我离婚了,合不来,离了。她一听就愣了,听说顺妮找了个有钱的婆家,家里过去开过煤矿,可是好活哩,当初那门婚事顺妮也不愿意,是石老汉劝了几次,她才嫁走的。她问那咋离了?顺妮说,婶子,经过这么多年的波折,我想清楚了,找个靠实的中意的人,才是正理。听了顺妮的话,她似乎明白了,说,对,你说对了!接着又问了一句,你爸愿意?顺妮说,他也没法子,现在也想开了,说着眼睛红红地笑了,她也跟着笑了。

地基与地面平了,开始砌墙。

春生精打细算,他准备后墙靠山要坚硬结实,用石头砌,还省了买砖的钱,其余的墙用红砖砌,那样整齐美观。砌墙的石头早就准备好了,过去利用劳动空闲,弟兄俩从对面山沟里打了石块,两个人或扛或抬码放在院子里。春生是瓦工,砌墙是他的拿手活,他挂好线,秋生已和好泥、洇好砖块,他挥动瓦刀开始干活。工地上没有说话声,只有砖块与瓦刀碰撞的清脆声响。

有一天,她看到春生走路一瘸一拐的,忙喊住春生,蹲下身要看儿子的腿。秋生忙说,二哥崴了脚,还不叫我给你说!春生说,妈没事,是下架板时崴了。她看到春生脚腕红肿得厉害,伸手按了按说,要不歇两天再干吧!春生说,可不能歇,今年营生赶一块儿了,听说核桃苗快要拉回来了,一回来就得栽;嫁接枣树的专家也快要来了,咱那枣树要嫁接;快该播种了,得瞅播种机的空,人家一有空咱就得播哩!妈,我这腿也没事,再说站着砌墙没啥影响。说完带着秋生往工地走。

她站在那儿,眨了眨眼,无奈地看着两个儿子去干活。

石老汉又上来了,不光是他,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个老人,他们站在一人高的砖墙边,抬头看着春生干活。砖块儿在春生手上轻巧地转着,瓦刀从泥盆内挑泥,在砖上抹两下,然后把砖稳稳地砌到两砖中间,瓦刀背轻轻在砖面上磕两下,接着又有一块砖在他手里旋转,又是挑泥、下砖、轻磕,节奏紧凑而轻盈。众人看着,眼睛都直了,又站到墙角打量一下笔直的墙,咂咂称奇。石老汉说,了不得,了不得,啥时学的?春生笑笑说,打工学会了,干多了也熟练了。石老汉又抬头看了看,边看边点头。旁边一个老人问秋生,你有没有你二哥这手艺?秋生咧嘴笑了一下说,我不会,只能当小工。这时春生插话说,他参加培训学会了电工,在外打工就是干电工哩,这家里走电线是他的活。众人听了又是一惊,说你俩可了不得哩!

石老汉又走到她跟前说,你的两个儿子手艺可不错,营生做得地道哩!她看着石老汉笑笑,没有说什么。石老汉又忧心地说,工程量还大,这样干可有点像愚公移山哩。她心说你不用文绉绉地显你读书多,愚公谁不知道,过去老三篇学过的,可愚公还有精神哩,有那精神啥事也能干成哩,她对石老汉说,移啥也算吧,能移山可了不得哩!

石老汉随着众人慢慢地下山,走了几步,碰到上山来的顺妮。顺妮手里拿着新买的蔬菜,她看了爸一眼,不自然地说,爸,看修房哩?石老汉看了顺妮一眼,脸上堆满了笑,说那俩小子能着哩!

几个老人兴高采烈交谈着慢慢往山下走。有人对石老汉说,你家顺妮相中春生了,这回你可不能再反对了。石老汉笑笑说,女儿是成年人,有自己的主张,儿孙自有儿孙福哩!

他们又谈到她。又有人说,唉,那也是个苦命人,一辈子经多少波折哩。石老汉摆摆手,尽管满嘴只有两个牙,走风漏气说不大清楚,还是特爱说话,他说,她从小就可苦哩,你们也知道她父亲那年上地干活,一天没回来,人们找到地头时,发现他在那儿坐化了。他坐化成仙了,却把全家人留在苦海里,家里一个小脚女人,带着七个女儿,咋活哩,当时她是最小的娃,长得身材矮小,面黄肌瘦的……,我记得有一年她母亲带着女儿们讨饭归来,遇上山洪,过河时一家人手拉手一个拽一个互相在洪水中呼喊着名字。她是最小的女儿,个子也是最小的,水深处竟淹过她的头顶。到了对岸,一家人那个哭哩,当时我只有几岁,听到哭喊声,跑过去看,看到一家人衣服湿淋淋的,从河里上了岸,然后她们边哭,边倒抱着她,让她吐出肚里的洪水,那个场面直到现在我记得还很清楚!听了石老汉的话,同行的人有的眨眨眼,有的吸吸鼻子,有的轻轻咳嗽,接着是一阵沉默。

顺妮来到工地,问春生,中午吃啥我去做。春生看了一眼顺妮,笑着说,可辛苦你哩。顺妮低下头,看着脚尖说,说啥哩,都是受苦人,还怕辛苦。春生想想说,吃拉面吧。秋生笑着大声说,顺妮姐我二哥要吃拉面!顺妮脸红了一下,看了秋生一眼,笑着问,你不吃?秋生又笑着说,我沾我哥的光哩。顺妮红着脸笑笑,就走到下面的窑洞里。秋生看着顺妮走了,又说,哥,修起房,你跟顺妮结婚吧。春生笑了笑没说话,瓦刀的敲击声似乎大了些。

从太阳出工,到月奔中天,瓦刀敲打砖块的声音一直在响着。光鲜整齐的砖墙在一天天、一点点地加高……

很快,该准备现浇材料了。两个儿子又从山下往山上拉运水泥,水泥沾在汗水湿透的衣服上,浑身变成了灰土人。沉重的喘息,疲惫无力的喘息,两人的眼睛血红,他们紧咬着干裂的双唇……山下的水泥全部搬到山上,然后弟兄俩拉开雨布,把水泥蒙盖起来。

那天晚上秋生直喊腰疼,躺在炕上起不来。她让秋生爬下来,两手在秋生腰部轻轻按,边按边问,秋生疼不疼哩?秋生没答话,嘤嘤哭了。她见不得儿子哭,儿子哭她心里难受。她流着泪边按边说,妈给你按一下就好了,没事,妈按摩可神哩。过了一会儿,秋生冲春生嘟嘟囔囔埋怨起来,也不用个打帮的,把人累死了谁来住这房,修房还有啥意思!春生坐在小凳上低着头不吭声。她眼里的泪掉下一滴,忙伸手抹了一下,又低头继续给儿子按摩。春生站起身,看了看秋生,在地上走了几步,对着秋生说,要不我打个电话,雇俩人?秋生擦一下眼泪,抬起头大声说,雇啥雇,我一说你就当真哩?头都磕了,就剩个作揖了,还用雇人?回头对她说,妈,我好多了,你这按摩管用哩!她长吁了口气,拽起衣襟擦了下眼说,过去没钱买药,生病全靠推拿、拔火罐、喝草药或是用啥土办法治哩,有一年我脚上生了疮,一直不见好,可气的是有一天让母鸡过来冷不丁啄了一下,疼得我流生泪。你外婆用了不少法子都不大管用,最后她拿了个铜钱,放到脚上,钱的孔眼露出那疮来,然后用根粗铁丝在火上烧红,从铜钱眼里烫下去,疼得我大叫一声,那一烫竟然好了。她讲的这些两个儿子听过无数次了,可还是默默在听。

第二天,两个儿子又往山上运模型板。

有一天,她看到太阳钻进西边的云层里,神色变得紧张起来。她对春生和秋生说,明天有雨,可得苫好了。两个儿子把雨布检查了一遍,又在雨布四周和上面压了石块。

第二天快中午时,大雨瓢泼而下。不一会儿山下就传来洪水到来的轰鸣声。雨下了一阵,忽然刮起大风,那风来得如此猛烈,斗大的石块都晃动起来。春生和秋生听到风的吼叫,脸色一变,同时站起身,然后急匆匆穿好雨衣,跑向工地。果然,雨布被掀起了一个角,整个雨布被风吹得鼓胀起来。他俩紧跑两步,飞快地拽住雨布,重新拉回水泥堆上。秋生抓着雨布喊,你去搬石头!春生急忙跑着搬石块。

暴雨斜着抽过来。风更大,山林都呼啸起来。

她穿了一件雨皮,出现在雨中,那雨皮是用装化肥的塑料袋一针一线缝制的,缝制的针脚和几处破损的地方有点漏雨。她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猫腰搬了石块,滚动着,跌跌撞撞到了水泥堆旁,倚在水泥垛上稳住身子,又咬牙把石块抱到雨布上。秋生看到她,生气地吼了一声,你来干啥!春生看了她一眼说,妈快回去!她没顾上说话,接着又准备到旁边搬石块。秋生喊,妈,你过来拽住雨布,我搬石头!她回头大声问,说啥?秋生又喊,你过来,拽雨布!她摇晃着冲过来,接过儿子手里的雨布,两手紧紧攥着。风很大,她感觉要拽不住了,只好整个身体爬在雨布上。

三个人气喘吁吁终于把水泥苫好了。

傍晚,她感觉鼻子有点发酸,是感冒症状。秋生找出感冒药给她喝了。第二天她病倒了,请来了医生,给开了药。她躺在炕上,时而清醒,时而迷迷糊糊沉睡,有时还说胡话。她说,打谷了,拿木锨,看那谷多黄哩,成色好哩,你那腰还疼?快捶一下,捶一下舒服点。春生在一旁对秋生说,妈又想起爸了。她又说,夏生快躲,炮弹在天上飞哩,快躲,有枪打来了。又说看那云多像夏生的脸,你们看那云多像你哥的脸,你哥他显灵哩。是你哥的脸,他没变,一点也没变!秋生看着妈,眼红红地对春生说,又想起哥哩。她的病一直不见好,春生和秋生只好把她送到乡卫生院。在卫生院治疗五天,病情才有好转。

终于,她的病好起来,两个儿子又在工地干起活来。春生和秋生忙着支模型板,顺妮也在帮忙。顺妮问春生,今年可顾不上打工了吧?春生说,可忙哩,新房还得简单装潢,种植的桃桃苗、新嫁接的金丝枣加上地里的庄稼,都得管理哩。以后打工时间也少了,也许就出不去了,一来家里营生多了,二来我妈年龄大了,得有人照顾。秋生接口说,再过两三年,家里营生真得就多了,山上种的核桃和嫁接的枣树也挂果了,说着笑笑,看着顺妮说,我们家劳力还不够哩!顺妮脸红着说,劳力不足,雇人去!

她披了件衣服拄着拐杖上来了。秋生说,妈你病刚好可不能出门!春生说,妈你回家躺下歇着吧。她笑笑说,你妈身体好了,人老了可得动哩,憋在家可就憋出病来了!说着慢慢往山坡走。顺妮过来扶她,她嘴里说我能走,可还是伸出胳膊让顺妮扶着上坡。

她拐杖放到右手边,弯下腰从青石下的石缝里拉出羊皮,铺在青石上坐了上去,接着长长吁口气。顺妮说,婶你在这儿坐着,我下去帮忙。她说,孩子你歇着,让他俩干吧。顺妮说,没事。

她看着顺妮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她又看向自家修房的工地,细细打料着三个人干活。

忽然,松树上传来刷啦啦声响,又有麻雀呼啦啦落在树枝上,她抬头看了眼松树和麻雀,目光就转向南山坡,在那儿停留了一会儿,又看向东山坡。东山上有座烈士塔,是用彩色瓷砖镶嵌的高塔,在阳光的照射下色彩愈加鲜艳。那座塔内有两座石碑,一块是旧碑,一块新碑,旧碑是二娃和他牺牲的战友的,新碑是大儿子夏生的。她的目光在东山坡上停了很久,然后眨眨眼,收回目光,看向下面的工地。

村里不少老人聚集在文化广场上,有人笑着问石老汉,哎,你应承的请记者采访哩,这次你可得办到。石老汉愣了一下,回过神来,一本正经地说,我可真是要请记者哩,这家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勤勤恳恳干活,特别能吃苦受罪,值得宣传哩!

不少人点头。有位老人说,石老哥说得实话,咱的生活比以前可好多了,让记者也宣传宣传。有人笑着说,你是想乘别人的酒桌请自家的亲戚哩!众人嘻嘻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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