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她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今天早晨,爸爸打来电话,说妈妈四肢无力,心里烦躁 ,让她回家看看。她知道妈妈患有心脏病,自己也很想回去看看,可是卫生院这段时间人手少、特别忙,有三个护士外出考取资格证,仅剩包括自己在内的两个护士要护理二十多个病人,要输液、打针,还有的要做手术……她告诉爸爸,自己忙回不去,一会儿让医生上去给看看。上午,她找了医生去给妈妈看病,中午那位医生回来说,你妈得了轻微脑梗,开了药先吃着。她听了心情放松了一些。
晚上,弟弟又打来电话说,妈妈还是觉得烦躁,不能入睡。她听了又担心起来,她告诉弟弟照顾好妈妈,按时服药,明天看看情况再说。
挂了电话,她心里总是觉得不踏实,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她有晚上看书学习的习惯,可是今晚无心学习,身上提不起劲儿来。她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然后就睡下了。窗外,有风发出唰拉拉的声响,偶有蛙声传来,接着是寂静,令人心悸的寂静。
十多年前,她卫校毕业,分配到这个全县最偏僻的卫生院。得到消息,她气得病倒在炕上,一下病了十多天。那十多天,是妈妈在家照顾她,给她做可口的饭菜、让她晒太阳、做运动……她的身体好起来时,妈说了一句话,人一生有很多难哩,咬咬牙就过去了!
妈妈没有明确地跟她说什么,而是夸赞哪家姑娘懂事,能吃苦,在哪个艰苦的岗位,干得十分出色……她心里明镜似的,妈妈在催促她准备去单位报到。其实,她只是心里有气,怨自己运气不好,没有不去工作的想法。农家出身,吃苦受累是没问题的,再说了自己也得替家里分担点责任,减轻点家里的经济压力呀。
那天,她从炕上爬起来,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爬上了爸爸从村里雇来的一辆三轮蹦蹦车。这车本就走路不稳,偏又走得是山路,下了七里长的山坡,过了宽宽的河渠,然后又走上山坡的土路和沙石路,绕着光秃秃的荒山,越塄过坎,左拐右弯,坑坑洼洼颠簸着,从天刚亮,走到日上三竿,太阳晒得人脸上流油,车子颠得人腰酸背痛。天很久没下雨,路上尘土飞扬,人身上、铺盖卷上,尘土落了一层。到了地方,她揉着麻木的双腿,慢慢下车,拍打一下身上的尘土,打量这个陌生的山村。
周围全是山,山不算高,是荒山,有零零星星树木,更多的是岩石和荒草。卫生院在山涧的坪地上,是一排平房,土黃色调,看上去比另一边山坡上村民居住的土窑洞、土坯窑和石垒窑要好一些。院墙是土打墙,正面大门上用钢筋圈了个半圆,上面有一个大大的红十字,大门是钢筋焊接的,一推吱咛咛响。
一个中年人接待了她,这人就是王院长。王院长领着她到了宿舍。
宿舍房间有前后两个窗户,安了玻璃,但是玻璃缝隙很大。房门已变形,门上的插板也有很宽的裂缝,外面的阳光星星点点透进来。王院长看看她,有点难为情地说,这儿医生和护士都是本乡的人,都带着家属住在这儿,你得自己生火做饭。她本就对这个地方没什么好感,听到还得自己做饭,心里就觉得别扭。王院长接着介绍说,这里村民经济收入低,家庭贫困,所以多少年养成习惯,小病一般不看,自己用土法子治疗,比如拔火罐、用麻绳刮、按摩、食疗,或是自己采药吃;生了重一点的病,也不愿来住院,请医生上门看,所以呢医护人员都要到村里去,近点二三里,远些的十多里,都要去。护士就更忙,病人在家要打针、输液、导尿、换药等等,多数时候一个病人要连着跑好多天,你可要做好吃苦的准备哩。王院长说完,盯着看她的脸色,好像在问,你能吃得了这个苦吗?她听了,面无表情点了下头,表面看不出什么,其实内心冰凉冰凉的。
王院长走后,她一个人收拾房间,清扫、擦抹,用纸糊贴门窗缝隙,铺床整被,后默默坐在房间里,不知不觉,眼里的泪就流出来了。
此后,差不多每天都要外出到村民家中去。她带来一辆自行车,刚学会骑车,技术不太好,因此近一点的村子就步行去,路远的村子才骑车子。常常外出回来,就到晚上了,一个人走山路有点害怕。有段路叫作老官堎,是她晚上最怕走的一段山路,一侧是悬崖,悬崖下的河哗哗响,另一侧是高山,山上黑乎乎的树常常响着尖锐的哨声。走到那儿,觉得身后紧紧的,她只好一手护着医疗器械包奔跑,跑累了走几步,再继续跑。回到宿舍,心咚咚跳,身上的汗水凉凉的。
可是,没过多久,妈妈和爸爸给她送衣服时,她告诉妈妈,自己不想调走了。妈妈问,为啥有这样的想法?她说,我离不开这儿!妈妈点头笑了笑,爸爸也盯着她笑。
接下来,她告了妈妈好多事。
有病人要打针输液,她去了,村民们像亲人一样待她。北头村有个患肺炎的孩子,她去给孩子输液,前几天血管还好扎一些,到了第五天,头上的血管几次都扎不住,孩子疼得大声啼哭。她急得头上冒汗,手也有点抖了。孩子的父亲没有怨言,反而鼓励她说,妮儿,不要着急,慢慢扎。孩子的母亲也说,妮子,没事,让孩子受点疼,也要给他输上。每次到村民家中,人们都要拿出自家好吃的东西让她吃,有舍不得吃的鸡蛋、过春节才要给孩子们吃的核桃、摘回的山杏、桑葚、酸枣什么的。有时输液时间长,村民们给她做最好吃的饭,如拉面、荞面河捞、烙饼什么的,要知道,这些饭是过时过节才吃的,平时他们舍不得吃哩……在村民热情和感激的眼神中,她的心在颤动,常常眼泪都流下来了。她由衷地对别人说,这儿人情特别好,并不是说给你吃个鸡蛋或是一顿饭就是好,是那种说不出的感觉,让你感到特别温暖,让你非但不想离开他们,还想掏心掏肺地去帮他们。
时间不长,她跑遍了山沟内的所有山村,村民也大都认识了,哪户村民在啥村,住哪儿,叫啥名字,全家几口人,她差不多都能一口气背诵出来。
当她把这些告诉妈妈时,妈妈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人心换人心哩!那天爸爸也显得轻松起来。
她还红着脸告了妈妈一件事。她说,妈,前段时间我还当了四天母亲哩,看了四天新生的孩子,可忙坏我了。妈妈问,到底是咋回事呀?她顿了一下说,以后再告你吧,我只能告诉你,那家父母要孩子认我干妈,我还未婚,咋能当干妈呀,我拒绝了。可是过了一段时间,那个孩子的母亲找了我几次,喊我姐姐,可亲热了,她把我当亲人了,我也把她当妹妹了。妈说,这很好啊,妈还想要个女儿哩。
……
她,一夜没睡好。第二天刚起床,就有人喊她接电话。她一听就想到是不是妈妈病重了?果然,是弟弟打来的电话,急促地对她说,妈妈昏睡不醒!接了电话,她心里着急,一时手脚无措,面前诸多事情,竟不知该干些什么。
王院长知道了她母亲病重的事,跑过来催促她,快回去看看,咱卫生院条件有限,要不行就到县医院看看!她迟疑了一下,指着桌上准备给病人用的一堆药为难地说,这些咋办?王院长说,我安排人替你,你快走吧!
她准备骑自行车回去。推着车子刚走出大门,一个瘦高个的男人喊住她,问她干啥去。她回答了男人的话,那人说,把车放上来,我送你回家!她说,没事,现在路修好了,骑车也很快的。那男人说,你客气什么,快点上车,病人要紧!说着,把她的自行车放到车上,让她上车坐好。
男人的脸是黑红色的,握方向盘的手粗壮有力。他认真地开着车,寒风把他的头发吹得直立起来。她看着这个男人,心说这是命途多舛的人哩!
一天下午,刚刚下过雨,附近山村的一辆三轮蹦蹦车出事了,在回家途中滑下了山崖。当时车上共有四个人,其中一个老年妇女和一个小女孩身受重伤,到卫生院后抢救无效死亡。
当晚两具尸体就放在她宿舍的隔壁房间。同车的两个男人,一个是老年妇女的丈夫,一个是小女孩的父亲,两人守在尸体旁不愿离开。她看到两人神态不对,就留了个心眼,细心听着隔壁的动静。听到两人絮絮叨叨说了一阵,最后听见年轻男人大声说,咱命不好,也死了算了!另一个沙哑的声音也说,我也不想活了,咱俩跟她俩一起走吧!听了这话,她不敢睡觉了,每隔一会儿就要过去看一下,后来还是不放心,就搬个小凳守在宿舍门口。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走向大门,她跑出去又是劝又是拽把两人拦回来。劝了几次,眼看劝不住了,心生一计说,我害怕,不敢在宿舍,你们两个陪陪我吧,就是想死,你们明天再出去死,行吗?两个男人站在那儿,彼此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她,然后点点头,跟着她回到宿舍。在宿舍里,她坐在床上耐心地听两人倾诉。老年男人说,他们一家过去十分贫穷,这些年开了榨油坊,生活好起来了,可是老伴却出了这样的事,老天怎么和他过不去呀!小女孩的父亲说,他的第一个孩子得病夭折了,这第二个孩子这次又出了这样的事,他的命这么苦呀!两人哭一阵,凄苦地倾诉一阵。她听着两人的话,不时地插话开导几句。白天忙碌了一整天,到了后半夜就撑不住了,睡意袭来时,她站起身活动一下……这样三个人整整谈了一夜。
第二天,两个男人的情绪平静下来,要回去了。她把两人送到门口,老人回头说,妮子,你是个好心人,要不是你拦着,或许我俩已不在人世了,欠你的情哩!停顿了一下,老人又说,我家外甥女是裁缝,准定给你做一身衣服来谢你!她忙说,大爷,心意领了,衣服我不要,你们好好活下去,我就满意哩!
现在,送她回家的男人,就是当年那个出事小女孩的父亲。她知道,这个男人除了种地,还开车拉运货物,做些小买卖,家里抱养了孩子,现在孩子已经上学,一家人日子过得很好。
男人开车把她送到家门口。
爸爸在地上站着,弟弟在炕边坐着,妈妈在炕上昏睡着。她握住妈妈的手,喊了几声妈妈,妈妈没有回答,但她好像知道女儿回来了,眼角有泪慢慢流出来。
爸爸已经雇好了车,说是一会儿就来。
可是,妈妈很快就不行了,没有来得及去医院,就离开了人世。
她心里痛啊,如果自己早一步回来,早点把妈妈送医院,也许就不会是现在的结果。她趴在炕上,痛哭失声。
当天下午,本村的杨伯伯来了,他是拄着拐杖来的,他对她说,妮子,出这么大的事,伯伯也是刚刚知道,我来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她说,伯伯,谢谢你,有村干部帮着张罗哩,你就歇着吧。
杨伯伯是村里的五保户。几年前一个寒冬的夜晚,夜已很深了,却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是村干部把杨伯伯送到卫生院来了。他大便秘结,用了开塞露,接着又灌肠,可是还是大便不出来,他高一声低一声地呻吟着。看着杨伯伯痛苦的样子,她二话没说,用手指一点一点帮他往出抠,直到把干结的粪便全部抠出。杨伯伯身子偏瘫,生活不能自理,几次跟她说,妮子,我实在不想活了!她对杨伯伯说,你没有儿女,我就是你的亲人!说着她指着医护人员说,我们都是你的亲人!杨伯伯伸手紧紧握住她的手,那粗黑的手掌激动地颤抖着,眼里流出泪来。她定时给杨伯伯喂水喂饭,帮他翻身擦背,换洗被褥和衣服……很快杨伯伯竟奇迹般地好起来,他坐起来了,过了几天又慢慢地能站起来了,他的心情也好了许多。看到杨伯伯头发长了,她萌生了为伯伯剃头的想法。正好回县城办事,她到商店买了一把剃头刀。那天,她抽空为杨伯伯剃头,杨伯伯还奇怪地问,妮子你是啥时学会剃头的?她说,伯伯你别见怪,今天我是第一次给人剃头哩!杨伯伯说,可是你剃的很好哩!她擦着头上的汗说,我可紧张哩!她看了看杨伯伯,又问,伯伯,要不我给你刮一下胡子吧?杨伯伯看了看她,带着哭腔说,不想麻烦你了,你已经为我做了很多了……她说,没事,来,我来帮你刮!她细心地为杨伯伯刮胡须,刮完后她扶着杨伯伯对着镜子看,杨伯伯看到自己干净清爽了很多,激动地点着头说,好,好!杨伯伯出院后,她还记挂着他,有时回家看爸爸妈妈,总要挤出一点时间,带些吃的骑车给杨伯伯送去,时间充裕时,就坐在炕头和他聊聊天。杨伯伯不爱多说话,有时会笨拙地洗个苹果,塞到她手里,催着她吃……
此刻,杨伯伯又说,我闲着也是闲着,就帮着做些细碎的营生吧。她知道不让伯伯干点活,伯伯会不高兴,就说,伯伯,要不你帮忙扎花圈吧,她们怎么扎你怎么扎。杨伯伯说,行!
她没想到,来了不少帮忙干活的,除了村里的,还有外村来的,其中有很多是她护理过的病人,有不少老人也来了,他们中有几位都曾大便不下来,是她帮着用手抠出来,还有几人她给他们剃过头发……
此刻,她看着来帮忙的人,心情十分激动,心说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护士应该做的事啊!她劝人们说,用不了这么多人,心意领了。她把人们劝回去了。
……
在一个向阳的山坡上,棺材下葬、坟头埋土、烧纸祭奠……
最后,让别的人都回去,她想留下来,再坐一会儿。弟弟不放心要留下陪她,她说家里还有很多事,你回去吧。丈夫和儿子也要留下来,她说没事,快回去帮弟弟吧,家里一摊事呢。妹妹带着儿子非要留下来陪她。这个妹妹,就是当年想让她当孩子干妈的那个女人,这个儿子就是她当了四天母亲的孩子,现在孩子正在上学,这次妹妹让孩子请假过来。她对妹妹说,孩子回去还要上学,不能耽误了,你快回吧!妹妹说,姐,那我走了。她说,走吧。
她看了远去妹妹和孩子的身影一眼,默默地对妈说,妈妈你想知道我当了四天母亲的事,我现在就告诉你吧,这事我还从没告诉过别的人哩。
一个傍晚,她刚刚吃过晚饭,正在看书,外面忽然有人拍打大门。她跑出门来,看到一对中年夫妇,带着一个瘦弱的女孩子站在门外,那个男人焦急地说,快开门,我妮子肚子疼得厉害。她看了一眼女孩儿,也没看出什么,然后忙打开大门,把一家人接进门诊室,然后跑到王院长家叫来王院长。王院长跑着过来,给姑娘做检查,接着急促地对她喊,快,快拿产包!一听拿产包,她愣了一下,然后拿着产包跟着王院长进了里面的手术房。很快,房间里传来一个孩子的哭声,女孩生了个男婴。
这家人来自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女孩儿的父母听到拿产包时,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女孩未婚,而且还不到法定结婚年龄,两人觉得丢人,听到孩子的哭声,冲进房间,几乎是同时大喊,我们不要这个娃,快点把他处理掉!因长期无人住院,产房没有生火,房间很冷。她想的是救救这个孩子,手上丝毫不乱,伸手抓过一块床单,三下两下裹到孩子身上,解开自己的上衣纽扣,把孩子揣进怀里,然后转身急匆匆跑回自己的宿舍。一手关好门,把孩子小心地放到床上,给孩子盖上自己的被子,然后,插上电热毯,捅开地上的炉火让孩子取暖……
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就跑到供销社敲门,给孩子买毛毯、奶瓶和奶粉。那时她的工资是半额拨款,另一半工资由卫生院开。因卫生院效益不太好,多数时候,只能领到上面发的九十元工资。一下买了四十多元的东西,她心疼了一下,但丝毫没有犹豫。回到宿舍,她给孩子喂奶粉、换尿布。她没有带孩子的经验,有点手忙脚乱,好在她学有这方面的知识,加上自己的细心和耐心,孩子看护得十分周到。
父母训斥了一晚上,那个女孩只是嘤嘤地哭。后来,女孩母亲气消了,软言相劝,女孩才向父母道出了实情。消息传回村里,那个男孩及其家人听说后,从村里赶来。那天,两家人面对面交谈,有人高声叫嚷,有人软语相求,后来变得心平气和,最后双方父母接受了两个孩子的婚事。
女孩父母的气消了,找到她,从她手中接过孩子,向她道歉说,我们一时冲动,差点酿成大祸,谢谢你为我们照看孩子!过了没几天,双方家长带着一块大红被面,再次来到卫生院,每个人眼里都闪着泪花,再次感谢她救了孩子。家长们还带来孩子母亲的心愿,他们说也是他们两家人的心愿,让她做孩子的干妈,说让孩子长大后要好好报答她……
她看着妈妈的坟头默默地说,妈妈,当时我还小不大懂事,其实当干妈也是好事哩。可当时卫生院的职工和附近的村民开玩笑说,呀,你当干妈了!我就羞得抬不起头,一连几天见了熟人,都不敢抬头哩。现在好了,我是孩子的姨,你的另一个女儿和孩子也来给你送终了,你看那孩子,可懂事哩!
她坐在那儿,由妹妹的儿子,想到自家的儿子。
儿子刚才跟着他爸走时,是很不情愿的。她知道,她在乡下顾不上回家,儿子跟她聚少离多,这次儿子想和她多待一会儿——唉,自己欠丈夫和儿子的呀!
太阳暖暖的,一阵风吹来,地上的落叶沙沙响。
她坐了一会儿,擦了擦眼泪,又想起一件事,她说,妈妈你放心,山里是苦一点,但我会好好干的,前段时间我被评为县里的优秀党员了!
她站起身,抬起头,起先走得很慢,回头望了望妈妈的坟,接着就急匆匆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