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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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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2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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颤抖的手

父亲离开我已经四十多年了,令我刻骨铭心的记忆,那就是他拖着病体给我做饭,供我上学,直到有一天他再也坚持不下去,无奈地倒下了。

他六十一岁得了半身不遂,起初起不了床,后来慢慢能下地活动了,只是需要拄根拐杖。原想这个家已经有了一点亮色,可是母亲忽然去世了,家庭瞬间破碎。家里除了他只有我和弟弟,当时我十二岁,家庭的担子落到他的身上。

我曾在一篇文章里这样写父亲给我做早饭:

“从听到山村第一声鸡叫,爸爸就准备起床了。他慢慢地侧转过身子,一只胳膊抻起来,不断地变动位置,直到上身坐起来。然后开始穿衣服,一只手摸摸索索找到上衣,再摸到一只袖子,把另一只麻木的手臂放进去……穿好衣服吃力地扭转身子,到炕下穿鞋,再哆嗦着双手伸到西边的墙上,扶着墙往窑内挪动,挪了几步,到了对面灶台的位置然后猛地转身,两臂平平伸出,身体摇晃着两手及时扶到东墙边的灶台上。这时,在他看来是完成了一次了不起的迁徙,他嘘口气,开始做饭。窗外还是黑黑的,鸡叫声比刚才稠密了一些,有几只狗开始汪汪地叫。在灶台边,爸爸拿起火具,用火具的粗头捣一下火口上的煤泥,干硬的煤泥裂开了。又掉转火具头,从火口捅下去,并轻轻地摆动两下。随后,慢慢地猫下腰,把火具插入灶台下面掏灰渣的地方,上下轻轻摇动,同时他伸着脖子两眼看着火口,看到火焰左右摆动,就要轻轻地再摇动几下,直到看火焰直直地串上来,他才慢慢地抽出火具。他吃力地站直身子,一手颤抖着提起那口闪着黑亮的铁锅,另一只手哆哆嗦嗦护着,把锅坐在火上,舀几瓢水,盖好盖儿。他开始细心地切菜,山药蛋是昨晚就洗好的。手抖得厉害切不成丝,只好慢慢地切成薄厚不匀的片。火上的铁锅很快发出丝丝声响,接着愈发响亮,不一会儿水就开了。他端起昨晚准备好的小米,两手食指卡在碗沿儿上,米从他的手指间沙沙滚落,由于两手哆嗦,小米的落点也是左右摇摆。待看到小米在水里冒出个尖时,两指堵住继续滚动的小米,轻轻地放下米碗。他转身用两指捏一点碱面放进锅里,然后盖上锅盖。很快,锅里的米跳得咚咚响,蒸气从锅盖的缝儿里冒出来,哧哧地叫。他继续费力地一刀一刀地切山药蛋,案板发出沉闷的缓慢的咚咚声。锅里声响渐渐变小,最后几乎听不到声响时,他端下锅,把锅靠在火口的边上烤,不时转动一下,直到整个锅面全部烤一遍,小米饭就做好了。他扭头从一个黑黑的小方桌上,拿过一个小的炒锅坐到火上,又拿起油渍斑驳比拳头大一点的贮油罐,用一个小小的油勺,往锅里滴了几点油。待油热了,把葱花放进去,‘哧啦’一声响,屋里弥漫起葱香味道。他又把山药片用菜刀端进锅里,轻轻地拨拉几下,舀点水倒进去,让火慢慢地炖。

这时,他又反顺序做了一遍从炕边过灶台的动作,回到炕边,轻轻地推了下还在梦中的我,他说:‘该起了!’”

有几次,我已经被他起床的声音惊醒了,看着父亲做饭,心里莫名地难过。

当然父亲给我的记忆还有很多,比如他一向沉默寡言,很多事是听母亲的,最典型的事例就是过大年。

母亲是过年期间的总管,父亲则成了一个跟班打工的。那时,从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开始,进入过年倒计时。他在母亲的指挥下,清扫一下被烟熏黑的窑洞,用毛头纸糊好窗户,把年画用图钉钉到墙上……一年节俭,过年奢侈一次:他和母亲推着石磨磨好豆子、做出豆腐,把买回的红粞拿出来配上白面、过油炸出油柿子,黄米面擀成条切几刀、炸出三道子,把扣锅锅放到灶火上、烤出茶食,上笼蒸出黄米面糕卷儿、白面馍馍和花卷儿。

除夕晚上,几乎不让我们睡觉,母亲说过年必须熬夜,至于这是为什么,没听她解释过。子夜时分,要到院里放两个大炮,后回家就可以小睡一会儿了。迷糊中,父亲推醒我,我不情愿地爬起身,穿衣服下地,默默地从父亲的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点燃,然后把拆散的小鞭炮装进兜里,手里拿了一个鞭炮,在香烟头上点燃,迅速扔到门口,鞭炮响后我走过去开门,又点燃一个鞭炮扔到门外,接着走出门来。门外的窗台上放着几个大炮,我把它们竖着摆到院子里,然后吹去香烟的烟灰,俯身用闪着红光的烟头,对准火药捻子,看捻子喷出火花,我迅速闪开……父亲说放炮一是迎财神,让财神进门,二是让村人听到,说一句某某家起来了,借别人一句起来了的吉言,预示今后一切顺遂。

父亲走到门外的一捆谷草旁,蹲下身,两手挡着风,划燃火柴,把谷草底部点燃。火焰迅速燃起,火势越来越大,火光照得四周明晃晃的,我们叫它旺火,其意不言自明。我向四周望一下,看到家家院内火光冲天……

虽然父亲不爱说话,但有说得多的时候。比如他爱讲述当年的浮山古庙。

浮山古庙离村不远,但早已成了一座土堆,父亲的讲述要还原浮山当年的容貌。他说古庙历史悠久,有三个庙宇,分别为惠因寺、白龙庙和白龙洞庙。浮山山顶的庙叫惠因寺,是主庙。寺庙坐北朝南,九进庙宇。由南门进入寺内,从正中四大天王殿穿殿而过,到西边鼓楼、东边钟楼,进东西碑房,进东边的阎王殿和西边娘娘庙,进东边地藏王殿和西边白衣圣母殿,再进入正中的文殊、普贤、吕祖殿,从吕祖殿穿殿而出,进正殿如来佛殿,后院偏东,登二十七级台阶上三皇庙,三皇庙后登玉皇阁。

他说,庙外南边有一座大戏台,叫乐楼。另外寺东还有个偏院,是僧院和花窖。玉皇阁是寺庙的最高处,登阁后真有身在天上的感觉。因此人们常挂嘴边的一句话是,“浮山、浮山,离天一砖”。

每年在四月初八至四月十五,七月十五至七月二十三,组织两次庙会。惠因寺主神是神农氏和伏羲氏,人们叫红爷爷和白爷爷。平时主神木像和牌位,由轮值村轮流供奉,由二十四个村,每年两村轮值。庙会前将两神请回庙来,庙会结束,再被轮值村请走。庙会期间,惠因寺香火缭绕,唱和声声,外面戏台上唱着大戏,周围空地上商贾云集,赶庙会的村民人山人海。

他说,抗战初期,有一个白枪会组织,为日军利用,以浮山惠因寺为据点,从事迷信和反对抗日活动。一九三八年七月间,抗日决死队一大队二中队,由本地民兵配合,消灭了白枪会。战乱使惠因寺百孔千疮,后又因是制高点,战略要地,为了不被日寇利用,县委县政府只好将惠因寺烧毁。

父亲叹口气说:“现在那里只有一个土堆了。”

两年后父亲去世,去世的那天,我还在上学。我在文前的同一篇文章里写了他的去世:

“烧炕的柴火是放在大门西边石碾子旁边的,他一条手臂挟了柴火,拐杖嗒嗒响着,身躯缓缓移动着回到屋里,然后又吃力地猫下腰,把柴火塞进炕洞里,而后拐杖声又嗒嗒地响起,又出去抱了一回。烧好炕他上炕去叠被子……做好这一切,他又花费了不少工夫。

中午他是不做饭的,他把早晨的剩米饭热了吃。下午三点多钟,他就开始准备晚饭……

他做饭需要较长的时间,一直做到天黑了下来。

这个时候,他边做饭边听门外的声响。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大门传来,他能从那些脚步声里,辨别出那个是儿子的声音……

儿子端起他递过来的饭碗,狠吞虎咽吃起来。饭后他又慢慢地站起身去洗碗,接着又准备好第二天早晨的米和菜。后来,他又坐在凳子上,看着儿子写作业。他觉得身体很不舒服,要睡觉了。可是总想和儿子说些话,可是看着儿子专注的样子,就什么也没有讲。他默默地下地把火蒙好,关好门,然后颤抖着脱了衣服睡下了。他回过头看了儿子几眼,然后翻转身,闭上眼睛。

那天晚上,父亲睡下再也没有醒来……”

父亲是共产党员,是抗战初期入党的,做了什么工作,他没说过,我只是从母亲口中知道他曾在解放太原时参加支前队伍,是受了风寒病着回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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