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耕田扶着他,慢慢下车。
等在门口的土生一手捂着膝盖,一瘸一拐地走到他跟前,有点拘谨地笑着说了一个字,哥!
他看着面前的土生,看到他头发全白了,眉毛、胡子都是白的,这样的白与那张黑里泛红的脸形成强烈的反差,土生的腰也驼起来,现在跟他说话,只得脖子向后仰着,这个弟弟从小就话很少,也很听他的话,这让他很疼这个弟弟。看着土生,心说这样的神情,这样的体态,包含多少风雨,多少苦乐酸甜?他的心颤动了一下,心想,老了,自己老了,土生也老了呀,再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心里就更加伤感,他的眼里就有泪在闪。他和土生几乎是同时伸出手,紧紧握在一起,过了一会儿,他又轻轻拍了拍土生的肩。
土生知道哥的病情,一手捂着膝盖,一手扶着他的一条胳膊,对他说,哥咱进屋吧。他摆了下手,说,不急,多少年没回来了,我得好好看看。接着又低低地说了一句,现在是看一眼少一眼了。他这么一说,土生就眼红了,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知道土生的心思,看着土生的样子,又有泪在眼里,忙抬起头装着看天色的样子。
一瞬间,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细细地端详起面前的窑洞来。他缓慢地转着头,从窑洞的左边看到右边,又从右边看回到左边,闭着眼都能细细地描绘出这里的样子,可他还是想好好看看。院里洒了水,打扫得很干净。南边有一株枣树,树龄已经很大了,树身的一半已干枯,另一半却奇怪地发出了新枝。对这株枣树他记得很清楚,因为是他从山沟里移回来栽到院里的,而且这枣树于他的人生有时间上的关联,栽下这株枣树没过几天,他就跑去报名参了军。看着这株枣树,让他心绪百转,又是一声叹息。院子的西边修了新的砖房,这是土生电话里告诉他的,土生说家里比过去生活好了,人们都住新房了,家里也修了两间。弟媳已去世,土生还住在老窑洞里,新修的房子让儿子一家从城里回来时住。
看了一会儿,他缓缓转过身来,又看向距门不远处的庄稼地,那是一块平展展的黄土地,地刚刚犁过,缕缕地气在地面缭绕,清新的泥土香味让人心醉。他看着看着,就有了与之亲近的冲动,他示意耕田将他扶到地里。一行人慢慢地往地里走。土生仍是用一只手扶着他的衣袖,土生走路时身体一高一低,但是他明显感觉到,土生努力保持身体平衡,尽力扶着他。
他头上微微有些汗水,终于站在了这块地里。其实,地上什么也没有,只有黄土,松松的、软软的。一旁的耕田也跟着爸爸看,在耕田看来,这儿的耕地,这儿的黄土,几乎都是一个模样,再也普通不过了,实在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是看爸爸的神情和叔叔土生的神情,表情似乎很虔诚,很兴奋。
这时,地上一阵微风吹来,一片干枯的玉米叶子嚓啦啦飞到老人的脚边,很快又打着旋儿飞走了。
老人看了看地面说,让我躺躺。说完就真的慢慢躺下了,土生也跟着他坐下来。他指了指身旁的地面,让耕田坐下。耕田看看地面,迟疑了一下,又很快舒展眉毛,坐了下来。
他的声音沙哑而无力,冲着土生问,现在你种这地?土生兴奋地问,你咋知道?他说,不是你打电话告诉我的嘛!土生说,是,我把这事忘了,那年承包责任田时,我提出耕种这块地,地在家门口,耕种方便,人们看我行动不方便,就同意了!他转头又对耕田说,这块地老早是你爷爷种的,种了不少年头,从我记事起就在种哩。我最爱看你爷爷耕地,那个赶着黄牛犁地的情景刻在我的脑子里。你爷爷穿着一件黑色的衣服,头上,脸上,衣服上,落满了灰土。汗水把头发沾成一绺一绺的,脸上被汗水冲出一道又一道泥道子。他一手扶着犁拐,脚步有点踉跄,另一只手扬起皮鞭,鞭子是舍不得打到黄牛身上的,只是在空中晃悠着,像是壮声势哩。嘴里不时得得吆喝着,黄牛步伐稳实,走得不紧不慢。那犁出的黄土就像浪花一样翻滚起来。我看着黄土就想啊,这不是土地,是大海,这翻滚的黄土,就是涌动的波涛,而你爷爷就是撑着小船,顺流而行的船家呀!当时,我还没见过大海,你爷爷说他到过海边,看到了海。我痴迷地想,愉快地玩,跟在后面,又是跑,又是跳,高声喊,大声唱。玩累了,毫无顾忌地就地一躺,地面特别松软,就像躺在沙发上,躺在被褥里。我两眼望着晴朗的天空,风儿轻轻拂来,浑身清凉舒爽,身体好像变成了羽毛,就要飞起来了。
说着说着,他又咳嗽起来,耕田忙要给他拍背,可土生却已伸出手给他轻轻拍起来。他停止了咳嗽,看看地面,轻轻地唉了一声,眨眨眼,眼里有泪闪,笑着说,这人就像庄稼,一茬又一茬,不变的是老家,这儿的山,这儿的地,都没变哩。
躺了会儿,他坐起身,指着前边的山下,告诉耕田,那儿那条河,看到了吗?儿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说,爸你忘了,你带我回来过几次了,这里我可熟悉哩。他说,你看那河,当年那河水可大了,水声哗哗的可响哩。我常偷偷到河里玩,大人怕出事,不让去,可我偏要去,为这事,没少挨你奶奶的训斥。你叔叔那时年龄小,又乖巧听话,倒是没像我那样疯,也很少挨训的。这时,他转头看了土生一眼,土生咧开嘴笑了。
他讲几句歇一歇。阳光缓缓攀上树梢,一片白云轻轻地挪过来,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他的目光又盯向对面的山。那是一座绿色的山,上面长着油松、杨树、柳树、榆树,还有一簇又一簇的酸枣、酸溜溜和荆条。有几处褐色的山岩,在风中,阳光下,顽强挺立。
他低低的声音又响起来,咱家是讨饭来到这里的,你姥姥看了那山坡上的榆树,还有河边的扫帚苗,说,这下饿不死了,你看这榆树,树皮、树叶,还有榆钱都能吃,那些扫帚苗,枝叶都能下饭。一家人找了个人们避雨的洞窟,前面的豁口用柴草堵一堵,就住了下来。没过几年,这里发生了一场战斗,村里的不少房屋被炮弹炸毁了,那个洞窟也没能幸免。过了几年,全家人才在这儿建了这个窑洞。
一阵咳嗽,阳光在他脸上闪烁着。
耕田说,爸,咱回家吧。
老人抬手摇了摇,伸手抓起一把黄土,放在眼前看,像是要从土里找到什么,又在手里捻了捻,说,今儿天气好,爸也看不了几眼了。你奶奶从这地里抓了一把黄土,用毛头纸包好,外面又裹了一层布,是那种自己织的布,揣到我的衣兜里。哪知到了镇上一换衣服,你爷爷把在家穿的衣服拿回来,那包黄土也忘了留下。你奶奶急了,拿着那包黄土,去追部队,整整追了三天。给我那包黄土时,她拄了根棍子,累得摇摇晃晃,鞋子跑烂了,脸上汗水往下淌。我说,妈,一包土用费这么大劲吗?你奶奶说,到时你会用到的。
还真用上了,从村里走的人有点水土不服,拉肚子。我把这土就着水吃了一点,就啥事没有了。我又把这土分给一起走的老乡,他们的肚子也好了,你说神不神。当然我也没舍得把土全给他们,还留了那么一点点,说着狡黠地眨眨眼,笑了笑。
耕田又说,有风哩,咱回家说吧。土生也说,哥咱回家拉呱吧。
他再次摆摆手,接着说,有一次,我们班出去侦察,路上遇到了鬼子,战斗异常惨烈,战友们都牺牲了,我腿上负了伤,不能走路,只能爬着走。当时,那个地方是敌占区,不断有敌人的巡逻队经过。我要躲避敌人的巡逻队,还要爬着寻找部队。我爬了两天,在一道山坡上,实在是爬不动了,只好仰面躺在地上,无奈地望着天空,心说永别了!那个时候我想到了很多,有爸、妈、弟弟,战友和这个山村。我又饿又渴,想找点吃的,伸手再次摸向外衣口袋,当然什么也没有,又伸向内衣,我知道内衣里也没有什么,可还是伸手去摸,这次摸到了那包黄土。说来也怪,摸着它,又让我想到了好多,感觉体力好像恢复了一些,然后咬咬牙开始继续爬行,又爬了一天,在山那边,碰上了接应我们的战友。可以说,那包土救了我一命。后来,我把这小半包黄土缝在衣服里,成了我的朋友和伙伴,跟着我经历了数不清的战斗,一直到战争结束,到新中国建立,后来又跟着我参加了抗美援朝哩。
这包黄土的故事耕田是知道的,爸爸曾经讲过的。自己小的时候曾悄悄地打开过一个小箱子,打开却大失所望,里面是一个小小的布包。妈妈看到了,焦急地冲他说,你干什么,你爸不让动的。自己问妈妈,这是什么呀这么神秘的?妈说,那是一包土,你爸不让动的,快锁起来。虽然十分不解这是为什么,但自己还是很快锁好了箱子,轻轻地放回原处。后来,爸爸告诉了自己和妈妈这包土的故事,一家人对这包土更加敬重了。再后来,家里经历了很多事,搬了几次家,那个放土的箱子和那包土也不见了踪影。自己以为这么多年爸爸早就忘了,谁想,前几天爸爸给叔叔打电话,才知道那土一直在爸爸心里存着……
他喘口气,冲着耕田说,这里是咱的根,落叶归根,爸爸这次就要归根,就要跟这黄土真正成为一家哩!听了这话,耕田和土生心里都沉沉的。
他转头看着土生说,土生呀,哥可是对不起你,也没能帮你什么,你逃难时,被子弹打坏了膝盖,成了残疾人,可还得干活,为父母养老送终,你的难处哥是知道的!土生忙说,是我没用,我是一个残疾人,也没啥文化,也做不了什么大事。他说,有件心事我一直没说,现在我这样了,再不说就没机会了,我得给你道歉,你伺候二老养老送终,我这个当哥的在外没帮上什么,心里有愧呀,我对不起父母,对不起你呀!还有那件事,咱爸妈想让我给你找事做,可是哥也没有办到,不是办不到,是哥没法办,哥也不是圣人,也有七情六欲,可是哥就是没法办,开不了这个口,唉,想起来哥也是一个没用的人哩……土生脸红起来说,哥,我可没怨你呀,你千万不要怪自己。咱爸和妈也想通了,我身体不行,也没文化,出去也做不成事哩!他们还夸你哩,说你是干大事的人,是咱家、咱村的骄傲哩。他看了看土生又说,我常常想,要春种、要秋收,你多难哩,尤其村里吃水困难,要到山沟里挑,你那身子挑水有多难哩。土生说,不能多挑,我少挑一点,多跑几趟就行哩。他没有说话,闭起眼睛,想那条挑水的路,那是一条很陡的小路,有两段路只有两脚宽,换肩都没法换,也没有一个平整的地方可以让人歇一下,而土生呢,一手捂着伤残的膝盖,一只手扶着肩上的担子,吃力地爬坡……想到这些,他睁开眼睛,看了看土生,又说,你那年告我说,村里有了自来水,你不知道我听了多高兴哩……
村里的人听说他回来了,三三两两地来了。他们都知道老人生病的事,不愿惊动老人,默默地站在地边。
这时,他眼睛渐渐眯缝起来,说话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软软地躺在土生怀里。
土生起初不以为意,后来看哥哥一直不说话,这才紧张起来,忙喊,哥,哥!他没有说话,只是手微微抬了一下,又无力地垂下了。土生焦急地对耕田说,快把你爸背回去!
耕田把他背起来,土生在一旁一手扶着往家走。到了地边,人群让开了一条路。走进土窑洞,耕田让他躺在炕上,土生伸手去探哥的鼻息,发现他已气息奄奄。
一家人默默地盯着面前的老人。
过了一会儿,他吃力地睁了下眼,嘴里说了句,快,跟我冲上去,快!又说,土生快歇一歇!又说,耕田咱村多美……后来嘟嘟囔囔不知说了什么,就沉沉睡去。
他的骨灰,埋在村里的山坡上,和父母葬在了一起。下葬时,土生拿出一个新缝制的布包,递给耕田。耕田知道,这是一包黄土,是爸当着他的面打电话给叔叔,让叔叔准备的。
耕田把这个布包郑重地放到他的骨灰盒旁。
这时,耕田有种刻骨铭心的感觉,觉得自己与这黄土和这里的亲人已紧紧联系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