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村的南边,有一条大河穿村而过,这河叫白马河,四十多年前老李一家,就住在河的北岸。他家的窑洞,从外表看是三眼石窑和一眼土窑,进入窑内才知全是土打的窑洞,有三眼窑洞的前墙用石头砌成,另一眼用土坯砌成。院子很小,院边上垒着矮矮的石墙。院外是悬崖,向下望,约四十多米深处,就是翻滚奔涌着的河水。
老李当时二十多岁,他白天跟随社员在生产队劳动,到了下午六点左右,地里一收工,他就急急忙忙往家跑。回到家,母亲准备好了晚饭,已经为他盛入饭盒内。接着他匆忙换上厚厚的衣服,带着饭盒跑到地里看羊。
顺着羊肠小道,七拐八弯到了地里,天就黑下来了。他看着羊,让放羊人回家吃饭,他也抽空拿起饭盒吃起来。吃饭间有羊跑走,他放下饭盒把羊追回来,再接着吃,三口两口把饭吃下去。
晚上看羊人不能休息,且又冷又潮,时间长了身体吃不消,很容易落下毛病,所以人们大都不愿意干,村里只好让一家一户轮换着来。当时全村有七个生产队,轮到哪个队,哪个队派出三个人看羊。可偏偏出了他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他提出不用别人轮换自己长年看,这样一来,干部和群众当然没意见了。他呢,想的是能多挣工分,白天一个工,晚上看羊一个工,早晨加班搭大早还有二分工,这样一个人能顶两个全劳力,挣二十二分工分,身上累点心里可高兴哩。
寿阳人称冷寿阳,意思就是寿阳比晋中别的地方要冷一些。尤其早晚温差很大,晚上看羊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还是觉得冷。他记得有天晚上天太冷了,旁边有个塌陷的坟墓,另外两个看羊人不敢下去,他胆子大,跳到墓穴里,在里面暖和一下,再跳上来看羊。
他说,每一行都有门道,卧地也是有讲究的,要卧好地,先要让羊均匀摆开,然后每隔半小时,吆喝着让羊站起来,羊只有站起来才屙屎尿尿。一个晚上,要倒几次卧,倒卧就是赶着羊倒腾地方。有的队家粪多,一夜卧三到四亩地,倒卧次数少一些。有的队呢,家粪少,一晚上就要卧七到八亩地,晚上就要多倒几次。这样又是吆喝羊,又是倒卧,晚上几乎没有休息的空儿。偶有空闲,三个人轮换着打个盹,也是在地上放个草垫,躺在垫子上,稍稍迷糊一会儿。
这个时候,母亲在家也睡不踏实。
她心疼儿子,一夜不敢睡实,几次从炕上爬起来,望望窗户,看看外面的天色,发现时间还早时,就再躺一会儿。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母亲就在漆黑的夜色中,慢慢穿起衣服。她有腰腿疼的毛病,在炕边用手拍两下麻木的腿,然后一瘸一拐走到灶台旁。她捅开灶火,拿过一个漆黑发亮的小铁铛,烧上水。又蹒跚到旁边一张桌子跟前,从上面一个黑灰色瓷罐里拿出两个鸡蛋,用清水清洗一下,然后把鸡蛋打到瓷碗里。等到铁铛里的水冒出水泡时,她用筷子搅拌一下,让水泡落下去,然后慢慢地倒入鸡蛋。再过一会儿,她用小铁铲轻轻铲一下,继续在火上煮一会儿,然后端下锅,把荷包蛋倒入瓷碗里,里面加点调料。她担心儿子回家晚,荷包蛋凉了,就用另一个碗扣到上面,把碗轻轻推到灶火边上。
做好荷包蛋,她又蹒跚到炕上休息一会儿。
老李说,母亲说过,她有时睡不着,眼望窑顶,想好多事哩……
母亲想过老李刚满八岁时,为了每天挣半斤小米,他的父亲带着他和哥哥,晚上给生产队看了半年羊。
那年看羊,老李现在还记得清楚。太阳还没落山,父子三个人就到了地里。母亲给他父子三人带了晚饭,是用糠面做的挠,挠是本地的一种饭食,糠面挠呢,就是在米糠里少加点玉米面,再加入榆树叶子,煮熟后搅拌起来的食品。虽然年龄小,看羊是独当一面的,他父子三人加上看羊狗,在羊群的周边各自把守一个边。那个时候山里狼多,晚上常常听到狼嚎的声音。如果羊突然受到惊吓,“哗”的一下四散奔逃,多数时候是狼来了。狼一来,他的父亲,先跑到他这边喊他的名字,听到他的回答,再喊哥的名字。父亲放下心来,然后把他和哥带在身边去追回跑散的羊。
母亲想过他高小毕业后,在乡农中读了一段时间书,后辍学回家放了一年羊,放羊人风里雨里,挨饿受冻,十分辛苦……
母亲给他做荷包蛋是他第三次接触羊了。
当时家里有几只母鸡,平时一家人舍不得吃鸡蛋,要到供销社换零花钱,独独母亲对他是个例外。
早上四点多,天刚放亮,他从地里看羊回家。推开木门,走进窑洞。灶火的后边放着瓷碗,揭去上面的碗,是两个热腾腾的荷包蛋。他端起碗,只听“呼噜噜”两声,他就把荷包蛋吃下去了。吃了蛋、喝了汤,他觉得身上暖暖的,很舒服。然后,他脱去棉衣,换上单衣,再舀瓢水,擦把脸,拿上工具匆匆出门,到地里加班搭大早。
母亲身体不好,可也要上地劳,常常累得浑身疼痛。有时母亲生病了,下地都很困难。他常常告诉母亲说,不用做荷包蛋了。可是,母亲不听,他整整看了五年羊,母亲做了五年荷包蛋。
后来,老李跟我在乡镇一块工作多年。这次他找到我,眼含泪水说要我写写母亲给他做的荷包蛋,他说这事在他心里翻腾了四十多年!他还说,寿阳的挠现在是名吃,可不要让人误会了,现在做挠原料是白面、小米和土豆,当年那是家里困难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