瞅着老榆树,沉沉一叹。当年树身挺拔,枝繁叶茂,现在呢,树枝一半已干枯。但另一半好像浑然不知,还是生机盎然,翠绿的叶片,长出一串串带着甜味的榆钱儿。我知道,这是老榆树生命的绝唱。
锁着门,估计爸又到他的菜地了。我坐到树下石板上,无聊间,想起与老榆树有关的事。
那时,奶奶常拿着镢头清理树旁杂草,坑边培土,再踩一踩。我跑到树前,用力推了推,结果高大粗壮的树身纹丝不动。
奶奶笑了:“要推动才怪哩,屁大点,看给我踩成啥哩,玩去,奶奶还做营生哩!”
奶奶叫这树为救命树。我冲奶奶伸伸舌头:“怕弄坏你的救命树哩,救命树,救命树!”叫喊着转身跑走。
奶奶冲我喊:“慢些跑,看绊倒!”
她说话时,我已跑远。
后来,我上初中,才提出为何叫救命树的疑问。那天爸正移植榆树苗。榆钱儿干枯后,飘落地上,种子慢慢发芽,长出小树。门外几十米处,是缓坡,奶奶让爸把小树移到坡上。奶奶说:“栽上它空气好不说,还能抓土,防雨冲,要不山水下来,会毁了屋。”她把抓土两字,咬得很重。
我问:“奶奶,它救过你的命?”
奶奶说:“它救了全家的命哩!”
“咋救的?”
“问你爸!”
爸笑笑,懒得理我。
奶奶看爸一眼:“说说!”
爸这才讲了。那年闹饥荒,爷爷奶奶带着爸,讨饭来到这里。正好榆树长出了榆钱儿,一家人吃榆钱儿和榆叶子,再隔三岔五出去讨点吃的,总算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
爸说完,我两手托腮,盯着树,不说话,细想。那绝境逢生的欣喜,期间的辛酸与挣扎,感觉心酸酸的。
奶奶冒出一句:“不能吃了毛毛谷,忘了种谷人!”
我和爸抬头看了看她。
现在想起这话,觉得奶奶是哲人。抬头看太阳,已近中午,可还是不见爸的身影。
云不测,祸无常。抬头看天的当儿,有奇怪声音在响,地面微微颤动,屋子也晃动起来。刚要站起身,地上就裂开缝隙,我和大树跌入缝隙里。
醒来时,眼前黑漆漆的。动动身体,感觉没事,只是腿上擦破了皮,火辣辣地疼。我摸了摸衣兜,手机还在,忙拿出来看,却没有信号。打开手机手电筒,看了下四周,老榆树树身弯了,顶着一块大石头,为我撑出狭小空间,四周是石块和土,黑沉沉的。
被埋了多深,人们会不会知道我埋在这里,会不会及时救出?看着这一切,心都冷了。
求生的本能鼓励自己,要坚持,哪怕有一丁点的希望。关了手机,节约电源。喊了两声救命,觉得耗体力。摸起身旁小石块,敲击头顶石头,隔一会儿,就敲击十几下。感觉渴了,抠开压裂的树皮,吮吸皮内的汁液。感觉饿了,想到榆钱儿,伸手捋了一把,接着顿了一下,心说得省着吃,就只吃了一点,把剩下的放在身边。
等待,逼着自己想别的事。
奶奶言传身教,我对这树变得敬重起来。我常对奶奶讲关于树的事,说:“奶奶你的树发芽了!”“奶奶,你的树变绿了!”“奶奶,你的树长榆钱儿了!”在观察老榆树的生长中,我慢慢长大,上学,工作,成家。
回想间,头有点疼,不知不觉睡着了。
不知何时,倏地醒来。细细听,听不到一点动静。用石块敲击石头,然后想事情。
五年前,那次回家,我说:“奶奶,你这树不行了,有一半枯了。”
奶奶牙齿已经掉光了,说话收不住风:“嗯,老了,可老也不该那样,地下没水了,咳,遭劫了。”讲那话不久,奶奶就过世了。
去年春天,儿子出生,妈到城里看孩子。原本想让爸也去,可爸说还有菜种,也不想离家。他一个人在家,有点不放心,我常回来看。回来时,常见爸在照顾老榆树,给树浇水,上粪。可是老榆树还是不断地干枯。
有一次,看着树的样子,爸无奈地摇着头:“看着树,就想到你奶奶,唉!”一声叹息,无限感伤。
看这样子,我有了想法,考虑再三,还是说了:“爸,门外你栽了那么多榆树,都已长大,都是这树的后代,你看这树半个身子活着,多难受,要不把它砍了吧。”
没想到一向慈眉善目的老头儿,瞪着我:“你瞎咧咧啥!”一句话,一瞪眼,我再也不敢吭声了。
敲击,吃榆钱,吮树皮,想事情。
爸在沟里种了菜,拿到城里,擦着汗,喘着气,带着笑意:“没有污染,纯绿色的!”
看爸的样子,我想哭,不自然地笑笑说:“爸还学了不少时髦话哩!”爸没接茬,眨巴了下眼。
第四天,听到上面隐隐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我来了劲儿,大声喊,敲击石块。
……
我得救了。
在医院,爸和妻子满身泥尘,一脸疲惫,喜极而泣。
出院回城前,我和爸都想再回去看看。屋倒了,老榆树没了,只留下爸种在坡上的榆树。爸眼圈又红了,忽然颤抖着跪在地上。我一惊,也跟着跪下。爸没说话,我知道他心里说了很多话。
我说:“爸,这次跟我一起住吧。”
爸流出泪:“爸不是不想跟你,只是爸跟这儿有情分,可现在……”
心猛地颤动,我说:“爸,你放心,我给你修房,就在这儿,挨着你的树!”
爸听了,伸出粗糙的手,拍了拍我。
站起身,爸跟着我。走了几步,我回头,爸也回过头来。眼前一片郁郁葱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