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货往货场一杵,阳光急急地洒下长长身影。像黄牛样壮实的身躯,带着迫人的气场,让人心生怯怯的感觉。好在两只大眼、鼻梁周正,一脸憨气,让人增生了不少稳实、熨帖。
三哥来了,二娃瓮声瓮气问了一句,拽过一个小木墩。三货看了一眼,三昧眯着眼一副未睡醒的样子,四毛斜倚在麻袋旁,而愣小呢,则是背靠麻袋坐在地上。
三货知道修路刚完,哥几个还没缓过劲来,笑了一下,说,咋这副熊样,愣小过来说书。愣小说,车快来了吧,但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摆过来。几个人或坐或卧,围拢愣小。愣小咳嗽两声,清清嗓,脸上有得意的神色。三货瞪眼说,快讲啊,嘚瑟啥!愣小怯怯地收起得意,说,还接着讲哪吒出世吧,接着咂咂嘴才开始讲起了《封神演义》。
愣小爱看书,会讲书,讲《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封神演义》等等好多书。有时愣小实是困得厉害,想多休息一会儿,就又讲起了书来,而且还从腰间拽出一本棕色纸,用线装订的书让人看。书封面是牛皮纸的,页面的边上有精美的图案。文字是竖排,好多字笔画繁杂,二娃、三昧、四毛轮流瞅瞅,十个字认不了三个。别人认不了,愣小就得意起来,拿腔拿调读。身边的人越聚越多,就让愣小更得意,读得愈发卖力。不管愣小讲,还是读,三货都静静地坐在一旁,听了品,品了听,听着听着就走神了,倏然一醒,就更羡慕愣小。
二
火车张开大口一声吼,接着呼呼喘气,后丢下一个车皮,就自顾自走了。
五个人忙碌起来,抬块木板,搭通车厢与地面,接着愣小和四毛走到垛旁,抬起麻袋搁到扛包人背上。三货、二娃和三昧负责扛包,只见三货半蹲下来,让愣小和四毛给他往肩上搁,搁了一袋,三货说再搁一袋。愣小说,小心点啊,三货说没事。两袋扛在肩上,走在颤巍巍的木板上,身体稳得像山丘,不摇不晃,扛到车厢不用别人帮,两手托起一扭身放下来。二娃和三昧自认不敌三货,只能扛一袋,跟在三货后边走。
自从揽了装车活,睁大眼看看三贷一扛两麻袋,二娃和三昧那是既羡慕又嫉妒。当初也不服,为此还和三货比挑茅粪哩,结果可想而知。那次二娃和三昧心血来潮,要与三货比往山上挑茅粪,看谁挑得的趟数多,还郑重其事地找了愣小做证人。那天,天气热得人犯迷糊。愣小负责掏茅粪,三货、二娃和三昧往山上挑。六里长的山坡,蛇样盘旋而上,路上红石嶙峋,坑坑洼洼。三货挑着茅桶跑起来,二娃和三昧急急地追,起初他俩还跟得上,可是走了不到一半路,两人就气管里拉起了风箱,汗水不争气地顺着脸颊横流,只好放慢脚步停歇一下。眼睁睁看着三货在羊肠般山路上跑着,七拐八拐不见了影子,他俩缓了一缓,又瞪着眼,咬着牙,拼命追赶,可是到了地里三货没影了。只有这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三货返回来,他俩也该碰面的,可是偏偏没有遇上,这不是见鬼了。三昧结巴着说,三货也、也该、该回来了。二娃粗声说,没回来就还有希望。可是他俩返回的半路上,却看到三货裹着一阵风旋上来了,还笑哈哈地说,第二趟了,你俩可快点啊!二娃和三昧愣怔着,摸不清三货是从哪里回来的,待三货从身边穿过时,两个眼神一对,碰了头说,反正是输了,总得搞清楚这狗的是咋回事。他俩气喘吁吁爬上土崖,蹲在上面细细扫描。远处一个黑影,挑着担子奔跑,不用说,是三货返回来了。只见他没有走山路,而是在山坡的草丛和怪石中跑着,接着又接连跳了几个山崖,跳下后继续奔跑。二娃和三昧对视一下,苦笑着摇摇头,眼里弥漫着失望的情绪。那天,三货一上午挑了四趟,而二娃和三昧只挑了两趟。经此一比,二娃、三昧不服都不行,当然想不恨也是不行。
三
力气小的是四毛和愣小,四毛体态中等,不肥不瘦,不像扛包的三位肌肉隆起、体格强壮。相比之下愣小生得就更有点寒碜,个子矮小,瘦骨嶙峋,据说他平时饭不少吃,也不知吃到哪里去了。干了一个小时后,愣小就又有点扛不住了。因为力气小,没让他扛包,可抬包时间长了也吃不消。他呼呼喘着气,背上的汗水湿透了衣服,给三货搁包时,看看三货的脸色,见三货神色如常,默默地干活,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一点停歇的意思,他只能咬着牙,苦挨着。两臂快要抬不起,腰也要折了,但他不敢提休息,因为他怕三货骂他。
上地时,不少村人还是愿意和三货一个组的,因为他一个人顶两个人干活哩。不过也有不愿跟着他一块干活的,愣小就是其中一个。愣小其实一点也不愣,在村里他是文化人,就是身材瘦小没劲,但能写会算精着哩。他和三货在一起干活,那气可受大了。有几次,三货把他的工具扔了,说,你这是干活哩,你这是磨洋工哩。愣小哭丧着脸说,中午了,也不让回去吃饭,谁有力气干呀。三货说,就这点活,多干一根烟工夫就完了,还留着下午干?你要饿你回去!愣小胆小,不敢回,怕三货火起来揍他,只得咬着牙,使出吃奶的力气。
想到这些,愣小心里就有气,不想和三货一个组干活,三货偏就要了他,谁让他显摆会讲书了,打掉牙往肚里咽,心里那个苦,没法提了。不过现在包产到户了,各种各的地,除了给铁路打工需要集体干外,都是自家干自家的,愣小的气也少受多了,也算熬出头了。
四
装了多半个车厢,三货让休息。五个人躺在地上,望着天。
三货戏谑地问愣小,累了没有?愣小反问,你说哩?三昧看了一眼说,小、小性儿、又来了!四毛说,轻松着哩!三货看了四毛一眼,问,你妈生活还过得去吧?四毛生硬地说,比过去好多了。二娃说,三哥那事办对了!
前段,一个晚上,一位脸上爬满皱纹的老人找到三货。说你可得管,两个儿子都不管我,说着,流泪。三货让老人坐下,说,副业组长只是有活时带人到车站干活,别的管不了呀。老人说,你虽说是年轻人,可说话有威信,我那儿子服你,再说这事我也不想到处张扬,让人们知道也不好听。
三货跑出去把愣小找来,又让愣小找来二娃和三昧,四个人一商量,说不管咋说,四毛也算咱哥们,这事不能不管。
三货让愣小找来四毛。三货说,四毛,咱是哥们,你家的事,也是我们的事,你可得管你妈,老人生活困难哩!四毛说,知道我妈找你了,我没啥,我哥和嫂不管,我老婆有意见也不管了,我也没办法。三货说,我们想了个法子,不知管不管用。四毛问啥法子。三货说用协议来管人。接着五个人商量了一份协议,又七嘴八舌改了几改。第二天晚上,愣小把三毛、四毛和老人叫来。
四毛排行老四,但前面俩孩子未成年就夭折了,剩下三毛和四毛。三毛对母亲意见很大,一坐下就细声细气数落起母亲来,说,做老人要有个老人样不是,一有空就到麻将摊上看人家打麻将,家务什么也不干。四毛说,妈身体有病,有空到邻居家转悠,要不你让她干啥?三毛瞪了四毛一眼,说,你让我说完你再说!接着又说,当母亲就要一碗水端平,家里有啥都给了小的,让小的养活得了。四毛一听就指着三毛说,你把话说清楚,给了我四毛啥哩,啊,给了四毛啥哩!三毛跟四毛吵了一场,然后两人站起身气呼呼要回家。老人生性软弱,遇事拿不起,放不下,只是在一旁默默流泪。
三货见两个儿子要走,计划好的事要泡汤,焦急地大吼一声,我看你们谁敢出这个门,不把你们的狗腿砸断了,我倒着走!
两个儿子一看三货脸色通红,好像刚刚喝过酒,即刻杵立原地,不敢挪动,两人身上好像还有点不争气的抖动。三货拿起愣小写好的两张纸,拍在桌上,说,这儿有份赡养协议,你们俩签字,今后按协议的道道来,如有违反,法庭不处理,我也得处理你们!三毛和四毛不大怕法庭,却实是怕眼前这个人,这人可是说一不二。两个人默默地签了字,扶着老人走了。
三货、二娃、三昧和愣小又坐了一会儿,都说不知那协议今后能不能管用。三货说,今后每人三个月监督着点,三毛守不守,他四毛得守吧,你们对人说要是不守协议三货要修理他!后来三货一拍脑袋说,差点忘了大事,快看看三毛和四毛家,可别闹腾出麻烦。
三毛、四毛和老母亲不在一块儿住。老母亲住在一个低矮的小房子里,这房子是原生产队的牛棚改造的。三毛和四毛的父母修了两处石窑,怕兄弟俩产生矛盾,两处石窟相隔较远。三货他们先到三毛家院外,听到三毛家很安静,没什么事。到了四毛家院外,听到两口子吵翻了天。四毛妻子气呼呼地说,你一个人就主了事,那你一个人活吧,要我干啥!你小看人哩,我跟了你倒了八辈子霉!四毛的细嗓门说,不管咋说是我妈哩,要不管,良心过不去,在别人面前也抬不起头!四毛妻子说,就你是孝子,弟兄两个你一个人管啊!接着又有摔东西的声音。
三货他们在院门口悄悄听,后来,该回去睡觉了,三货让二娃跟他留下,其他人回去休息。三昧说,都、都回、回去休息吧。三货说不行,要是打出个事咋办,那还不是咱们引起的。众人默默点头。三货和二娃坐在四毛家院门的门墩石上,打着盹儿,一直坐到后半夜,听到四毛两口子不吵了,后来熄灯睡了觉,才各自回家。
这件事,尽管是胁迫下完成的,可兄弟俩按照协议照管母亲了,三货觉得心里舒坦多了。
五
二娃说,我儿子考了个优秀,回家高兴得不行,我说,你得感谢你三货伯,他救了你,还带头修好了上学路,星期天我带儿子到你家,让他谢谢你,让儿子懂得感恩。三货说,救人谁都会做,修路是咱村人干的。二娃说,话是那么说,可是事实上,修路要没你带头,也修不成。愣小说,就是,你荒了自家的地,受了恁大损失哩!四个人都把头转向三货。
一年前,二娃的儿子上学掉到山沟。同行的同学跑回村,碰上准备上地的三货,告了三货,又跑着去告二娃。三货扔掉锄头急往山上跑。
爬上四里长的山坡,就到了后山。那里有一条仅容一只脚的小路,可以到达对面村庄,两面是几十米深的山沟。在沟下找到二娃的儿子,三货背着急忙往对面村庄跑。找到村诊室,村里医生说,怕有内出血,得往县医院走。三货背着孩子,拦了台小四轮拖拉机,到了县医院。二娃和妻子赶来时,孩子已经过检查,医生说有点皮外伤,需要观察一下。二娃和妻子感谢三货,三货说,都是自家人,帮一下是应该的。
三货返回时,在出事的路段走了几个来回,心说,这段路说了多少年,就是动不了工,啥时才能修好,孩子们每天要走,多危险!三货望了望山沟,又反复走了几圈。第二天又有装车任务,休息间隙,三货说想组织修那段路。三昧说,咱们的娃、娃子上学,都要、要走那路,得修一下。二娃说,刚出了事,我一点意见也没有,我支持!愣小说,将来修好了,咱的产品从那路运出去,近多了!后来,几个人都说,那就干吧。
三货到县城请来个懂技术的拐师傅。其实师傅不姓拐,是因修路出了事故砸断了腿,变成了现在这样子,人们才背地里称拐师傅。拐师傅上面转了三圈,下沟转了三圈,然后在地上用木棍子划着算了一下,一声不吭就要走。三货说咋哩师傅?拐师傅说,你们不用干了,就你们几个劳力,啥也不干,光修这条路也得两年,地里还有庄稼,耗不起,而且天有不测风云,说不定啥时大雨一冲,白干了。说完,烟没抽,水没喝,饭更没吃,走了。拐师傅一走人心可凉哩。
三货把二娃、三昧、愣小和四毛叫到一起,说,你们说咋办?几个人脸色灰灰的。愣小嘀咕了一句,怎办,不用干了。二娃眼里有了泪,他的孩子摔下山崖刚刚好转,修不通这条路心不甘。三昧说反、反正今年快、快间苗了,也干不了几天,要干明、明年干。
三货沉默了一会儿,倏地站起身,问了一句话,你们听不听我的?四个人一愣不知是啥意思,都瞪眼看着他。三货接着说,一年完不了,分两年三年完,再说这路修好了,不光是娃们上学近,更重要的是咱的产品运出去就近多了,村民致富也靠它哩!
村人听说三货要带人修后山的路,都说这是一件好事,做到点子上了,但是那么大工程啥时能完工,都心存疑问。开工那天,村里不少人都来干活。三货让二娃带人去附近山上打石头,三昧带人推着小平车运土,他自己带人打夯,愣小负责账务和跑里跑外的杂务,四毛质量上把关。
可干了十来天,下面路基才刚升了一米多,就有不少劳力要回自家地里干活了。
三货和哥儿几位商量,农忙季节轮换着上工地。三货却是一直守在工地上,村人说,你家种那么多地,一个女人家做不过来,有二娃、三昧、愣小和四毛呢。可是他咬咬腮帮子,没说话。
过了几天,连着下了两天雨,地里的草,疯了似的猛串,村人慌了,都各自上地锄草了,工地上出工的劳力就少了。三货那天回家,被妻子数落了一顿,说你是个普通百姓,你撺啥人人头,何况自家地里那么忙,自家不要了,打不下粮食喝西北风!三货正憋气呢,说我的事不用你管!妻子说,你要自己过就不用我管,有本事你离开这个家!妻子的话,点燃了引信,三货一伸手就想给妻子一巴掌,不过略一迟疑,巴掌收了回来。妻子早出晚归在地里干活,浑身成了泥土人,出出气也是为这个家好,没想到三货还要打他,这下可不干了,从晚上哭到天明,邻居劝都劝不住。天亮了,村人都上地了,她也止住哭声,扛着锄头走了。
三货无精打采往工地走,心情沮丧。可是到工地一看,却发现上工的人多了,采石的,拉土的,打夯的,干得汗流浃背。不少人对三货说,你家的地荒了,我们为了这路也舍得起!
就是靠两只手,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把路修通了。这件事,让三货弟兄五人骄傲了一段时间。有句话三昧说了不下十遍,这是、是这辈的辉、辉煌哩!其他四人就笑,既笑取得的成就,又有点笑三昧结巴。
六
三货看了看愣小说,愣儿,还想当会计不?四毛说,三货哥,你将来当村干部,就让愣小给你干会计!三货说,要有人选我,我还真想当,咱这山村可该变个样哩!愣小脸一红,一摆手,快别说,我不是那料。三货说,要说文化,咱村就数愣小,真是会计的料。三昧和二娃跟着点头。三货说,但是会计一定要给村里精打细算!三货这句话说完,愣小的脸更红了。愣小还是说,咱就不是会计的料!
三货说这话,是无意的,但愣小听来,却不是滋味。
前段时间,三货叫住愣小,说,快完工了,合一下账,明晚给我个总数。愣小说,清楚着哩,我把这两天的出工数,合到一块儿就行。
愣小心说是不是三货不信任自己,要看自己的账,可是看脸色又不像,不过他觉得三货就是力气大,脑子也不像自己活络,时间跨度长,账上有点小毛病三货也看不出啥来。
第二天晚上,愣小拿着账簿,告三货谁家出了几个工,一共用了多少工。可是他刚说完,三货说你算得不对,你再核实一下吧。说着抱出一个瓦罐。罐里放了不少纸袋,每个纸袋上有歪歪扭扭的村人名字,纸袋内装着豆子,出一天工两个豆子,上午一个,下午一个。三货说我让你嫂写了户名,袋内是出工数,你核对吧。愣小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心说你不相信我,用我干啥,抬头看了一眼三货。三货好像知道他的心思似的,又说,不是不信你,两个人记着有个差错也好找,你说对不对!愣小说,对。出工数错在哪儿了,愣小心里清楚,他给自己家人多记了五个工。现在三货说不对,他只好改回来,但他不能明着改,装着仔细查找,后来一拍大腿说,这下对了,这下对上了。三货笑了,说,对了就好。愣小嘴上说对了时,脸色不争气地变得通红,想到自己一时糊涂出乖露丑,真想给自己一个嘴巴。
按说义务修路,记工干啥?可三货要记,他说,这是一本纪念账、良心账哩!
七
三货看看天说,咱就这命,只有一把力气,行了,起来干活吧。五个人从地上爬起来,又开始紧张地装车。他们默默地抬包、扛包,地上的麻袋一件件减少,过了一个多小时,全部装到车厢里。
他们脱掉汗水浸透的上衣,露出结实的身躯。
火车头叫了两声,开过来,挂好车厢,打着节拍,开始远行。
五个人望着远去的火车,远方的天很蓝。
这时,有人远远地喊,三货,有乡干部找你!愣小脑子反应快,急急地对三货说,有好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