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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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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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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世界

我是个男孩,妈妈说我的脸蛋有点像圆圆的苹果,一双圆眼睛像山沟里葡萄架上的秋葡萄。不过,走到街上,常听人们在我背后低声说话,有次我听到有人说,你看他的眼睛是浑浊的。我不在乎人们说什么,只知道疯狂地玩。

除了玩,还是玩,我的家是什么样,都没太在意,只是住久了,有个大致的感觉:住在半山腰上,院内南面是红土崖,崖下掏了三眼窑洞,三个圆形大窗户像是山崖睁开了眼睛。院内的西面,栽两根木桩,木桩上拉扯着一根铁丝,经常挂着红红、绿绿、灰灰的,长短不一的衣物。家里的那只大黄狗是拴在木桩上的,爸爸说有了它黄鼠狼不敢来偷鸡了,大黄常常汪汪地叫,也不知它在说什么。

有时看到一群小孩在玩,我凑过去,也想玩,可他们不理我,看我站在旁边,他们就当没有我这个人,有时我央求说我们一起玩吧,他们说谁跟你这个傻瓜玩?说完就哄笑着走了。这样时间长了,我就养成了一个人玩的习惯,后来有别的小孩来跟我玩,我都不知怎样与他们合作了,仍是自己玩自己的。

那天,我在山坡上扔土块,玩了一会儿,累了,就坐在地上,看蚂蚁搬家。好大一群蚂蚁呀,有的来,有的去,有的还拿了东西顶在头顶。这时,有个大公鸡咕咕叫了两声,我回头一看,那只公鸡好威风、好漂亮啊,体形高大,拖着长长的尾巴,身上的羽毛有红色、绿色还有黑色,阳光一照还闪着光呢。我站起身,想追着抓住它,可是它总是比我快那么两三步,怎么追也抓不到。这时,一个男孩跑来,骂我是傻子,说那是他们家的鸡,还重重地打了我两拳,然后跑走了。我挨了拳,哭着回家,妈妈给我拍打身上的土,问咋啦,我说被人打了,妈妈又问是谁打的,我摇着头说不出来,也不知为什么,我记不住别人的名字。妈妈看着我叹了口气,拿出毛巾给我擦把脸,说就在院子里玩,别走远了。我走出家门,在院子里走了一圈,看看也没什么玩,拿起院里的一块小石头从一头扔到另一头,没一会儿刚才的不愉快忘到脑后,我又笑嘻嘻地跑出院门……

第二天,天还没亮,妈妈就让我起床,她说跟老师说好了,让我去学校上学去。妈妈给我穿了干净的衣服,一手拽着我,到了村小学。村小学我是知道的,我常到学校旁玩儿,知道上学就是一群孩子坐到一块,有时唱、有时跳,还有的时候嘴里念叨,好像也好玩。妈妈把我交给老师,老师让坐到一个凳子上,妈妈再三叮嘱我,叫我一定听老师话,好好听讲,认真写作业,妈妈还说,即使听不进去,也不能干扰老师上课,影响到别的孩子。我没有感觉,心里一点也没底,只是机械地点点头。可是很快就忘了妈妈的话。坐在凳子上,觉得这里的生活很别扭,尤其是让我一动不动地坐着,感觉很不好,没一会儿,我就进入了自己的世界,玩起来。老师在上面讲课,我在下面玩,老师不让我玩,我没五分钟就又忘到脑后。更严重的是,听不进老师的课,他讲了些什么,我都不知道。老师布置了作业,我拿了本子让老师做,结果老师一顿训斥,还引得全班同学哈哈大笑,也不知他们为什么要笑。那天回到家,妈妈又叮嘱我几次,爸爸还生气地瞪着眼,给了我一巴掌,可我一到学校,就什么都忘了,还是那个样子。过了十多天,老师把妈妈叫到学校,说你家的孩子我教不了,你带回去吧。妈妈又求老师,老师反复解释,最后妈妈带着我回家。那天妈妈两眼红红的,临进门,又是深深叹了口气。

看妈妈的样子,我感觉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一时心里也不舒服,可是没一会儿,就忘了这些,又笑嘻嘻地出门玩去了。

太阳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爸爸妈妈的愁容一直挂在脸上。直到有一天,他们发现我也是有本事的人,才稍有一点笑容。

事情还得从开始说起。我躺在炕上时,不知为什么,老爱盯着墙上贴着的年画看,那是一张一年十二个月的日历画,画的上面是三个人在干活,下面就是日历。画上的那些数字在我的脑子里做游戏,然后整齐地排列起来,各自找地方歇息。爸爸看我除了玩,就是看画,就奇怪地问说,你喜欢看日历?我说喜欢。他又问,你能记住不?我说,能记住。爸爸来了兴趣,让我背对着画儿背日历,结果我把每一天的公历、农历都记住了。他看我背得一字不差,就喊我妈,说你快来看你儿子背日历,我妈就跑进来了,我又背了一遍。

看我对日历很上心,爸爸就到县城给我卖了一本万年历,那个上面有二百年的日历。那天,我高兴地趴在炕上,一页一页地翻,一行一行地看,后来又当作整体图画玩儿。不认识的字,妈妈教我查字典,后来看我学不了,就帮着我查。没有了不认识的字,再看那些图案和文字,觉得它们一会儿组合成有趣的故事,一会儿又是一幅幅生动可爱的小狗小猫,在欢欢喜喜地列队结合,等待我的检阅,好玩极了。

从那天开始,我除了玩,就是翻看万年历。爸爸看我那么用功,就对妈妈说,这孩子也能安静下来嘛。妈妈说,在外疯的时间少,让咱能省心点,省得每天有人找来,打着人家鸡了,划了人家墙了,这事那事,麻烦多哩。爸爸哦了一声。妈妈又说兴许那天……下面的话妈妈没说出来,我也没多想。可是看爸爸,他坐在小凳上不吭声,还摇了摇头。

有一天,爸爸说让狗也出去跑跑吧,不能老是拴着,大黄就高兴地抖抖身上的毛跑出去了,我在后面追着大黄。跟着大黄跑了半个村,觉得口干舌燥,我就叫大黄回家,可它还没跑够,不跟我走,我只好一个人回家。刚刚进门,就看到隔壁大娘来串门。我起初并不知坐着的人是谁,妈妈说这是你大娘,我才怯怯地叫了一声大娘。

大娘说,他儿子四十六了,还是找不到对象,麻烦哩。我妈说,家家有难念的经。我听了四十六,就问大娘,你儿子啥时过生日?大娘愣了一下,然后说,我儿子是农历十月二十二。我脑子里马上再现万年历上的图案,随口说,你儿子是一九六○年十二月十日生的,二十四节气的大雪刚过了三天,那天是星期六。

大娘与我妈一听,大吃一惊,大娘说,呀,你这孩子是神童,咋记得这么清楚!

妈妈也是惊愣地说不出话来,她愣了一下,拖着哭的腔调说,平时,我知道他爱看日历,可没想到记得这么清楚。

大娘还是不太相信,又告了我他小儿子的生日,我一口就给她们说出了属相、年龄、那天是星期几。大娘跟我妈翻看着那本万年历,看我说的对不对。结果,我的话,没一丁点差错,她们这才信了。

那天大娘一出去,就把我的事告了家人告村人,一时间,我成了小山村的新闻人物。村里不少人都来检验我的才能,他们说农历,我对出公历,他们说节气,我讲出那天的公历、农历和星期几。看到我对答无误,爸爸妈妈也有了笑脸。后来,不光本村的人来问我,外村的人听说后也来了。其中还有不少人,把我当作能掐会算的神仙,神秘地问我,能不能给我看看今年的运气?还有的说我儿子说的媳妇能成不?好多稀奇古怪的问题,我只好愣在那儿,我实是无法回答呀。

有一天,爸爸和妈妈要进城办事,让我一个人在家又不放心,就带着我到了县城。爸爸带着个鼓囊囊的编织袋,里面装了嫩玉米、豆角和刚从地里刨出还带着泥土的山药蛋。他们带着这些东西,是找一位老王。那天爸爸妈妈让我叫那位老王王爷爷。他们进门聊天,我不感兴趣,只好随手拿起桌上一本通信录看。通信录上有好多电话号码,看到这些数字,我又来了兴趣,那些数字很快跑进我的脑子里。看了十几分钟我就走到那位王爷爷跟前,打断他们的谈话,说这几页我能背下来。说着我一字不差一口背了下来,王爷爷大吃一惊。妈又介绍说我不能上学什么的,王爷爷说真是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呀。

他们又说了些什么,我没再听,我继续看那本通信录。爸爸和妈妈要走了,可我还没看完呢,妈又拉我,我说再等等。王爷爷也说让孩子看完了再走。直到我把一本通信录看完,才心满意足跟着妈妈走。

从县城回来以后,我总想着把王爷爷那本通信录想全了。号码数字当然不用想都记住了,可是前面那些字好多不认识,有的字只能想起个轮廓。我就让妈妈帮着查字典,把通信录上能想清楚笔画的字,都会读了,能想个大概轮廓的字,就到相似的字里找,仔细辨别,直到感觉差不多,才作罢。查了两天字典,我差不多把那些不认识的字,都认会了。妈妈给我找出上学时的本子,让我把那些字全都写在上面。

妈妈和爸爸看我能安静地写字,就想让我到学校再试试。过了一天,我正在看万年历,听到妈妈在外屋叫我。我走到外屋,爸爸问我,说想不想上学?我说不想!爸爸瞪起眼来,吓了我一跳。妈妈又做我的工作,说不上学,就学不了文化,没文化就是憨的傻的,就什么也做不了,知道不?我看着妈妈,不知该说什么,她说的那些问题,我从来就没有想过。爸爸说,要不别送去了。妈妈说,好不容易求人家再试两天,不行就不去了。第二天,妈妈又把我送到学校。在学校的一天中,我晕头涨脑,还是听不进课,还是管不住自己想玩。那天晚上,老师来我家,告我妈说,这孩子的思维和行事方式跟咱们常人不一样。

从此,妈妈和爸爸就再也不提上学的事了。我呢,还是在外面玩,还是常翻一下我的那本万年历,不过,因为我都记住了,再翻没啥意思。外面的人们渐渐地对我也没什么兴趣了,我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从前。

我爱往山梁跑,到那儿有一块小小的坪地,在对面竖块小石块,我站在这边,手拿小石块扔出去,把对面的石块打倒,再跑过去竖起来,再打。打累了,就跑着去寻找别的好玩的地方,一天下来也是忙忙碌碌。

有一天我正在山上奔跑着扔石块。爸爸来喊我回家,一进门,妈妈看我身上又是一身泥土,脸上还是土烘烘的,就拿起笤帚给我扫身子,又拽着我到里屋洗了脸。

有两位叔叔在家坐着。妈妈把我拽到他俩跟前,指着一个胖子说叫王叔,我叫了声王叔,又指着一个矮子说,叫李叔,我又叫了声李叔。那两位叔叔表情很不自然。妈妈说,他们是来考我的,考的题目是一年前爸爸妈妈带我到那个王爷爷家时,看到的那本通信录。

妈妈说,你可得好好表现,让你王叔李叔好好看看我们家儿子的本事!

我咧嘴一笑,拿起放在炕檐边的本子,这是个红色的本子,跟那次王叔家见到的本子,还是有点像。我接过李叔的圆珠笔,脑子里有点乱,又把本子放下。坐了几分钟,脑子安静下来,尽力思索那天本子上的信息,我才拿起圆珠笔,在本子上写起来。我写得很快,圆珠笔发出沙沙的声响。写累了,喘口气,我看了爸爸妈妈和两位叔叔一眼,又接着写,上面电话号码我能写全了,只是前面的字有的很难写,我只好空下了。写完后,我又回头想那些想不起的字,慢慢地填,最后总算填写全了。那天我写了一个小时才写完。两位叔叔拿着本子,十分感激,向妈妈道谢,又对我说小弟弟谢谢你!我还从没有被人谢过,一时愣在那儿,不知该怎么办,两个叔叔走了,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妈妈说了句,我儿也能帮助人了!一个谢我,一个能帮人,两句话让我激动了好一阵子,跑到山上玩时,还想了一会儿这个事。

过了一个多月,那个王叔和李叔又来了。那个王叔对妈妈说,靠那本通信录,帮他找到了爸爸。由于初尝被谢的滋味,我也用心地听王叔讲事情的经过。那个王叔说的那个爸爸,就是过去的王爷爷,王爷爷得了老年痴呆,拿着那本通信录,离开家走了。王叔想起他爸曾讲过我记通信录的事,就找来,想通过通信录,找爸爸的熟人帮忙,结果真找到了。王叔流着泪,左一个谢谢,又一个谢谢。妈妈也跟着流了泪,妈妈说找到就好,找到就好,老王可是个好人哪,当年我家儿子去医院检查花了好多钱,他下乡知道了,帮着我们办了困难补助,恁好的一个人咋就得了病。那个王叔还从兜里拿出一沓钱,对妈妈说这是给孩子的。我妈妈硬推着不要,说帮个小忙,不算什么。那个王叔把钱揣回,跑出去从车上拎下不少好吃的,说这可得收下,给孩子增加点营养。我妈说行,这些东西我收了。两位叔叔临走还拍拍我的肩,说好样的,好样的!

看着他们走下坡,我就往门外跑,被妈妈一把拽住。妈妈说,走,找你爸爸去。到了地里,爸爸正在锄地呢,妈妈喜滋滋地告诉爸爸,那个老王找到了,全靠那本通信录哩。爸爸笑了笑,又叹了口气,那老王咋就得病了?我没心思听他俩说话,两眼四下打量,看到地埂上落下一只翠绿的小鸟,我就奔过去了,可是那鸟等我到了跟前,刺啦一下飞了,我又白跑了一趟。

此后呢,爸爸和妈妈对我态度变了不少,爸爸也不再瞪眼睛了。可我没变,我还是我,还是每天玩。不过经历过被人谢和妈妈说的帮助人以后,那两个词儿进入了我的世界,心里觉得那种感觉也挺好的,只是那种事,恐怕很难再遇着了。

爸爸有一回去城内买化肥,又给我卖了一本万年历,还是二百年,不过跟前一本不是一个年代。我有了新书,就又有了兴趣,没过几天,我又是倒背如流。学会了,兴趣就不大了,就想着新的玩法。我找了一块平整的地方,拿根树枝,把记住的日历,写在地上,写的时候嘴里还要念叨,这是星期天,这是小雪,这是二十一,写了擦掉,然后再写,当时还觉得挺有点意思的。

可是,过了几天就又觉得没意思了,也不知为什么,心里觉得有点空,不知是缺了什么。那两天大黄也在院里憋坏了,汪汪汪老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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