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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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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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砖在燃烧

哥哥腿上有风,走起来呼呼响,我在后面小跑着才能跟上他。

草上还有露珠儿,东边天上,刚刚露出半个太阳。这个时候,四野色彩缤纷,绿色、红色、金黄色的光交相辉映。清凉的风拂动衣衫,凉爽舒畅,身体也仿佛变成透明的了。

这是一条小路,像细细的白色线。两旁的绿草在微风中摇头晃脑,让这条白线变宽又变窄。

我喊住哥哥,猫腰看着说:“哥,这路活了,能变!”

哥哥笑着说:“走吧,哥还要接班呢。”

哥哥说着,拉起我,继续走。

小路曲里拐弯向前延伸,上一道坡,下一道坡,又开始上坡。我走得气喘吁吁。但不能喊累,是我求着要来的。自从哥哥到了砖厂,我就留心与砖块有关的建筑,看砖砌的墙面,猜想砖是怎样制成的,哥哥说他是烧砖的,我就更想看看砖是咋烧的。哥哥说,晚上在那儿睡觉可苦了。我说,我不怕!想到这些,我只能憋着劲,努力跟上他的脚步。好在走了一会儿,就到了坡顶,地势平缓了一些,走起来轻松多了。

这时,有声音传来。侧耳细听,是机器的隆隆声和工人的说话声。哥哥站住,让我喘口气,指着前面对我说:“就要到了。”

又走了一段路,前面出现一块很平整的场地,场上晒着数不清的泥坯,那些泥坯砌垒得整整齐齐。

哥哥指着泥坯说:“这是砖坯,就是还没有经过烧制的砖。”

我没有说话,只是好奇地围着砖坯垛,细细地看,伸手小心地摸了摸。我顺着垛子跑了几步,又气喘吁吁跑回来,问哥哥:“为啥有的是干的,有的是湿的?”

哥哥说:“湿的是刚生产不久的砖坯,过两天就干了。”

我问:“为啥,砖坯四周那么光滑,两面有切割的痕迹?”

哥哥没说话,带着我拐弯下坡。机器声、说话声来自坡下的洼地里。那里有一台砖机,有点像玉米脱粒机,正在隆隆响着。

哥哥指着砖机的上面,说:“那是下料口。”

一辆小平车装着洇湿的黄土,前倾着,黄土慢慢向下料口滚落。一位中年叔叔叉开腿站在车前,拿着镢头,正在用力拨拉车上的土。哥哥解释说:“那土进入砖机,经重力挤压,再从龙口出来,就成了一根长方形的泥条。”

我问:“哥,咋叫龙口?”

他摇摇头,说:“大概那出口,吐出泥条,有点像古代的龙吞云吐雾吧!”

龙口旁坐着一位年青哥哥,泥条出一截,他就把一个有点像锯弓的东西推一下,把泥条切开段,然后伸手插入切割的缝隙,用力一推,泥条加速滑向下一道工序。

我盯着那位年轻哥哥的手指多看了两眼。

接着,又有一位阿姨,把泥条扶好,脚踩一下开关,一个网状的东西穿过泥条,砖坯就切割成型了。砖坯的四周那么光滑,前后两个切面那么整齐,刚才的问题有了答案,我扭头看了哥哥一眼。

砖机将砖坯推送到一块长条形木板上,两个年青哥哥抬起放着砖坯的木板,“咚”地一下,放到小平车上。那辆小平车,猛地颤动了一下。拉小平车的也是位年轻哥哥,他两手紧握着车辕,身体前倾,两脚用力蹬着地面,拉着小平车向坡上走去。看着那位哥哥吃力的样子,我也咬着牙、憋着劲,好像自己也成了拉车的。

制砖是力气活,我羡慕那些叔叔、阿姨和哥哥们那么有力气。可是我的哥哥呢?我回头看了看,哥哥只比我大五岁,初中毕业时间不长,我想他在工人师傅中,恐怕也是力气最弱的一个。

哥哥捅了一下我,说:“别看了,走吧。”

有人和哥哥打招呼,说:“今天带着你弟弟来了?”哥哥“嗯”了一声说:“他想来看看。”

距山沟不远的西边,就是砖窑。窑前有一条砖砌的隧道,顺着隧道进入,就是哥哥烧砖的地方。地上靠墙放着一块窄窄的木板,下面垫着砖,上面铺了一块黑乎乎的布片,这是哥哥休息的地方。前面就是炉火,那个炉子很宽,很高,看不到火,只能看到下面一排很粗的钢筋,燃烧着的小煤块,不时从钢筋的缝隙漏下来,划出一条闪光的线,这让人想到天上的流星,“刺啦”划过天际。

一位老伯伯正在观察炉火,他看哥哥来了,面无表情地交代了几句,就慢腾腾走了。

我坐在那块木板上。

哥哥说:“煤不多了,得出去拉,你在这儿别乱动啊!”

“行!”我说。

隧道外,放着一辆小平车。哥哥拿了一把铁锨放到车上,弯腰推着车。车子不知咋了,发出“吱咛吱咛”的声响。过了一会儿,哥哥推着满满一车煤,又“吱咛吱咛”来到炉前,他手往上推,车子猛地前倾,“哗”的一声,倒在地上。

哥哥说:“这里地方小,放不了多少,用一会儿,还得推。”

我对火炉充满好奇,注意着哥哥的一举一动。这时,哥哥走到炉前,说:“这个就是火门。”接着,手伸向火门,我马上兴奋地站起身来。

火门打开,即刻传出呼呼的声音,声音宏大、深沉。粗大而勇猛的火苗,直达窑顶。隧道内空气形成一条气龙,迅疾地钻入炉内。火焰一片金黄,强烈的光,闪得眼睛有点难受。同时,炉前温度迅速升高,哥哥的脸色也红了起来。

哥哥说:“刚开始烧,没这么大声,只是小火,慢慢地越来越大,直到全窑的砖块都燃烧起来时,炉火的声音就变得很大了。”

我瞪大眼吃惊地问了一句:“所有的砖块都在燃烧?”

“当然是都在燃烧。”

“土制的砖坯也能燃烧?”

“能燃烧,你来看!”哥哥让我站到火门旁,顺着他的手指往里看,透过金色的火焰,能隐隐约约看到里面一层一层的砖,那些砖不再粗笨浑浊,而是把自己烧成了晶莹透明的模样。看到这些,我有莫名的冲动,浑身的血液也沸腾起来!

哥哥没让我多看,他说火光太强对眼睛不好,还有就是开着火门,也影响砖的烧制质量。

他让我往后走,回到刚才站立的地方。他拿起一根细细的长长的铁棍,伸向燃烧着的煤层。煤被大火烧炼成软软的糊状了,颜色和形状像炼钢炉里的钢水。哥哥把铁棍插入煤层下,慢慢向上挑,那些糊状直立起来,裂成块状,同时发出“哧哧”声响。火苗携着燃烧的煤屑,直往上蹿,有的煤屑溅出火口,落到衣服上,哥哥急忙抖落。哥哥放下铁棍,关好火门,又拿起一根铁钩,他把铁钩伸到炉火下,顺着炉底钢筋的缝隙抖动。随着“噔噔”的声响,白色的炉灰飘飘荡荡落下来,有点像飞着的蝴蝶。

哥哥说:“煤烧净了,炉灰呈白色,这样才不浪费。”然后笑了笑接着说,“当然,也能看出这个烧窑把式行不行!”

我忙说:“你肯定是好把式!”

哥哥笑着说:“你不用嘴甜,就这一次,再不能来了,在家多舒服!”

我低下头,低声说:“我一个人在家,害怕!”

哥哥边干活,边说:“男子汉,有什么害怕的!”

我不争气地流出两滴泪。

哥哥把炉底钩了一遍,又拿起一把小铁铲,从地上铲起半铲煤,再次打开火门,铁铲伸进炉内,手腕一翻,撒成一张弧形的煤网,均匀地洒落。炉内的火焰猛然发出更亮的光,大声“哧哧”着,似乎在欢快地呼喊。看着哥哥添煤,我心中的不愉快很快就忘了。

哥哥边添煤边说:“这要技术,如果添煤不匀,有的厚,有的薄,火旺不起来。”

哥哥停下来,关好火门,拿起一条黑乎乎的毛巾,擦了擦头上的汗,挨着我坐在木板上。坐了没几分钟,站起来,拉着我说:“走,带你到窑顶看看。”

出了隧道,哥哥回头望着砖窑说:“这砖窑形状跟咱家的水瓮差不多,底下小,越往上越大。当然,这个可比水瓮大多了,上面的口子直径有十几步长。”

接着,他拉着我顺着一条小路爬到窑顶。窑顶上盖了砖,有点像葵花的花瓣。窑顶温度也很高,跃动着一层热气,像透明的细丝,那丝在窑顶是直的,再往上升就变得弯曲了。我伸出手抓那些透明的丝,那丝不理不睬继续上升。

哥哥说:“装窑时,窑底装成塔的形状,中间是空的,用来加煤烧火,师傅们就叫它栏火。然后一层一层很有秩序地把砖摆放好,每层装好要薄薄地撒一层煤面,然后再装一层砖坯,一层层装上来。”

我想到整个砖窑都在燃烧,问:“那煤面也是为了帮助燃烧?”

哥哥说:“对,有煤面助燃,整窑砖才能烧得更旺,这样烧一个星期,砖才能变得坚硬起来!”

我心里重复了一下哥哥话里的词:大火烧炼!

跟着哥哥回到炉火前,坐在木板上,脑子里还在想砖窑,这么大一个火球,那是叫人激动的火球呀!

哥哥说:“看也看了,看书吧。”

哥哥从怀里拿出本语文,让我看。我奇怪地看着哥哥,不知道他啥时把我的书揣到怀里的。接着,他猫下腰,从木板底下,拽出一个塑料袋,袋里有很多书,他拿出其中一本,还拿出本子和笔,坐在我的旁边学习起来。我想问他看什么书,可是看他那认真劲,不敢问。哥哥看书时,旁人是不能打扰的,不然他会骂你,让你下不了台。我读我的语文,上面的课文都是学过的,有的课文我都能背下来,但是哥哥让我看,我还得看。哥哥不时起身,打开火门,看一下火色,然后添煤,而后继续看书……

下午,哥哥推了两趟煤,又倒了一趟煤渣。

我说:“哥,我想出去玩会儿。”

哥哥说:“不要走远了。”

我说:“行!”走出隧道,不远处是山沟,沟下是一道很陡的草坡,坡上有高大的松树、酸溜溜树,还有一簇簇叫不上名的树。坡上的草很茂盛,有的开着鲜艳的花。坡底有一块耕地,地里长着一畦的蔬菜。地的北边还有一条小河,河水反射出明晃晃的光。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听邻居大娘说,夜里常常听到沟这边有歌声。她还神秘地说,这沟叫仙人沟,传说出过神仙,她猜想是神仙在唱。听了大娘的话,我就想不知那神仙是男的还是女的,长什么样?看了会儿山沟,又回头望了一下砖厂里忙碌的人们。

这时,哥哥喊我,我奔跑着回到炉火前。

哥哥说:“没事就看看书!”

“我都学过的。”

“再好好读,读一读,想一想,再读,就有收获。”

我看着他说:“我想看看你的书,那是什么书?”

哥哥说:“我那是高中课本,你还看不懂。”

我吃惊地问:“你都看高中的书了?”

哥哥说:“这两年我一有空就学习,先学高中的,完了学大学的,咱家条件差,就只能自学了,不过这也挺好的!”

听了哥哥的话,我有点不认识哥哥了,觉得他真了不起!

哥哥看了看我说:“这有什么奇怪的,都是人学的,别人能学,咱自己也能学,你好好学,将来哥哥供你上大学!”

我咬着嘴唇,点点头。

天很快就黑了,哥哥准备了晚上用的煤,把煤渣又倒了一车,又到炉前忙乎了一阵,擦了擦汗水,才坐在木板上继续学习。我也自觉地拿起自己的课本看起来。看了一会儿,两眼皮开始打架,想睡觉了。

哥哥看了我一眼,问:“瞌睡了?”

我点点头。

哥哥让我躺在木板上,头上枕了他的书袋。他看了看墙上挂着的工作服,站起身拿下来,盖在我的身上。很快我迷迷糊糊睡着了。睡梦中不时被哥哥添煤的声音惊醒,然后又沉沉睡去。后来,“咚”的一声,把我吓醒了,我起身一看,是哥哥打瞌睡摔倒在地上。

哥哥揉揉头顶,回头对我说:“没事,哥哥打盹了,快睡吧!”

我说:“你的头磕破了!”

哥哥说:“没事,只是擦破点皮。”

我说:“你睡会儿!”

哥哥说:“还要看火呢,哥不能睡。”

我看了看炉火,看了看哥哥,就躺下来,不一会儿就又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迷糊中听到外面有人唱歌,我睁开眼睛。发现哥哥不在窑内,细细听是哥哥在唱。在我的印象中哥哥是不爱唱歌的,为什么大晚上的唱起歌来?哥哥的歌声,在寂静的夜晚异常清晰。他的声音很普通,就像寻常放羊娃在山坡上唱歌,但是他很卖力,他在用自己的全部力量唱歌。我有跟哥哥一起唱歌的冲动,但是忍住了,怕打扰他。我现在明白村人夜晚听到的歌声是怎么回事了,这位“仙人”就在眼前呀,想到这儿我都想笑了。哥哥唱了一会儿,回来时我已坐了起来。

他看着我,有点不好意思,说:“你醒了”,伸手挠了下头,接着说,“唱歌能让脑子清醒。”

我笑着点点头。

他在炉前又是一通忙碌,然后坐下拿起书本,对我说:“时间还早,你再睡会儿吧。”

我说:“睡不着了。”

哥哥看了看我,扭转头,又回头看着我。我感觉,他想对我说什么。过了几分钟,他看着我说:“家里只有我们俩了,你还小,一定要有决心,好好读书!”

哥哥的话分量很重,我咬着嘴唇,“嗯嗯”了两声。

接着我们两人一阵沉默。

窑内渐渐亮起来。望向隧道外,东方出现了亮亮的光,接着是红的光!我和哥哥一前一后走出隧道。太阳钻出头来,很快又露出整个笑脸。哥哥深深吸口气,我也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跟着哥哥又回到炉前,哥哥推了一车煤,添了一次煤。外面,砖机的隆隆声,工人的说话声,又响起来。

那位老伯伯走进来,看了下炉火,拍了拍哥哥的肩膀,微笑着说:“回去休息吧!”

我跟着哥哥往家走。

走了一段,我回头看了一眼,心思还在砖厂里,还在哥哥添煤的砖窑上,脑子里出现那些干活的叔叔阿姨哥哥们,还有那个燃烧着的大火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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