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鄢德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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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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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鼓佬”剃头

 

                                                


“气鼓佬”是我们农村老家的一名剃头匠,只记得他姓郭,却不知道他的大名。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时,剃头匠在生产队里也要算半个劳动力,只有在下雨的日子和冬季农闲时,才能批准他们外出给村民理发。那时候,我记得郭师傅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但由于长年累月挑着担子走村串户为乡亲们剃头,他的腰早已驼背,看上去就像个快六十岁的老人。在农村,人们相互之间的称谓没多大讲究,年纪大的老年人可以喊他这个绰号,年青人必须得尊称为“郭师傅”,小孩子看他那弯腰驼背的模样,则喊他一声“郭爷爷”,他也不作解释。除了是对他所从事的那个职业的尊敬,更是为他一手的“绝活”而赞叹。而当地的人们之所以给他起这样一个“浑名”(当地农村习惯将绰号称之为“浑名”),那是有渊源的:


据村民们回忆,有一年郭师傅在走村串户中,遇到了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当时那老爷子的头发长得如茅草一般长,估计是有几年没有剃头了。那个时代的老人剃头,大都是要剃光头的,郭师傅只得用推剪先将他头上的长发剪掉,再准备用剃须刀刮头上的短发。可等郭师傅的手摸到老爷子的头皮后,这才发现他的头皮是软绵绵的,而且头顶上的血管又是最为细密的,如果稍有不慎,锋利的递头刀要是掌握不好力度和“火候”,那绝对是要发生“流血事件”的。郭师傅看了这个老爷子的头,犹豫了好半天,还是不敢“下手”。心想,这可真的是个“刺猬的脑袋——不是好剃的头”啊!他对老爷子善意地说了个谎,说他的头皮很特殊,不好随便给他“动刀子”,准备过一些日子再给他剃。老人点了点头,也就稀里糊涂地答应说,那好,我就再等你一些时!心里却在想:我倒要看看你如何给我剃这个头。


原来,这个老爷子的头皮是罕见的软头皮,一般情况下是没法在他头顶上“动刀子”的。只有等他的头皮到了一定的“硬度”之后,方可用剃须刀在他头顶上刮。可据那老爷子的儿子介绍说,老爷子之所以头发长这么长,就是因为没有一个人敢剃他这个头,更不敢碰他的头皮,这才有几年了没有剃头的事情。郭师傅冥思苦想了一整夜,也没有想出一个什么办法,但却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个老爷子既然是这样一个特殊的头皮,之前也肯定有人给他剃过头的啊,不然,这几十年不剃头,那头发还不长到脚后跟上来啊?想到这里,郭师傅第二天一大早就又去了那老爷子的家里,想问问他以前是谁给他剃的头?


等郭师傅问那老爷子后,才知道先前给他剃头的人,也是一个老剃头匠,而那个老剃头匠在三年前已经去世了。这三年来,就没有一个人敢给他剃头,先开始,家人们还敢用推剪将他的头发剃短,可后来由于操作不好,经常将头皮弄出血来,就再没敢给他剪头发了,以至于他的头发才长得如“茅草”一般长,让别的剃头匠“望头兴叹”。至于先前的那个老剃头匠怎么给这位老爷子剃头的细节,他们都没有披露,也不知他是怎么样给老爷子剃的头。


剃头匠是中国民间的一个古老职业,手艺精湛,历史悠久。至今,民间还有许多关于剃头匠的歇后语,诸如“老和尚剃头——一扫光”、“皇帝剃光头——不要王法(发)”、 “刚学理发就碰上大胡子——难题(剃)”、“切菜刀剃头——太悬乎”等等。这些歇后语都比较容易理解,但有这么一句歇后语“剃头挑子——一头热”,接受起来却比较困难。这句歇后语,本意是指一件事情,只有一方愿意,一厢情愿,另一方不同意。可为什么要拿剃头挑子来做比喻呢?剃头挑子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原来,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农村几乎没有专门的理发店,人们该理发了,要么等到过大集,集上有出摊的剃头匠;要么等剃头匠进村,上门服务。而那个时候的剃头匠的“挑子”,一头挑的是冷板凳,另一头挑的是小炉灶,是用来烧热水的,而那热水,是用来给顾客刮脸、刮胡子用的。


郭师傅就是这样一位走村串户的剃头匠,他经常用短扁担挑着一副小挑子。那小挑子,一头装是红漆长方凳和烧火用的木炭,是凉的一头。凳腿间夹置三个抽屉:最上边一个是放钱的,钱是从凳面上开的小长方孔里塞进去的,第二、三个抽屉分别放置围布、刀、剪之类工具。与之相邻的是一个大点的木厢子,里面装的就是烧火用的木炭。而挑子的另一头,是热的,有一个简单的小炉灶,灶膛的木炭总是半明不灭地燃烧着,黑黢黢的铁桶里,微微地飘着热乎气,上面反扣着一个大沿黄铜盆,等顾客随到随理,然后就从哪个庄户人家的水缸里舀一瓢水放入锅中烧,等水热到一定温度时,顾客的头也就剃得差不多了。


那天,郭师傅回到家中后,想了半宿也没有想出个什么好办法来让那老爷子的头皮硬起来。直到有一天,他在村里看到两个五、六岁的小孩在路口打架,一个身体明显胖一点,而另一个明显要瘦许多。那身体瘦小的小孩明显不是那胖娃的对手。其实那个瘦小的小孩比那个胖小孩要大一岁多,但由于他的身体瘦小,加之力气也不够,几次都想把那胖男孩摔在地都没有成功,气得他脸上涨得通红,就连头顶上那处“气门”也被气得鼓了起来。


郭师傅见到那小男孩头顶上的“气门”鼓起来后,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个头皮软绵绵的老爷子的头皮,他心里便开始认真研究起来:既然小孩头顶上那块柔软的“气门”可以因气愤而被鼓起来,那么,老爷子的软头皮也一样也可以因此而“胀鼓”。至于用什么方法能让老爷子“气愤不已”呢?他想了许久,也没有想出个头绪来。


郭师傅正思忖着用什么方法可以让老爷子气愤时,突然从外面传来一阵争吵的声音。他出去一看,原来是两个邻居因为一件小事在“扯皮”,其中一个还是他的侄女。两人的争吵声越来越大,而且吵架也由一般的相互争执发展到互相谩骂。农村妇女大都是口舌比较“毒辣”的那种,基本上是想到什么骂什么,而且把过去一些陈芝麻乱谷子之类的事情也扯出来。这样的结果是,吵架的级别升级为“斗殴”,双方便从各自的家里拿出扫帚或棍子之类的“武器”,然后大干一场。至于她们的输赢,一般的男人是不会去理会这些事情的。因为她们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今天吵了,说不定明天就又笑呵呵地一起去上工的。


郭师傅从这两个妇女“吵架”中,马上意识到了这个方法应该可行,也不管他的侄女在这场“战斗”中是否能打赢,心想,反正她们迟早是要“和好”的,就索性不理她们,撒腿就跑,找那个老爷子的家人商量,看能不能想办法让他老人家的头皮硬起来。


那老爷子的儿子听了郭师傅的“馊主意”,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正好他的老婆从自家菜地里摘菜回来准备做晚饭,郭师傅便有了主意,想让她寻找机会“骂”公公,而且要骂得越难听越好。而更有趣的是,那老爷子的儿媳妇正好是在他们大队算得上是人人惧、人人恨的“狠角色”,骂人是她的“强项”。一般的村民骂人不过是亲娘祖奶奶的骂,没什么花样,旁观的人一劝就散了。而她骂人却完全不按这套路,她骂人却是真正的骂人不带个脏字,反倒是把人骂得狗血淋头、体无完肤。如果说有人看《三国演义》时,看到诸葛亮骂死王朗,就觉得过去的人心眼太小,神经过于脆弱,不经骂。但比起这个妇女骂人来,估计就后悔了。如果诸葛亮骂人的本事抵得上这婆娘的一半,怕不将曹魏的千军万马都骂得绝了种。因此,村里人个个惧怕她,当然,也包括她的老公公,而有时候,就连她的老公也认为,老天生下她来,就是要她骂人的,如果她不骂人,可真糟蹋人才了。


当郭师傅把他的用意告诉她后,原本还有些犹豫的她,听说是为了给公公剃头,也认为自己是办一件“好事”,也就勉强答应了。只是告诉郭师傅,这件事情得从长计议,不能操之过急。郭师傅就又问,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不会又要我等几年吧?这个“难剃的头”可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他只想早点把这个问题给解决掉。那妇人却笑而不答,只是对郭师傅说,让他留下来吃晚饭,稍后便会明白其中的奥秘。


晚上,等那妇人做好了晚餐后,已经是掌灯时分了。在农村早就有“夜饭夜饭,点灯吃饭”的风俗,郭师傅因为要想看看这妇人的“看家本领”,便就留下来吃了一顿晚饭。


席间,刚开始一家人还谈笑风生,那妇人一点也没有想要骂人的“症状”,既没有给老人脸色,嘴上也没有乱说话。可等大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婆婆不知为何突然提出她做的饭菜不合口味。先是觉得饭有些硬咬不动,然后又是说哪个菜有些咸。还一个劲地要教她如何做饭,怎样炒菜。那老爷子还以为是婆婆在挑她的“毛病”,就过来给儿媳妇来“打圆场”,那妇人给婆婆赔礼道歉后,就编了一首歌谣来骂她的婆婆:“推磨担,压磨担,推粑粑,做晚饭。爹爹吃了十三个,留五个给婆婆,婆婆吃了心里不好过,半夜里起来摸茶喝,门闩撞着后脑壳,哎哟哎哟疼不过,一不小心去奈河。深些挖,紧些埋,不让那好吃婆娘爬起来。”歌谣传到公公的耳朵里,不免说她几句,却也没有气得满脸充血,头皮发麻。可那妇人却变着花样,在一次哄自己儿子的时候,又编了一首歌谣:“三岁娃,穿红鞋,什么鞋,缎子鞋;什么缎,鸡蛋;什么鸡,雄鸡;什么雄,狗熊;什么狗,豺狗;什么豺,劈柴;什么劈,斧头劈;什么斧,豆腐;什么豆,黄豆;什么黄,蚂蟥;什么蚂,骒马;什么骒,一条蛇,是你亲爷。”不但骂她的公公是“豺狗”和“狗熊”,更可恨的是,那孩子的爷爷的属相是蛇,婆婆属狗,她要用“斧头劈”,把那个老爷子气得半死,就上前去与儿媳妇理论。那天,正好是那妇人叫郭师傅到家里来剃头,等了半天方才知道媳妇的本事果然不一般。见那妇人朝自己递了个脸色,便过来假意劝解道:“老爷子,不理她,不就是个妇道人家吗?让她骂几句也没有什么?”说罢,就从剃头担子里摸出工具,把老爷子按在板凳上,用最快的速度给他披上了围布,这才开始和那妇人一唱一合来“气”他。后来,又让他的儿子和老伴也加入了“讨伐”他的阵营来,更让他有些气恼,脸一下子就胀得通红,头皮也一下子硬了许多。


老爷子哪知道他们是在为帮他剃头作准备,除了一家人都与他“作对”之外,见一个剃头的也过来“帮腔”,还以为他们是在“合伙”欺负他,就更来气了,头皮顿时涨得气鼓气鼓的。郭师傅见状,手一摸那头皮,见到了可以下刀子的硬度,就抄起手中的剃头刀,刀起发落,三下五除二就把上周原本就剪短了的头发给刮掉了。


等大家见郭师傅已经将老爷子的头皮刮好后,大家这才都突然住了嘴不骂他了,结果他还不知怎么回事,急忙问:“你们怎么不骂了?”这时候,他的儿子就笑着对他说:“爸,你摸摸自己的头看看,有什么变化?”老爷子将手伸向头顶后,这才发现,他的头顶已经成了一个光溜溜的大光头,急忙问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时候给他剃的?大家就笑着说,就在我们刚才和你吵架的时候啊!老爷子这才恍然大悟,后来就给郭师傅起了“气鼓佬”这个绰号。


                                           二


过去在乡村里,人们习惯称理发为剃头,剃头人就叫剃头匠。但在清末民间的“九佬十八匠”中,剃头这个行当先前是被称之为“剃头佬”的,至于后来为什么“晋升”为“剃头匠”,估计还是与这个行当里有相当高的“技术含量”有关。


如果从行业的角度来字斟句酌的话,严格意义上“理发”和“剃头”还是有区别的。理发,顾名思义,就是对头发进行整理、梳理;而剃头,则是将头发剃光罢了。而理发与剃头的工具相比,也复杂得多,而剃头,一把剃刀足矣。真正让“理发”变成“剃头”且很长时间约定俗成这一行当的称谓,还是晚清政府推行的一种发式:男人的脑壳,以百会穴为界,前面的头发剃得精光,后头的头发蓄起,且还要把这蓄得老长的头发编成一根辫子。并且有“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严酷的法律罩着,谁敢不剃头?于是,理发便成了“剃头”。


其实,“理发”比起“剃头”来,历史要悠久得多。在我们华厦的传统文化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是不能轻易损毁的,更何况,这“剃头”一说,由于省了一个“发”字,也容易让人产生歧义,想来似乎也不吉利。所以,古人是不“剃头”,只“理发”的。在古代,不论男人和女人,都是要蓄发的。从幼年到少年,头发就散披着,等长长些后,就在头上梳束成一个鬟或两个丫鬟。而这两个“丫鬟”是不“编”只“扎”的发束,故也叫“总角”——“总”为繁体的“總”,本意是把散着的发丝归拢成一束。成语中的“总角之交”,即“从小就有的交情”。而古时候的女子到了十五岁后,头发还要用根簪子束起来,叫“及笄”;男子到了二十岁之后,头发也要挽起来,并戴上“冠”,被称之为“及冠”。至于后来人们要在男孩头顶上,留一束桃形或梳子形的头发不让剃掉,估计也是源于此礼俗吧。


而我在小时候,很是拒绝剃头匠给我剃那种“梳子”型的发式,其理由是,我是随父亲从外省到乡下来的,根本不是当地土生土长的乡下人,虽说当地有“入乡随俗”的俚语,但我却硬是不肯将自己的头发理成那个形状,因此,总是护着自己的头发,经常是好几个月不肯剃头。结果,我小时候,没少因此挨父亲的揍。


我认识郭师傅是在我十岁的那一年。此前,我因给生产队里放牛,用了三年时间,在牛背上把我哥哥小学五年级的所有书本全部读完,在小学五年级插班读了几个月后,校长就让我转校去读初中(那时候的小学是读五年,初中读三年,高中读两年)。郭师傅转到我家的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我想着自己马上要读初中了,便认为自己不再适合剪那个“桃子形”的“娃娃头”,就是死活不肯再剪,其理由当然也很充足:中学生要有个中学生的样子,不能再像以前的小学生,成天顶着个“红孩儿”似的娃娃头,那成何体统?我父亲和郭师傅仿佛也接受了我这个“观点”,最终还是同意不再给我剪娃娃头,改让我把头发蓄起来,等以后头发长长了之后,再来给我剪个标准的“学生头”。


虽然那天郭师傅没有正式给我剃头,但却仍然让我坐在凳子上,将我额头两边的“鬓角”用剃刀修整了一番,也算是为将来给我剪“学生头”,埋了个“伏笔”,打了点“基础”。然后,就挑着担子,在我家门前右下方的那棵千年古樟下,安营扎寨,摆好架势,迎接顾客。


我家院前那粗约有十来个人合抱的千年古樟,能盖罩住大半个院落的荫凉。一到夏天,别人家都是大太阳晒,只有我家是荫凉荫凉的。因此,从春天到夏天再到秋天,我家门前是从来没有断过人的,生产队里的人有99%的人都到过这里纳凉。另外,我家院子边还有一棵怪树,那是一棵腰围有一只木桶般大小的树,从后院护坡的石缝里钻出来,直指云天,腰杆笔直。那棵树的主干是黑褐色,有一块垒着一块的树皮翻起,似鱼的鳞片,感到非常奇怪而且还很好看。树叶是小片的,略呈椭圆稍带尖,粗看有点像苦楝树。而奇怪的是它的果,也是椭圆型略长,青色的果扳开一看,里面是满满的白色子粒儿,有一股奇臭。到了夏天,那果实的颜色转深,再扳开了就吓人,里面是挤满了的小蚊子,像一窝蚂蚁正在乱爬着呢。因为这棵怪树的怪果里长活蚊子,人人就都厌恶这棵树,又因不知其名,人们就都叫它做“蚊子树”。后来到家里纳凉的人多了,那蚊蝇又多,我爹就要砍倒臭蚊子树,家里人都赞同,也很高兴,惟独我却心疼得不行,还与爹闹了一次别扭,那树最终也没有砍成。


郭师傅在我家门口给我剃了头后,就将他的剃头担子移到我家那棵千年古樟下摆好,然后从担子里拿出两根铁条,一头烧结成把儿,另一头微张,全长一尺二寸左右。这是走村串户的流动理发师傅们使用的一种召唤顾客的工具,只见郭师傅左手拿着它,右手用一根五寸的大钉子,从两根铁条的缝隙中间向上挑,发出响亮的“嗡嗡”声响。这个声音我们当地人称之为“唤头”,它代替了剃头匠们常用叫卖声,形成一种特有的农村俚语。


他用工具敲了十几下后便停下来,转身从腰间解下一个旱烟袋,悠闲自在地抽起烟来。

等顾客来了之后,他便迅速收拾起烟袋,递过板凳招呼客人坐下,然后习惯性地甩开围布,慢悠悠地给来者围好。翻开扣在炉灶上的铜盆,舀两瓢热水,伸出手指头试一试温度,便按下剃头人的脑袋撩洗起来。头还没擦干,他手执剃刀,在炉灶边上挂着的、黝黑发亮的辟刀布上“噌噌”地来几下。再次按住剃头人的脑袋,只听得头顶“嚓嚓”几声响过,一簇簇湿漉漉的头发便应声撒落一地。头顶剃光了,开始刮脸、刮胡子,直到把躲藏在耳朵周围的一些散乱头发也刮干净为止。


虽然郭师傅的手艺高超,但面对小男孩时却也无可奈何。因为那个时候已经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而我们这些“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青少年,早已经不是解放前的小男孩,在破除“封建迷信”的思想的引导下,多数男孩子也都像我一样,嫌那像梳子形状的“娃娃头”不好看而“护头”。好在小孩头顶中间“脑门”的那块软皮,正好是要保留的头发,不会被理掉。但凡给小孩子剃那种头形,都是要在脑壳上动刀子的。就算剃头刀子再快,但小脑瓜皮却总是被剃的火辣辣的痛。于是就有小孩又哭又闹,这时候就需要家长积极配合,把孩子抓住,不让其乱动。否则,除了给光秃秃的脑袋上留下几道血印子,那剃头师傅的剃头挑子,都极有可能被踢翻。当然,那时候剃头匠们用的都是那一套老掉牙的工具,纵然有调皮的小孩哭吵时,在他们脑袋上留下几道血印子,但憨厚的乡亲们总是给予宽容和理解,毕竟给孩子理了发,解决了他们生活中的一大麻烦,总是感激不已,甚而念念不忘。


我们平时说一个人讲的故事或者写的文章太短,总会用到一句歇后语:“剃头的扁担——不长”,这也是有渊源的。之所以剃头匠的扁担不长,那是因为剃头的挑子一头挑着火炉,另一头挑着的板凳和木炭,两边的重量不对等,自然就没办法平衡,用短一点的扁担,有利于两手把持,也避免走起路来嗑碰,让另一头重的东西坠地。


后来,随着郭师傅到我们村里来的次数多了,便看中我们家这个大树底下的荫凉之处,也看中了我家门前的坡下那个晒谷坪,那里有一口水井,可以从中打水,只要到了我们村子里,就摆下他的小挑子,将那个用油漆桶做的小柴火炉子从担子中取下来,在炉子上放下那口烟熏火燎的铁砂锅,再在上面放个洋瓷脸盆,不慌不忙地从井中打上一些水放入盆中。然后,从挑担一头的竖杆上取下一条厚毛巾,一半搭在盆沿上,一半放入水中。然后,再取出他担子另一头那个上窄下宽的梯形凳子,那是个五面带装板,四格三抽屉,前面还带鋬能上锁,剃头的工具大都安放在这三个抽屉里,像推子、剃刀,剪子、梳子、胡刷、肥皂……等等。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东西,也是挂在竖杆上这一头的,那打磨剃刀的长约三四十厘米、宽约十厘米的一条磨刀布,布的两面被剃刀鐾的明光发亮,放下担子靠墙一竖,俨然就像将帅们的“令牌”,很是让人折服。


郭师傅每到一个村子时,大都将时间定在傍晚人们收工的时候,当然,也有在下雨天社员们不出工的时候。为了避雨,他通常会将他的挑担放在我家的屋檐下,但我就会让他把挑担放在堂屋里,以方便他好围着顾客从不同的角度剃头。而这一天,他的工作时间就会很长。因为郭师傅的人很憨直,手艺也很地道,所以远近村里让他剃头的人很多。遇着他有事走不到的村庄,男人们的头发再长也不到其他的地方去剃,急的老婆拿住笤帚满院子赶,可这些大老爷们还是非等到郭师傅来了才肯剃头。


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郭师傅照例又挑担出来给乡亲们剃头,从一个村子到下一个村子,再到另一个村子……,每月轮流一次,月月如此,年年如此。只要他一来,年龄大点的就叫他的绰号:气鼓佬,又来了。他就笑着答:来了,来了,我又来了!不一会,郭师傅就在村头一个地方“安营扎寨”,又敲响了他手中的“唤头”。没多久,村里的爷们就像过年,啥活也不干了,领着小的、搀着老的专门等着剃头,说是等剃头,其实也是想凑堆说说话,家长里短的在一块喷一会。另外也想从郭师傅那里听一些前村后庄的新鲜事,“气鼓佬”这时也会一边干活一边不紧不慢的将自己得到的新消息说给大伙听一听:像谁家的孩子当兵立功了、谁家的蔬菜卖了好多钱、谁家的山羊被偷了,甚至还有哪里的知青回城啦……


听到喜事,大伙一块乐一乐;听到伤心事,大伙又一起叹一叹。那阵势,“气鼓佬”俨然成了一个节目主持人,但又不影响他手中的活儿,十几分钟下来,毛巾一抖,一个头就剃好了。不需要刮脸的,洗洗头就算完事,需要刮脸的,拿热毛巾嘴上一捂,下巴上再用热毛巾一溻,剃刀在剃刀布上来回这么一鐾,只听“呲棱、呲棱……”几声响,再长的胡子眨眼间就给你嘟噜个精光。我小时候爱围着郭师傅的剃头挑子跑前跑后的玩耍,帮他抱抱柴火、从井里帮他打打水,为此也挨了大人不少打,因为一玩起来就会忘了上学,看着他剃完头给大人们掐筋、打眼、掏耳朵……大人们挤眉、弄眼、伸脖子……感觉很好玩也很好笑。


郭师傅剃头很少能收到现钱,大部分都是记账,等到乡亲们收了麦子或者收了玉米、谷子再算账,本来乡里乡亲剃头的价钱便宜得就再也不能便宜了,这么一欠账,一年到头来也赚不了几个钱。有一个周末不上学,我跟着他去了他的家,这才发现他没有老婆,而且他的房子在他们村子里头是最差的,半土半砖,孤零零的,显得很寒碜,也很无奈。


当时,也有很多好心的大婶大娘想给他说个知热知冷、烧水做饭的媳妇,但女方不是嫌他家里穷,就是嫌他剃头的名声不好听作罢了。后来有人再提起这事,郭师傅干脆就笑着连忙说:“算了算了,找我剃头还能凑合,找我吃喜糖,这辈子就甭想了!”手里的活儿依旧干的利索、漂亮。


可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情,却使郭师傅的生活彻底改变了。

那是一个冬天的下午,郭师傅在邻村剃头,看看天色已晚,边收拾剃头挑子准备回家。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唤他,郭师傅扭头一看,见是一位大嫂——这三里五村的男人郭师傅大都认识,可这女的郭师傅确实有点含糊。

“有啥事吗?大嫂!”郭师傅问道。

“俺想找你剃个头”大嫂回答说。

“你别拿我开玩笑了,我只会给男人剃头,可不会给女的剪发。”郭师傅笑笑说道,

“不是俺剃头,是俺当家的要剃头。”大嫂回答说。

“明天吧!今儿太晚了。”郭师傅说道。

“明天!明天可不行!明天他就要下葬了!”大嫂着急的说。

“啥!死人!”郭师傅吓了一跳:“死人我可不剃!我只给活人剃头,再说我们这一行也有讲究……也忌讳……”


“帮帮忙吧大兄弟!俺当家的是在解放战争中腿被炸没的,平时在家都是我给他剪剪头,他死前有个心愿:想光光鲜鲜穿上退伍时发的军装去见他那些牺牲多年的老战友,可是……”大嫂的声音有点哽咽了:“可是他的头发太长了,军帽根本戴不上,俺这才来求你……”大嫂低头用手揉捏着棉袄的下摆角,泪水嘀嗒、嘀嗒的落在了前襟上。


郭师傅此时全明白了——死者叫孟铁柱,是解放战争中的一名英雄,上午给人剃头时还听人说起过他的事。据当地群众说,孟铁柱不光是解放战争中的英雄,在抗日战争中也是英雄,只是当年他参加的国军的战斗。抗战胜利后,孟铁柱所在的部队与解放军打起了内战,他们的长官倒是认清了形势,将部队全部投诚改编成了解放军。原本孟铁柱在部队受伤退役后能够拿一大笔伤残补贴的,可不知为什么后来又说他曾经当过“国军”,然后就被莫明其妙地被转业回农村,拖着残疾的身体,在农村勤扒苦做辛苦了几十年。


“剃!去剃!现在就去剃!”郭师傅的眼睛湿润了……

从大嫂家里出来,夜已深沉——平时十几分钟的剃头活,郭师傅足足干了两个多小时。

他也弄不清楚是对死者的一种安慰还是对英雄的一种敬仰。反正从那时起,附近村里的智障伤残、孤寡老人都成了郭师傅免费上门剃头的对象。

再后来,经人撮合,铁柱大嫂也成了郭师傅的好帮手。


                                               


记得有天放学回家,天已经快黑了,而等郭师傅理发的社员还有很多人。这个时候,我那善良的母亲就会邀请他将工具收拾一下,留他在家吃一顿便饭。毕竟,郭师傅每个月左右才到村里来一次,一次就给村里的男人和小孩剃头十几个也很辛苦。等郭师傅吃完饭后,再让他“挑灯夜战”。而只有当他在我家吃饭的时候,我这才有机会从正面接触到他、了解他。或许是因为他在我家吃过几顿饭,再或者看到我父母的人缘好,一到晚上家门口来纳凉的社员总是挤得水泄不通,也便对我有这个爱问这问那的小男孩喜欢起来。到后来,我便向他打听了一些与剃头有关的趣事,也问一些他家里的一些情况。可能是郭师傅见我只是个小孩,也没有什么防备心理,有一天却向我娓娓而谈,讲起了他不一般的家世,真的是“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让我对他产生一种由衷的敬意。


原来,这郭师傅的家世可不简单,他爷爷的爷爷,也就是郭师傅的高祖郭泰祥,是常德城里有名的剃头匠。清同治十年(1871年),郭泰祥在十岁那年便开始投师学艺,尽得师父真传,加之他聪慧伶俐、刻苦钻研,而立之年便在常德城里小有名气。等到了他四十多岁的时候,他的剃头手艺日臻精湛,刀法娴熟,炉火纯青,已经成为常德城最有名的剃头匠了。


据说,昔时的剃须刀头匠的手艺好不好,先看他的磨刀石。如果他的磨刀石是两头翘中间凹,说明这剃头匠磨刀力度不匀、手艺差;反之如果磨刀石平整,说明师傅的基本功扎实,磨刀均匀,刀子自然也锋利无比。这郭师傅的剃头刀吹毛断发,特别是他操刀刮胡子那一手漂亮活儿,更令人拍手叫绝:伴着一双训练有素的手在头上轻柔地摩挲,在发间剌啦行走,不但没有一点疼痛的感觉,似乎可以让人领略到些许快感,感觉到一种心旷神怡的享受。而且就连满脸硬茬子的络腮胡顾客,都感到惬意非常,再加上郭泰祥每每在给客人剃头刮脸之后,还给人家来点“文活”和“武活”。这文活基本上就是盘盘头发,修修眉毛、掏掏耳屎;而武活则是捶捶肩窝,按摩腰眼,有提神醒脑、舒筋活胳的作用,那真叫人爽之又爽,舒坦不已。顾客们都知道,会“武活”的剃头匠,大都习了一些拳脚功夫,手上劲道不弱,而且会一些养身保健之道,腰身活乏,因此,一年四季他都是个大忙人,活路应接不暇,甚至连一些达官贵人绅士名流,都不惜屈尊放下架子,亲自登门光顾。


一天早上,郭泰祥刚刚卸掉铺板门,外面就涌进来四五个老顾客,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自觉地坐在板凳上等候。郭泰祥吩咐徒弟给他们一一端上茶水后,满脸堆笑地问:“今天哪位爷先来?”坐在板凳头起的赵老爷当仁不让地走过来,坐上了理发椅子。郭泰祥拿起白生生的围裙“啪啪”一抖,便搭在了赵老爷身上,刚要端起黄铜洗脸盆给他洗头润发,忽见赵老爷猛地跳起身离开座位,三两下子扯掉了身上的围裙,毕恭毕敬地站立一旁,其他几个坐在板凳上的顾客也“刷”地站起身,垂手而立。


郭泰祥奇怪地转过身,就见门口走进来两个陌生人。见郭师傅还是发愣,赵老爷就在他耳根边上小声说,来者是常德知府朱其懿朱大人,便嘱咐他好生伺候。赵老爷是常德城里有名的富商,知府的府衙他经常去,自然对知府大人很熟悉。见到知府大人也来剃头,岂敢还坐在理发的椅子上,自然是要毕恭毕敬立地在一旁等候的。


那朱知府进得门来,不等郭泰祥开口问候,就开门见山道:“郭师傅,今天我给你领来一位贵客。”接着,他介绍说,“这位是京城的一位王爷,公干到此,王爷听说郭师傅剃头手艺是本地一绝,特来见识一下,你可要小心给王爷伺候好了,本官有赏!”说完,又将室内其他人等全部喝退,让郭泰祥单独为王爷剃头。


郭泰祥一听说是王爷驾临,顿时心中一紧,这可不是一位好伺候的主儿,万一手头上有个闪失,砸了招牌封店铺是小事,弄不好连吃饭的家伙就得搬家!惊慌之余,郭泰祥连忙躬身抱拳,拱手施礼,将王爷扶上座位,并叫徒弟从里间房屋拿出一副新围裙,搭在王爷身上。等一切准备停当后,郭泰祥这才敢抬头正眼看王爷的尊容。


岂知他不看还好,这一看,又使郭泰祥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原来,这位王爷长得倒是相貌堂堂,浓眉大眼,只是他的那颗脑袋与常人不同,说圆不圆,说扁不扁,说光不光,说凹不凹,就像是河滩上的料礓石似的,反正不是一颗好剃的头。另外还有王爷右边的那只眼睛,让人看了也心惊胆战,眼珠子歪斜不正,黑的少白的多,嘴角还几乎被拉到了右耳朵上,半张脸不时地微微抖动,显然,这是一副面部中风留下来的后遗症。对于这样的顾客,郭泰祥也曾经遇到过一些,没少练过手,所以剃头的活路,对他来说并不算是什么难事,难就难在刮胡子这道工序上,要是一刀不慎,就会将人家的脸皮刮破。因此,干这种活时必须小心谨慎,方能万无一失。好在郭泰祥艺高人胆大,只见他凝神屏气,推、理、梳、剪,不消半袋烟工夫,就把王爷这一颗难剃的头,侍弄得有模有样。


接着,郭泰祥把一个干净的毛巾扔到热水中浸泡片刻,然后贴敷在王爷脸上,趁这当儿,他将剃刀在黑糊糊的荡刀布上“噌……”来回磨了十几下,揭开毛巾开始下刀刮脸。不料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郭泰祥的剃刀刀刃刚刚接触到王爷的脸皮,王爷却不由自主地猛一抖动,郭泰祥顿时惊得心慌意乱,手一哆嗦,竟刃走偏锋,生生在王爷的右耳朵后边割开了一个二指多长的大口子。只听王爷“啊”地一声惨叫,头一歪,就昏迷过去了。


这一下非同小可,不仅郭泰祥吓得面如土色,当即跪地频频叩头,就连常德知府朱其懿也吓得魂不附体,一个劲斥责郭泰祥:“你是怎么搞的,不想要脖子上的六斤四两啦!”此时的郭泰祥也被吓得迷糊了,竟然不知如何是好。还是他徒弟脑瓜机灵,连忙端来一盆加入细盐的清水,给王爷清洗伤口,哪知道越洗反而越不干净,鲜血越流越多,顷刻间洗脸盆中一片血红,王爷疼得像是杀猪一样嚎叫不已,朱其懿站在一旁急得直搓手。这工夫,郭泰祥有点清醒过来了,他急中生智,跑到灶火间里,伸手从锅底抠出一把黑糊糊的烟灰,按到王爷的伤口上。说也奇怪,这黑糊糊的锅底灰往王爷伤口上一按,倒真的很快就止住了流血,不过王爷还是疼得忍不住发出“唏唏溜溜”的呻吟声。


郭泰祥见王爷稍微好了些,便又“扑通”跪到他跟前,头磕得就像是捣蒜一般。好在这位王爷是个善良之辈,他挥了挥手,说:“算了,算了,你也不是故意的嘛,以后干活时小心一些就是了!”朱其懿见王爷没有怪罪郭泰祥的意思,便也卖了个顺水人情:“王爷大人大量,不追究你,你还不赶快谢谢王爷?”郭泰祥这才连声道谢,之后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又过了一会儿,王爷觉得不太疼了,就与赵大人一起走了。直到王爷走后两个时辰,郭泰祥还满身冷汗未干。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可是郭泰祥只要一掂起剃刀,仍然心有余悸,生怕再出现这样偏差,让自己的声誉毁于一旦,所以干活的时候就格外的细心。


转眼几天过去了。这天早上,郭泰祥的店铺刚刚开门,就见一个衙役打扮的人走进门来,对郭泰祥拱手一礼,然后说:“郭师傅,小人奉赵大人之命,请你去衙门一趟。”郭泰祥一听,心想不妙,定是王爷那事出麻烦了。心想,唉!是福跑不掉,是祸躲不过,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咱小小一介草民,此时只能听凭人家宰割了,再说祸事是自己闯出来的,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敢做敢当,去就去,大不了就是掉脑袋嘛,也不就是碗口大的疤子吗?


郭泰祥就随来人到了常德府衙门,却没有被送上公堂,而是被领到了客厅。他一进门,就见朱其懿满脸是笑地迎上前来,热情地拉着他坐下,说:“郭师傅,你可是为本官长脸啦,本官一定要好好地犒赏你。”郭泰祥莫名其妙,迷茫地看着赵大人,不敢接话茬。这时,只见客厅里头传出一个人的声音,说:“不但你要犒赏郭师傅,本王也要给予重赏!”随着话音,侧门处走出一个人来,郭泰祥一瞧,正是那王爷。心想,这下果真要玩完了,就连忙下跪叩头认罪:“请王爷息怒,是草民惹的祸,只要不连累我家人便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王爷原本以为他只是给自己请安而下跪,继而一听是请自己治罪,便笑着问他:“你先说说,你何罪之有?”

郭泰祥一听这话,心中更是恐慌,便伏在地上,不停地磕头:“草民给王爷剃头修面,不慎将王爷您的脸面所伤,请王爷治罪!”

王爷一听哈哈大笑,就对他说:“你且抬起头来看我!”

郭泰祥一听这话,心中更是万分恐慌,他哪还敢抬头,此时此刻真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便不停地磕头:“草民该死,请王爷治罪!草民该死,请王爷治罪!”


王爷见状,就朝朱其懿使了一个眼色,那知府大人就上前来,亲自将郭泰祥搀扶起来,对他说:“你莫要怕,好好看看王爷,我这还有重赏呢!”

郭泰祥这才抬起头来,想看看王爷耳朵后边的伤口怎么样了,哪知抬头一看,却把他惊了个目瞪口呆:王爷的右眼珠子不斜视了,嘴巴也不往右耳朵那边歪扭了,脸皮更不颤抖了,跟正常人一模一样!

这下子郭泰祥更傻眼了,难道前几天王爷是拿自己寻开心,故意装中风捉弄自己的?

王爷仿佛看透了他心思,哈哈笑着,口齿清晰地说:“郭师傅,别再猜疑什么了,我真的是中风两年多了,御医们都没有治好我这个后遗症,没想到被你这一刀给矫正过来了,你说我能不重重地犒赏你吗?”

郭泰祥老老实实地说:“王爷,草民根本不懂什么医术,没有治病的手段,这一刀确实是歪打正着,王爷您不治小人的罪就算福气了,哪敢要王爷的犒赏啊。”说着,又“扑通”一声给王爷跪下,又是作揖又是磕头。

王爷一边亲自上前扶起郭泰祥,一边就笑着说:“免礼,免礼!”


郭泰祥这才起身致谢后,仔细端详了一会王爷的面部,王爷的面部的确没有任何问题了,也就放下心来。就在衙役的引导下坐定,听朱其懿与王爷小声在一旁拉着家常。可听着听着就又感觉不对劲了,听他们那意思,是王爷要把自己弄到京城去给人治病,这可倒把郭泰祥给吓坏了。倒不是他胆小怕事,主要是怕自己一不小心出人命,那就毁了他一生的名誉。


等朱其懿与王爷在一起小声商议完后,便过来问他:“郭师傅,王爷很欣赏你,想让你去京城,你这几天就好好收拾一下家什,不日便由本府派人将你送到京城。”


郭泰祥一听,果真的是想让自己去京城,他哪敢真的去啊。他知道,自己这次失手惹祸又因祸得福,真的是瞎猫碰上了死老鼠,医术岂能是这样简单这么容易的?便再次跪拜在王爷面前:“王爷,草民万万不可进京,更不敢用此手艺给人治病。俗话说得好,三教九流,各干一行。我一个剃头匠,怎能做郎中的活计?这可万万使不得!上次给您刮脸因祸得福,实属万幸,若真的要草民去做郎中的活计,那些郎中去干什么?难道让他们去干我这剃头匠的活计?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行规。不是我们干的活儿,我们是干不得的,那可是要对祖师爷的不敬,是欺世灭祖的大罪,还请王爷海涵,恕草民实难从命!”


王爷与知府大人一听,也认为这郭泰祥说得在理,他不亢不卑,又把所有该说的话都说出来了。虽说王爷对他有违自己的意愿有所不满,但听他一番话后,却又无法怪罪他。这更让王爷对他产生一种好感,对他有些惋惜,但更多的是有些不舍。

朱其懿见状,就对王爷说:“王爷,这郭师傅人也老实,手艺又这么地道,您看是不是给他点什么赏赐呢?”


王爷亲手给郭泰祥封了五百两银子之后,又叫人拿出来一块长五尺宽三尺的木制匾额,手握狼毫,凝神敛气“刷……”写下了四个金色大字:“神刀一绝”。随后,又另在旁边题了一行小款,却是楹联一幅:“虽为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将发丝说成是“毫末”一点不为夸张,但这“顶上功夫”,却是双重意思,除了说明剃头是要在“顶上”动刀子外,更有夸张其手艺高超的成份在内。


郭泰祥伸头一瞧,吓了一大跳:落款竟是载沣。那可是摄政王,是当朝皇帝的生父啊!

郭泰祥接受了王爷和知府大人的赏银,抱上匾额回家之后,却没有敢将匾额挂到门楣之上,为什么?因为王爷亲赐的匾额,要是不往外挂,王爷就会怪罪自己。可自己万一将此匾额挂上之后,又会招来什么样的灾祸?那就不得而知了。


郭泰祥是个老实人,也没想通过巴结王爷和知府大人来给自己“撑门面”。再说,以他当时的手艺在常德城里,莫说混口饭吃,就算是养三、二个姨太太也都只是小菜一碟。可这郭泰祥却不这样认为,一来他认为这剃头匠的行业,原本是“三教九流”之辈,若在自家的店铺的门楣之上真的挂上了王爷题写的匾额,那可就是“屋檐上吹喇叭——名声在外了”。而世上许多事情就是“人怕出名猪怕壮”、“枪打出头鸟”。在他看来,这看病的事情还是要找郎中的,毕竟他自己不是郎中,如果不出事便罢,一旦出了什么事情,那可就麻烦了。自古以来有“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个剃头匠改行做郎中,岂不让人成为笑柄?被众人咒骂不说,光是那人们的口水,便可将他淹死。那个时候的剃头匠,是很看重自己的那份职业的,尽管当时属“三教九流”之辈,但剃头匠也有职业道德和职业素养。


于是,郭泰祥思前想后,在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后,决定自己离开这常德城,去外面避避风头。事有凑巧,就在郭泰祥左右为难的时候,他老家里托人捎来口信,说他哥哥中风了。于是,郭泰祥干脆将铺子关了门,躲到了乡下来,继续给乡亲们剃头。只是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给人治过“面瘫”之类的事情,在老家的小镇上安家落户。


                                          


我家的院子右边不足五十米处,还有一株高大的酸枣树,生产队里的小孩子们常常猫也似地窜到树上,藏进茂密的叶子当中不见了人影,只听得见声音。酸枣果熟变黄变软时酸里透甜,只不过果肉薄薄的一层不多也,稍含一下就只剩下了硬骨头一颗,啃之不动,弃之可惜,便只是久含品酸,酸甜绵长,可利咽生津。酸枣未熟时吃法倒是当地一绝的。青果以石捣裂去骨,塞进青辣椒一颗,一口下去是酸辛辣烈热,令你眼眯嘴张,满口生烟,刺激莫过,尤为怀孕妇女之爱物!每当酸枣成熟之后,只要见到郭师傅到我们村子里,我都会亲自爬到村上去,给他摘一捧送到他手上,在农村盛夏酷暑,此物能利咽生津,也算一件“宝物”了。


暑期放假后,我就又去给生产队放牛,那时候几乎天天缠着郭师傅,有时候,我把牛放到了他去其他村子的心经之路,然后就跟着他到下一个村子,看着他将剃头担子往村头的大树底下一放,然后等他有空就缠着他讲他们家里的故事。有时他有空,就会给我讲上一段,有时没空,他就让我等会,等他忙完了之后,便坐在板凳上,一边抽着他的旱烟袋,一边给我讲他的故事,拉开了他的话匣子:“其实,现在的年青人,几乎很少有人知道剃头这行里的门道,也很少有人知道剃头匠自古以来便是有专门官职的,一曰‘礼官',一曰‘髡(kun)刑官'。前者主责帝王公爵的发型仪表,后者则是断发为刑的刽子手。”


郭师傅告诉我,剃头削发有很多门道规矩,此行中的高手甚至能看面断脉,知人疾病生死。这点与寻阴阳定龙脉的地师何其相似?世间万物皆有其脉,山有山脉、水有水脉、地有地脉,而人也有奇经八脉。“脉”就是世间万物、人体精华之所在。但很少有人知道“脉”,其实是可以被劫走的。而“劫脉”又分为几类:对祖坟、对身体、对法身……甚至还有对人寿命的。那时候,我对这些带有封建色彩的东西不懂,只是感觉比较好奇,就听了他说了几句,等他说得我感到索然无味了之后,就吵着他讲别的故事。他也察觉可能对一个孩子说这些事情的确有些牵强,而我只对他先前说的那位曾爷爷的故事感兴趣,小孩子都是这样,但凡有好听的故事听到一半,是不肯“放手”的,就想知道后来是什么结局?


在我的一再催促下,郭师傅才将他曾爷爷的故事对我继续讲完:郭泰祥听说哥哥中风后,连忙回到老家,仔细一看哥哥左边已经半身不遂,但是面部的症状居然与王爷一模一样,眼珠乜斜,嘴巴吊歪,脸部肌肉不停地颤抖。郭泰祥犹豫再三,终于从身上掏出了刮胡子刀,按照当时割破王爷耳后的部位在哥哥耳后下了刀,流血后,他又用盐水将伤口清洗一遍,按上锅底灰,然后坐在一旁,静静地观察事态变化。第一天过了没见什么成效,第二天没见有什么反应,第三天早上,郭泰祥还没有起床,嫂子就在堂屋里咋咋呼呼地叫了起来:“二弟,你快来看,你哥哥他……”郭泰祥以为哥哥出现了什么不良反应,心里“咚……”地直敲鼓,跑到哥哥跟前一瞅,顿时一块石头落了地,原来哥哥扭曲的脸和歪斜的眼睛嘴巴,全部回归了原位,但瘫痪的半边身子却依然如故!尽管未能全部治愈,仅这面部成功的试验,就足以让郭泰祥惊喜不已!郭泰祥对于这样的治疗方法思来想去,说不上来是什么道理,于是决定耐心地等待机会,再做一次试验,如果再次成功,那么就可以大胆地用于实践,为病人解除痛苦了。说着说着,机会就又来了,郭泰祥的嫂子是属于农村那种心直口快的婆娘,她把小叔子治好丈夫面部中风的事情给宣扬了出去。这下可好,十里八村都晓得有这么一位“神刀一绝”的剃头匠,都慕名而来求他治病。郭泰祥一见这情形,哪还敢干那事?家里的哥哥他可以当试验品,可外面的街坊邻居,可不敢随便拿下来“练手”,再说,他又不是郎中,这万一出了个什么事,将他一报官,那他就只有“以死谢罪”了。想到这里,就悄悄地与哥哥打了个招呼,连嫂子都没有告知,连夜就将铺子关了门,躲到了现如今郭师傅住的这个乡下小山村来,继续给乡亲们剃头。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给人治过“面瘫”之类的事情。


我后来又问起郭师傅的父亲,他告诉我,他的父亲叫郭全和,小时候也是十分聪明,读书也很用功,听爷爷说,我父亲朗诵的千字文字正腔圆。只是后来因家境贫寒没有再读书,而是继承了爷爷的遗志学习理发,当了一名“剃头匠”。那时候的手艺人的技术一般是不传给外人的,一代传一代,只有儿子才能够接他的班。几年后,郭全和就能够独当一面,时常带着理发工具在十里八村为乡亲们剃头,凭借着一手剃头的好技术和一脸笑容好态度,迅速“俘获”了一群“老顾客”,好多老乡直言道,“就喜欢这小伙子剃的头,干净利落,技术好还不贵。”没多久,便在当地有了一些小名气。


有一次,当地保安团的保警队在村里大肆搜查“共匪”,恰巧就在这时,他们发现了郭全和挑着担子在街上东张西望,几个吆五喝六的国民党兵不由分说地就把他抓走了,硬说他是游击队员,说背上背子弹带的印子还在。郭全德听了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不停地向保警队解释:“……这不是子弹带印,是我绑脚布的印子,我就是一个普通老百姓,是一个剃头匠。”敌人把脚布印痕当成了弹带印痕,任凭郭全和如何解释也不信,就这样郭全和被硬生生带回了乡公所,并被当成重要对象进行了审讯逼供。什么老虎凳、辣椒水、夹指头等各种刑具都用上了,只为了让郭全和说出“共匪”同伙的下落。


“我真的是一个剃头匠,不信你们可以到附近的村子里查去,我今天是刚从田里挑稻草回来,准备去给人剃头,我真不认识什么共产党。”审讯中,不论敌人用何种手段,郭全和始终都没有随便牵扯任何人。“少跟大爷胡扯,你哥哥就是游击队的,还说不认识共产党!还不老实交代!”一名国民党兵拍着桌子凶狠地说道。


原来在审问期间,敌人已经摸清了郭全和的堂哥郭全有就是游击队员,希望从郭全和嘴里探听到更多游击队的消息,却没料到郭全和是一个“嘴硬”的人,愣是严刑逼供面前一句不漏。最后,还是乡里几个有钱人出来作保,这才将郭全和给放了出来。


等敌人将郭全和放出来后,他便真的去投奔堂兄,当了一名游击队员,后来就改编成了八路军,由于他经常挑着担子走村串户,力气也比较大,在战场上经常与日寇展开肉搏,表现英勇,很快成长为一名战斗英雄。而在战斗的间隙,他还经常给战士们理发,受到过八路军总部首长的通报嘉奖,在华中地区传为美谈。


等到了解放战争时期,因为郭全和对当地的情况比较熟悉,上级便让他离开部队外出执行侦查任务摸敌情。他原本就是个剃头匠,也不需要经过化装,挑起剃头担子便出发了。途中,在与另一名侦查员取得联络时,不曾想那名侦查员早已被敌特跟踪,但他丝毫没有察觉,硬是跟上来与郭全和进行接头,好在郭全和机智勇敢,巧妙地将其避开,这才没有让敌人“抓现行”。但敌人哪肯放过,硬是被指认为是共军的“探子”给抓走了。在敌人的监狱里,敌人对郭全和各种刑具都用上了,什么老虎凳、辣椒水、夹指头等,但郭全德是一个“嘴硬”的人,在严刑逼供面前一个字也没有吐露,最后,敌特抱着“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的思想,在郭全和被关押的第五天后,把他和另外一名前来接头的同志一起押往刑场枪杀了。那一年,郭全和不到四十岁,而那时候的郭师傅才十五岁。


从那天起,我才知道郭师傅名叫郭有才,是他父亲给取的名字。他很早就在父亲名下学习理发,而且学习也很认真,上手也很快,可能真的是与遗传有关吧,小时候,父亲还经常夸奖他。等到了他十岁那年,还想和父亲一道学习理发,可那时候的父亲已经参加了游击队,从此以后,他便没有见到过父亲,也只从父亲那里学到了个“半瓢手艺”。


末了,郭师傅告诉我,他所知道的这些,除了曾祖父是爷爷在他小时候给他讲的故事,关于父亲的事情,全是母亲在断断续续的哭泣中告诉他的。至于真伪,已无法考证。当年的父亲因为离开部队执行任务被敌人抓捕,后又被敌人秘密处决。这些情况部队无从知晓,最后便将其作为“失踪人员”进行处理,自然也就与“烈士”称号无缘。他的母亲找到部队“讨说法”,却又拿不出任何证据证明他父亲当年是被敌特杀害的。部队上的人说,当时的那场战斗,因为没有得到敌人的准确情报,结果以失败而告终。部队没有将其定性为“叛徒”,就已经是看在他以前立过功的面子上而“法外开恩”了。而他的母亲在解放后,被划分为地主成份后,则是一次批斗中被摔倒在地,把身上的骨头摔断了好几根,当时的医疗条件又不是很好,没过多久便病逝了。而当母亲去世后,就更没有人能够证明父亲的一生,那个时候的郭有才,也才只有二十多岁,正值青春年华,头顶上背着一个“狗崽子”的罪名,谁人能嫁给他?这也是为什么郭师傅一直独身的原因。除了自卑外,更多的是一种无可奈何。直到后来,经人撮合,铁柱大嫂才成为了郭师傅的好帮手、好媳妇。


后来,郭师傅也经常到我们村里来给社员们剃头,也照例是到我家这块“风水宝地”来,自然,我也是经常拉他到家里吃餐便饭,有时还能与我父亲喝上几杯,也讲一些关于他父亲抗战的事情,而我父亲也正好在抗战时期,在秘密战线上与日特战斗过,他们便谈得很投机,时不时有一些欢声笑语从席间传来。那个时候,我们小孩吃饭是不准上桌子的,只能先由母亲给我们夹好了菜后,端着饭碗坐在门边,边吃边听大人们讲着那些过去的事情……


再后来,我稍长大了一些,便时常在给生产队里出工时,看到郭师傅挑着稻草从田地里走过,那时的他赤着上身、系着脚布(擦汗用),有时也扛着竹竿,到自家的田地里去干活。


作为一名红色家属,郭有才爱憎分明,虽然他没有亲身参与革命运动,但从他对英雄的敬仰,对智障伤残、孤寡老人的关爱,值得我们敬仰和纪念。我们从他的个人行为和个人能力上,也能看出一个劳动人民的革命本色。


如今,不论是城市还是乡村,遍地的发廊、美容院,虽说理发的这一项技术得到了传承,但过去那些匠人们高超的技艺却并没有得到继承和发扬。“剃头匠”这一行当,可能终有一天会后继无人。但属于童年时剃头匠的故事,宛如一首舒缓、动听的老歌,让人流连忘返。今天我们重温昔日的旧情,讲述昨天的故事,只是,明天还会有多少人来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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