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的天气,就像正月里的孩子一样调皮,尽管她变换着各种花样不断地玩耍,但人们往往并不会去理她。
清晨,笼罩着天空浓雾般的灰色蒸汽慢慢散将开来,大地如披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不一会,太阳有如一个耀眼的圣龛,终于露出了它的笑脸,将它的光辉洒向地面。地面上雨后的积水刹那间也变成了金色的液体,水面上火焰般的赤色光线反射到房子的白墙上,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刹那间,天地之间到处都是金色的光芒,五光十色,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泥土的芳香。
上午九点左右,上湾里的严家传出一个声音来:“差不多到时候了,我们也该出发了吧?还有二个多小时的路程呢!”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这样子,挺着个大肚子能去吗?”一个男人的声音。
“那怎么行?人家专门叮嘱说要我们俩口子一块去的!”
男人拗不过女人,只好帮助她收拾了一下,就搀扶着她准备出门。
此时,太阳光像展开来的折扇一样从窗外穿射过来,照在室内陈设的那些简单的家具上,瞬间像是盖了一层网眼状的薄纱。而从窗外射进屋内的光影,迷迷蒙蒙的映在地上,形成一道耀眼的光芒。眼尖的人还能看见光线中,闪亮在空气中的尘埃,在屋里飘扬。
女人从里屋走到堂屋后,吩咐家里的两个“大人”——十四岁的单玉和十二岁的友玉说:“你们俩在家里把弟弟妹妹看好,照顾好爷爷,我们傍晚前后就回来了。”
女人的身边站着的孩子,除这二个稍大的之外,还有一个九岁的女儿。
一个四岁左右的小男孩儿从里屋跑出来,缠住女人问:“嬷妈,你和爸爸到哪里去?”
女人就告诉他说:“我和你爸有事出去一趟,你在家里听姐姐们的话。好吗?”
可小男孩却不依,吵着要跟着去:“不嘛,我要去,我也要去嘛!”
男人面带难色,他很想带儿子一起去,可看到自己的女人挺着个大肚子,就没有说什么。
九岁大的女孩把四岁的男孩拉进了偏屋,屋里正准备起床的爷爷,把扣了一半钮扣的棉衣掩在胸前,急忙从桌边的坛坛罐罐里抓了一些花生和糖果,往他口袋里装,就让他出去玩了。
随后,女人又对住在偏屋里的公公说:“爹,我们去吃酒席了,您老就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公公就说:“好,那你们就去吧!”转身对身边的儿子说:“洪,你要把莲照顾好啊,千万可别大意。天太冷,早点回来!”
和煦的阳光从高处的窗户里照临在女人的头上,仿佛一尊菩萨头顶着光环,辐射着她束紧在帽子底下乌黑的头发。乍暖的光芒里,微细的灰尘在她身边上下飞扬。她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拉着男人的手一起出门了。
门前的老榆树,被风刮得摇摇晃晃,枝丫枝丫的扫着屋檐,发出唰啦啦唰啦啦的响声。
天上,一对喜鹊不知是他们推门的声音给惊吓了还是原本就要出门,用力扑腾着身上的翅膀,朝远去飞。夫妻俩没有理会它们,有说有笑地走进了寒风中。走了大约一个半小时后,来到镇上的长途客车站,直奔目的地。
吃罢酒席,已经是下午二点多了,夫妻俩谢绝了客人的挽留,冒着寒冷的北风往家赶。同样是坐着长途客车,同样是一路的颠簸,好不容易回到了镇上时,就又到了快吃晚饭的时候了。
暮霭阵中,劳作了一天的太阳,懒洋洋地睁着充涨着血丝的倦眼,滑向遥远的地平线。山峦像个母亲,撩起大襟去奶远方归来的游子。
黄尘影里,男人搀扶着挺着大肚子的女人,艰难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因为一路上的颠簸,女人明显感觉到有些不舒服了,一路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比先前去时慢了许多。走着走着,天就渐渐的暗了下来,夫妻二人并没有因此而停下,想快点回家的心情和想法更加强烈了。
傍晚的风逐渐加大了,刮得呼呼作响,像是醉汉失去了理智一般,拿着粗大的扫帚横扫着矗立在小路两旁的树木,不断有树枝被扫成一截截细碎的短棍掉在地上。矗立在路边的电线杆上,电线被吹得左右摇晃,发出尖啸的叫声,听起来有些吓人。路面上有的农户家里的布幌被凛冽的寒风撕扯着,仿佛被挒断一般不停的摇晃。农民家墙上贴的宣传单,也弱不禁风的一张张地飘向了远方。地上的柴草碎叶飞舞着,时而被不断的狂风卷起;时而腾上高空不停的旋转;时而被推到院墙的旮旯沉默不动;时而又忽地飘扬到空中不知去向……
快到家的时候,天是彻底的黯了下来,天空中的乌云在不停地翻卷着。突然间,乌云深处仿佛出现了一条金黄色的巨龙,龙头朝东,龙尾却向南,像一条金黄色的祥龙。那龙是趴着的,仿佛要站起来一般。过了几秒钟,好像没有什么变化,再过了十几秒钟的功夫,那条龙却变化成了新的模样,仿佛要站起来一般。不一会,那金龙就高大起来了,龙头昂起,龙尾巴也伸长了,龙身子也拉长了,几条龙爪却不见了。夫妻俩正寻找着龙爪,那条龙的身子却又变得模糊了。
正在这时,那女人大叫一声:“哎哟!我的肚子好疼!”再看天上的那条金龙,箭一般地不知了去向。夫妻俩艰难地在大风中行走,好在没有多远就到家了,女人嘴里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肚子里的孩子说:“坚持,坚持,再坚持!挺住,挺住,再挺住!”
金龙疾飞而去的样子叫这夫妻俩胆颤心惊,而此时漆黑一般的乌云,仿佛要把它所有的重量统统朝地面上压下来,把路面切断,劈开,卷走。风刮得更凶更猛了,揭去了不知哪家屋顶上的茅草,从空中扬起又散落到地上。乡村里一些小树木也被连根拔起,刮得风车上的叶片都不翼而飞了。空中到处都是飞沙走石,地上满是尘土飞扬。
终于到家了!男人一边给女人扑打身上的灰尘,一边吩咐大女儿到厨房去烧一锅开水,自己将女人安顿在床上之后,就急急忙忙地去村里找接生婆,嘴里还一个劲地念着:“这还不到月份啊,难道是有早产的预兆?”男人嘴里虽然念叨着,但脚下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
一道蓝色的耀眼的闪电划过天空,不一会“轰——克嚓嚓”的一声巨雷随之轰响,震得人心收紧,大地动摇。真的是“春雷一声震天响”啊!沉闷的雷声越来越大,似乎要冲出浓云的束缚,撕碎云层,解脱出来。去找接生婆的男人,不由得一路小跑起来。
沉重的雷声,不断在田野上滚动着。金色的、凶恶的、细瘦而美丽的电火,在浓密的黑云里不断地活动着,疯狂地闪灼着,那是一种轻微而神秘的声音在大地上运动。突然,又一个大雷在田地的顶空爆炸,人们好像是感到有什么巨大的建筑突然倾倒了一般震撼。男人加快了脚下下的步子,迈开大步拼力向前跑。
此时,天上下起了阴冷的细雨。起初,它轻轻地像敲打乐器一般,很有节奏般敲地打着这个小村庄:苍茫的屋顶,远远近近,一张张地柔响着,像一把古老的琴,拉出那细细密密的节奏。单调里又有一种委婉与亲切,滴滴点点滴滴,似真似幻。可是,没多一会儿,粗大的雨点,狂暴地撒落在屋顶上,密沉沉的散落着雨线,仿佛天就要塌下来一般。风继续狂吼着,且带着呼啸的声音。雨渐渐地又大了起来,随后越下越大。好在男人终于赶到了接生婆的家里,可那接生婆看到眼前的大雨不想出门,但经过男人的百般央求后,终于还是答应下来,从门后的一个角落里拿下出了一把油伞,在男人的搀扶下,走进了风雨之中。
男人撑着一把雨伞,把接生婆的头顶盖住,自己则任由大雨往身上淋,几乎是半拖着那接生婆在大雨中前行。不一会儿,雷鸣电闪,狂风骤雨,仿佛要吞没整个宇宙。
屋内,女人的惨叫声一阵紧接着一阵,声音渐渐减弱。好半天,屋内才传出婴儿的啼哭声。接生婆还在屋子里紧张地忙碌着,在屋里帮忙的邻居婆婆急忙从里屋跑出来,高兴地对坐在堂屋里听“动静”的老太爷道:“哎呀,终于生了!老头子,又是个带‘把儿’的呢!”
此时,时间定格在公元一九六四年二月十六日,农历正月初四酉时,这一年是龙年。严富春就在这个江汉平原的农家小院里诞生了。
不知是严富春的出生给这个春天带来了天气变化,还是这春天里的天气本来就非常地反常,外面的狂风骤雨不知何时小了起来。风虽然刮得小了些,但雨还是淅淅沥沥地下着。下到半夜,气温陡然下降,刚才还是飘着的细雨,一会儿就变成了冻雨。转钟之后,纷纷扬扬的冻雨又转变成了一团团美丽的雪花,冷风与雪花交织编汇成了一个阴沉的天气,让人有些敬畏。
午夜二点的时候,风依然刮得很紧,雪片像扯破了的棉絮一样在空中飞舞,没有目的地四处乱飞,像极了飞在天上的一片片鹅毛。这漫天飘着的鹅毛大雪,像蝴蝶似地扑向窗玻璃,在玻璃上撞了一下,又翩翩地飞向一旁。玉蝶儿一样的雪花,在这新春的夜晚里飘落,不一会儿就白了房舍鳞鳞的瓦片,白了条条村巷,也白了一个个庄户人家的小院儿。
凌晨五点的时候,大风雪停下来了,虽然天还没有大亮,但夜并不黑。天上无数的星星在灰蓝的天空中闪烁,地上满地的白雪在清风中流放光明。拂晓时分,大约是清晨六点钟左右的光景,几颗赤裸的星星可怜巴巴的抖动着,几乎能听得见它们的牙齿冷得打颤的声响。
而此时的男人也因为照顾女人累着了,趴在床边睡着了。他的身后,是一个燃烧着的大树兜,那是年前男人挖回来专门给家人取暖的。床上的女人则睁着眼睛,看着身边的男人和熟睡在怀抱里的小婴儿,生产后的她已经精疲力尽,此时急需要补充营养和能量。她叫醒了身边的男人,让他去给自己做点吃的。男人不知要做些什么,就问女人想吃什么?女人只好说,就煮几个荷包蛋吧。虽说刚过了困难时期,但家里依然是没有什么好吃的,一家八口人,又没有几个劳动力,没有几个工分,每年分不了多少粮食,每到过年的正月后,家里就会断炊。好在现在还是正月里,家里多少还有一些鱼肉虾之类的东西。鸡蛋那是自然有的,男人便来到厨房,生火做饭,可他从没有做过饭,居然不知道如何做,便问道:“是先放油还是先放盐?”女人一听这话,知道指望不了他,便把熟睡中的婴儿交给男人抱着,强撑着虚弱的身子,慢慢起身,自己给自己做点吃的。而男人则看着手里的婴儿,嘴里不由得嘀咕起来:这么小,能养得活吗?你若把他养活了,那真是奇迹。女人便接过了话题道:“我要是把他养活了,怎么说?”男人在一边小专用嘀咕道:“你若真把这小家伙养活了,那他不是个妖怪就是个怪才!”女人撇了一嘴男人道:“你才是个娇怪!”
天大亮之后,天就放晴了,雪后的天空像海一般蔚蓝。严家堂院的天井旁铺满了积雪,中间一段垫高的方形石板过道在大雪的洗礼中依然显得那么庄重。过道两旁的几盆梅花,枝儿积满了雪,变成了白色,宛如玉树一样的美丽。窗玻璃上盘结着白色的细碎冰纹,恣肆地展现着它的存在。而悬挂在屋檐瓦沟下的冰凌,则闪着冰冷的亮光。房坡上的雪经太阳一照,暗暗融化,虽然房檐还不见滴水,但垂挂下来冰凌条却仍然闪着光亮。倘若你每隔一会儿仔细瞧瞧,就看见那些冰凌条在慢慢加长,增大,闪着银光,像极了小男孩撒尿的玩意。两只喜鹊站在门前竹篱上啾啾叫着,像是在给路过这里的所有人在报喜:“生了,生了!”而另一只喜鹊的声音则明显有些不同,那是一种兴奋之后的再兴奋,人们听了好半天猜想其中的大致意思可能是:“男孩、男孩!”
严家屋前老榆树上,挂满了素花玉串,闪闪银做的模样儿。乍望去,真如一位秀美的王子,灵秀怡人。
上午九点钟左右,贺喜的人们陆续来了,一阵阵震聋入耳的鞭炮声,不时在严家的屋前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