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也真是怪,有书读的时候不珍惜,没有书读的时候,又想书读。可能是出于一种条件反射吧,听到孩子读书声,已经辍学了几个月的严富春,就会有事无事往生产队的小学里跑。
严富春到底是上了几天初中的人,看习惯了中学里宽敞明亮的教室,就对曾经读过五年级半个学期的“母校”就有点“瞧不上眼”,甚直特别剌眼:教室是几间很破旧的土坯、砖头混合垒的房子,窗户没有玻璃,室内光线很差。所谓课桌就是一种用水泥做的板子,底下用砖头支撑着;没有板凳,学生都要自己从家里带小板凳。学校里连粉笔都经常断货,有时都要从地上捡土坷拉、墙上扒下来的石灰当粉笔。严富春曾经不止十次地在这些和他年龄差不多大的孩子们面前“吹牛”说,中学如何如何的好,如何如何的漂亮,如何如何地适合读书。总之,把他们学校夸得是比什么都好。接着又把这破学校说得“一文不值”:“看看,你们的学校,这也配得上叫学校?教室没有窗户,屋里没有桌子,桌子没有板凳,连粉笔都没有,这算哪门子的学校嘛!”再者,他对学生们上课可以不穿上衣也感到不可思议。
继而他又发现,农村的教学质量确是太差。原先教过他的李老师,文化程度可能只是个初中毕业生,在学校里语文、算术都是一个人教的。因为她不懂严富春说的“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早被严富春瞧不起了,可她还在这里教学生。严富春就想,一个连“之乎者也”都搞不清楚的人,居然也来当老师,这不是误人子弟吗?好在当时他们上课也很轻松,也没有什么家庭作业,每天下课后就跑出去玩。因为严富春已经上过初中,再加之他天生聪明,认为教他们这些三四年级甚至五年级的课程根本不在话下。最关键的是,前几天沈红玉对他说的那一番话起了很大的作用。于是,严富春就找了一个废弃了的破庙当“教室”,又砍了两个大树桠固定在屋内,将庙里原来的大门放上去,又把几家漆了棺材后剩下的黑油漆要过来,将那门板漆成黑色,权当了一块“黑板”。然后,再把这一群孩子们召集起来,煞有介事地教起了这些比他小二三岁,也有比他大二三岁的孩子们。先开始可没有学生到他的教室去听他“讲课”,可奈何严富春会捉蛇啊。他一大清早就捉了一条蛇,在学生去学校的必经之路上堵着,连吓唬带威胁地把学生娃儿们“哄”到了他的“教室”里。只是没想到,严富春教他们时是那种“速成班”,即学校老师要用一天才教完的课程,他半天就教完了,之后就观看键盘着这些娃儿们跑到树上逮知了,或者收集知了蜕下的皮到公社去卖(注:知了的皮可以做药材),一篮子大概可以卖一元五毛钱,钱到手以后,就去买点糖吃,或者买一副扑克牌,几个甚至十几个孩子打一副扑克。
一天,严富春正带着他的“学生”们玩游戏,几个小家伙为谁先谁后吵得不可开交,严富春便给他们编出了一首歌谣:“点兵点将,点谁是谁。点子点菠箩,洋船拖海螺,金波银波,毛兰百波,将军跑马,回到一尺。”当最后一字落到谁身上时,谁就为先。给他们解了围,大伙既高兴,又快乐,玩得更欢畅了。
生产队里有条修建于“大跃进”时期的人工河叫“大公河”,也就是“大公无私”的意思。到了七十年代中期,大公河两边的树都已成材,非常茂密。每年春天清晨,树林里布谷鸟“咕咕”地叫着,非常好听。课余的时候,严富春就带这些小孩子到“大公河”里玩,特别是夏天偶尔有水的时候,他们就和过盛大节日一样,成群结队到河里洗澡,由严富春教他们游泳。有时,他们也在长满青草的大堤上挖甜草根吃。河上每隔几里路就有一座桥,桥下的水是比较深的。大公河水少,只有桥下才有水坑,那里就成了他们小孩子们的大本营,孩子们一“下课”就往那里跑。
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些小孩子居然每天穿着干净整洁的衣裳到严富春的这个“学校”里来“上课”,而不是到大队里的学校去上课。直到后来到学校上课的孩子越来越少了,而严富春这里却“挤”不下的时候,校长这才发现,以为是学生们在“逃课”,正好那天有个学生家长到大队部来“打米”(机器碾米),就找家长问情况。家长就说,我儿子这些时可乖了,天刚亮就催促他妈做早饭,然后就背着书包去上学,晚上六七点才回来,哪里会逃课?家长哪里肯信?便随着校长去了教室一看,当时就傻了眼,班上哪有他儿子的影子?
校长就又找到了其他几个没来上学的孩子家长,他们也都和这位家长说的差不多。有的家长还说,自己的孩子现在上学还 “去得很早,回得很晚”呢!校长这一下可急了,这是他从教以来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心想,这要是出了什么事,那还了得?有家长就问,这样的事情发生多长时间了?校长大致算了一下,就说有差不多十多天了,现在学校里每天有三四十个学生没能来上学了。家长们就不相信,说你校长开什么玩笑啊?这么多学生不去上课,他们去那么早做什么?等听完校长说,他现在正在找这些孩子们时,这下家长们才庙里起火——慌了神,纷纷跑到各处去寻孩子。
要不是严富春让孩子们在朗读课文,校长和家长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一个废弃了的破庙当“教室”,一群孩子们个个笔直地坐在小板凳上,煞有介事地听一个和他们这些大不了多少的孩子在“讲课”呢!这间不大的“教室”里也有黑板——把一块门板横放在庙堂的台上,“黑板”的下面码了几层红砖,“老师”站在垫了红砖的“讲台”上,正好可以够得上在“黑板”上面写字。校长朝“黑板”一看,只见上面写的居然是一道小学五年级算术的应用题,用了二种方法在计算,其中一种是验算。
要不是校长亲眼所见,他真不会相信,这世界上还真有“小孩子教小孩子”读书的。因为在他的眼里,严富春只是一个和他们这些孩子一样大的孩子而已,当年只有十四岁。
当然,严富春是第一个发现有人“闯”进他们“教室”里的!
当学生们发现了校长和各自的父母后(有的来的是父亲,也有的是母亲),令人吃惊的是,他们并没有惊慌,而是坐在原地不动,好像是等待“老师”喊了“下课”之后才能动弹。于是,严富春也就装着很“绅士”般地喊了一声:“下课!”班上有一个小名叫“华子”的男生,被严富春选为“班长”,于是,他就站起来大声喊道:“起立,老师好!”严富春就向他们道一声“同学们好!”然后才让他们离开座位。许多家长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惹得他们纷纷大笑不止。因为他们知道,在他们大队里的小学里,是没有学生对老师讲这些“礼貌”的。严富春教他们这一些,全都是他从中学里“活学活用”来的。
校长见严富春“抢”了他的“饭碗”也不生气,先让家长们把各自的孩子领回去,并吩咐家长们“明天让孩子们到学校去上课”之类的话后,就让严富春在庙堂门前坐下,仔细地问起了他“教书”的情况。
说实话,严富春刚开始不准备回答校长任何问题的,可校长一句:“你是不是很想当老师?当老师的感觉好不好?”却把严富春的话匣子给打开了。
严富春望着校长点了点头后,指着他写在“黑板”上的这道题,得意洋洋地说:“我知道怎样当老师了!你看,这道题,如果从表面上看,是不能够这么解题的,但你如果从另一方面看,它却又可以那样理解。所以,我昨晚上研究了半晚,终于想出了这道题!”
校长没有批评严富春辍学,也没有问起他为什么辍学,校长只是和他交谈一些“教学”的“心得体会”。一谈起如何教书,严富春就滔滔不绝起来,从如何“备课”说起,谈到如何注重观察学生的“心理活动”,从如何培养学生的积极性入手,谈怎样为孩子营造一个轻松愉快的学习环境。末了还对校长说:“这是我的亲身体会。”
校长不愧是当了多年老师的人,任何时候都在为学生着想。其实校长也知道严富春辍学在家的情况,他在肯定了严富春的“成绩”之后,突然把话锋一转对严富春说:“要想当好老师,首先要自已学好知识文化,这样才有资格和资本去当老师啊,你说对不对?”
其实,严富春从校长找他谈话一开始,他就发现,他肯定会让他“带”进去,带进他事先给自己设下的“圈套”中去。但此时的严富春,也意识到,他还只是一个孩子,还真的需要去读书。就在严富春正准备如何思考回答他时,校长拉着他的手道:“我们俩个打个赌好不好?”
严富春今年才十四岁,天生好奇,一听说要打赌,忙问赌什么?
校长就说:“我敢打赌,你绝对是一个当老师的好材料!这样,我们来做一个约定好不好?等你高中毕业了,我就把我这个校长的位置让给你!怎么样?我说话算数,一言为定!”
说实在的,严富春到现在还佩服他的这位只教了他半个学期的校长!校长没有直截了当地劝他再去读书,也没有转弯抹角地要他去上学,而是通过与他“打赌”的方式,让他的思想一下子“开阔”起来,因为校长只是想让严富春知道一个简单不能再简单的道理:“要想当校长,没有本事是不行的!”
他们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毕竟“校长”这个位置,对严富春来说还是很有“诱惑”的!因为他知道,小学校长好歹也是一个“官”呢!
不过,后来严富春还是没有当成“校长”,因为他后来随父母进了大城市,再没有回到农村老家。但严富春却时常想起在农村老家生活的那段日子,应当算是他一生中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时期了。他永远忘不了和小伙伴们玩捉迷藏时的奔跑与笑声,忘不了那湛蓝的天和雪白的云,忘不了和伙伴们一起到树上逮知了烧着吃,忘不了自己当“老师”的情景。
严富春从他的“学校”回到家里,就对母亲说:“妈,我要读书!”
见到严富春主动要求读书,母亲高兴得不得了:“好儿子,想通了?是怎样想通的?”
严富春就把校长与自己“打赌”的事说了,但他没有说自己偷偷“教书”的事。母亲刚开始不相信,心想:校长无缘无故跟你打什么赌啊?正说着话,却见校长和严富春的父亲笑眯眯地走了进来。严富春怕校长在他爸爸面前告他的“黑状”,吓得一溜烟地逃走了。严富春的父亲喊了他几声要他回来什么的,严富春只装着没有听到似的,没命地跑,生怕他赶上来打自己,唯恐跑得慢了,哪敢回头?
等严富春玩到晚上快要点灯的时候了,人也饿了,又想回去,又怕父亲打他,正当他左右为难之时,严富春的父母就打发富春的哥哥和弟弟到处找他。严富春听到哥哥叫他,忙问校长在我们家都说了一些什么?哥哥就告诉他说,校长在家夸你有本事呢,还说你是块读书的好“材料”,要爹不要“可惜”了你。
严富春还是不大肯相信,怕他哄自己回去挨打,就问比他小四岁的弟弟富贵说,哥哥讲的是不是真的。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弟弟富贵不知道严富春“教书”的事,严富春一开始就没有想让他知道,要是他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岂不坏了自己的“大事”?严富春就问弟弟富贵说:“你给哥哥说说,是怎么回事,要说实话,要不然你不听话时我就打你!”
弟弟富贵被严富春打过一次,他是被严富春打怕了的,如今还记忆犹新:一天晚上,严富春和富贵一块去捉鳝鱼,刚开始去的时候,富贵拎的是空篓子,农村的水田有许多水沟,去时过沟轻而易举地就过去了,可等晚上回来时,鱼篓里装满了鳝鱼,差不多有近十斤了,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能有多大的力气?因此在往回走的途中,过一条水沟时,不小心摔了一跤,那鱼篓又没有封口,人跌在水沟里,鳝鱼就全跑了。那可是严富春半个夜晚的心血啊,他能不打他吗?结果,富贵就哭着跑了回去,最后在自家大门背后写下了一首曹植的“七步诗”: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今天听哥哥说又要打他,富贵当然有些害怕,自然不敢说假话,就讨好哥哥说:“我说实话有奖励吗?”当听说哥哥给他做一个漂亮的弹弓后高兴地说:“我看见妈给你煮鸡蛋了!”
其实,富春的弟弟富贵肯讲实话给他听,除了小孩子不会说谎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有一次,不知是什么原因,富贵惹了母亲生气,母亲打了他一顿,他伤心地哭了好半天。姐姐见他哭得伤心,就有意打趣他说:“富贵,你知道妈妈为何打你吗?你不是她亲生的,你的妈还在滨江呢!你是后来妈妈把你捡回来的。”富贵信以为真,吵着一定要回滨江找他的“亲妈”,硬是赌气躲藏在蚊帐后面不出来。一家人都看着他怄气觉得很好玩,只有富春感到这样“作弄”弟弟不好玩,就来到弟弟面前问弟弟:“你说你不是妈亲生的,你有何依据?”
“妈打我,她以前从不打我的。”弟弟富贵答道。
“那妈为什么打你呢?”富春开导弟弟说。
“因为我把家里的油瓶打碎了。”富贵不好意思地回答。
“那是家里要吃一个月的油啊,你把它打碎了,妈能不打你吗?莫说是你,要是我早就被爸爸打断了腿。我们小时候,谁没有被父母打过?”富春安慰弟弟道。
富春见弟弟不吱声,就又问他道:“你说哥哥是不是妈生的?”
“是的,你们都是妈亲生的,只有我不是的。”富贵固执地回答。
“你也不动动脑子想一想,我们都是妈亲生的,你怎么不是呢?要说谁不是我妈亲生的,只有我们的大姐才是,她是我爸前面的一个女的生的,因为难产死了,后来爸爸才娶了妈,也才有了我们。”严富春对弟弟说。
“真的?”严富贵不相信地问道。
“是真的,你不相信可以下来问爸爸和妈妈!”
富贵这才从蚊帐后面出来,真的就去问妈妈是不是真的?得到证实,富贵终于笑着端起碗来吃起饭来。
一听弟弟说妈煮了鸡蛋,严富春就知道是好事。果然,当严富春跑回家的时候,发现校长已经在他们家里开始和爹喝起了酒,看见富春一身汗一身泥地跑回来,妈就给他倒水洗手,然后从锅里端出一碗饭来,对富春说:“就在这里吃,里面给你打了二个鸡蛋。”
其实严富春知道,妈给他们三个儿子碗里每人一个鸡蛋,只是怕“大鱼欺小鱼”,让哥哥把他的抢过去罢了!
第二天,严富春的父亲就帮他联系学校。父亲找到白蚌口中学的领导,人家不但死活不肯再收他这个顽劣的学生,还让他父亲挨了一顿抢白。后来,严富春的父亲想起严富春有个表姐在县三中读书,就通过亲戚找到了她们班上的一位姓陈的老师,给人家送礼送钱,可能是严富春老实巴交的表姐在老师心目中的形象很好,所以陈老师才答应帮忙。但在严富春的父亲临走时,又说,光老师同意接收还不能算数的,得要校长点头同意才行。不过,他又说了个“活话”,说可以帮忙在校长面前说说好话,活动活动。严富春的父亲自然是千恩万谢!
几天以后,严富春就到了县三中读书,被分到了文科班——十六班。刚去时因为以前基础也不好,又辍学半年多,成绩并不怎么好。严富春的班主任叫彭斯文,是个五十来岁的矮小的中年女人,很严厉。一开始彭老师对严富春并不怎么看好,因为一个被白蚌口中学这个重点中学踢出来,到三中这个一般学校就读的学生,往往不是劣迹斑斑,就是成绩特别差。因此,当严富春来到十六班的最初几个月里,都是坐在最后一排。因为曾经被石灰灼过眼睛,那时严富春的眼睛已经很近视了,坐在最后一排根本看不清老师黑板上的字,经常跑到前面蹲在地上抄笔记。
已经鼓起勇气要好好学习的严富春,此时非常珍惜这个学习机会,异常刻苦。每天“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课堂书”,每天早晨六点起床看书,晚上十二点准时睡觉,甚至用功到了连课间十分钟都不出去的地步。由于长期坐着苦读,屁股上都长了疮,有一段时间上课都得站着听讲。严富春的母亲心疼他,给严富春用海绵缝了个小垫子带着上课。
严富春终于明白,读书所用的辛苦,远比在农村做劳动要多得多。严富春刚到十六班时在班上排名是很靠后的,暑假里进行的摸底考试成绩比第一名少了一百多分。当时彭老师让每一个学生订下一段目标计划,严富春就把自己定到全班前三名去。
其实,严富春那样订计划不是痴心妄想,而是分析了几个成绩好的学生的优势劣势之后做出的。当时严富春班上第一名学生是学英语的,外语成绩严富春是自然没有可比性的。但是他们的其他功课好也有很大主观色彩:语文好是因为作文分数高,政治好是因为论述题分数高。而其他几门,历史、地理、数学,都比自己强不了多少。因此富春就把第一名当参照物,自然引起了学生们的嘲笑,觉得他这个人是在说大话,直到考高中时他们才相信了富春当时的分析是正确的。
到了那年期中考试,严富春的名次一下子就进了前十名。彭老师是个很惜才的人,见到严富春几个月长进这么大,顿时对他刮目相看,就把他从最后一排调整到了第二排。严富春现在回想起来,觉得那时的老师真是敬业。彭老师当时已经五十多岁了,脊柱严重弯曲,背上还有一个大锅似的罗锅,每天早晨六点多就骑个自行车到学校,晚上十点多才回家。那时她见严富春下课也不活动一下,就走到严富春面前对他说:“功也是要用的,但下课后还是要活动一下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