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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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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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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黑的夜空开始变淡,朝阳在远方撕开了一个口子,霞光渐渐照射大地,鸡舍里传出了叽叽咕咕的声音,沉睡一夜的鸡们迎来又一次日出,即将开始一个热烈的白天。

我小时候一直生活在农村,后来虽然沾上了城市的气息,记忆中那些只有农村才有的体验从未褪色,反而越发鲜明。

农村家家养动物,猫狗都常见,我家略有不同,养的鸡最多,几乎算是一个小小的养鸡场了。起始的原因是为了赚点钱养家,但这是母亲的主意,父亲是不喜欢鸡的,因为他从小赶着鸭子放养,对鸡是厌恶的。只不过拗不过母亲,家里也确实没有更好的营生,就勉强同意。因此养鸡的主力是母亲、我、妹妹。

春天天气转暖时,卖鸡蛋的地方就会有一盒一盒的小鸡在卖,毛茸茸挤在一起,有的还闭着眼,几乎看不到翅膀。母亲拣精神好的一次买上几十只,回家放在纸箱里,定时撒小米进去,用罐头瓶盖喂水。小鸡吃喝时挤作一团,时不时踩着彼此的头,它们也不懂小心,经常踩翻瓶盖,弄湿纸箱,只能垫上报纸或者定期晒干。晚上必须用棉被把纸箱盖严实,小鸡是极其怕冷的。

纵然万般精心,还是有小鸡不久就死去。有的是拉肚子,有的是排泄不畅屁股被糊的严严实实。拉肚子的就喂抗生素,将药片碾碎溶在水里,强制小鸡咽下,它们的表情极为痛苦,就像服毒一样;屁股被糊的就给它把屎抠掉,有的屎硬邦邦的,甚至要用剪刀才能剪下来,此时他们表现得较为平静,毫不挣扎。只要稍有好转,它们就开始拼命吃喝,绝不肯浪费一粒米。有的小鸡治疗无效,精神越来越差,只能缩着脖子,紧闭双眼,站在角落不时颤抖。这样子是无法过夜的,我们几乎彻夜抱着它们给它们取暖,只求它们能活。但大多是救不活的,只能拖延一两天。死一只小鸡都要伤心一次,心疼钱,也心疼一条命。

等它们长出小翅膀,就可以定时在院子里活动了,也可以吃切碎的的新鲜菜叶了。我有时便拿着一点菜叶勾引它们,它们百分之百直着脖子,扇动刚长出几片羽毛的翅膀,快步向我冲来,我跑它们就追,还伴随着叽叽喳喳的鸣叫。等我终于把菜散给他们,它们照旧狼吞虎咽,我则坐在旁边看它们的吃相,觉得受用无比。虽然这些菜叶都是母亲一大早到菜市场捡来的,是我切了很久才成小碎块的,但给这些小鸡仔吃,就是很开心。小鸡仔也认得主人,时时围在身边,轻轻啄我的脚,有时还会跳到我手心里,跟我玩钻洞洞的游戏。胆子大了,擦嘴也在我鞋上擦,左抹一下,右抹一下,抬头给我个微笑,便昂首走开。

到了三个月,小鸡就成大鸡了,浑身羽毛油光蹭亮。在放养状态下,鸡很爱干净,天天要刨坑洗澡,互相梳毛。再加上他们的伙食升级了,主食是某单位的泔水,中间鱼肉极为丰富。我家附近多池塘,夏季水面会铺满水草,中间混杂各种虫子,对鸡而言是荤素搭配的大餐,说一句我家鸡吃得比我们好一点不夸张。于是她们日复一日膘肥体壮,走路都雄赳赳的,精力过剩就互相打架,拃着翅膀,伸着头,鸡冠比平时更红三分,脖子上的毛根根竖起,找准机会跳起互嗛,直到一方被嗛掉几根毛或者鸡冠淌着鲜血,方分胜负。经过长期对打,我和妹妹发现了两个“带头大哥”:一个脊背宽阔,翅羽修长,却面色和善,遂取名曰“穿棉袄”;另一个双腿粗壮,沉稳有力,性格急躁,便取名“穿棉裤”。经过不断呼叫,它们记住了自己的名字,还可以帮助维持鸡窝的秩序,时常看见它两劝架。作为回报,他两可以优先吃饭。

有时上天还会赐予玩具大礼包,供它们解闷,比如一条一米多长的蛇。那天那条蛇估计睡迷了,竟稀里糊涂进了鸡的领地。我家由于鸡多,又想放养,就用篱笆在院里圈了三分之一大小的地,留一扇门,里面用砖盖了鸡窝,太阳落山它们就进窝睡觉,白天就在篱笆内活动。那蛇就是从篱笆缝隙钻进去的,黄底黑点,很常见。谁承想我家这群鸡正闲得无聊,一见蛇瞬间眼放绿光,登时将其包围,鸡爪齐上踩了个严严实实,疯狂啄食蛇的每一寸皮肤。外围的鸡急得团团转:想咬一口蛇咋这么难?那蛇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费了老劲冲出重围爬上了墙,然而体力衰竭,只能粘在墙上喘气,根本无力爬走,尾巴几乎都被吃掉了,一直淌血。鸡们不肯罢休,抬头望蛇,不停鸣叫,时不时飞起来想把蛇重新拉入战场,尤其“穿棉裤”恨不能把棉裤扔上去把蛇砸下来。面对如此血腥场面,我和妹妹目瞪口呆,母亲不住口地念佛。父亲说蛇乃小龙,不可杀,用一根竹竿伸到蛇跟前,它马上缠在上面,父亲便到外面将其放生。鸡们面对父亲如此举动,大惑不解,“穿棉裤”及其小弟更是愤愤不平,挤在篱笆边直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口方才作罢。

养了好几批鸡,大多数都是公鸡,却也幸运地捡出了五只母鸡。它们可是宝贝。其中一只通体黄色,翅膀末端有黑色斑点,腿短,身形小巧,动作灵活,性格刚强壮烈。时常与公鸡对打,脖子上的毛曾都被嗛光,仍竖起残存的毛刺继续对打,成功将对方吓退。极通人性,我们搂着它,它从不挣扎,即使热得张嘴喘气仍尽力配合。我们叫它“底宝”。

另一只身形细长高挑,羽上有很整齐的条纹,性格安稳沉静,遇到困难一定会哀求我们帮助。它体质较弱下蛋时经常难产,有时痛苦哀鸣一整天才能产下一枚带血的蛋,不像“底宝”下蛋跟拉屎一样简单,就一撅屁股的事。我们叫它“条宝”,把它当大小姐对待。

还有两只毛色比“条宝”稍淡,长得如同双胞胎,只不过体型一大一小。小的较灵敏,名曰“南辞”;大的较笨重,名曰“女辞”。它两胆子很小,连接近我们都很小心,尤其是“南辞”,有一点响动就又叫又跳仿佛世界末日。“女辞”看见我们向它走来就呆在原地,那真叫“呆若木鸡”,有时甚至紧张到不由自主滑出一坨屎。因此我们不常靠近它两。

还有一只通体雪白,形态圆润,长相最为美丽,脖子常常弯弯的像个问号,我们就叫它“发问号”。它是“穿棉袄”的姐妹,常受其保护。性格傲娇羞涩,容易嗔怒,常常需要哄。它一生气就面色血红,眼中放出责备的光,再配合问号外形,一句言语呼之欲出:“你为什么欺负我?”面对它你会不自觉心疼,觉得错在自己,连母亲都非常在意它。有一回误以为它丢了,我和妹妹差点被骂死,绕着全村找了三圈也一无所获,结果人家从一间偏房里像度完假一样优哉游哉地出来了。我们竟然没有一丝想揍它的冲动,反而失而复得般的大叹幸运,真是见鬼了。

它们五个被确认了母鸡身份以后,就脱离了篱笆,可以在院中自由行走,经常吃独食。篱笆里的公鸡嫉妒的发狂,常想越狱,然而毫无办法。据观察,它们五个都非常讨厌与公鸡交配,用尽办法避免此事。“底宝”选择对打,“发问号”求助“穿棉袄”,“南辞”则愤而飞出篱笆并发誓不再回去。只有“条宝”和“女辞”反抗失败被强制交配,整个过程被公鸡压住动弹不得,公鸡会咬住它们脖子上的毛,它们则浑身发抖,面露惊恐之色,此后便对所有公鸡敬而远之。

养到五六个月,母鸡开始下蛋,公鸡也该被卖了。我和妹妹却舍不得了。但不卖鸡,就没钱交学费,我们只能看着它们一个个被捉住,捆住双腿,塞到篓子里,挤挤挨挨地用最不舒服的姿势躺着,眼睛还直直地看着我们,出了这个门它们就不会再回来。每次我们看着它们刨好的洗澡坑空空如也,还残留着它们的几根羽毛,心里就空落落的,我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交学费就必须把鸡卖了!因为那时我还不完全明白“穷”的含义,但清楚地记得“穿棉袄”和“穿棉裤”每只卖了25块钱。

公鸡去便去了吧,这五个母鸡总能同始同终吧?但没多久我家就不再大规模养鸡了,篱笆拆了,大鸡窝也拆了,它们五个就挤在低矮的小鸡窝里,因为院子里要盖新房,整天人来人往,它们五个饥一顿饱一顿,窝里暗无天日,潮湿闷热,它们仍坚持下蛋。我有时去看它们,它们急切地伸长脖子,眼冒蓝光,一开始我喂它们,它们还正常吃,后来就不吃也不喝,只是急切地想出来透透气,但这是父亲决不允许的。很快它们浑身便沾满污渍,没了往日神采,终于一个蛋也下不出来了。很快就都生了病,从“条宝”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死掉了。我每天掀开鸡窝都提心吊胆,然而它们并没有照顾我的心情,一个挨一个冰冷的躺下了,只剩下“底宝”。

养大它们需要很久,失去它们只要几天。

它们走前是怨恨我们的,就那么轻飘飘的放走了它们的性命。我和妹妹把它们埋了,急匆匆记不得任何细节,只记得“发问号”死了依然美丽。

“底宝”被送到了姥姥家,不到一个月也便死去,姥姥竟将它吃掉了。

我那时疑惑大人们的冷漠,父母卖鸡时心安理得,姥姥吃掉自养的鸡也自然而然,甚或身边的人死了,哭一场,便转头正常生活,几乎闭口不提悲伤。而我和妹妹总会偷偷落泪,哀怜那些陪伴我们的生命,那些我们曾精心呵护的生命,那些偶然与我们有过交集的生命,那些注定不会长久的生命。因此我们无法理解大人们,他们也无法理解我们。

我现在懂得让他们显得冷酷的是千百年来农民残酷的生活,他们无暇悲伤,不会为任何事付出太多精力,小孩子可以暂时伤春悲秋,他们只是活着就已经足够匆忙。我小时候经常一觉醒来只剩下自己,父母天黑已去工作,炉子上放着一碗饭,偶尔枕头上会放五块钱,门当然是反锁的。刚开始我放声大叫,把所有被子扔到地上,而四面冰冷,回声更显形单影只。后来我便默默吃着饭,反复盘算五块钱该怎样花——那时这已经是巨款了。我越想越高兴,不再对父母有丝毫抱怨。

我养的最后一只鸡叫“小东鸡”。它一个多月大的时候,晚上被黄鼠狼咬了,浑身伤痕累累,同时受伤的几只都壮烈牺牲了,它还活着。我发现它的时候它几乎是一只“裸鸡”:浑身上下不剩几根毛,很多地方鲜血未干。但它目光灼灼,充满渴望。我将它单独养育,希望在它有生之年多对它好点。它可没有当一天公鸡吃一天米,而是奋力活着,用一切时间吃一切食物,时时用眼神暗示我:“别放弃我!我能活!”

它的伤口很快愈合了,羽毛开始恢复生长。最后它长成了一只极威武的大公鸡,毛色斑斓,顺滑而光泽,梳理的一丝不乱,鸡冠硕大鲜红,步伐矫健自信。那时只剩下它一只鸡,它就统治了整个院子,成了院子里所有虫子的死敌。

它极聪明,极爱自由,偶尔被关在笼子里一定想办法将头伸出来表达抗议;它吃饭时从不允许麻雀来抢食;给它喝过期的牛奶会一脚踢翻并大声咒骂。

它和我们极亲近,一进门叫它就会飞扑而来。公鸡会不定时发性,发性时将一侧翅膀拖到地上护住整个身躯,边发出咯咯的叫声边横着向前快步疾走,颇像古代拿着盾牌吹着号角冲锋的战士。发性时的鸡是六亲不认的。有一次它竟向我冲锋了,那样子着实骇人。我厉声大叫:“小东鸡!”它登时丢盔卸甲,满面羞惭,假模假式地啃地皮,还发出讨好的叫声。我忍不住骂了它两句,它以后再没有这样过。

但它勇武善战是毫无疑问的,曾毫不费力地打败了一只挑衅它的哈巴狗。我相信假以时日它的威名会传遍禽界。

然而它开始学打鸣之后,可笑的叫声令它形象尽毁。

正常的公鸡打鸣是“咕——咕——咪——”,声调悠长,声音洪亮。“小东鸡”打鸣是“咕”、“咕”、“咪”,或者“咕、咕、咕、咪——”,简直就是节奏大师。且一打鸣就声音沙哑,如同病入膏肓。我以为它多练练就好了,可惜从头到尾就这德行。我曾好心劝它不会打咱就不打了。它却不听,一心要尽到自己的职责。

后来父亲在院子里种了一株葡萄,结果后“小东鸡”开始偷吃。骂它只能喝止一时。父亲对它的不满与日俱增,它就被长时间关在笼子里,天天“望葡兴叹”。它毕竟聪明,再获自由竟全然不理睬葡萄,只绕着走。然而父亲很快又嫌它到处拉屎,这是它万万无法改正的。终于有一天,我和妹妹都不在家,它被父亲卖掉了,连鸡笼也一并清理掉了。

我的“小东鸡”,就这样成了别人桌上的美味。

它那么顽强地长大,做到了一只鸡能做到的极限,结局仍然是“中道崩殂”。

从此,院子里不再有鸡的身影。

但我还常常想起它,想起它赤条条来去却心有牵挂,想起它屡经嫌恶却总不灰心,想起它热爱自由也可忍受枷锁,想起它闲庭信步,它睥睨万虫,它将温情给了人,只将寂寞留自身。若转而为人,它应是潇洒风流美丈夫,有情有义妙郎君。

但,它竟只是一只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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