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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立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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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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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铜嬗变

       四月,正值雨肥梅子、嘉树清圆的初夏时节。千山浓绿生云外,一水碧波绕渚回。赣江,这条赣鄱大地的母亲河,从武夷山走来,一路在层峦叠嶂中七弯八拐、左冲右撞之后,终于一气冲过了巴邱的玉峡隘口,眼界豁然开朗,一头扎入了一个斗型的盆地,诸多水系的注入,让江面雄浑宏大了许多。江上碧波粼粼,在阳光的照射下,水汽蒸腾,烟波浩渺,泛起层层金光。一群白鹭贴着水面聚散翻飞,好一派南国风光。在江堤的怀抱里,江水显得特别温柔,娴静得如同一位不染凡尘的少女,全然不闻旁边国道和高速大桥上车水马龙的喧嚣。

       这个盆地便是赣鄱平原,由赣江不断改道冲积而成,亿万年的沉淀,带来了肥沃的土壤。罗霄山脉、武夷山脉以及长江天险的天然屏障,贴心地把它圈成了一个宁静的小窝,就像一个聚宝盆,广聚四方灵秀。亚热带的温热气候,充沛的雨水,为农业生产提供了得天独厚的先天条件,江水肥仁而宜稻,早在一万年前,赣鄱的先民们就在这片土地上耕作,由狩猎采集时代迈入了农田耕作时代。这里的先民也因此得名“三苗”,他们造法天然,开拓进取,把一份生命的执着刻入了自己的文化基因。万年仙人洞、新余拾年山、樟树樊城堆等散见于赣鄱各地的石器时代稻作文化遗存,就是三苗族群生产生活的最好见证。

       苍茫的天空下,丛生的草莽间,一队人马正沿水路溯行而上。他们铜头啖石,牛蹄铁额,他们羽冠兽面,使鸟驱虎,他们是涿鹿大战后蚩尤的残部,战败的他们被迫退出中原部族的疆域,南渡长江,千里跋涉进入昔日盟友三苗的腹地,相中了这块山川环抱的风水宝地,择水而居,并与当地的土著以及被迫南迁的夏人支系不断融合,这批矿冶的先祖与江南稻作文化的碰撞,注定要迸发璀璨的火花。先进的铸铜技术促进了农业生产的突飞猛进,石范铸造的铜耜、铜铧比古老的石镢、石铲更适合江南水田的大规模开垦与耕作。生产力的提高,物产的丰富,商品交换的频繁带来了社会阶级的分化和城市的兴起。

       凭借赣江密布的水网,先民们得以冲破赣鄱盆地封闭的地形,进而“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于是三苗渐隐,方国成形,因天材就地利,择天下之中而立国,夯筑城郭,开挖城濠,先建吴城,后建牛城。凭着山川之险,水路之便,聚集四方百族,创造了一个负陆面海、势力广被、声威远播的南方酋邦王国,与商王朝最南边的据点盘龙城隔江对峙,成为了中华上古文化南支最主要的发祥地。

       彼时,往来于江上的,不仅有织网捕鱼的渔民,也有运载黍稷、薪刍的木舟,有瑞昌铜岭采来的铜料,更有不远千里而来的和田玉、南阳玉。江水滔滔,隐约还能听到渔夫粗犷的号子声,似乎还能感受到先民们生于草泽,没于蒿莱,结绳记事,耕渔劳作的气息。他们筚路蓝缕,开启山林,用陶刀、铜犁在土地上辛勤耕作;他们以舟为车,以楫为马,往来于江河;他们穿过三合土铺就的街道,使用青铜斧币到作坊购买印纹陶豆、铜具;他们在平焰龙窑里烧制硬陶、青瓷,在这些黑亮的碎片上,还能感受到1150℃的炉火的炙热,感受到原住民鬼斧神工的技艺;他们熟练地使用陶范工艺,错金铸接硕大精美、奇巧秀丽的虎鼎、鹿甗,铸造着足以傲视时代的青铜荣光;他们执着于对自然的敬畏,把这种原始的膜拜融入铜鼎、陶器上的每一条印纹,描摹着飞鸟走兽最原生的姿态,刻下属于自己的文字,坚守着自己朴素的土著信仰;他们把食物视为上天最神圣的赠予,是不容亵渎浪费的圣物,理应把肥美的猪羊装在铜鼎、陶鬲里,祭献给神灵、先祖;他们推崇虎的威严,把它视作保护的神祗。将卧虎铸在铜鼎上,用虎足的神力支撑起王鼎的权威,用虎襄助巫觋勾通神灵、勾通天地。

       祭祀广场,伏鸟双尾虎安于高台之上,其四腿扑伏,背直脊弓,双目圆凸,呈蹲立欲纵之势,这是王者威严的逼视,场上香烟缭绕,牲食必备,各式礼器分列。尊贵的君王手执虎头权杖,王公贵族分列两旁,神情肃穆,广场中央,羊角兽面、点着鲜红朱砂的巫师手执双面神人头像,在火光中口念咒语,脚踩鼓点,伴随节奏跳起名为“禹步”的细碎急促的舞步。在意念中踏骑伏鸟双尾虎,上天下地,穿山入水。远处的城头,士兵执勾戟肃然守卫,山坡上一团团窑烟腾空升起,成为这个国家信仰和繁荣的印证。

       文字、货币、图腾、大钺、城邑,就在这一系列国家符号的背后,一个失传已久的名字呼之欲出——虎方。“贞,令望乘暨举途虎方。”商王告祭先祖大甲的这句卜辞,就像迷雾中透出的阳光,让这一切遗存突然鲜活生动起来,原来她就一直静静地藏在我们身边,不露声色,交错并行。就是这个令殷商王朝辗转反侧的强大威胁,这个曾与中原征伐数百年的南方方国,这个盛极一时,可以和殷墟、三星堆并列的文化中心,一个历史时空里始终桀骜不驯的存在,其鼎盛时期,势力曾远达南岭以北、湘江流域,甚至江汉平原。但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它显赫一时又突然神秘消失,被历史抹得干干净净,好像从来就不曾来过,如同一场烟花秀,突然照亮漆黑的夜空,却又很快重归静寂。也许是商周崛起,被征服、同化了,也许是国运陵迟,再度迁徙、游走了,这片风土爽垲、山川特秀之地,重新用“古荒服地”的外衣把自己遮蔽起来,把这一切的记忆都深埋进江水的波光之中,沉寂千年,我们甚至都探听不到她的呼吸。只剩下了《山海经》中扑朔迷离的“使四鸟”隐喻,剩下了当地神秘莫测的“九缸十八瓮”传说。幸好1989年那座惊世而出、光芒四射的青铜王陵,为我们打开了历史的一扇窗;幸好赣江沿岸还留下了两座城邑的遗迹,留下了一地的文化碎片,让我们有了在时空的隧道里与这些先民遥遥相望的机会,模模糊糊重新拾掇起一点昔日王朝的影子,留给后人绝世惊叹的同时,却又带来了更多的谜团。历史,从来都不乏神秘厚重的美感,正如这奔流的赣江,谁也不知道,在她平静的江面下,隐藏着多么波谲云诡的历史画卷,隐藏着多么跌宕起伏的精彩剧情。也许又在某个时空的节点,她又会猝不及防喷你一脸狗血的懵逼,突然改写了我们曾经以为编好的剧本,凛然宣告她才是真正的编剧,谁也无法剧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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