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子命

    “寒露到霜降，茶油上树旺。”秋阳杲杲，金风飒飒，正是油茶果壮籽长油最旺盛的时节。今年的油茶不同往年，个大皮红，油光锃亮，不少枝条被压弯伏在地上，漫山的高产油茶林郁郁葱葱，硕果累累，看上一眼，就让人不由得眯起了眼睛，翘起了嘴角。

    茶油是个好东西，其不饱和脂肪酸含量高达九成，远超过其他植物油，有“东方橄榄油”之称。茶油曾经是“皇封御膳”用油，《随息居饮食谱》记载“茶油烹调肴馔，日用皆宜，蒸熟食之，泽发生光，诸油惟此最为轻清，故诸病不忌。”可见这山茶油的妙处。

    霜降前后，正是采摘的旺季。天刚放亮，摘茶籽的人们已经遍布山岗、林间，个个精神抖擞，笑意盈盈，采摘，装袋，运输，忙得不亦乐乎。那红皮带黄、青皮泛白的茶子，或摇曳在枝头，或低伏于地面，或独立于树梢，或藏匿于叶间，无一遗漏，都被那双双勤劳的手一圈圈、一层层细心翻了出来。茶子表面有一层细密的绒毛，有一种毛刺刺的感觉，劳作久了，手会变得毛糙、皲裂，可这些全不被人们放在心上，秋阳晒得微微醺红的脸上，掩不住的欢喜。是啊，这点小小的苦痛，哪里抵得上丰收的满足、幸福的憧憬？

    在这些丰收的果树之间，我看到了一些死去的树特别扎眼，有的枝叶枯萎，毫无生气，有的黄叶凋零一地，只剩一些焦黄、干瘪的茶子孤零零地挂在枝头，甚至整树枯死，一片颓败，这都是八月间那场惨烈的旱灾遗留的尸骸。其实从去年以来，雨水一直很调匀，阳光也充足，茶花开得旺，茶子结得满，树上那一挂挂一串串圆溜溜的茶子，甚惹人爱。谁承想，从八月初开始，秋老虎开始发威，两个多月滴雨未下。“七胀球，八胀油”，此时正是茶子生长最关键的时节，饶是极耐旱的茶树也无计可施。有些幸运的，地下水比较丰富，或者得到了人们竭力的挽救，总算度过难关。而有些，就没那么幸运了。一些栽在贫瘠的坡顶、石头山上的茶树最先撑不住了，眼瞅着一颗颗饱满的茶子饥渴难耐，嗷嗷待哺，茶树的心也苦啊，只能咬着牙拼命自救，自断臂膀，舍身饲喂，先断了枝叶的输送来全力保障茶子，在淫威中巴巴地苦熬着，等待着老天开恩的那一天到来。树叶一片片掉光了，枝桠开始一根根枯死，做母亲的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无能为力。这种剔骨剜肉的割舍，这种钻彻心扉的疼痛，也只有母亲，敢于承受，也只有母亲，能为了延续那一点渺茫的希望，爆发出百倍的坚持。直到有一天再也撑不下去了，整棵树就这样死去了，可它至死，都把她的果实挂在枝头，不离不弃，纵然果实也已经干枯死去，她干枯的手臂依旧无神地指向天空，召唤着那一丝已指望不上的希冀。这何尝不是一场母亲与宿命的残酷决斗，纵然她没能坚持到胜利，纵然她用尽了自己的乳汁与血肉，纵然搭上了她的所有，但却让我们领悟了母亲的全部内涵。

    看着她们，我们又一次看到了造化的艰难，体会到了生存的震撼，感悟到了母性的强大。为了这场丰收，在这场与命运的拔河中，她扛到了最后一刻，拼到了一无所有。也许，这是母亲的宿命，虽然只是一个悲剧的结局，但她如瓷器般碎裂时的那一声脆响，还是很轻易地就击中了人心中最柔软的部位。在灾难的威逼面前，在生死的考验面前，总有些抉择令我们热泪盈眶，生命之所以能立于天地千年，不惧风雨，就因为总有生命的韧性和人性的光辉一直在温暖着这个世界，让我们一次次见证了众生之所以为天地之灵的伟大。

    久雨重阳后，清寒小雪前。在一天浓似一天的秋寒中，刚刚卸去重负的茶树又开花了，“犀甲凌寒碧叶重，玉杯擎处露华浓。”刚刚喘了一口气的她们，转眼又把下一代担上肩膀。这就是茶子命，抱子怀胎，冇年冇月得身轻。虽然经历过一场恶战，茶花比起往年稀疏了不少，但依然开得毫不犹豫，开得精神饱满，开得生机蓬勃，开得充满希望。看到她们，就像看到许多行走在我们生命里的长者，虽然腰背已经佝偻，脚步已经蹒跚，却依然执拗，一直在前，为我们遮风挡雨，为我们注释生命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