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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立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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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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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拈出好水来

       碧酒时倾一两杯,船门才闭又还开。

       好山万皱无人见,都被斜阳拈出来。

       开篇选了一首《舟过谢潭》作为引子,只因为我突然发现这首诗竟是一个隐偈,把赣江的身世轮回,预言得如此恰当,暗合天机。杨万里这位江西诗派的代表,不愧是喝着赣江水长大,气质上与她也颇有些神似——乍看粗俚、平淡无奇,细品却有些内秀,还有些小清新,时不时就冒出一段石破天惊之句,于平常处藏微义,不论寒暑兴衰,自是不改一江风流。

       赣江从武夷山发源,章江和贡江如两只纤手,一手挽着福建,一手拉住广东,在赣州合流为赣江,而后一路逶迤而下,在扬子洲,融入烟波浩渺的鄱阳湖,汇入长江。作为赣地的母亲河,她一直不招不摇,不悲不喜,静静地在赣鄱大地流淌,在江边细伢子的记忆里,她似乎没什么存在感,缺了些气势,更少了名气。河并不宽,水性好的可以泅渡,枯水季节还可以趟过去,沿岸密布的一些渡口,紧紧拴住了两岸的物贸与人情。满江的波光中,间或有一长串拉货的驳船缓缓地溯江而上,算是这首乡间小曲中偶然拉出的一两声低音大调了。这样的旋律充盈了无数人童年的记忆。

       对她印象的改变,始于她身旁那座青铜王陵的惊世闪现,让我突然发现,其实她并非那么普通。她到底还藏有哪些秘密掩藏在碧波之中?又是多么甘美的银瓶玉露,才能滋养出如此绝代的青铜风华?在这个世界的深处,是否还有另一个她?吸引着我一步步去品读她的内心,去重新描摹她在我心中的容颜。我愿做那一抹斜阳,用我不成熟的笔触,把她迷离的眸子描画得更清晰一些,把她羽衣的纹理勾勒得更细致一些,深深融进一个浪荡游子的无尽相思。

       在历史的星河中她是哪一颗?她必是女夷,长袖鼓歌,以司天和,以长百谷禽兽草木。她以水的简单和无形为笔,以仁厚和细腻为墨,泼洒出这片灵秀的山川人物,历经亿万年的积淀,造化了这片肥美的赣鄱平原,浓茂的植被下,每一粒尘埃都孕育着生命的脉动,每一棵草木都无比青葱舒展,焕发出蓬勃的生息。“田宜稻,洲宜粟,近江宜麦、宜木棉,大约半年之谷足支一年之食。”由此,这块宝地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古中国稻作文化的发源地。万年仙人洞、新余拾年山、樟树樊城堆、新干战国粮仓等散见于赣鄱各地的稻作文化遗存,无不印证了远古时期江西农业就处于龙头地位。隋唐以降,随着北方人口的大量涌入,江西不但成为全国著名的稻作区及粮食供应地,并且因此确立了自已在全国经济重心南移中的重要地位。“朝廷倚为根本,民物赖以繁昌”。南宋时期每年漕运的粮食竟不下200万石,达到了众皆仰视的历史高度。著名文学家曾巩说江西“其田宜粳称,其赋粟输于京师,为天下最”,此言不虚。

       谷物盈而天下足。漕运应时而生,这也诞生了赣江另一个辉煌一时的新角色。漕运本指水路运输,后专称中国历代政府所征收粮食解往京师或其它地点的运输。这个角色的发端首要上溯隋朝,是它打开了中国的另一条通道——京杭大运河,改变了中国交通,于是一部伟奇跌宕史诗般的历史在东方的版图上演。由京杭运河始,历长江,入赣江,过大庾岭,远达广州,这条南北方向的流通路线是全国漕运和南北货物运输的主干线,被称为“京广大水道”。

       赣江是漕运的黄金水道,赣江中下游江河溪流密布,水资源丰富,水运条件极好,兼之盛产木材,木排木船业发达,是繁多赣江漕运的中枢。据《江西通志》记述当时的起运情景:“每当起运之时,通省漕七百多余艘。先后至于章门,征号无停。翟夫奏功帆力齐举。联樯接胪,按部列次,以正以段,晨夕应时。盖自章门以入湖,由湖出大江,顺流东下,逶迤二千余里。”由此可见当时的盛况了。

       这条水道另一个关键节点——大庾岭的贯通更是机缘巧合。像是上苍的安排,让张九龄诞生在韶关曲江,这个“岭南第一人”做宰相便是名相,唐开元四年,张九龄开凿大庾岭驿道,亲任总指挥,“缘磴道,披灌丛”。古道修通后,张九龄撰写了《开凿大庾岭路序》,“坦坦而方五轨,阗阗而走四通,转输以之化劳,高深为之失险。”古代京广线就此形成,鄱阳湖承接京杭大运河,进入赣江航道,翻越大庾岭,经浈江而达广州。

       大庾岭的开通,在中国交通史上已经超出了一条驿道本身的存在,贸易的繁荣让京杭大运河在那个迷人的时空得到最大限度的延伸。像水波纹一样漫开的历史画面里,阿拉伯、波斯、印度等等的商队蜂拥而至,丝绸、瓷器、茶叶、海盐等等,经过驿道南调北运,出现了“商贾如云,货物如雨;万足践履,冬无寒土”的景象,于是,赣江就成了一台巨大的商业孵化器,无数商贸市镇如雨后春笋一般破土而出,布局两岸。“六坊八码头,九垅十八巷”的吴城,“货聚八闽川广,语杂两浙淮扬”的河口,是封建时代市镇经济极盛之代表,也是当时江西过境贸易繁荣的一个缩影,景德镇的瓷器、石城的玉扣纸更是藉此名扬海外,成为创汇的硬通货。市镇之下,乡野之中,更有众多低一层级的集市百花齐放,各领风骚,乐安招携的造纸、永丰藤田的夏布、龙泉大汾墟的制扇便是当时赣地手工业的驰名产品,凭籍着这条江,走南闯北,名噪一时。欧阳修的“酿酒烹鸡留醉客,鸣机织苎遍山家……为爱江西物物佳,作诗尝向北人夸”之句,便是对当时市贸繁荣的直观描述,对家乡的自豪之情溢于言表。这条江,该是承载了多少民生的寄托,包含着多少富足的向往。

       彼时嘈杂拥挤的河道上,有江右商帮的庞大船队;有迁客骚人的一曲哀愁;有躲避战乱南迁的客家先人;有江西填湖广的赣鄱移民。被解往京师的南宋孤臣文天祥,在惶恐滩留下辉映日月的丹心绝唱;光照临川笔的汤显祖,在京广线上获得了《牡丹亭》的最初灵感;刚完成惊世之作的王勃,意气风发赶往交趾省亲,竟然一去不归,化为天人,而白发苍苍的苏轼,则在贬谪岭南的水路上不停地流离往返,最终在大庾岭留下遗笔,驾鹤归去。

       “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滩头一叶身。山忆喜欢劳远梦,地名惶恐泣孤臣。”谁能体会诗中有多少水路的凶险,行人的凄凉?赣江上游的十八滩也就成为了行船艰难的象征,被舟子视为畏途。通过这段水路,不仅需要超人的坚韧和勇气,船夫们更企盼神灵的安慰与护佑。赣江的水神——萧侯应时而生,相传此人生前可预知吉凶,屡救他人于江湖舟楫之险;死后更是愈显神异,时常显灵庇佑众生,后来被明成祖敕封为“英佑侯”。萧侯庙位于新干县大洋洲镇赣江轮渡码头旁,正好处在赣鄱平原这个大壶的壶嘴,庙宇浩大,雕梁画栋,舟楫画舫不绝于岸,祭祀谒者不断于路。船夫士子到此皆要祭拜讨得心安,方可继续启程。“不胜纪,所在河干江浒皆祠之。”其信仰范围从赣江逐渐蔓延至全国各地,成了具有全国影响的水神,与东南沿海的海神妈祖齐名,被称为男妈祖。

       南北交通大动脉东移江西八百年间,江西人口持续快速增长。史料记载,唐元和年间江西户占全国12.37%,宋代江西户占全国17.89%,元代江西户占全国20.84%。至此,湖南人口不及江西的三分之一,湖北人口不及江西的五分之一,而江西文化更是全国瞩目,耕读传家、诗书继世奠定了江西文化的底色。这一时期赣鄱大地文化产业欣欣向荣,一门三进士,隔河两宰相,五里三状元,十里九布政,成为了江西才子之乡的最高标识语。

       乾隆二十三年实行一口通商后,赣江地位得到进一步加强,达到极盛之巅峰。然而,盛极而衰,轮回有常。随着第二次中英战争战败,清政府被迫开放五口通商,赣江水道便雪崩般衰落。上海迅速崛起,在十年左右的时间就取代了广州,成为中国对外贸易的中心。长江,作为东西横向物流的天然黄金水道,已经越来越重要地展现在世人面前。江西从历史上的通衢要地变成了封闭的内陆省份,地位一落千丈。传统的由于过境贸易而繁荣一时的江西四大名镇,在不同程度上衰弱下来,手工业者、脚夫等下层劳动者失去了养家糊口的生计,陷入了空前的危机,很快便“家无尺布之机,女无寸丝之缕,烟赌窃盗,游民遍壤,穷惰之害可胜言哉。”小作坊式的工商业生产终究还是缺少了发展的底蕴,封闭守旧的思想终究只能被时代抛弃,要津商路的区位优势终究没能转化为竞争力提升换代的跳板,成为了一大憾事,徒余嗟叹。另外,太平军从广西打到南京,沿途摧毁了一切原有漕运设施,切断了大运河的通道,给了这条京广线最后一击,赣江被彻底排挤进了历史的角落。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自古以来,赣江因黄金水道而走向历史的中心,又因水道变迁而逐渐边缘化。来来回回,在跌宕中再次沉寂下来的赣江,卸下了过多的沉重,却也似乎找不到了以往的大气与从容,成为了赣人难以纾解的块垒。世界那么大,江西去哪儿了?赣江去哪儿了?这个“塌陷”了的中部,如何崛起,重拾旧日的荣光呢?

       2016年6月,国务院批复设立江西赣江新区,这是巧合,还是天意?江西经济发展的新路标,依然选择了这条水路,以改革创新为核心动力,依山傍水,顺势而为,打造环鄱阳湖生态经济区、赣江经济带。赣江,正在重新上路,期待凭借好风,再次站上时代的潮头。也许冥冥之中,从赣江诞生的那一天起,她就被定位为赣地的守护神,肩负了赣地兴衰的神圣使命。

       视野放开了,勇气提振了,蓝图画好了,剩下的,就需要勤奋务实的赣人,甩开膀子,迈开步子,一步一个脚印去实现、去铸就,去握住风潮浪口,去挑战藩篱禁锢,去趟开复兴的道路,去找回赣江的精魄,去描绘更新更美的画图。赣江,永远会是我们心中最美丽的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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