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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立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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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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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

因一次似乎很普通的低烧,不幸被链球菌攻入了心脏,经历了四个多月的问诊、住院、复发、辗转求医之后,成功领到了前往鬼门关的门票——ICU病房五日游。现在虽已出院,这五天的记忆片段至今仍历历在目,那些举目四望的无助、开胸剔骨的痛苦、牵肠挂肚的揪心、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大彻之后的开悟,将注定终生伴随,成为刻在心上的刀疤。我把它拾掇起来,连缀成文,就当做这段旅程的影集吧。

手术的前一晚,其实心情还算淡定,这一天早就在心中预演了多遍,自认做好了心理准备。甚至手术助理医生给我胸口画线的时候,我还开玩笑说让他给我画短一点。天刚亮,护工就来推我去手术室,临了家人还是显得有些慌乱。穿好手术服,躺在病床上,随护工进入手术专用电梯,随着电梯的启动,心也噗的跳到了半空,没有依靠似的,仿佛随时会飘走。一路上印象最深的就是手术楼那悠长而又略显黑暗的过道,似乎走不到尽头,还有那一个个躺着从我身边匆匆而过的病友,我看不到他们的神情,但我知道,接下来的这趟旅程,他们将与我风雨同行。

到了手术室,里面很宽敞,灯光并不亮,医生、护士陆续进来,能听到他们整理器械的“叮当”声。我尽量平复自己的心情,刘医生过来再次确认了我的信息,看着我闭着眼睛不敢睁开,笑着安慰我不要紧张,我睁开眼,努力笑了一下。医生麻利地给我接上各种管子和感应片,我明白,这趟旅程即将上路了。

旅程一开始就是一个昏昏沉沉而又无比漫长的梦,很困,一直醒不过来,整个人完全被禁锢在了某个封印里。蒙眬中感觉有一个人在拍打着我的脸,叫唤我,但觉得眼皮很重,根本睁不开,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然后听到有脚步声,交谈声,高医生用他那特有的大嗓门在我身边说:“手术很好,很成功!可以放心了!”我努力地想抬起手来,表示感谢,却根本抬不起来,只能微微动一下手指示意,也不知他有没有看到。不久困意再次袭来,又沉沉睡去。

真正清醒过来已是深夜,伴随而来的就是背上铺天盖地的酸痛感,床上似乎有千万根钢钉在往肉里扎,近900个单位的肌酸激酶,肆无忌惮地噬咬着我全身的神经,释放着无法忍受的疼痛脉冲,快速漫过我的全身,没过我的头顶,继而充斥了整个房间,令人窒息、绝望。我想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想动一下,却软绵绵的没一点力气。只能无望地动着手指,企盼能捞到一根救命稻草什么的,其实什么也捞不到。整个世界已离我远去,只有疼痛最为真实,层层包裹住我深入烧灼,似乎全身的感官和皮肤都在“滋滋”地脱落,这应该就是地狱模式的第一关——油锅地狱吧。

我没有办法,只能调动残存的意念去全力对抗,拼着命来微微拱起一点身子,让背上的某一小块皮肤稍稍脱离钉床的魔掌,苟延一下残喘,直到再也坚持不住,重新掉进油锅。就这样,在与炙烤的苦苦对抗中,不知什么时候又昏昏睡去。

“刺啦”一声,一阵强烈的光线透过眼皮刺进来,将我重新拉回人间。睁开眼一看,原来天已经大亮了。几个医生围过来,按着我的手和头,说要给我拔管,让我忍着点。我正疑惑他们为啥那么大阵仗时,一阵撕心的疼痛从胸口传来,一根管子在喉咙里不断地插入抽出,强烈的刺激憋得我满脸通红。医生还大声催促我:“快咳,咳出来!”我努力地想咳出来,每咳一下,都带来胸口撕裂般的剧痛感,疼得眼泪鼻涕全出来了。我像一个溺水的人一般疯狂挣扎,想抓住什么东西,让自己脱离这片死海,甚至把手上的针管都挣脱了。又拼命摇晃脑袋,想把嘴里的这根管子甩出来,吐出来,却无济于事,也许这就是地狱模式第二关——扎心之刑吧。

几分钟之后,管子总算拔出,受刑结束,我也瘫在床上,折腾得没有了一点力气,任由他们给我解开手上的束缚带,擦好身子,缚上胸带,戴上氧气面罩做雾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原来ICU也不是随随便便住的啊,先要给你两顿杀威棒,挺住了才有资格。

护士体贴地扶我坐起来,拿枕头垫住我的后背,背上的酸痛感终于得到了喘息,我呆呆地坐着,贪婪地享受着这份劫后的重生感,也终于看清了这个将与我生死相依、又颇有些神秘的重症监护病房。

监护病房挺大,有四张病床,每人配一整套监护抢救设备,互不相干。我住在最边上,靠着窗户。偌大的病房被监视仪、输液泵、药品柜塞得满满当当。护士就在这些缝隙中往来穿梭,忙碌而秩序井然,倒令我想起了《威尼斯的小艇》里的场景。病房没有什么多余的嘈杂声,有的只是匆忙的脚步声、药瓶的掰裂声、监视器的滴答声,连语句都像是控制台发出的指令,干脆简洁,不带语气词,整个病房就像一台精密、庞大的机器,严丝合缝地啮合着每一个齿轮,带动所有人缓慢而有序地运转。

一整天我都坐着,不敢躺下去。除了饥饿、疼痛,干渴也悄然来袭。其实并不渴,但嘴里就是觉得冒烟,嘴唇也起了皮,护士告诉我,现在还没到进食的时间,至少要隔六小时。我也只能干熬,任由自己的精气神被一点点吸走,枯成一截干瘪的树桩。

下午四点,探视时间,终于等来了家人,喂了流食,这碗没有一点滋味的小米粥,给极度空虚的胃带去了宝贵的温暖和充实。因饥渴、疼痛而有些痉挛发抖的身体也渐渐松弛下来,人间的真实感渐渐增强,生命,这个顽强的小强,正在一点一点地从伤病的魔窟中爬出来。

该说说护士了。真不愧是首都大医院的护士,素养不是一般的高。她们对病人都很友好,张口闭口都是“叔叔伯伯”地叫着,很亲和,多麻烦的护理工作也听不到一句怨言,不管多忙,也不把烦躁不满的一面露在病人面前,就如同这户外的冬阳,消融了病人的忧郁和不安,病房里总是一股暖洋洋的气息。

重症监护室的一天从六点开始,六点护士准时来测温抽血,倾倒积液,七点吃饭,护工清运垃圾,八点交接班,对着本子一条条交代病情,九点配药、输液,吸氧,记录病情和疗程,应对突发事件,操作干练简洁,丝毫不拖泥带水。一天两班倒,十多个小时的工作时间,几乎就没有停下来的时候,绝对的体力活。半夜,吃完夜宵,最后一遍查房关灯之后,已是两三点钟,这时才能趴着桌子或靠着椅子眯上一段时间,为明天的工作积蓄一点力量。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她们是ICU里真正的生命守护神。真难以想象,这些白衣护士柔弱的外表下,竟能有那么充沛的能量,从容应对各种瞬息万变的病情。

伤口在一点点愈合,疼痛感在一点点减轻,各种代谢值也逐渐趋于正常,我也慢慢适应了重症病房里的生活。白天还好,抽血、输液、吸氧,占据了大部分的时间,偶尔也能从护士的交接班中听到一点病友的八卦,算是给孤单的日子撒上了点孜然。真正难熬的是晚上,也许是因为疼痛,或是环境的因素,总是难以入睡。后背的酸痛感虽有减轻,但躺下不久还是疼得难以忍受,强按镇痛泵也没有什么效果,只能试着挪一挪体位。但想在病床上转个身,真是妥妥的技术活。不能使用胸腹的肌肉,动作幅度不能太大,否则伤口受不了,还得注意别压着插满全身的管子。双手、双脚紧紧抵住两边的栏杆来借力,先让肩、腰一点点挪到一边,这是最费力费时的,甚至能感觉到胸前骨头相互挤压的摩擦声。接着踮脚蹬腿、顺势扭腰,让腰部慢慢侧过来,最后转头,在腰部掖上点被单,才算完成了一个勉强的侧躺。

由于总是不停转身,神经一直处于紧张中,又没有什么可消遣的事情,病房的夜显得特别的漫长。百无聊赖中,我只能靠过道的显示屏来打发时间,盯着上面的时间一闪一闪地跳过,自己跟着一百两百地数数,直到眼睛疲倦了,就眯一会,想着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数字会跳到多少,但总是每次都猜快了。时间,被这个漫长的夜拉得又长又粘。

半夜,除了监视器,一切都进入了梦乡,这份无所事事的宁静,相对于纷繁困扰的人生,倒是很难得了。这种情境最适合读书了,捧上一本厚厚的书,让那些思想深邃的大儒来一次穿越,最是乐事了。

可惜病房里没有书,我只能读自己的心了。也干脆放飞思想,天马行空,与身体、心灵来一场深入对话吧。一直都对自己的身体信任有加,也就两三年前,都觉得精力充沛,做事风风火火,拼事业,拼工作,沉迷于做加法,总想追求更多更好的东西,患得患失,总以为身体一直是我坚定的后盾。从没想过它会垮得这么快,大出所料。也许是亏欠太多,或是疏于维护,终致生命不能承受其重,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轰然倒下,两手空空。如今,只能躺在病床上,靠数羊打发时间。有些东西,只有失去了才知道它的宝贵,这次住院,得以重新见自己,见众生,帮我分出了真实与虚幻、珍贵与轻浮、真情与假意,这肯定是上天在告诉我该做减法了。虽然有些后知后觉,但相信老天的暗示不会太迟。人不能太过贪婪,是该放下执念,去简单生活,简单做事,简单爱。

活着又是什么?不用想那么高尚,就是碰到一些我们想碰到的人,做一些自己想去做的事,结识一段值得结识的情分,好让仅此一次的人生路不那么孤独,了无乐趣。去珍惜那些珍惜我们的人,牵挂那些牵挂我们的人吧!生命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漫长,我们也没有那么多爱心可以奉献,应该献给值得我们爱的人,做值得我们做的事,还我们应该还的债。不该的、不值得的都抛了吧,活在当下,行囊轻了,迈向死亡的脚步才能更从容。

第三天晚上,突然起风了。北方的风特别大,我初来乍到,就在地铁口迎接过它强有力的拥抱。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一种强大的压迫感透过双层玻璃,依然压得“嗡嗡”作响。我静静地听着从高天传来的猎猎之声,想象着它们在漫天银色的月光下肆意冲撞、撕扯、踩踏,在水泥森林中呼啸而过,不可阻挡,犹如冲锋的号角,自带肃杀之气。这是聚于天地间的凛然正气,也是心中永不熄灭的传薪之火,在它面前,一切魑魅魍魉都该烟消云散,一切牛鬼蛇神都会瑟瑟发抖。

想象中,应该有一碧万顷、万点星辉的江面作为战场,山石、江岸就是城池,惊涛骇浪如金戈铁马般冲杀而来,涛声阵阵,卷起千堆雪。病房里,温暖如春,一切都在宁静中愈合、生长。而窗外,在厮杀,在消灭,在打碎这个夜幕的黑暗。生与死,两个迥然相异的场景,交汇在了这个时间节点。相爱相杀,矛盾共生,这,也许就是这个世界、人生的全部答案。

十一

第五天早上,医生来给我拔了引流管,帮我收拾物品,告诉我要从重症监护室出去了,我自是欢欣如怡。但临走之前,出了个意外。邻床的小男生呼叫护士,说有些憋气,护士过来检查又没发现什么异常。突然,小男生毫无征兆地呼吸骤停。听到警报声,不等召唤,所有的医生、护士迅即围拢过来,按压、插管、吸痰、注射,没有一丝慌张,动作配合默契,娴熟而又专业,不到半小时,掉入肺管的浓痰就清了出来,男孩重新恢复了呼吸。我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这场与死神的搏斗,真切感受到了监护病房远不是平常感觉到的安宁、忙碌,而是暗流涌动,危机四伏。也许在医生看来,这只是极普通的一次抢救,根本算不上惊心动魄,但我却看到了医护人员无比强大的心理素质和生命气场,他们的工作价值用什么赞美的词汇来形容都不为过。

生命是脆弱的,一点渺小的错误,就可能夺去你的生命。但生命又是强大的,因为总有无数个人,无数双手,在拼命地想把你从悬崖边拉回来。我何尝不是这样,病房外面,同样有许多人在为我心心念念,竭尽全力。他们,都希望我好好活着。

十二

终于回到了普通病房,看着那碧蓝如洗的天空,还有那温暖如初的冬阳,一种新生的欣喜油然而生,许多病友也赶过来看望,我也激动地跟每一个过来的护士和病友握手,这些病友都是在病房里结识,因病结缘。许是同病相怜吧,不过十几天的相处,却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有经验的本地病友主动跟我们交流病情,介绍医生,如数家珍,给我们提供了许多宝贵的治疗信息。北方人特别热情、实诚,带着浓重卷舌音的京片子,听起来竟跟乡音一样亲切,也算是一份病友情吧!

活着,真好!每天,阳光都按时照进来,钻进我寒凉无力的肌肤、血管,带给我生命萌发的原动力,每天,病友、亲人的问候关心也准时来到床前,给我这颗千疮百孔的心脏,带来最初的温暖。感谢父母家人,感谢亲朋挚爱,感谢患难病友,更感谢尽心尽力的医护人员,我知道,好好活着,就是他们想要的最好回报。

入冬的北京,不冷,还挺美!在祖国的心脏里,我脆弱的心跳得很踏实,很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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