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终究没有经受住岁月的撕扯,在一个雨夜垮塌了。当我从母亲电话里得知这个消息,还是吃了一惊,老屋怎么说垮就垮了呢?
双休日急匆匆回家察看,东边的照面墙真的塌了一个角,剩下的残垣断壁也已经发泡外凸,摇摇欲坠。这些墙都是空斗墙,用细沙拌石灰砌成,强度不够,吸水容易变形,天长日久,垮塌也就在所难免。好在还有梁柱独立撑着,倒不担心连锁反应,不过这面墙基本废了。看着零落一地的砖块和裸露出来的老旧发黑的梁柱,有如老人身上青色暴突的经脉和迟迟不能愈合的旧伤,莫名就心酸起来,老屋真的老了啊!
童年的记忆中,老屋并不是老屋,而是新屋。真正的老屋是我们和大伯家合住的一个老房子。我们分到一间厢房和半边厨房,一家四口就在巴掌大的空间内,像庄稼一样拥挤着生长,新房的动议也就一再提上我们的饭桌议程。
但八十年代初建一栋新房谈何容易,要下大决心。地皮倒是现成,老屋的旁边就是一块空地,正好可以用来建房,还可以借用老屋的一面墙,省去不少砖。难的是建房的材料,家里是一穷二白,样样都得一点一点攒齐,父亲当仁不让挑起了重担。青砖是用牛车去山下的窑厂拉回来,早晚各一趟。我也常被父亲叫去牵牛绳,在朝霞或夕晖中,父子俩的影子被山路拉得老长,七八里的山路就在牛车的吱哑声和老牛不紧不慢的步子中晃悠过去了。有时碰上窑厂人手短缺,父亲还去顶工,抵上一点砖钱。套个大围裙,干上一天,整个人就全被黄泥和土灰包裹了。那时还是手工制砖,黄泥、砖坯都是靠人力搬运,劳动强度大,最伤身体。连踩泥的大水牛也禁不住折腾,干上两三年身子就垮了。所以砖窑工人流动性大,动不动缺人,厂里就弄了个拉人上工抵砖的法子来维系生产。
最难的是木料,手续繁杂,很不好办。父亲多方托人找关系,好不容易批到了二十方木材的指标。挑个好天气,雇上生产队唯一的一部拖拉机,天不亮就去上百公里外的林场买木料。跟林场的人好说歹说,又是递烟又是赔笑,总算答应可以自己去山上挑选。父亲精心挑选一批又直又沉的木料,又一根根扛下来,装车,等运回来,已近半夜时分,但一家人都很兴奋。看着这些木料,仿佛就看到了新房的影子,生活突然就有了亮光。
其实这点木材哪够啊,也就凑齐了主体,边边角角还没着落呢。好在我们村也是山里,虽然没有大树,但能充当椽条的木材还是有的,去转转就有收获。又从集体仓库堆放的废料里选了些能将就用上的,就这样七拼八凑,没用一年,材料也攒得七七八八了。
选了个好日子,新房正式动工。那些天,家里天天热闹非凡,木匠、锯匠、泥瓦匠往来穿梭,所有的亲戚也都来帮忙。木材在锯齿和斧凿的剪裁中,一点点刻化出梁柱、椽檩等角色,在榫卯的穿针引线中缝合成一榀榀穿斗式构架,显露出健硕有力的骨架,静静等着最后的点睛之笔来打开转生的命门。这个点睛就是上梁。木匠把一根最粗最直的圆木选作最高的檩梁,包上红绸,用铜钱嵌入木头固定,然后用绳子提到屋顶,与那些构架完美咬合。每固定一处榫头,木匠大师傅必先说一通彩头,众人在下边随声附和,似乎这些千百年口口相传的说词就神灵附体般渗进了梁柱里,成为了房子的守护神。彩头唱完,我们就把事先准备好的花生、糖果、瓜子等交给师傅,师傅从梁上一把把天女散花般撒下来,所有人都在地上哄抢,喧闹声、尖叫声响成一片。唯有这样的喧闹,宣告着把这些木材从冥冥中唤醒,房子正式注入了生命的气息。
砌完马头墙,盖上青瓦,新房总算顺利收官。但这还只是个能遮风避雨的空架子,除了几根空荡荡的梁柱,啥都没有,根本不能住人。但那时父亲已经耗尽了所有的精气,无力继续后面的工序了,只能等缓口气,回点血,再做打算。
又过了两三年,我们才真正从老屋搬出来,住进新屋,我也终于有了自己的房间,长成少年,青年,后来儿子也在这个屋里呱呱坠地,新屋始终以它的内蕴不露、敦实温厚荫蔽着我们波折起伏的人生,也欣然接纳了每个新发的生命。随着时间的侵蚀,这栋先天营养不良的房子渐渐状况百出。先是地基下沉,导致墙壁开裂倾斜,只能拆了重砌,掺入水泥、嵌入长钉加固。白蚁也遁地而来攻城略地,我们只能四处下药掩杀防御。瓦片风吹日晒,日渐开裂,到处漏风漏雨,每次放晴,父亲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上房拾掇屋漏,后来实在修无可修,不得已又翻新了一遍。
不管我们怎么维护,新屋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日益衰老。而它旁边的老屋,则早就衰朽不堪,被拆除了。我们另选基址,又建了一栋混凝土楼房,住了进去。媳妇终于熬成了婆,新屋熬成了老屋,也彻底冷清了下来。新老更替,总在岁月的暗流中悄无声息完成。老屋没有了每天的鸡鸣狗叫,也没有了一家人围坐一桌的天伦之乐,只有那些不用了的旧家具,陪着老屋独守那些似乎还飘荡在梁柱里的回音。缺少了人气的滋养,老屋安静得有些可怕,我们也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只有父亲有时会过来打理,这栋耗尽了他半生的精力的房子,曾经与他共享了引以为傲的高光。他们在暮影里相互对视,一起这样步履蹒跚地老去,有如一个生命轮回的隐喻。也许,哪一天他们就像衰弱的老牛一样,伴着被岁月拉长的背影,悄然走进时间里,不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