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江乡,一个水灵灵的名字,位于新干的南大门,被赣江和沂江河两水环抱,是一块山川灵秀宝地。沂江河发源于丰城市石江乡坳上,横跨丰城、峡江、新干三个县市,最后在洪华山北麓东湖口注入赣江,流域面积921平方公里,年径流量26.6亿立方米,算是赣江水系中一条不小的支流,是沂江当之无愧的母亲河。
据《寰宇记》载,沂江河原名为“泥溪”,因泥溪水流入东湖村赣江处,淤泥沉积故名“泥溪”,后经文人雅化为沂江河,沂江乡又因此河而得名。考究“沂”的本义,斤,既是声旁也是形旁,是“忻”的省略,表示欣喜。沂,意指古代的祭河仪式,祭河之日男女老少在河中欣喜玩水,感恩和讨好河神,祈求河神无滥无患,赐福一方水土。看到“沂”字,不自觉就想到“沂水春风、沂水舞雩”那些美到极致的词语。可以说,一个“沂”字,寄托了祖先对这条河所有的敬畏和期盼。
沂江河迂回萦绕,人称九曲十八弯。别看她平日小家碧玉,山环水绕,着实有些脾气。由于流域广,山水多,再加上没有大型水利枢纽来调控水量,一到雨季下大雨的时候,往往山洪凶猛,泛滥成灾,毁堤倒屋、断桥翻船之事不胜枚举,不知吞噬了多少生灵。那时候,提起这条母亲河,两岸的老表往往一脸无奈,摇头叹息!这条河,如一条桀骜不驯的蛟龙,成了人们既爱又恨的冤孽河。
新中国成立以后,尤其是沂江公社自胜利公社分立之后,为了驯服这条“蛟龙”,沂江人民拿出了战天斗地的革命豪情,筑圩堤、修排灌站,建桥梁,数十年如一日,几代人接续奋斗,终于让她收敛了那散漫暴躁的性子,把这块曾经多灾多难的土地变成了真正的“鱼米之乡”。
漫步沂江,举目可见的就是与江河一路携行的堤坝了。江堤厚实,稳重,河水平静,婀娜,小鸟依人,它们像是一对相爱相杀的小情侣,蜿蜒曲折,磕磕碰碰,直到融入远方的山脊。或者更像是山脉中分蘖出来的一支藤蔓,在这片沃土上恣意蔓延,坚实生长,田园村庄则是这株藤蔓上结出的枝叶瓜果,它们紧密依偎,连为一体。在大堤的荫庇下,一块块水田填满了机耕道交错格出的大格子,镜面一般镶嵌在大地上,田里一行行茁壮的希望排列整齐,铺陈出一幅“梦里水乡”的图景。屋舍村庄,依堤而聚,绿意葱茏,鸡犬相闻。人们对这条堤,这条河该是多么依恋和信任。这条堤里夯筑的不仅是祖祖辈辈的心血汗水,更注入了他们的辛酸苦辣、喜怒哀愁,一层层、一年年夯打沉淀在这粗粝的土粒中,成为一本厚厚的大地之书,整齐码放在历史的书柜里,不再被人们疯狂抄录传阅,而成了余晖中的高耸,静夜里的晚风,成为人们偶尔提及的家长里短、习以为常。
在淦风文学院,应约而来的周建老书记为我们翻开了这本书的一角,取出一枚枚鲜活生动的历史剪影,一种历史的峥嵘感扑面而来。周建书记1970年9月起,任胜利公社党委副书记(分管沂江片区),1972年沂江公社从胜利公社分立之后,他又是第一任党委书记,走遍了沂江的山山水水,主持规划了沂江的水利工程。如今老人虽然已经退休,但精神矍铄,声若洪钟,中气十足。
周老的回忆执意要从1968年开始,似乎那里才是他记忆的触发点。他那时还在县公安局工作,派往界埠湖田防洪,与沂江正好隔赣江相望。这年赣江发大水,洪水位39.38米,比警戒水位高了将近两米。江水快漫堤了,风雨交加中,他正组织劳力紧张地用沙袋加高圩堤,远远地就听到一阵惊呼:“不得了了,沂江倒堤了。”他停下手中的沙袋,抬起头,只见宽阔的江对面陡然出现了一个缺口,滔天的洪水顺着那个缺口就直泻下去了,对岸顿时一片汪洋。人的惊呼、风的呼啸、水的激荡,交织一起,震得人心也摇摇战栗,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沉默不语。这个场景,如同锥子一般,刻入了周老的心里。也许,正是从那时起,沂江的这场灾难就把他的心也冲出了一个缺口,要让他用后半生去缝补。
1970年,胜利公社重新组建党政班子,周老任胜利公社党委副书记(分管沂江片区)。作为近万沂江人民的第一任班长,看着老表们饱经风霜的面庞和热切渴盼的目光,他深感责任重大。上任伊始,他就把全公社所有的水利工程全部摸底,将以往村自为战的小围堤重新规划整合,确立了沂江联圩、车头堤、大洲堤、水西江堤、江背堤、陂头堤、水东堤、水背堤、塔下堤、湖尾堤等十大重点圩堤,进行加高加固,提升防洪等级,防洪目标就对标那个已经铭刻在心里的数字——39.38米,一场轰轰烈烈的百里圩堤大会战就此打响。
百里圩堤,名头够响,但对于一个刚刚成立、底子薄得稀烂的小乡镇来说,如此大的工程量,无异于蛤蟆吞天,异想天开,其人力物力负担之重可想而知。但党政班子没想那么多,他们不等不靠,不哭不闹,认准目标干下去就是了,愚公尚可移山,一万沂江人民为何不能移堤?三年不行五年,五年不行十年,誓要埋头苦干,驯服这条蛟龙,啃下这个大骨头,让沂江的子孙后代不再整天生活在洪水的阴影当中。
从1970年开始,每年筑堤的工程量都接近万米,由各生产队分段包干,出工出劳,肩挑手扛,早出晚归。每年等不到农闲,栽完连作稻,圩堤的准备工程就要动工,时间大概半个月左右。大家把这叫做前哨战。等连作稻收完,筑堤大军就扛着红旗,自带干粮、铺盖浩浩荡荡上堤了,开展一场大规模的攻坚战,持续时间往往长达一个多月。最后还有扫尾战,用来完成各生产队自己的一些水利工程。各队之间还要开展劳动竞赛。半月一督查,在大喇叭里面播报各队完成进度。排名在前的生产队自然脸上有光,更加攒劲,想着上台领奖授红旗,领毛巾,把这视作一份天大的荣誉。落后的队可就挂不住了,赶紧安排加人提速,生产队抽不出壮劳力了,老人婆娘也拉过来齐上阵。修堤体力消耗大,生活却是清汤寡水,民工们每天都是就着自带的腌萝卜、咸菜下饭,只有紧急加班,队里才会安排加个餐,炖上一锅红烧肉,这对民工来说简直是泼天的富贵了。
周老在讲到这些的时候,依然沉浸在当时的氛围中,不止一次感叹:“当时的老百姓真好啊,觉悟高,听党的话,说咋干就咋干,布置的任务就是起早摸黑也要完成。吃的那么差,条件苦得很,年年如此,从来没有半句怨言,也从不讨价还价,多么敦厚、多么纯朴的阶级感情啊!”
有一个场景,周老至今记忆犹新。那是1976年,毛主席逝世的时候,也正是沂江联圩的三年攻坚收尾之年。公社直接把追悼大会设到了堤坝上。天幕低垂,江水呜咽,举国同悲,在会场上,党委提出一个口号:“化悲痛为力量,决战二十天,用最高的斗志、最快的速度、最牢的圩堤来怀念伟大领袖毛主席。”会场上喊声震天,每支队伍都对着红旗,高举拳头上台喊口号,表决心。所有人都噙着眼泪,加班加点日夜苦干,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一个多月的任务,竟然只用二十天就胜利完成。
直到1978年,经过将近十年的建设,百里圩堤逐渐成型,百姓的生产生活初步有了保障。除了圩堤,沂江还陆续修建了排涝站、提灌站等一系列水利设施。形成一整套完备的防洪抗旱体系。1975年,争取到上级四千元水利资金,在沂江东湖建起了第一座排涝站,党委指定当地的村小组长负责施工。工程缺少水泥,他就去找沂江籍的水电局帅局长到县里批水泥。钢筋买不到,就找沂江籍的物资局江局长出面解决,砂卵石和土方则由当地自行解决。就是靠着这样七拼八凑,第一座排涝站顺利建成,东湖人民终于告别了大雨大涝、小雨小涝的日子。第一座水轮泵式提灌站则建在陂头,利用拦水坝抬高水位,带动水轮泵运转,既可汲水,又兼顾发电,改变了陂头人种田靠天、点灯靠油、大米靠人力用砻礳的落后状况。凭着这么个稀奇玩意,陂头村的人们第一次用上了电灯,成了轰动十里八乡的大新闻,把一些外村的大姑娘小伙子羡慕得不得了。
修好了圩堤,并不代表着万事大吉,高枕无忧。这些堤坝都是土堤,防洪等级也并不高,如遇高水位、长时间浸泡,难免出现管涌、渗漏险情。每年的防汛抗洪,沂江都是全民皆兵。水位超过警戒线,就是进入一级战备的号令,物料、人员全部到位,党员干部带头,分段负责。可以说,每一次防洪,都是一次惊心动魄的战役,风险不断,波澜起伏。老百姓也深知抗洪抢险的重要性,不需要多作动员,一个广播,所有的正劳力就自觉赶到大堤上巡堤查险,也涌现了许多激流勇进、舍身忘死、舍小家为大家的抗洪抢险人物事迹。每遇危险,大家都是倾囊相救,把被子拿来堵管涌、拆房梁用来打木桩的,数不胜数。
在周老的记忆中,记忆尤为深刻的险情有两次。一次赣江防洪,当时高水位已经延续了很久,大堤开始出现了部分堤脚松软的迹象。巡堤人员打起万分小心,一寸寸摸排,不放过一处疑点。当走到沂江村委会的李家村时,看到堤脚有几户民宅。巡堤员坚持要到屋里去排查,这一进去不要紧,发现灶下的地面竟然软得跟发泡的面似的,脚一踩连长筒胶鞋都直陷下去,险情一触即发,把所有人吓出一身冷汗。大家赶忙搬来草袋围成一圈,卵石压脚导水,前堵后排,排除了一次危在旦夕的管涌溃堤险情。还有一次则是在水西江堤,堤岸因为长时间浸泡,内坡多处出现部分坍塌,大堤摇摇欲坠,眼看不保,堤段负责人果断叫人打开水闸,把洪水引进堤内,降低堤内外的水位差,减轻洪水对大堤的压迫和冲刷。看着自己的家被一寸寸上涨的洪水淹没,百姓对此却毫无怨言,因为他们知道,虽然家园被水淹了,但大堤保住了。堤坝才是他们的命根子,只有堤坝还在,他们的家园才有恢复的希望。
走在堤上,极目远眺,红霞满天,风息微凉,天地寥廓,岁月静好,成了沂江一条独特的风景线,人们的日子在大堤脚下茂盛生长绵延。脚触摸着大堤的肌体,还能感受到血脉雄浑的跳动,肌肉有力的伸缩,就如同祖辈们劳动时的号子一样充满豪情,激荡人心。他们,从来不曾远去,也不会远去,他们就一直栖息在我们的身边,与我们呼吸与共,脉络相通,成为我们生命里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