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子
卖油翁
二零一九年八月的一天,县城大街上车来人往。柏油路边的杨树和柳树,迎着清风,身披绿油油的盛装,轻轻地舞动着婆娑的身姿。从树枝的叶子缝里飘下的丝丝缕缕的阳光,在路面描绘着美丽的夏日的图画。在临街的一家酒店里,在靠窗的一间雅间里,几位男士和女士优雅的谈笑着。言谈中不乏成功者的喜悦,也有奋斗者的艰辛。
这是几位当年高考的娇子。
虽然年过半百,但说起曾经的考试经历,仍然感慨万千。道说自己的不容易,感叹自己的幸运。想当年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鱼跃龙门,在竞争中脱颖而出,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然自己也许是哪方田地里的一个农民,或者在那个工地搬砖头,最大的出息也许是成为一名技术工人,也不过是木工、瓦工而已。而现在,环视在座的各位,两名会计师,一名企业家,一位副局长。真是岁月照人,百味人生呀!
一位女士对我说:“杨子,本来你应该是一名律师,可让人顶替了。不过也就是少了一位律师,多了一位儒商,是金子哪里都会发光的。”
“让人顶替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当时国家的政策就是那样,咱们小老百姓只能认命哇。”我笑着说,同学们都叫我杨子。虽然对当年被顶替的事怀疑了三十年。
“你真是个老实憨,顶你的那个人的父亲当时已经不是老师了。他曾经当过老师,但不是当过教师就能享受照顾的。这个事全县的人都知道,就你不知道。“她愤愤地说。
“不过三十年过去了,你现在也挺好的。”她缓和了一下语气又说道。
我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同学们岔开了话题,都知道这件事对我的伤害之深,都知道这件事对我的刻骨铭心。
饭后,我回到了办公室,望着窗外西落的太阳,看着宝贝河清清的流水,我陷入了沉思。河对岸的柳树依依地摆动,仿佛故意招摇鲜嫩的枝叶。我的眼睛有些模糊,往事一幕
幕地在眼前出现。
一
自治区司法学校,我只去过一次。
一九八九年的八月份,我接到县教育局的通知,让我去自治区司法学校面试。 我兴奋地向家里通报了这一消息。全家激动之余,围坐在一起吃了一顿饺子以示庆贺。祖祖辈辈的农民家庭,走出来一名在村民的眼里,像古时科考中举一样的人,真是光耀门楣呀!父亲给我凑了路费,我满心欢喜地前往学校面试。
司法学校在自治区首府。我家在首府南面,直线距离大概二十五公里,但没有通往村庄的公路。好在骑自行车可以走,穿过五公里的土路,就到了国道,然后可直达市区。我骑着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自行车上路了。白云在天空流淌,微凉的风儿轻拂我的衣裳,田野里偶有野花冒出来,路边的青草郁郁葱葱,不时有牛羊伸颈张望。道路凹凸不平,大胶车,排子车碾下的车辙印里还有些泥糊糊。我推一段,骑一段,不觉得道路有多么难走。太阳升高了,到了公路上,不时有汽车从身边一呼而过,我骑着车飞快地走在黑色的路面上,哼着歌儿欢欣舒畅。
没有感觉到路途的颠簸劳累,已经到了司法学校的门前。面试的过程中,还遇见了县民族中学的校长,也是我母校的校长。在学校里,老师们和学生们大都认得我。我是校报总编,经常在上面写点自以为是的文章诗歌,小有名气。校长带一顶前进帽,中等偏高的身材,稍微有点胖,见到我很高兴。想不到的是,他说了一句让我记忆很深的话,“这回咱们县要出一位好律师了。”
或许老师们有一个共同的看法。我的未来应该有所为。不管是初中,还是高中,除了英语之外,其它科的成绩都非常的优秀,整个中学时代,课堂上老师念的范文基本是我的作文。高中的时候,在学校里创办了《沙绿文学社》,主编社长一身兼二职,那是当时学校历史上第一个文学社,县文化馆还专门把我写的诗发表在文化馆的板报上。当时青春年少,虽然大部分所谓的诗都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但也写了一大本子,用八开白纸叠起来,做成十六开书本杂志的样子。两面写,自己编了目录和页码,厚厚的一本。在我结婚后的十几年里,一直带在身边,可是经不住屡次迁徙,终于丢掉了。在中学时代,这也是我最辉煌的成果了。《沙绿》文学社还被县志记载。
只有一个缺憾,我的英语成绩一直提不起来。他占去了每天的早晨时间,占用了大部分的课余时间,但终究还是提不起来。最后,在高考的时候,只能选择中专,当时很时髦的高中文科中专。这种中专就是专们为我们这些英语成绩差,其它科目还行的学生准备的,也是一线美丽的生机吧。国家也包分配,学制二年。早工作早赚钱,早点贴补家用,太适合我了。好像就是专门为我们这些贫寒子弟准备的。
老师们也许有道理。从学识、文笔、口才,他们认为我学法律,是我的最佳人生之路。
面试很快结束了,在绵绵的阳光下,在细细的微风里,带着美好的希望,怀着激动的心情,我返回了家。在同学们和村民们的赞叹声中等待着梦中都盼望的录取通知书。
二
鲤鱼跳龙门,是国人家喻户晓的故事。每个学生都希望自己能跳过高考这道龙门。每一个学生,都是一尾小小的鲤鱼。当时是八十年代末,高考的激烈程度不亚于战场上的弥漫硝烟。全国的学子们,每年的七月七日、八日、九日这三天里,都要在考场里冲锋陷阵。特别是农家子弟,实际上是当时唯一脱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机会。农家子弟知道农民的苦楚,他们看惯了春耕秋收,夏锄冬藏,田野风光对他们而言稀松平常。陶渊明的“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就不是讲真正的种地人,那么辛苦,披星戴月,怎么还草盛豆稀?陶老先生至多是装装样子,让他在七月的骄阳下锄上一下午地,他就没有诗兴了,不过是一地主文人的文骚雅致罢了。
高考的日子,是神圣的日子。这一天,全国有高三毕业生的家庭,都处在最紧张,最兴奋的状态。当然,也有例外,我的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祖辈以来就没有吃过皇粮,不知道跳过龙门吃上皇粮是啥样子。他们只知道考上以后就不用种地了,仅此而已。所以我考我的试,他们种他们的地。只是在我读书的过程中,在需要生活费的时候,把汗水换来的劳动所得给我带上。不够了,或借或贷,总不能让我饿着。但我相信他们心里,热切地盼望他们的小儿子能够考上,能够脱离祖祖辈辈的土里刨食,辛苦劳作的农民生活。这是一个深植于他们心中的愿望,一定深埋于他们心底。
一九八九年七月七日,这一天风和日丽,高考开始了。
我是应届生,当时流行补习,补上三年,五年参加考试不是稀罕事。甚至有自嘲为八年抗战者。连考八年,有考上的,也有最终遗恨终生的。这些人中有不少受了刺激,有精神失常者,有离家出走者,百态考生,百态人生。我的一位初中同学就因高考失利,离家出走了,到现在也没有音信。
补习生有补习生的优势,久经沙场,内容也重复学了几遍。但应届生初生牛犊不怕虎,心理负担轻,临场发挥好一些。但总体上,当时的考场上,特别在县级的普通中学,补习生优势极大,每年录取的学生中,应届生寥寥无几。我们那一届学生,全县文科班考上本科大学的只有一人,据说现在在国家社科院工作。应届生考上文科中专两人,我和另外一名考生。
考试时,我发挥极好,一点也没有浪费平日之学。当时的政治课试卷,里面包含有二十分时事政治,许多考生大搞复习资料,考试前三个月就开始背诵。但我认为不应该,那样的话,投入和产出不成比例。包括两个方面,一是买时事复习资料,要花不少钱,我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不允许;二是总共二十分,投入那么多的时间不值。另外,我认为,时事政治平常注意一下就行了,它一定是考国家想让人民群众知道的时事政策,不会生僻。否则就失去了放在高考里考察的意义。目的就是培养同学们的家国情怀,关心国家大事和时事的习惯。所以,在考试前夕,我把同学的复习资料借过来看了一天,结合平时的积累,重点浏览了一些当时国家提倡的内容。结果,二十分一分未丢,相反,许多背了几个月的同学得满分的几乎没有,有的甚至得分一半。
在县一中的三楼,我眺望远处的云朵,白的那么迷人。我甚至想摘下来,和我一起享受愉悦的心情。考生们鱼贯走出了考场,有愁眉苦脸者,有喜笑颜开者。甚至听到了声音不太高的哭声,也许是激动,也许是悲伤。但高考本身就是考生的解脱,不管怎么样,中学时代结束了。补习生辛苦复习的结果,不管是好是坏,终于落地了。
考试结束后,我和另外两名考生在一中宿舍里呆了一晚上。夜幕降临了,我们一起走进操场,三个人之间话语不多,各自想自己的心思。坐在地上,望天上的繁星点点,想不久后公布的高考分数,到那时也许喜气洋洋,也许悲伤。但都有可能眼泪汪汪,激动的,痛苦的,不管男生,还是女生,高考分数公布后流眼泪没有人笑话。也许想着刚才小饭馆的三碗面条,共同点是三个人都没有钱了,还是我搜寻出三碗面条的钱。
我回到了家,一个土默川平原普通的小村庄。等待是痛苦的,有这样一句话,等待是痛苦的一种幸福。那几天在一种洋洋的自信中,等待高考成绩的公布,等待录取通知书的到来。
当时村里没有电话,只能按大概的时间去教育局招生办询问。白跑了几趟后,补习过的同学告诉我,公布时会把名单贴在招生办的玻璃上,时间每年都差不多。并告诉了我一个比较准确的时间。按照这个时间,我骑着自行车像风一样来到了教育局招生办。果然,在窗户的玻璃上,贴着一张名单,我的名字赫然在列。高中文科中专总共录取八个人,我位列第七名,我被录取了。
我兴高采烈地走进了办公室。主任给了我成绩条,我仔细地看了各科的成绩,和我预想的基本一样。我急切地问主任:
“我肯定被录取了吗?”
主任微微一笑:“肯定的,这几年高考是绝对分数,差一分也考不上。分数上去了,谁也取代不了。你报的是自治区司法学校,面试时间已经定了,不要耽误了,放心的回家准备吧。”
啊!多么敬爱的老师!他的话就像温暖的春风一样从我身上抚摸过。我感到招生办的办公室那么温馨,老师那么和蔼可亲!主任像灿烂的阳光一样,让我感到暖洋洋。人逢喜事精神爽,我甚至给主任鞠了一躬,放大了声音:
“谢谢!谢谢赵老师!”主任姓赵,叫赵老师没错的。而且,我认为老师最值得尊敬,教育系统的工作人员,应该称呼老师的。
“不用谢,祝贺你!回家告诉家人吧,他们都等急了。”赵老师笑眯眯地说。
我离开了招生办的办公室,离开了这个让我感到温暖和温馨的房间。这是一个让我体味了像梦一样喜悦的地方,并刻下了痕迹,在我的一生中留下了一个清晰的符号!久久难忘,永远不能忘怀!
离开了招生办,向县一中走去。挺拔的白杨树迎风招展,阳光从树丛中投射下来,在地上摇曳着美丽的倩影。蓝蓝的天空万里无云,路边的柳树枝条纤纤,娇滴滴地摆动,向人们闪烁着夏日的热情。听人们说话的声音,看他们的笑容,没有素不相识的陌生,竟觉得像多日的朋友,似乎向我表达他们的祝贺。我穿一身破旧衣裳,骑着自行车,想过年一样;就像开一辆吉普车,神气昂扬。
不知不觉到了一中操场,迎面遇见了几位同学。他们早知道了消息,向我祝贺着,眼里流露出羡慕的神色。他们没考上,准备补习,下一年再考。在操场里头,听到了喊我的身音,我返回头一看,原来是初中时期教物理课的阎老师。他瘦高的个头,白净的脸,穿一身干净的衣服,说话慢言慢语,温文儒雅,典型的知识分子。当年在乡中学时,对我很好,和学生们的关系很融洽,同学们非常喜欢他,受到学生们的尊敬和爱戴。当时已调到县一中教高三物理。
他高兴的对我说,现在是绝对分数,分数高于一切, 录取没有问题了。
阎老师问我:
“报的什么学校?”
“自治区司法学校。”我抑制不住喜悦,有点小小的得意之情。
“太好了!”阎老师高兴地说,“祝贺你!初中时我就看好你,可惜家在农村,英语基础不好,要不然一定是重点大学的高材生。不过,在咱们这个小地方,这回要出一位律师了,你肯定是一位好律师!”
阎老师和校长说了一样的话,我将要成为一名律师,或许真的要成为一名律师了。
阎老师接着说:“另外告诉你,司法学校是要面试的,回去准备吧!祝你成功!”
“好的,谢谢阎老师!刚才招生办也告诉我了,准备面试的。”我的声音像清脆的铃声。
我谢过了阎老师,离开了操场,离开了县城。哼唱着不着调的自我陶醉的歌儿,在自行车吱吱扭扭的旋律声里,在一路花花草草的微笑中,回到了小村庄里的家,和家人享受着美好的希望......
三
听说有同学接到录取通知书了,我自己的久久没有音信,非常着急。想着应该快到了。也许是邮局里落下了,也不一定司法学校通知书比其它学校慢,胡思乱想。按理说是没有问题的,到教育局招生办问询一下吧!于是,骑着那辆陪伴了我五年的自行车,又出发了。一路上骑得飞快。我安慰自己,快是没有用的,再累你也飞不起来!通知书别人抢不走,只是迟来和早来的事情,自己不过是等不及了,去看一看罢了。不巧,走到一个村子里,轮胎扎上了钉子,走不了了。自行车虽然破旧,可相伴了我五年,感情深着哩!它伴我读书,伴我假期当小工,搬砖头。在县城和家乡之间,不知道走了多少个来回。有时间的话,还要用旧布头擦拭干净。可这次还是抓住车架甩了甩它。伙计,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呀!找地方补吧。村里没有修车的地方,去一个小卖店,买了胶水,要了一块自行车里胎,补了起来。修自行车不外行,自己经常修。中午的时候,赶到了县城,单位下班了。我只好到饭馆吃了一碗面,外加一大碗面汤,老板娘看了看我,我赶紧付了面钱,离开饭馆。
在教育局楼下,我一直等到招生办赵老师上班。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赵老师跺着方步走了过来。
我迎上去就问:“赵老师,通知书还没到呀!”
“来不了了,你没有考上。”赵老师幽幽的说道。
“什么?没考上!怎么会没考上?”我急促的声音没有一点停顿。
“你回办公室,我跟你慢慢说。”看我有点急,赵老师语气缓和了些,从从容容地示意我跟他回办公室。
赵老师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说道:“县里的招生名额被上级取消了一个,原来录取八个人,现在只剩了七个名额了,所以你就被取消了录取资格。”
他平静地说着,没有惋惜,也没有感叹,没有些许额外的表情,脸部的肌肉和进来的时后一个样,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就像一坨用泥巴造成的肉样的塑胎,只那张嘴一张一合。
“我考了第七名呀!”我脑海里的忧伤有了一丝惊喜的游丝。
“很不巧,第七名考生的父亲是一名教师,是教师!”赵老师加重了语气。
“按照政策,他应该在总分数上再加十分,这样在总分上超过了你。”这位主任继续着他口齿清楚的无喜无忧无惊无奇的一个语调的说辞。
“你虽然考了第七名,但第八名加上十分后,总分比你高一分半,所以你就落选了。现在是绝对分数,不会有错的。”
“我看看第七名的成绩。”我愤愤地说。
主任拿出成绩单,我加了一下,第七名加上十分后,确实超我一分半。
我无语了!这就是我等到的结果!这就是我梦牵魂绕的结果!这是一个夏日飞雪的结果!这是一个一生不能忘记,饮恨终生,但又无可奈何的结果!
我落榜了,没有考中!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了又问,怎么也不能相信这是千真万确的!但主任毫无表情的神气,一副他认为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脸孔告诉我,这是肯定的事,没有孙悟空的本事,不能起死回生了。
我咬着嘴唇,我只能咬着嘴唇。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
是啊,第七名考生的父亲是教师,灵魂的工程师,教书育人,呕心沥血。理应得到国家和人民的照顾;而你的父亲是农民,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们都不知道县政府和教育局的大门是什么样子,种出粮食来,自己吃掉一部分,一部分交了公粮。每年交的公粮只有几百斤,粮价二、三毛钱一斤,不够一位教师五天的工资。对国家和人民的贡献和人家做教师的父亲有天壤之别,怎么能相提并论呢?况且照顾加分的政策是国家的大政方针,面对的是全国人民,不是专门针对你一个人。但不管怎样,时代总是有沙子的,当这粒沙子打在一位无辜者的身上,一名小老百姓的头上,会把人打死的,打不死,也会打个半死。比如我,就被打得疼在了心里,遍体鳞伤,差点打瞎了眼睛,
“那我怎么办呢?”我傻傻的问。
“还能怎么样!两条路,一条回家种地;一条补习,准备明年再考。”主任不耐烦地说。
“我不服!我要去告。”我发起了疯劲,也许是年轻人该有的精神,应该是不屈的灵魂的声音。难道我的一切就这样失去了吗?这里面一定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一定会有肮脏的交易发生。直觉告诉我,但我找不到,我也不可能找到。我只是一名农村里的穷孩子,我见到的最大的领导就是校长和这位主任了。
“你去告?去那里告?告谁?省点心吧!”主任不屑地说。
我确实不知道到哪里去告。
“取消名额是盟里的事,县里干涉不了,也不了解情况。这是上级的统一安排。教师子女加分是国家的政策,对谁都一样,你能告了谁?你还能把盟教育处告到了吗?”
“娃娃,停停儿的去哇,不要影响我的工作。”主任一脸厌倦地说。
主任赶我走了。我太讨厌了,这样平平常常的事情,你接受就可以了吗!你这点小命运还值得追究,何必多嘴多问?你命该如此,一个农村小子不知天高地厚。
我确实掀不起什么波浪,一切都是正常的,一切都顺其自然,从外面看,这篇光辉的顶替文章,没有任何破绽,是那么的光鲜明亮。但我觉得,这一定不是阳光下的东西,一定有龌龊的交易。只是我搞不清楚,没有能力搞清楚。只知道自己落榜了。
从招生办出来,我茫无目的地走在县城的路上。太阳还是那样,继续放着它耀眼的光芒。热浪袭击着我。路边的垂柳披头散发地耷拉着,没有一点生气。我感到心里有一种东西,捂在胸口上。我极力地控制自己,扶着自行车缓缓地站了一会儿,在自行车的支撑下没有跌倒。我抬头望着无边无际的天空,死寂的空气憋得我不住地呼吸。人说十年寒窗,我实实在在地经历了十一年寒窗,也经历了苦寒风雨中的来来往往。想起了油灯下的苦读,自己高度的近视眼,更想起了父母为我读书而付出的辛苦。烈日下,在田地里,他们锄草,他们收割。他们拼尽了全力,用牙缝里挤出的每一分钱供我读书。盼着家里能出一个吃商品粮的人,盼望着能出一个“官帽子”下的人,可是,他们朴素的愿望落空了。在这个骄阳似火的夏天里,被一股凛冽的寒风吹得无影无踪。他们的儿子,没有辜负朴素的期望,他学习,他努力;脱皮掉肉地学习,忍饥挨饿地努力。他过关了,在千军万马的独木桥上,历经千辛万苦,闯过了关,他凭着自己的能力过了高考的关口,冲了过来。但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在桥对面,埋伏着许多火力更猛的暗堡,有许多枪手,训练有素的枪手,他们的子弹对准了你们的儿子的胸膛,在过桥的一刹那,猛扣扳机,你们的儿子连流出鲜血的机会都没有,就掉到了桥下,连个水花也没有溅起,就被湍急的水流冲走了。
忽然一个念头在脑中升起:“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呀!你应该去找教育局,他们不是管着招生办吗?”
这样想着,返身又进了招生办。“这样就结束了,不行!我去找教育局。”
“爱找谁就找谁!教育局李局长分管招生的事。”主任头也没抬,一脸厌恶的说。
我疯了一样,真像疯了一样地去了教育局。已经下班了,看门的老大爷告诉我,李局长住在一中后面的家属院,到那里打听一下就能找到。老人还义愤填膺地表达了不满,甚至还骂了一句当地的国骂:“活个泡”。这是那天我听到的最真诚最热情的语言。
我找到了李局长的家。脸憋得通红,胸脯一起一伏,李局长态度平和,并没有说激烈的话,轻轻地说:
“你这种事的确少见,实在是太巧了。简直就是百年一遇。”
“是呀!哪能这么巧了?肯定有人走了门子,把我顶了。”我近乎喊着说。
“也不能这么说,盟里的调整太遥远了,不是我们一个县教育局能协调了的。教师子女按国家政策加分照顾,也是正常的,合理合法。你这个事也找不出什么毛病来,我看你还是做下一步的打算吧。”
很慢的语速,舒缓的调子,平静的神态。我找不到不对的地方,只能站着喘气。我不知道当时头发有没有竖起来。
“还是回家做下一步的打算吧!不过我建议你去补习,你这种情况明年考上的可能性很大。”看我有些傻呆,李局长又说。
“我要去盟里,找盟长。”我几乎是吼着说。
“娃娃,我是看你是农村里的学生,才这样跟你说。我不建议你去,能调整旗县招生名额的人,一定是副盟长一级的人。他们有理由,会有非常充分的理由来证明这次调整是必要的,是正确的。”李局长停顿了一下,又说:
“你一定要去的话,盟委就不要去了,你去了连盟长的影子也见不上。去教育处问问吧!教育处的特处长分管招生办。”
我还站着没有动。看着呆呆的我,李局长又说:
“我是可怜你一个村里的娃娃,家里头哪有钱?去盟里要坐火车、汽车、吃饭,住宿,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你还不如省下这些钱,准备下一年的补习。”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突然间,我愤怒地吼道“我一定要去,他们一定走了门子,把我顶了。”说完,几乎是哭着离开了李局长的家。
直觉告诉我,这件事一定有蹊跷。但是没有从第七名考生身上去考虑,对他的教师子女身份没有一丝怀疑。我觉得教师书可以教得差,但教师身份不会有假。从小接受老师的教育,对老师的尊重渗透进血液里。
时代的灰尘,飞扬在风尘中的沙子,有时会让人睁不开眼睛。但最终会风消云散,明朗的阳光撒满天空。但这些沙子飞到了哪个人身上,这个人就会不堪其重,甚至被压死。一粒沙子打我就够疼了,怎么同时享受了两粒沙子?我是不是是一个恶人转世,老天爷故意惩罚。如果没有因果缘由,怎么偏偏是我?天啊!谁来回答我?
我推着那辆和我同甘苦、同欢乐、共忧愁的自行车,在街上漫无目的走着。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不正常了,各种念头,包括生,包括死,忽忽闪闪,就像八角章鱼一样盘旋在脑子里。我的脑海里时不时地闪过一幕一幕的景象,我不能自己了,眼睛朦朦胧胧,那滚烫的泪珠终于夺眶而出了。
在县城的街上,一个孤独的身影徘徊着。
回去的路在县城的北面,我向县城的东面一直走了下去。细细的黄土在风中飞扬,它们不住的在我的脸上拍打。杨树叶子在阳光的照耀下,一闪一闪的在我的眼前晃着白色的光,行人门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他们一定会产生疑问:“这个小后生怎么了?疯了吗?”
“没长眼睛,寻死吗?”一个路人骂道。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乱走,不管马车汽车,不管有人没人。
我开始清醒了一些。还得感谢那位骂我的路人,如果不是他的痛骂,不一定会发生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我还是搞不清方向,继续一路走下去,一直地走了下去......
离县城已经很远了。走到了一个三岔路口,有两块道路指示牌。一块指向凉城县,一块指向山西省。我停在那里,虚无缥缈地思绪开始收拢回来,眼睛也渐渐地清楚了一些。
我明白过来了,我走错了方向。这样下去离家会越来越远。这是县城东面,再往下走就到了山区了。过了三岔路口,通往前面的路旁,两面都是山,山连山,一眼望不到边。我家在县城的北面,属于河套平原的一部分,一马平川。向身后望一望,太阳已经把碎碎的步伐换成了前行的轮子,一路向西落下去。已经有了凉意,虽然是夏天,北方的天气有时也一日几变。白天灼热,晚上有些清冷正常不过了。我的头脑被这凉意逼得清醒了,返身开始了回家的路程。
该回去了!快快的回家去吧!家人在等你的消息,不管什么样的消息,好消息,坏消息,总得带一个消息回去。在父母眼里,你的身体,你的生命比一份录取通知书更重要。此时,他们一定在焦急的等你。姐姐在等你,哥哥在等你,妹妹在等你,牙牙学语的小侄儿、小侄女在等你!他们盼你回去,他们在等你回去......
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止不住地流。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我的心在滴血,我的泪就是鲜红的血。在这落日即将离去的傍晚,晚霞在无边的西方散开,一个无助男儿的血化作了两行浑浊的热泪,洒在了这一方土地上,撒在了这一方他热爱的,漫散着夕阳余辉的地土地上。
走在夜幕即将把我笼罩的路上,我心潮起伏,伴着回家的长路,伴着自行车咯吱咯吱的声响,悠悠的思绪在头脑中盘旋,这一条路,这一条家里到县城的路,这一条熟悉的路,走了很久很久......
三
二俊......
二俊......二俊......
一个人在距离村庄五里远的荒滩上喊着,反复叫着一个名字。二俊是我的小名,喊我小名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是我哥哥。他在上山的路上没有找到我,问了许多一起去掏根子的人,都说下山的路上看见我了,肯定是下山了。去收根子的老板那里去问,我却没有去卖根子。
全村掏根子的人都回来了,我却没有回家。
家里人急了,分头去找。哥哥负责顺着上山的路去找,一直到了山里,没有找到。他在山里喊我的名字,没有回音;返回南滩找,没有人影。于是,他就在荒滩上喊,一声一声地喊,但是,只有他自己的回声,没有我的回音。
这是我高一年级时候的事情。为了贴补家用,为了下半年的学费,我跟着村民进山掏根子(甘草的根部,俗称根子)。这是一项能多挣一点钱的营生。当时,也没有破环环境一说,也没有保护植被的观念。有收根子的,就有掏根子的人。村民们每天带着干粮,带着水,早早地就迎着初升的太阳进山了。能干的后生一天能挣五十块钱,这在当时可是高收入。我十七岁,没有干过重活,也不会掏,一天最多能挣六块钱。但对于我来说,也是一笔巨款了,当时学校一个月的伙食费也就三十块钱。但是这活儿需要体力和耐力,而且得会掏,不然费了劲也掏不到,有办法经济能力稍好的家庭是不让孩子来干这个的。骄阳似火下,汗流浃背,村民们带水的塑料卡子都能装下十斤水,有时还不够喝。一天翻过的土能拉一大卡车。我不管这些,能掏上几天,下半年的学费就有着落了。
跟着村民出发了。我的自行车不争气,闸不灵,在山路上行走太难了。上坡还可以,下坡就控制不住了。挖了一天的土,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把掏好的根子捆住,用绳子绑在后车架上,跟随掏根子的人流下山了。没有车闸的自行车,让我深切地体会了什么叫上山容易下山难。根本不能骑,坡平缓一些还能骑一段,稍微陡一点就不能骑了,得下来推着走。这样走着走着,跟其他村民就拉开了距离,越拉越远。最后,路上只留下了我一个人,形单影只。越走越累,俩腿就像灌了铅。在漆黑的夜幕中,路边的树梢被风吹的噗噜噜的响,高大的蒿草摇着他们即将枯槁的身子,旷野里不时传出不知名的小动物的叫声。山路的边上,生长着不少蒺藜,上面有尖刺,白天看得清,晚上就模糊一片。
在黑暗中,自行车的轮胎瘪了。一定是扎上蒺藜了,这样我一下也不能骑了。还没有到坡脚下,下了坡距离家还有十公里路,不能骑,怎么走回去?我想起坡脚下的一个村庄,那里有我的一个同学,可以先去同学家把胎补好,然后再走。想好后身上也有了一点力气,当我赶到同学家的时候,他们已经准备睡觉了。
同学父亲帮我补好了胎,又给我热了饭。叔叔非常和蔼,看我精疲力尽的样子,劝我明天再回家,在他家呆一晚,歇一歇。况且时间也太晚了,快十二点了。我也没有多想,倒头便睡着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去另一个村子卖根子,收根子的老板问我:
“昨天哪里去了?你哥哥半夜里来我这里找你?”
我这才想起来,一黑夜没回家,家里人一定着急坏了。我飞速回到家,才知道了昨天夜里的事情,才知道了家人的担心,才知道了哥哥半夜里找我,才知道了哥哥山里边喊我,才知道了原野里哥哥长长得喊声......
高一和高二的时候,我不在学校的食堂吃饭。因为每月要交三十块的饭钱,另外还要三十斤白面,每学期还要一百斤土豆,以及其他的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我实在负担不起,只能使用煤油炉子,自己做饭。好在当时学校对这些事管理不严,夏天用煤油炉子,冬天宿舍里有火炉子,就省了煤油,用火炉子做饭。每个星期六回家取小米,土豆等食材,一个星期搬运一次。父母年迈,农活需要人帮扶,星期六、星期日两天可以帮着干一点。冬天的时候,回去的少一些。天气冷,家里的活儿少一些。呆在学校里,多一些学习时间。这两天也不用做饭,有许多离县城近的同学回了家,能余出一些饭菜。学校实行月餐制,一次交一个月的伙食费,中途不给退。也有一些细心的同学,让你把菜吃掉,把馒头给他留下来。高三的时候,准备高考,时间太紧张了,我没有时间做饭了,才开始吃食堂的饭。
为了能把三年高中读下来,每年暑假都要打工。有时候做一些小买卖,为下半年的学杂费做准备。我修过公路,当过壮工,贩过葱卖过菜,做着一般高中生不曾做的事。高二暑假的时候,托人在一所学校里做小工,修围墙,每天三块五的工资。这是一个成年壮工的工资,当时一个瓦工老师傅的工资是六块钱。每天干十个小时的活儿,推砖,搅拌水泥,一天下来,身体都快散架了,累得够呛!但毕竟身小力微,虽然拼尽全力,但工头还是不满意。这也不能完全怪工头,我确实做不好营生,也干不过其他壮工。工地是要效益的,不是慈善机构。我年龄小,没有干过那么重的活儿,这可是重体力劳动呀!每天灰头土脸,但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挣一个壮工的工钱,就得干满一个壮工的活儿。
这一天,工头叫住了我说:“眼镜儿,(对我的别称),今天你别推砖了,有几辆小推车的轮胎破了,你给补补吧。”说完,笑了一下。
“哎呀!刘工(对工头尊称为某工),我没有补过,不会补呀。”我看着刘工说。
“补哇,下午没你的活了,什么也得学。”刘工看了我一眼,忙他的事去了。
很清楚,不去补胎,就得回家了。我看着几辆小推车,犯了难。
我拜我那辆破车所赐,补过自行车轮胎。小推车的轮胎又硬又厚,比自行车轮胎大了许多。工具只有螺丝刀和铁棍,这可是逼着鸭子上架呀!但必须补,否则工作就丢了。下半年的学杂费哪里找?我去五金店买了胶水,补胎的旧里胎是现成的,然后就干起来。曾经看见过手艺人补排子车的轮胎,和小推车是一样的。我学着他们的样子,把小车倒过来,用铁棍撬起一点外胎皮,一点一点地往下撬,轮胎慢慢地“砰”“砰”地蹦出来了。但毕竟没有修过,取轮胎的过程中,把里胎又扎了几个口子。原来一个跑气的地方,等我把轮胎取下来后,里胎也面目全非了。好在补口子和自行车里胎一样,我会补,多补几个口子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这样,一天的功夫,几辆小推车都修好了。从工钱比较,比请修理工合算,更比拉出去到修理部去修省了不少钱。收工后,一些工人和工头诡异地笑了起来。
四
所有的辛苦,所有的努力,在这样一场高考中,化为了乌有,化为了泡影。我觉得世界欺骗了我,感到努力和成功的关系如此疏远,竟然有如此大的距离。我甚至想到了不回去。去年就有一位一中的同学,因高考落榜离家走了,到现在没有一点消息,可能永远走了。月光下的柏油路长长的没有尽头,树枝摇着它们的叶子,扑剌剌地响,似乎述说着我听不懂的忧伤。路旁地里的夜虫不着调地发出就像废铁摩擦一样的声音。在这孤冷的月光下,独行的我,弱小的一个生命在踽踽独行。我觉得自己就是落在地上的半片树叶,风吹走,车辗过,只能发出微弱的仅自己能听见的一丝细声。你连一片都不是,在这场游戏中,你都不如一片树叶。
我含着泪水的眼睛,似乎看到了一些熟悉的身影。那是父亲,那不是他的铁犁吗?那是母亲,那不是她的缝纫机吗?亲人们在我眼前不断地晃动,来来回回的行走。他们看着我,轻声地呼唤。我甩了甩头发,用力地让自己清醒,拼尽力气喊了几声,长长的吸了几口夜空里的空气,让清凉的夜风沁入胸中。你毕竟是一个生命,在那些邪恶的眼睛里,你不是什么,但在你亲人的眼里,你是他们的风景,是他们的希望,是他们未来的依靠。在这二十多年的时光里,你不断地索取,从没有付出什么。你没有给他们买过一颗苹果,没有买过一斤白面,没有给做过一件衣服。你所做的就是要生活费,要学杂费,自你来到这个世界上,你就是一个贪婪的没有付出任何回报的人。他们养育了你,即使不图有多大的汇报,但一定想看到你有一个快乐的生活。一定不想见到你现在的样子,最起码用他们的话说就是做一个有方向的人,不做没方向的事。
我想起了一首诗,这是我高中一年级写的:
茫茫雪原千里冰封
一串脚印已经启程
那个雪中的孤影
狂风中和着雪前行
他在追寻
雪原的前方
有一个美丽的梦
那个身影
那个雪中前行的人
雪花埋掉了身后的脚印
也许有独狼
陪伴着饥饿和寒冷
但,他和着寒风
体味着生命的旅程
雪原啊!你是那样的辽阔,我怎么能望得到头?雪原啊!你的雪花是那样的厚,我的几个脚印怎么能蹚开一条路?在寒风中,孤身孑影的你,快快转回身吧!趁着狂风没有把你来时的脚印埋掉,赶紧回去吧!至少现在还迷失不了方向。走吧,寒风暴雪会把你冻死的,大雪会让你消失的。
“你还在追寻吗?”
“你在追寻什么呀”
“即使追寻到了,又能是你的吗”
空寂的原野上,响起了回音......
回去吧,你一定得回去。你永远忘不了那一年父亲无奈的脸色,永远忘不了。你一定要为父母争气呀!一定不要让他们为了几块钱而抬不起头来。
高二的时候,也忘了是什么事,学校要交十块钱。我星期六下午回到家,跟父亲说了,父亲没有说话。我知道家里没有钱,父亲也不知道去哪里找这十块钱。星期六晚上,妈妈对父亲说:”你经常给人看病,从来也不收钱!明天二俊要用十块钱。你去三亮家碰一下吧!刚给他家看了病,烟也没有抽一根,他家有两个挣钱的,不差这一点钱。去借一点吧。实在没有借的地方了。”
父亲抬起头:“能借上了?”
“试一下吧。”母亲说,“刚给他们家看过病,要是去医院或者到外村请个医生,花的可不止十块钱,输一次液就得大几十哩。”
“唉,我试试哇。”父亲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第二天,父亲半前晌离开家,很快回来了。回到屋里,没有跟我说话。我知道父亲没有借到钱。
父亲是手艺人。他会木匠,毛毛匠,并且是农村的中医。看病从来不收钱。可耽误的是自己的干活时间。耍手艺也挣不了几个钱。人傲犟,他一般不会和别人借钱的,虽然经济拮据,但家里工具齐全,左邻右舍的农具都没有我们齐备。别人来借时,从不吝惜。
下午我去学校的时候,妈妈又不知道走了几家人,凑够了这十块钱。
父亲和母亲好像站在了我的面前,他们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眼泪蒙住了眼睛,我不能做对不起他们的事。一个人不仅仅是因为自己而活着,许多人为你而坚强的活着。你是因为亲人们无私的付出,你才能活着。你必须活着,用你微博的力量支撑你的生命。
我想有一把利斧,把前面路上的那棵张牙舞爪的树枝砍掉;我更想用这把利斧,把那些摧毁我理想,撕掉我生活信念,把我辛苦几十年公平得来的成果夺去的恶人们的皮划开,看看他们的血是不是红的,难道和这树木的血液一样,没有颜色吗?但我不知道找谁,我确实分不清是谁在戕害我。
风啊
请你告诉我
这是为什么
我们是一样的血肉
我们是一样的皮肤
只因不一样的出生
同一块土地,同一间考场
分数低的欢笑着拥抱命运
分数高的哭泣着黑夜独行
我们渺小
可也是人
茫茫天空
你的人生是金子
我们就是废铁烂铜?
这吃人的事情!
这吃人的事情!
我揣着挥起刀子的愤怒
却找不到理论的去处
五
一声汽笛的凄厉长鸣,打破了子夜的寂静。我坐上了通往盟所在地A城的火车。为了省一夜旅馆的店钱,坐上了这趟子夜停在小站的火车。前半夜在火车站休息,后半夜在火车上站着,天明的时候,正好抵达A城。一位堂兄听了我被顶替的事情,实在气不过,说老天爷一定有眼睛,总有说理的地方。给我五十块钱做路费,去A城教育处找人,并挥着拳头说:“找教育处长,找到了给个说法,不然就死在他家里,没有天理了,反正咱老百姓的命不值钱。”
我是没有勇气去死的,但确实是带着一颗毫无生气、如死灰般的心坐上火车的。命运这样无情,这样捉弄一个面对艰难生活不屈不挠的年轻人,那么我也就把许多留恋抛弃吧!被别人玩弄,又不知道是谁玩弄了你,这样没出息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多余?
A城火车站,我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过了地道。可搞不清方向了,东南西北正好相反。站了好一会儿,神神叨叨的自言自语了几句,在一个公交车站牌下盘腿坐了一阵,才缓过来。已经是早上八点了,楼房挡住了太阳的光芒,路旁的树木微微摇摆,枝条上的叶子无精打采地看着我。一番打听后,找到了通往教育处的公交车。挤上车后,晕晕乎乎的到了教育处大门口。记得县教育局的李局长说过,盟教育处的特处长分管招生工作。我走进大楼,门卫是一个和蔼的大爷,告诉我特处长的办公室在二楼。我敲了门,没有反应;又敲了门,没有反应。隔壁办公室有人,开着门,我向里面看了看,有一位年轻的女士,正抬起头来,看见了我,严肃地问:
“你找谁?”
“找特处长。”我声音不高,怯怯地回答。
“特处长不在。”标准的普通话,扬起眉毛用余光飞速扫了我一下。
“那...特处长......回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声音拉长了。
“不知道!”一双洁白艳丽地手晃了一下,“砰”的一声,在我眼前立起了一道严实的黄色的门。我这才看清了门上的三个字:办公室。
下楼以后,见到了门卫大爷。微笑地问:”没找到?”我说不在,办公室有人,但不知道。
“我想去特处长的家里找,您能不能告诉我他的家在哪里?”我声音低低地问。
大爷又看看了我,稍微停顿了一下,拿起笔,写了一张纸条给了我。并示意我离开。我用感激的眼神望了大爷一眼,离开了教育处的大楼。
快到中午了,按纸条上的地址,在公交车的站牌上找到了地点。通往教育处家属楼只有两站地,等车的人很多。站在即将步入中天的太阳光下,我恍思着教育处的大楼,那关着的特处长的门,那开着又关掉的办公室的门,那扬起的眉毛下的余光,门卫大爷深深看我的眼神,在眼前回来过去的转。随着人群挤上了公交车,路边的模糊树影倏倏地飞过,我听到售票员报了站名,可怎么听也没有我要去的地方。正要去问售票员,公交车却停了下来,到终点站了。原来坐了相反方向的车,离教育处家属楼更远了。脑子太乱了。全部精神被愤怒的火炙烤着,我迷失了方向,我在A城第二次迷失了方向。
在对面马路上,步行了很长时间,找到了站牌。坐上返回的公交车,中午一点左右赶到了教育处家属楼,在一片楼房中找到了特处长的家。敲门,没反应;再敲门,没人。我想,中午应该在家吧!于是,我就坐在门前等,三点多了,门还没有动静。
我感到了饥饿。这才想起了,还是昨天晚上吃的饭。二十多个小时没有吃饭,刚刚才有了该吃点东西的感觉。已经过了吃饭的时间,在街上的一个三轮车的灌饼摊前,买了一个饼,向摊主要了一碗水喝。又去了特处长的楼门口,我想中午不回来,晚上一定回来吧。在等的过程中,也看到几个人,问讯了,也打听了,就是特处长的家。一位老奶奶甚至说:
“昨天见到他们一家人,还跟我打了招呼,也没听说出门呀!”
地址没有错,善良的门卫大爷不会说谎。
太阳已经在西山沉沉地落去,黑暗渐渐地落在了我身上。下班的时间早已过去,特处长还没有出现在家属楼的门口。
“晚上一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我自言自语的喃喃着。
我一定要等他回来,找到他,向他述说这一百年不遇的冤屈,向他述说我的不幸。要他主持公道,拨开心中的疑云,还我心中的梦。
路上的街灯亮了。我走出了家属院,马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穿梭往来。自行车的铃声不绝于耳,小贩带着情调的吆喝声在夜空里飘荡,羊杂碎的膻味在空气中弥漫。天空中挂着半弯残月,星星闪动着些许的一点光,在遥远的天边挤眉弄眼。在长长的一段路上,长长的一段道路的路边上,长长的路边柳树的斑驳的月影里,小小的一个追索并满含热泪的灵魂徘徊着。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感悟了小生灵面对绝望的无助。
特处长啊!你哪里去了?
不知不觉中,又走回了特处长的家门前,黑黑的窗户,没有灯光。
我站在那里......
家属院里渐渐地暗了下来,只有稀疏的几点灯光在大片的黑色中微微的透出一些光亮......
再没有亮光了,偌大的家属院完全笼罩在了黑暗之中。
在一个纸片上写着“旅馆”两个字的院子里,在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和不知道哪里的三个人住了下来。睁着眼睛等待黎明的到来。
第二天,我又来到了教育处。我想,今天特处长应该上班吧。但敲了门,没有回音。去了另一位处长的办公室,他告诉我,去找特处长,他分管招生办。
“我来了两次,都不在呀”我轻轻的说。
“那就不知道了,但应该在市里。”这位处长忙着往外走。
我拿出了特处长的住址,递给了已经站在门口的处长。
“对,特处长就住在这里。”一只手抓住了门。
我退了出来,只能去家里等。即使今天不睡觉,也要等到他。
我上了公交车,这次没有弄错方向,很顺利地找到了特处长家。敲一下门,没人答应;敲两声门,没有回声。我想,一定出门了,但是家里有人哇!晚上一定回来,我坐在门口等,一定等得到。
太阳照样向西边落去,晚霞得意了一会儿,也躲到夜幕里去了。中午没有吃饭,担心吃饭正好和特处长回家的时间错开。得出去吃点东西。想着特处长晚上回来,应该休息,不会再出去了。出去买个焙子吧,也喝点水,一天没吃饭确实饿了,渴的也厉害。我跑到街上,走进一家低矮的小饭馆,人家只卖面条。买了一碗面条,要了一碗面汤,喝了几大杯水,一溜烟又回到了教育处家属院。
特处长家的窗户里没有亮光......
家属院里的灯光又渐渐的暗了下来......
已经没有灯光了......
一个孤独的身影,一个受伤的灵魂,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等待一位教育处的处长回家。在黑暗中,迷迷糊糊的,也许他睡着了。在他的心里,可能做着一个美丽的梦,他的嘴角微微地笑着,有时还说着梦话。夜里凉风习习,在一弯清冷的月光下,一个来自农村的倔强的憨傻小子,在异乡的城市里,斜靠在哪里睡着了......
黎明的微色渐渐地升了起来,冷冷的白光在天地间弥漫开来。我揉着眼睛走出了这个院子,离开了这个曾经天当被,地当床,一生忘记不了的地方。抬头看了看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了......
六
一九八九年九月,各地补习班开学的时候,我准备补习了。
在县一中校长的办公室里,老校长默默地听完我的叙说,突然,用拳头在办公桌上重重地砸了一下:“岂有此理!来补习吧,学杂费全免。”
一九九零年七月七日,我又坐在了考场里。
这一年,取得了第一名,我成了全县的文科状元。
七
叮铃铃......叮铃铃......急促的电话声响了起来。
我拿起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一位老友的声音,说大明街开了一家新茶店,有一批大红袍刚上货架,他买了,喝着不错,建议我买点尝尝。
我望了望窗外,夕阳的晚红只剩一点了。我默默地整理桌子上的资料,得加一会儿班,一下午的遐思耽误了手头的工作。我想,这么多年了,应该把这一切放下了。但是,总有像游丝一样的念想偶然在头脑中盘旋。如果当年盟里调整的名额不是私情所致,那么得到这个名额的考生就是命运的宠儿,我祝福他!如果顶替我的第七名考生,他的父亲的教师履历符合国家的照顾政策,他也是命运的宠儿,我也祝福他!可如果他们采取了不正当的手段顶替了我,在我的人生路上打了一个结,给我造成了无法弥合的创伤,那么,我将诅咒他们,让他们的良心永远受到谴责,受到折磨;让他们和与他们一起谋划顶替我的人,受到惩罚,得到与之相应的惩罚。
我走在清爽的晚风中,城市的霓虹灯亮了起来。一轮明亮的大月升上了天空。
2020年4月30日
农历四月初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