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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俊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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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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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灯苗

卖油翁

一间教室里,学生们课桌一角的煤油灯,微微的灯苗在教室里忽闪着光亮。煤油的味道弥漫开来,每个人面前,一小绺细细的火光上面,都有一缕黑色的油烟向上漂浮着。有人轻轻地咳嗽了几声,悉悉簌簌的声音响了起来,又慢慢地停下来。那是大家整理小油灯跟前的东西,以免落上灯灰或点着了零落的草稿纸。不到十点同学们是不回去休息的,有的要在十一点以后才吹灭闪烁着的小火焰,回寝室睡觉。学校规定,晚自习九点熄灯。每个同学都有一盏煤油灯,虎子也用墨水瓶自己做了一个。熄灯后,也要在煤油灯下学习一个小时。同学们很少有戴眼镜的,虎子早早带上了近视眼镜。

虎子圆圆的脸,大花眼眼,肤色有点黑,好像经常晒太阳似的。在土默川平原上一个小村子里,虎子家住在一处土坯院落里,院子里有两颗大榆树,春天的时候,满枝的榆钱黄展展的,又嫩又甜。

在夏日的翰翰漫漫里,稀稀落落的农人们在炊烟袅袅中,懒懒散散的延续着犁铧牛车的日落月升。漫长而炽烈的阳光,热情地挥洒在茫茫的天空。刚刚分田到户的小块庄稼地里。零落着辛勤劳作的农民。男人在前,女人在后,弓着背,把锄头耘入松软的黄土中。垄背上的杂草,在锋利的锄头的切割下,不情愿地躺在了翻开的虚土上。有时得蹲下身,拔掉禾苗间的小草。这些小家伙善于隐藏,锄头够不着,可也逃不过终年土里刨食的农民的眼睛。拔掉它,才能不和庄稼抢水份,抢营养。禾苗宝宝才能吃得饱,长得快。

汗水有时遮住了眼睛。有样儿的脖子上担一条毛巾,随时擦汗;也有的手一挥,甩一下,几滴汗水就落在了地下。一股凉风吹来,惬意的吸上一口,继续劳动。一锄又一锄,一垄又一垄,上午日头高升,身下的影子倦怠得要休息的时候,下午日影西落,大地泛起了朦胧的银灰色,晚霞褪尽,才陆续返回家中。

只要有时间,特别是星期六日不上课的时候,虎子也会和父亲、母亲一起,在锄头的陪伴下,在田垄苗间享受阳光毫不吝啬地关照。

家里农活多,特别是农忙的时候,多一个人手是一个人手。虎子上中学后,就开始住校。每个星期六回家后,都要帮着干活。大部分住校生星期六下午回去,星期日下午就回到了学校。星期一上课,早上不会迟到。可虎子在农忙的时候,都是星期一早上去学校,星期日下午不去学校,可以帮家里多干一下午的活儿。

学校离家三十多里,虎子要起个大早。胡乱洗漱完毕后,饭也不吃一口,就骑上自行车往学校赶。虎子的自行车实在有意思,车座子坏了,父亲找了块木头,刻剥刻剥安在车架子上,就成了独一无二的木头座子。骑上一会儿,屁股就受不了了,只好站起来蹬脚蹬。还是母亲找了一块破羊皮,包在上面,在座子下面用粗线缝上。但热天又热得慌,所以虎子骑自行车,大部分时间是站着骑。没有脚蹬子,一个用一块木头穿了个洞,套上去,这只脚蹬子螺丝没有坏,还能固定住,用扳手拧紧了,凑合着还能用。另一只就不行了,螺丝已经没有扣了,只剩一根铁棍。前后轮胎没有刮泥板,在泥水路上走,顺着前轮胎,飞起的泥巴能飞到头上。车子没有车闸,坡度大的路推着走,坡度小的路,鞋底子就是车闸。车子开溜的时候,一只脚的鞋底子放在前轮胎上,嗤嗤地响,所以虎子的右脚鞋底子早早的就烂了。虎子的车子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不用铃铛人们也知道有自行车过来了,车子没有铃铛,但哪儿都响,比铃铛强多了。

虎子骑着他的自行车,星期六下午从学校回家,冬春的时候,星期日下午到学校;夏天和秋天,星期一早上去学校,为的是星期日多帮家里干一天活。这样,星期一就要早起,早早地去上学,不然就迟到了。

正是锄玉米的时候,这个星期日整整干了一天,实在太累了,晚上睡觉有点过头,一觉醒来天已大亮,赶紧骑上自行车向学校飞奔,早晨的空气凉爽无比,红霞映红了东边的天空。虎子迎着初升的太阳奋力骑行。越着急越出问题,自行车出毛病了。车链子一会儿就掉一下,赶紧跳下车上链子,骑上一会儿又掉了,再上,反复的折腾。微风中野草扑簌簌地摇晃,好像在笑话这个急火急燎的小后生。虽然是微笑,但也刷刷地惹得虎子心烦。田野上的小鸟叽叽喳喳地乱叫乱嚷,仿佛在说,虎子,你小子要迟到了,等着挨批吧!

终于,到了学校大门口,链子又掉了,正好上自习的铃声响了。虎子推着自行车跑进了校院,心里想只迟到了一分钟,班主任边老师不至于怎么吧。当铃声停止的一刹那,虎子扔下自行车,跑到了教室门前,可是,进不去了,边老师像巨人一样矗立在那里。

“迟到了”!边老师一字一字地说。

虎子呆呆地站在那里。可怜巴巴地望着边老师。

“昨天为啥不来,全班就你一个迟到的,这是一个集体,学校不是你们家开的,想多活儿来就多活儿来。”

边老师紧绷着脸,没有一点让虎子回教室的意思。

“昨天锄玉米,有点累,起的有点迟,来的路上车子坏了,老掉链子”。

“甚也不能迟到,迟到就是不对。影响集体形象,扫厕所个哇!”

“啪”,边老师扔过来一把扫帚,看来是早就准备好的。

虎子站着没有动,他觉得迟到不对。虽然只是一分钟,也是迟到了,但也不该扫厕所。这是不应该的方式,也不是惩罚迟到的必要手段。虎子没有说话,看着边老师。

虎子记起来了,上个星期一好几位同学迟到了,边老师就在班会上宣布,以后谁要是再迟到了,就罚谁扫厕所。当时边老师说的时候,教室里还想起了一阵嬉笑声。

虎子从小参加劳动,家里窘困,穷人家的娃娃早当家,懂事早。虎子觉得迟到归迟到,跟扫厕所风马牛不相及。虎子是个憨娃娃,在学校里不惹事,也不胡乱做事,成绩又好,任课老师没有不对他好的。包括学校的校长和教导主任,见了面也和虎子笑一笑,逗一逗他。还有不是虎子班的任课老师,有几位也对他特别好。他们没有给虎子上过课,但做过监考,有时站在虎子旁边看他答卷子,虎子也会抬起头笑着看一看老师。虎子读得懂老师们的眼神,那是赞许和表扬。甚至有一位高中的物理老师,后来当了县一中的校长,在虎子补习的时候还帮了他的忙,没有收他的补习费。

边老师推了虎子一把,并踹了一脚,把他向厕所的方向推。于是,虎子拿起了扫帚,像那个肮脏的地方走去。厕所在院子的西南方向,快到厕所的时候,遇见了语文老师,问虎子:

“你拿个扫帚干甚个呀?”

“扫厕所,我迟到了,边老师罚我扫厕所。”虎子低着头,有点羞愧。

“这么大个厕所你能扫完?迟到还有扫厕所的规矩?没见过!”段老师提高了语气。

“拿过扫帚,我跟你扫!”段老师拿起了扫帚,走进了女老师专用厕所,让虎子在外面等一下。

过了一小会儿,段老师出来了,把扫帚递给虎子:

“回去告诉边老师,就说你已经扫了,赶紧上课去吧!”

虎子拿过扫帚,感激地看了看已经走远的段老师。然后转过身,把扫帚扔进了粪坑。

回到教室后,边老师问:“扫帚呢?”

“扔掉了,沾上屎,不能用了”虎子看着边老师。

“你……”边老师紧盯着虎子,“你赔!”

“不赔!要用去厕所取,除非开除我。”虎子脾气倔,认准的事情很难改变。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一字一眼地说。

边老师深深地看了虎子一眼。他们俩互相看着……

从此,在班集体的事项上,再也没有虎子什么事了。

虎子没有说段老师打扫厕所的事。段老师是虎子敬重的老师之一,曾经建议虎子背诵成语词典。语文课妙趣横生,同学们都喜欢她的课。

学校对住宿的安排很有心。初一的学生太小了。虽然农村的娃娃皮实,经得起摔打。但学校里对一些生活方面也不太放心,住校生都混合安排,高二和高三的学生和初一二的小同学住在一起。这样年龄相差大一些,都成了大哥哥、大姐姐了,对小同学搭照得很周到。宿舍室友的矛盾也就少一些,大同学一般不会欺负小同学。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小同学关心又照顾。如果是同样年龄不差上下的孩子,打闹的事情就会多一点。特别是冬天要生炉子,小孩子还真不行。这种住宿办法也是没有办法的选择。

虎子除英语成绩一般外,其他课程门门优秀,第一学期期中考试后,取得了全年级第二的名次。但虎子看到边老师,会远远的绕开。

农村出来的孩子无书可读,历史和地理具有趣味性,开学后的几个星期,在课外时间里,历史和地理课本已经被虎子读了好几遍。语文课也是只学了前面几篇,后面的课文囫囵吞枣地看了又看,可惜当时找不到多少书看,要是有,虎子肯定能读不少,小孩子记忆力好,会记住不少有用的知识。

学校里有图书室,但不开放,学生们是看不到的。

有一次,学校举行了一次语文竞赛,也就是考了一回,实际上和平常的考试一样,但不是在期中和期末考的。实际上也是对学生们的摸底。初一组虎子得了第三名。也是能够拿到奖品的名次了。领奖的时候挺神气,全校好几百学生排着队站在校院里。队伍前面用桌子摆了一个主席台,校长和其他领导坐在桌子后面。教导主任念着得奖学生的名字,前三名的同学依次上台领奖。一等奖和二等奖是钢笔和笔记本之类,三等奖是一本从学校图书室拿来的书。轮到虎子上台领奖了,校长递给了他一本缺了一点角的书,或许是让耗子咬去了。页面没受影响,内容没有丢失,阅读没有问题。但那也是荣誉呀!在同学们羡慕的眼光里,虎子走上了领奖台,双手从校长手里接过那本缺角的书,是关于地理方面的。后来,虎子仔细读了好几遍,然后放在床头的书箱里。

这是虎子中学时代唯一的一次获奖。

虎子和边老师的外甥福生是好朋友,这家伙非常顽皮。和虎子摔跤,跑步,成天在一块玩。有时候也闹点小矛盾,不过他俩的关系好,一会儿就和好了。有时都记不清怎么样闹得饥荒。福生家境好,住校的干粮是白面馒头,有时还出去买焙子,或肉包子。但不小气,经常给虎子吃。当然,虎子的干粮福生是不会吃的,虎子只有炒面。福生比虎子还高一些。两个人是踢不开,打不散,成天黏在一块儿。

老师们特别欣赏虎子的领受和理解能力,赞口不绝。有的老师甚至说:“这孩子要是考不上重点大学,真是作害人了。”

又过了几个星期,在一次回家的途中,虎子的自行车终于撂挑子不干了。走到西营子村外,轮胎没气了。虎子使劲的蹬了几下,链子也断了。没办法,只好推着走。骑着车不觉得路有多远,推上车子走路。又是轮胎没气的车子,时间长了很费力。虎子一个人推呀推呀,走啊走啊,足足走了一个多小时,才把破车子推回家。虎子父亲把里胎取出来,看看了看满是补丁的里胎,胶皮都酥起来了,说不能补了,明天步行去吧。

链子断了,找一段链子就能接住。接链子不难,有以前的旧链子。换里胎就需要买了。那得秋收以后,或者妈妈攒够鸡蛋卖掉以后才能买。车子暂时不能骑了,虎子也不能每个星期回家了。好在一条里胎,一两个月总要换上的。

“哦,正好桂兰和肉肉也回来了,明天跟他们一起走吧!”虎子有点愁,不情愿地说。

“只能这样了,炒面咋拿呀?路远不捎葱,三十里路二斤炒面也累了。”父亲看着虎子。

“那可不行,炒面肯定要拿,没炒面饿的不行。”虎子着急了,“人家红军爬雪山、过草地了,我这么大个人,连二斤炒面也带不走,叫捏笑话了。”

“行,你不嫌累就带上。”父亲笑了,“你还有书包了。”

每次回家,车把上总要挂个书包,里面的书有五六斤重,加上炒面,背上走三十里路,够我喝一壶的。

星期日下午两点,虎子约好桂兰、肉肉,三个人步行,走在了去学校的路上。虎子背着书包,里面塞了炒面,还有两个馒头,那是中午饭剩下的,母亲让虎子带着路上吃。桂兰一个小姑娘,背着半口袋玉米面馒头。玉米面里加一点白面,这样的窝头口感好一些,也就归为馒头之列了,本地人叫二面馒头。

桂兰家更困难一些。他妈妈身体不好,不能去地里劳动,全家只靠他父亲一个劳动力。可孩子多,她是老大,下边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农村像他们家这种情况,当大姐的早就不念书了,早早就担负起照顾弟弟妹妹的责任了。可桂兰是个犟性子,一定要念。他的成绩出奇得好,从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基本是双百分的学生。学校每月的伙食费是八块钱,对于他们家更是一笔巨款。为此,他一个月只交半个月的伙食费。每月回两次家,而且还是步行。小姑娘非常坚强,每次回家都要用布口袋背二三十个二面馒头,作为一个星期的伙食。早晨不吃,中午和晚上每顿吃两个,也没有菜汤,只是就着家里拿来的咸菜。别人打饭的时候,她去打开水,这时候打水的人少,不拥挤。她连吃一个星期的开水馒头就咸菜。过一个星期后,再去交伙食费,本来学校是按月收伙食费的,但穷人家的子弟太多了,有时候有的学生一次就交两块钱,或者三块钱,这也是不少家庭的全部现金了,有的甚至是借贷而来。所以学校改了规定,每次能交一个星期的,也就是两块钱。所以桂兰吃完一个星期的二面馒头后,再拿两块钱去上火(我们管交伙食费叫上火,哪天不吃了,去总务处通知管理人员,叫下火,)。这样,她一个月就只需要四块钱的伙食费了。

这种生活持续了二年,这条从村庄到学校的道路,桂兰用两脚丈量了二年。

肉肉的情况好一些。父母亲都是硬劳力,家里吃的不缺,零花钱也有一些。在学校里,每天早晨吃一个焙子,一个焙子八分钱,初二的时候涨成了一毛五。八分钱要粮票,一毛五不要粮票了。但肉肉不会骑自行车,学了几次怕摔得疼,所以家里有比较新的车子,他也只能步行。有时他父亲或母亲也骑车送一下。肉肉不带干粮,他饿了可以买焙子,偶尔还去供销社的饭馆里,买两个肉包子吃。

三个人相跟着,开步前行。桂兰背得最多,体积也大。小姑娘不声不响,走了很长一段路,也没有一点喊乏的意思。只是用手轻轻的擦擦额上的汗珠。虎子平常骑惯自行车了,不太适应长途步行,已经感到累了。肉肉最轻便,虽然胖一些,但不拿东西还是省劲儿。一边走,一边拿根树枝玩儿。不过走一段总得歇一会儿。在一棵树下,虎子和桂兰放下书包和口袋,坐了下来,肉肉也一屁股蹲了下来。三个十几岁的孩子,在去往中学的土路上,放下背负的东西,坐在荫凉下,要歇一歇了。

“桂兰,你妈早就不想让你念书了,你咋这么犟,非要念。多受罪呀!”肉肉问桂兰。

“我一定要念,要是能考个中专就好了,早早毕业给家里挣钱,挣了钱,弟弟妹妹们就都能念书了。”桂兰没有一点表情,手里抓握着一根毛有有草,向远处茫无目的地望着。

“考大学是好,可还得念高中了。有那个时间中专早就毕业了,挣上钱了。咱们村里的娃娃,我看也没有上大学的命。”虎子好像经过了深思熟虑,慢慢地说。

“还是考大学了!”肉肉说,“大学生才有方向了,中专生只能捞个工作,没甚发展前途。我才不考中专了,边老师说我能考上大学。”

三个人中,肉肉成绩最差。所有课程中,只有代数还行。桂兰上了初中以后有点退步,不过在班里也能进入前十名。肉肉最多是个上中等,前二十名吧,进入不了前十名。

“考住甚也不赖!”桂兰用毛有有拨拉着脚边的青草,“我听说技校也安排工作了,我要能考个技校,也就烧高香啦”。

当时有考技校的学生,但那不是农家子弟能高攀的。技校是专门为职工子弟准备的。各个系统都有自己的技校,培养本系统家属子女的职业技能,学制一般是二到三年。毕业后回本系统,也就是国家正式工作了。有编制。也有大集体单位,有本系统的技校。比如供销社,就有供销职业技校。

技校一般初中毕业后就能读,录取分数低,有内部福利的成分。这也造成了一部分职工子弟不认真学习,产生了依赖思想。虽然得到了正式工作,获得了照顾,但从整体上降低了这个群体的学习能力,导致许多人发展后劲不足。一旦系统塌陷,不知所从。离开这个集体,求生艰难。可在当时,这个群体是多少人羡慕的对象。

桂兰也是听说或者看到了技校的事,心生感慨。但那只是梦里的事情。父母一代的身份,已经使得技校和他们没有缘分了。

“考技校?那是人家老子妈打闹下的!咱们没那个命,还是老老实实的学习,考个中专,要是预选不过关,再考高中,将来考大学哇”。虎子接着说。

“这就是咱们的命,没人家乃有本事的老子,也就不应想望了。”桂兰眼里含着幽怨。

“走哇,不应瞎思谋了。”肉肉砸吧着嘴,“有点渴了,到前面村里喝点水哇。”

三个人站起来,肉肉走到桂兰跟前:“来,我替你背一会儿。”

“一会儿的哇,咱们苦命圪蛋,生来就是受苦的,这点东西不算个甚。”要强的小姑娘没有接受肉肉的热情。

终于走到前面的村庄,在路边一户人家里,要了点水喝。屋里一位老奶奶,看三个娃娃喝得猛,笑着说:“慢点喝,这么热的天,路上多在荫凉地歇一歇。”又问:“你们做甚个呀?”

“我们去乡里头上学。”桂兰脆生生的说。

“今天礼拜哇,礼拜还上课了?”老奶奶满脸疑问。

“我们是住校生,今天去,明儿个上课,过两个星期再回来。”肉肉接过了话茬。

“奥,好娃娃,这么远步行走,这么热的天。”老奶奶摸了摸桂兰的馒头口袋,“这么沉你能背到学校,路上可定多歇一歇了,两个小后生好好搭照小闺女的,多替她背一背。”老奶奶还不放心,“路上多喝点水,可不要中暑了。”

“喝的了,每个村里都要喝水。”虎子感激地望着老奶奶。

告别了老奶奶,三个人又走在了村间的土路上。

这里地势开阔,一马平川,是人口稠密的地方。五到十里之间,甚至二里之间,肯定有村庄,所以他们不带水。况且这么远的路,带多少水?多沉呀!路过哪个村子,谁家有人,都可以要点水喝,从小都习惯喝凉水。那个时候,人们都非常朴实,走到谁家都会很热情。

玉米已经和他们一般高了。麦穗泛出了黄色。在微风的吹拂下,整齐地起伏着麦浪。小鸟儿唱着悦耳的歌声,庆贺它们的时令。小麦里已经有了面糊糊,小鸟们不用为食物发愁了。虽然田间有不少披着衣服的人型架子,但久经咋呼的鸟雀们早已见怪不怪了。夏天多雨,这几天虽然没下,路上的车辙里还有泥水,走路要十分小心,一不留神就走在了泥糊里。湿了鞋,也就只能穿着湿鞋走路了。虎子和桂兰只有脚上一双鞋,没有替换的。肉肉有一双白网鞋,那是为了上体育课专门买的。而且还有一双拖鞋。中午或晚上休息时,下地或上床就穿拖鞋。桂兰和虎子一鞋三用,拖鞋,运动鞋,都是脚上的一双鞋。破了,拿回家自己补补,开的洞大了,去钉鞋匠哪里补上一块黑羊皮,将就着又能穿一段时间。

桂兰累了,额头上渗出了汗珠,身上的小褂子也被汗水打湿了。有时也斜睨着看一眼肉肉,肉小子边走边哼,没有发现桂兰看他,不着调地唱着自编的歌。

“桂兰,咱俩调替背一下吧!我的轻一些。”虎子对桂兰说。

“奥,那会儿他不用我背嘛!”肉肉有点不好意思了。走过来,抓住桂兰的口袋,背在身上。肉肉家里不需要他干活,没吃过多少苦,背上馒头口袋热天走路,实际上挺难为他的。

桂兰笑了笑,顺手把布口袋递给了肉肉。小姑娘确实累了,走了这么远的路,够顽强的了。人们经常说路远不捎葱,即使东西轻,路远了也乏了,何况是半口袋二面馒头。一个十几岁的小闺女背着走了十来里路。

快到一家村了。过了一家村,离学校就剩五里地了。

“桂兰,你小妹妹是不又哭了,要跟你了哇?”虎子突然想起了桂兰还有两个小妹妹,大的六七岁,小的三四岁。特别是那个小的,刚牙牙学语,对大姐特别依恋,每次桂兰上学要走的时候,都要哭一鼻子。桂兰要不等妹妹睡着了,偷着走;要不只能听着妹妹的哭声快点跑着走。

“哎呀,我那个小妹妹真亲了!这次是昨天蒸馒头的时候,给蒸了一个小兔子,说好今天走的时候不跟了。也真听话,今天没跟,也没哭,只顾玩她的小面兔兔。”桂兰说的兴高采烈。看得出,作为家里的老大,对弟弟妹妹的亲情溢于言表。

三个人继续赶路,已经望得见学校了。隐隐约约的校舍坐落在白白的阳光下,桂兰向肉肉要回口袋,自己背上,肉肉的衬衫也被汗水打湿了。长长的土路直通到校门口,三个人终于快到了。据说学校每年都要考走十几个学生,有职业大专,有中专。学校不开设英语,高中生考得最好的也就是大专了,这个职业专科不考英语,是专门给农村学生的一条出路。余下的初中生,参加预选后,成绩高的,过了预选关的,都去考了中专。剩下的,再考高中,也有不参加预选一门心思考高中准备念大学的。实际上,当时的中专生,是同龄人里学习最好,素质非常高的人。

三个人的心里,都有着自己的憧憬。

星期日学校里也上晚自习,一半是同学们自愿,一半是学校为了好管理。

虎子对桂兰说:“桂兰,你的煤油灯做好了没?”

“做好了,高中的大姐帮忙做的,真亮了!今天熄灯后能多学习一会儿了。”桂兰埋怨了起来,“学校也是的,九点就熄灯了。咱们单凭煤油灯了,不过煤油也挺费的。”

“煤油灯好,就是有点呛!”虎子说,“呛也没办法,熄灯后上自习全靠它了。”

“一会儿得去打一斤煤油了,上星期三就没有了,还是跟同学借了一油灯,今天得还了。”桂兰高兴地笑了起来……

去年七月的一天,虎子开车经过一条水泥路,看到前面有一个人慢慢地走着,身影有点熟悉,但从后面也看不出谁来。等路过身边时,十分吃惊地喊了一声“桂兰!”急风火燎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她转过身,看着停在身边的车子,望着车里的虎子,脸上惊讶的笑称一簇:“呀,是你呀!”

桂兰和虎子从小学开始,就在一个班,一直到初中二年级。后来,虎子辍学,一边务农一边打工,十几岁就离开家,和桂兰就没见过面了。虽是同村,住的也离得远。后来参加工作,各奔东西,再没有见过,只是听说而已。后来听说得也越来越少了。倒是肉肉经常见,在工地上打工,有时一天能挣个二三百块钱。现在,已到知天命之年,期间也只是偶闻一些关于她的事情。她也不回家乡,也不知后来状况如何。记忆里她的影子也基本消失了。

“老同学,快上车哇!去哪呀,稀罕的。”不知为何,虎子有点激动。“可多年不见了,到哪,我送你哇,顺便叨拉叨拉,在这儿碰见了。”

桂兰上了车,说话的语速比较快:“去市里头,我新找了一个活儿,在一个刺绣班里讲课,这不,去路上坐公交车,你去哪呀?”

“去县城,咱们是两个方向,我向南,你向北。不过今天没甚重要的事,我送你到市里哇!”多年不见的发小同学,虎子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桂兰,想起了他们一起念书时的情景。

“有公交车呢!很方便的。二十分钟一趟。我倒两趟车,下车就到了。你忙你的哇,市里面堵车,你送还不如公交车快了,不麻烦你了。”桂兰的话就象蹦起的豆子,清脆而响亮。

“老同学,听说你发展的不错。”桂兰很健谈。

“哦,一般般哇,将就能生活。不刨闹不行哇,老婆娃娃的,总不能让他们看着别人吃喝哇。”虎子顺口说。

“哎呀,好还不敢说!怕人跟你借钱了,我不跟你借。不过,好总比赖强。”桂兰圆圆的脸上,两只眼睛一闪一闪。笑盈盈的酒窝里,虎子似乎看不到以前那个忧郁的小姑娘了。

已经快到站牌了,十字路口要调一下头。正好一辆公交车开了过去。

“等下一趟车吧,还得二十分钟。”虎子惋惜地说。

“不着急,我没事,下午才讲课。多年没见了,叨拉一会儿哇。”桂兰笑着,“只要你不忙,再误两趟也行。”

虎子掉过车头,离十字路口大概一百多米,停在了公交站牌前面。公路上车不多,天空阳光明媚,路边的风景树枝叶招展,两条大马路中间的绿化带里,整齐的不知名的花草的颜色在阳光的照射下,用不同的色彩向人们述说着自己的姹紫嫣红。

“就在车里拉呱一会儿哇!”桂兰没有下车的意思,“今天等车的人挺多。”

虎子按下了车窗,让微凉的夏风吹了进来。听着桂兰的述说,满蘸生活沧桑的话语里,是一颗永远奔走忙碌的心,到现在还没有温馨的港湾让她依靠。让她在工作之余欣赏大海碧蓝的深邃,让她在休息的时候,不被波涛汹涌的海水惊吓。

虎子静静的听着,桂兰说得行云流水。偶尔问一下,或点点头。虎子面前的这位同学发小,到现在为止,她还像姑娘一样的生活。在这些生活的波纹里,桂兰的笑声永远是美盈盈和亮展展的。

于是,虎子知道她曾经补习了好几年,最终没有考上中专。后来因为政策放宽了读技校的生源要求,最终在省纺织技校毕业。

她谈了一次恋爱。长江头,长江尾,本来生生世世,情爱终老,可恋人中途走了,永远走了,给她留下了无尽的思念,这份缱绻缠绵,到现在一直陪伴着她。

现在做点刺绣,偶尔在学习刺绣的活动中讲讲课。日子悠闲自在,像蓝天上的白云一样,惬意的享受着四时的美好风光。有一点惆怅,也会随风而散。

已经过去了好几趟公交车,桂兰停住了叙说,一脸柔和的望着远处。也许此时,记忆深处,一个活泼开朗的小姑娘在蹦蹦跳跳得向她跑来。虎子的思绪里满是桂兰曾经的身影,在曾经的上学途中,在书声朗朗的教室里……

几声清脆的喇叭声把他们俩从沉思中惊醒。交警让车快走。车子停在路边,虽然打着双闪,但时间太长了。桂兰笑了笑:“记住电话号码,去市里面过来,我请客。”

说完,桂兰下了车,安顿虎子:“路上慢点开,常联系啊!”

“好,车过来了,有事打电话。”一辆公交车停在了站牌下,桂兰上了车,向虎子招手。

虎子也招了招手,向县城方向走去。公路上的汽车川流不息,游丝一样的思绪飘然而来,曾经一路同行的同学,在五光十色的生活之路上,各自开放着自己的色彩。

那个扎着小辫子的桂兰——

在社火队伍前面和大人们一起扭着秧歌,在铿铿锵锵的鼓点声里,抓着两束红绸子,兴奋地跳着的小女孩……

雨后的彩虹里,背着二面馒头口袋,汗水打湿褂子的那个小闺女……

煤油灯下,抬起头用圆规尖剔一下灯蕊,被跳跃的灯苗映红脸庞的那个小姑娘……

2020年7月16日星期四 农历五月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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