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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俊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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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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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杨子

卖油翁

杨子喜欢《西游记》,特别是第一回:“灵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

石猴为了心中之梦,独自驾筏远行。读到这里,杨子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于是感慨:每个人都是曾经的石猴,但成为孙悟空的很少。然后心潮澎湃,禁不住热泪盈眶。有一次,还赋诗一首:

福地花果香,天涯勇担当。心中有洞天,飘荡水茫茫。风雨波涛里,途遥更坚强。万里追有道,只筏任汪洋。

原文是这样写的:次日,美猴王早起,教:“小的们,替我折些枯松,编做筏子,取个竹竿做篙,收拾些果品之类,我将去也。”果独自登筏,尽力撑开,飘飘荡荡,径向大海波中,趁天风,来渡南赡部洲地界。

苍茫大海,狂风暴雨,波浪滔天。一只猴子,一根竹竿,一叶木筏,飞起落下,落下飞起。

每读到这里,杨子眼前就会浮现出许多场景,如丝如缕,如梦如幻,如烟,抑或风雨。记忆里有白雪漫舞,也有草长莺飞。说不尽的柴米油盐,品不完的酸辣滋味。

一场小雨刚刚洗刷了田间的尘土,路上有点粘。杨子不顾鞋底的烂泥,在一条田间的小路上,从这头到那头,从那头到这头,也不知道走了多少来回……

正是四月下旬,南方的春已经结束。姹紫嫣红的花儿基本凋谢。不是有“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的诗句吗?此时,北方还处在春夏之交。虽然时令上是夏天,但早晚的风还是凉飕飕的。大地上一眼望去,只有青青的几抹绿色偷偷地窥望着田野里的农人。间或有几颗白杨树,嫩嫩的尖尖的小叶子亮出微微的笑脸。清明前十天种的小麦已经破土而出,两瓣嫩芽在细碎的土坷垃间努力地探头探脑。后十天播种的小麦,还在土里生根发芽,还在为得到阳光的煦暖,在泥土里用尽全身的力量掘进前行。它们期盼一朝破土而出,享受阳光雨露的滋润。虽然风儿吹,雨儿打,但终究,将呼吸到新鲜的空气,面对崭新的世界。

上世纪九十年代,杨子作为一名优秀的学生,考上了中专学校,国家包分配,实现了农家学子鲤鱼跳龙门的愿望。在人们羡慕的眼光中,上学、工作。本来以为生活就这样继续下去了,但总是有许多事情不遂人愿。工作没有多久,国有企业改革的浪潮兴起,杨子下岗了。

生活是歌,是风,是雨,还是雪?是蓝蓝的白云天,还是阴沉沉雨雪连连?抑或什么都不是,生活就是生活,首先是柴米油盐,然后才是诗歌,然后才是远方。

杨子离开了家乡,来到了省城。

经过面试、复试,杨子终于找到了工作了。在一家服装厂做业务,美其名曰业务经理。一共招了六个人,五男一女。经过一次简单的会议,分管领导告诉了工作要求,工作内容,每个人发了一个塑料工作夹,印上名片,工作就开始了。

服装厂有固定的销售渠道,在全市各大商场都有专销柜台。六个人需要开辟新市场,目标是各个企业、事业单位的工作服。但谈何容易!没有背景的六个人,一个星期内没有一点成果。每天早请示,晚汇报,领导亲自指点,不见成效。这么短的时间,没有经过培训,对服装行业不熟悉的几个业务员,没有业绩也是正常的。但老板沉不住气了,公司不大,是一家家族企业,连工人在内,总共一百几十号人。毕竟六个人即使没有业务,也要发放保底工资。于是,一个星期以后,这支销售队伍就宣布解散。但老板特别留下了两个人,一个是杨子,另一个是来自遥远的阿拉善的一位小伙。

杨子分配到服装车间,负责工资核算和生产报表,阿拉善的小青年当了库房保管员。

车间女工多,男工少,工人们的劳动强度很大。白天十个小时的班,晚上还要加班。加班没有加班工资,都是计件工资。全车间分为四个生产小组,有一个小组专门生产西装,叫西装组,其他三个小组就是一组、二组、三组。每个小组二十人左右,另外还有半检,质检,技术员,车间主任等,一共一百多人。

公司老总原来是一个木匠。改革开放初期,下海经商,挣了第一桶金。当年和媳妇儿摆地摊,从北京、广州等地批发衣服,运回本地来卖,差价不菲。毕竟当时人们的信息不太畅通,打个电话还得去邮政局。两人苦没少吃,钱没少挣。进货的过程中,接触了南方的服装厂,耳濡目染知道了不少行业知识。心想咱们从人家工厂进回来衣服还能挣钱,要是自己开服装厂,还不是一步到位,连汤带肉一块儿吃掉?可没想到逮着个刺猬,看着挺香,吃起来扎嘴。南方有成型的产业链,人家一个地方各个工厂分工协作,原料供应商也在当地。一件衣服,从纽扣到成衣,一条街上全部解决,成本非常低。而老板所在的城市,地处北方,交通倒也便利,可信息和南方比差远了。由于信息差、地域差,成本提高了不少。老板确实是个人才,实在肯干,在生产和销售方面下了不少功夫,但企业的效益基本盘桓在盈亏平衡点。

生产管理上,工人们每月因为工资的多少矛盾不小。工厂实行计件工资,加工一件成衣,工厂有一个总价位,工钱是一定的。但放在一个生产小组里,每件衣服都需要大家分工协作,才能完成。所以每件衣服的工钱,做过工出过力的都要分一点,都能按照自己付出劳动量的多少,享受到自己的劳动成果,才算合理。比如一件上衣,有裁剪、压衬等前道工序,有开兜子、上领子、扎袖子、贴里子、打扣眼、钉纽扣、码边、粘毛,小烫、大烫等各个工种。这里面有不同的技术含量,对应的工钱也不同。但工人们劳动的时间是一样的,每天都是从早到晚干个不停。技术工和普通工肯定有所区别,杨子进车间之前,工资由小组长结算,这也造成了权力监督的空白。有的小组长滥用手中权力,关系好的,没有技术,也挣高工资。关系不好的,技术好,也只能勉强挣个高工资。于是,有的工人只能挣到相对比较低低工资。工人们心里不平衡,每到发工资的时候,姑娘媳妇们怨气重重。有时候官司要打到老板那里,哭哭啼啼。这个问题成了工厂的一个老大难。工厂成立了好几年,丛来没有解决过,车间里的质量问题时有发生,甚至有的小组出现过故意损坏的事件,查起来又没有真凭实据,只能不了了之。

老板知道杨子做过会计,一起交谈过几次,认定杨子能够处理这件事。

杨子对服装是外行。在进入服装厂之前,连裁缝铺也没进过几次。

杨子找了几位不同工种的工人,了解服装加工行业的特点。他经常去车间观察,看不同工种的工人们的工作状态,车间的劳动状况。

车间第一排有一位女工,是上袖子的。杨子从工人花名册上知道了她的名字,叫谢美玲。

这一天,工人上班了,等工人们进入了工作状态,杨子把谢美玲叫到办公室,问道:“你上个月开了多少工资?”

“540块。”谢美玲嗓音很脆,有点腼腆地说。

“在你们一组,你是高工资了吧。”杨子看过他们上个月的工资表。

“我是上袖子的,做衣服数上袖子难了,又麻烦。”谢美玲的脸色稍微有点得意,但马上又有点忧郁地说:“一天累个死,比人家乃不做营生的人,多不了几个钱。”

“不是还有开三百块钱的吗?”杨子看着谢美玲,他想得到工资为什么相差这么大的原因。因为有一个叫张美娟的女工,上个月也没有请假,工资却很低。她干的工种也不是没有一点技术含量,是小烫工,就是在衣服没有完全成型之前,在制衣过程中,整烫加工衣料的工人。按说在没有误工的情况下,她应该挣到小组的平均工资。杨子算了一下,她们一组这个月的平均工资是400块。

“咋说了。”谢美玲笑得有点不自然,“我哪能知道了,那得问人家自己了,要不就得问组长了。”

“我那里还有一堆袖子了,要是在下班之前做不完,下午就耽误后边的进度了。”谢美玲笑吟吟地看着杨子。

“你先回去哇,我知道了。”杨子看出人家姑娘不方便说,就让谢美玲回车间干活了。

杨子大概的听出了点味道。他还得了解,一定要做到心中有数。

下午一上班,一组组长石瑞清来到办公室,向杨子借一支笔。杨子从桌子上拿起一支圆珠笔递给了她。随口说:“快发工资了吧。”

“快了,我已经整理好了出勤记录,也把工人们的实际工作量统计出来了,明天给你送过来。”石瑞清接过了话茬儿。

“你们一组的工资是全车间最高的,你这领导当得不赖。”

一组组长石瑞清穿一身黑色的衣服,梳一条刚过脖子的马尾辫,皮肤有点黑。一双大眼睛很有精神。个头中等,很干练。看这派头,在一组应该说一不二。

受到了表扬,当然心情好一些。石瑞清大大咧咧地笑出了声。“好甚了!二十来个人,一个是一个的样,真难弄了。”

“涉及到钱了,到了谁头上都想多挣点了,闹不好还得为怨了。”杨子好像有感触,若有所思地说。

“真有乃没油水的了,要技术没技术,要勤谨不勤谨。到了发工资的时候,还想多挣两个,可没意思了。”石瑞清声音提高了一些,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真难了!一到发工资的时候,就把你放在火上烤了。哪能一碗水端平了!”这个小组长确实很难当,姑娘家也太难为了。

石瑞清大大咧咧,挺干脆开朗的,应该是个明事理、通情理的姑娘。看来那个半检员老太太的话有点悬。杨子刚来车间,和半检员在一间办公室。半检员因为年龄大,有五十多岁的样子,人们都称呼她冷主任。实际上他和主任没有任何关系。有一天下午,老太太给他介绍车间里的情况,特别说了石瑞清。说这个闺女厉害得很,没有人情,有点愣头青。背地里工人们骂她,说是个变态的老闺女。冷主任提到她的时候,也满满是怨恨的眼神。

杨子对石瑞清有了新的看法。这姑娘直爽,性情中人,心里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把戏。杨子很喜欢这种性格的人,有甚说甚,沟通起来也顺畅,而且对眼了,非常热心和热情。

“咱们商议一个工资的计算办法,可不可以?”杨子小心翼翼地问石瑞清。

实际上,工人工资的计算方法有好多种,有计件工资,包月工资,等级工资等。这家企业从来也没有确定一个核算方式,也许确定不了。因为工厂里的管理人员都是老板的亲戚,在老板没有建起工厂的时候,只有个别人跟着老板做生意,也就是看摊子。卖货。进货和其他难度大一点的营生,都是老板亲力亲为。其他人都是在工厂开始运行后,从农村来的,刚刚放下锄头,根本不知道怎么管理企业,哪里知道怎么样计算工资。现在他们使用的计算方式,还是冷主任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按照这个方法计算,一条生产线上的工人,工资差别竟有三倍之多。虽然有技术含量的差别,但也不合常理。因为生产线上都是缝纫工,不应该有这么大的差距。这就给一线的组长出了一道难题,也给一些组长提供了权力施展的机会。个别组长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车间里矛盾重重,工人们的火气很冲,打架吵闹的事情时有发生。

服装厂缝纫工的工资计算方法有两种:一种是计件工资,一种是级别工资。前一种,能够体现每一位工人的劳动价值,前提是工序工资的核定合理适当,不然误差会更大。因为日久天长,日积月累,差别积累带一定量的时候,就是一笔可观的数字。但这种精确的计算,即使在一些规模大,管理正规的服装企业,也很难做到。每一个企业的具体情况不同,员工的素质不同,管理者的水平和能力不同,同一种算法在不同的企业里,会有相差很大的结果。第二种是级别工资,按照公认的技术能力,确定不同的级别。一般的企业,会把工人分为几个技术级别,不同级别的工人,对应不同的工资标准。比如工人走日工资,如果把工人分为五个级别,那么,就会有从一到五对应的工资标准。最高的是一级工,以此类推,工资逐次下降。很明显,小一些,特别是这家企业,应该采用级别工资。

任何事情都是“变则通,通则久”,都要根据当时当地的实际情况来确定,做出合适的调整。这家企业缝纫工的工资一定要有一个质的改变。

“瑞清,咱们改一下工资的核算方法,可以吗?”杨子微笑着,“我有一种新算法,说出来你听听。”

“新算法?厂子刚成立我就来了。老板和我们想了很多办法,也解决不了。”石瑞清若有所思,像是回到了过去。

“一开始打日工,干好干坏一个样,技术好技术赖一个样。这样过了一两个月就不行了。好裁缝和赖裁缝乃能比了,人家技术好,做得又好又快,跟乃笨工(没有技术的工人)哇更没法儿比。”快人快语的姑娘说的都是大实话。

“后来冷主任弄来个计算标准,有时候按这个标准算,一点根儿也没有,涝的涝死啦,旱的旱死啦,可识笑了。弄得我们几个组长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两头当不了好人。”也许想到了以前发工资时的窘境,姑娘有点激动。

临进车间时,老板给杨子安了个名号,美其名曰车间副主任,说是工作方便。

“咱们这样,把小组里的工人分成三个等级,技术好的,工序难的,为第一等级;有技术,工序简单的为第二级;稍微有一点技术和没有技术的为三级。”杨子交代石瑞清,“咱们也不固定三个等级的日工资,因为每件衣服的加工价格是一定的,加工所用的时间是不确定的。所以只能确定一个工资系数。”

“工资系数?”石瑞清睁大了眼睛“没听说过。”

“就是定一个标准工资参数,这个数为‘1’,为二级工的工资,‘1.1’为一级工的工资,‘0.9’为三级工的工资。”杨子给石瑞清慢慢解释,“把每个小组一个月的工资总额统计出来,再把全小组每个工人的出勤天数加起来,然后把所有个人的出勤天数加到一起,工资总额除以出勤总天数,得出小组员工的日均平均额,一级工用1.1乘以平均日工资,二级工就是日均工资,三级工用0.9乘以日平均工资额,得出的结果就是他们的日工资,然后乘以各自的出勤天数,加上全勤奖,就是他们的月工资。”

“第一次听说这么算工资的,准不准呀!那有些特别偷懒的人也能挣个三级工工资了,总感觉还有点不对劲儿。”石瑞清忽闪着一双大眼睛。

不知道石瑞清想到了没有,反正杨子早就想到了。这就是要让小组长保留一定的权威,毕竟他们在生产第一线,最了解手底下的工人。裁缝是技术工,质量和快慢都在工人手里,虽然是流水线作业,但这里的流水线也只是裁缝铺的加强版。

“当然,还要保留组长的部分奖惩权。”技术行业有技术行业的特点,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每个月从工资总额里拿出一千块,由组长处理,作为小组里奖勤罚懒的特别资金。”

石瑞清的眼睛有了喜悦的光彩,脸上的笑容也灿烂起来:“我看可以,就是不知道那几个组长什么想法。”

“我会跟他们沟通的。”杨子早就有了准备。

“瑞清姐,今天下午我做甚呀?”一个银铃般的声音从门外飞了进来。随即门口露出了一张圆圆的笑脸。一个满脸稚气的小姑娘冲着石瑞清喊。

“哎呀,杨主任,我回车间了,过来这么长时间,组里又不知道成了个甚样啦。”石瑞清说完,快步走出了办公室。

第二天,杨子找来了二组组长刘春梅。

刘春梅,个子不高,瓜子形脸,额前一绺刘海。一件红色上衣,一条黑色裤子。

杨子来到车间后,和这个姑娘接触不多。并不是不能接近或者不敢接近,而是有人向他说过,他们都表示,这姑娘很有心计。她就不是个裁缝,但能在裁缝堆里脱颖而出,混成一个小组长,在这个行业里,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她很少笑,即使笑,也声音很小,在二组,几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也被她拿捏得死死的,不敢造次,更不应说那些姑娘媳妇了。但她的小组效益最低,只要一有机会,组员们就要想方设法调到其他的小组。而且杨子发现,她总能领到最好干的活,其他几位组长对她总是敬而远之。杨子看了二组上月的工资,工人们工资相差很大,出勤统计也很乱,有几个人的工资特别高。当然,意味着有人就领不了几个工资,因为工资总额是一定的。她在能,老板也不可能多给她发工钱。

“春梅,咱们商议一下工资的事。”杨子没有拐弯抹角,直奔主题。

“工资不是发得好好的吗?”刘春梅没有任何表情,说话非常平静。

“咱们以前的工资核算方法,你觉得怎么样呀?”杨子不和她打太极拳,开始发问。

“挺好的呀,做多挣多,做少挣少。”刘春梅说了十二个字,再不多说。

“你们二组的刘建平,上个月上了三十个班,得了全勤奖,但工资和林丽娟差三百块钱,怎么回事呀?”杨子也不像和其他组长说话那样,开玩笑逗笑话,每句话都不离主题。

刘春梅的嘴角稍微动一下,就像想笑的样子,可又没有笑出来。她抬起头,一双并不特别的眼睛看着看杨子。杨子似乎发现了她的眼里有一丝光游动了几下,但并不是惊讶,而是自然或者是不以为然。

“他们俩的工种不一样,一个上裤腰,一个连片,所以他们的工资就不一样。”刘春梅的解释没有破绽,如果缝纫工处在不同的工序,工资肯定不一样。但他不知道,眼前的这位带着眼镜的年轻人,已经对他们的工序工资做了研究。

“如果在满勤的情况下,一条生产线上,上裤腰和连片最多相差一百块钱。如果差三百块钱,只能是上个月有多条裤子连了片,没有上裤腰,转到这个月来。”杨子拿出了二组上个月的领料统计表,也拿出了她们上个月的成衣入库统计表,并向刘春梅展示了他们这个月的领料表。

杨子继续说:“从你们领料和成衣入库的情况来看,刘建平和林丽娟加工的量是一样的。也就是说,他们的工资差别不在加工数量上,而在上裤腰和连片的具体差价上,我给计算了一下,他们俩的工资上个月应该差一百块钱。”

杨子停了下来,随手翻了翻几张报表,把手放在桌子的算盘上,拨拉了几下。打算盘是杨子的强项,可以用五个指头打,加法、减法、乘法,一般人用计算机不如他快,只有除法慢一些。

“哦,我明白了!你这是在这儿等我了吧。”刘春梅扬起了眉毛,嘴角明显的抿了几次,“有话就明说哇,何必绕这么大个弯子。我当组长,连这点权力也没有,咋管人了?对乃不听话的刺儿头就得整措儿(土话,穿小鞋或故意找毛病,或者是打击、找茬报复的意思)了。”

“管理要人性化,要以理服人,不能以势压人。”杨子不欣赏刘春梅的做法,可能还有点烦。

“刘春梅,你回去吧,等重新确定了工资核算方式,我会通知你的。”杨子不想让刘春梅过早地知道他的工资计算方法,他相信,这个小姑娘能这样硬气,不一定和管理层的那位亲戚有关系,也许他本身就是老板的亲戚。

“早早闹出来你的好办法,我也省心了,也不用为那个怨了。我看你捏日能了!(土话,厉害有本事)”刘春梅恢复了脸色,关门而去。

虽然是一家小小的服装厂,但人性的贪婪和对利益的追求,在这里也痛快淋漓地上演着,没有丝毫新变化。特别是亲戚们,依仗自己跟老板一家亲疏关系的远近,不管自己的工作能力如何,都用尽全力使自己得到有利益和权力的岗位。杨子发现,厂子里总体分为两大派,一派是老板的亲属,一派是老板娘的娘亲姑舅。但老板的亲属强势些,从他们的职位就可以看出来。销售经理是老板的亲弟弟,人们称呼三哥;原料采购是老板的叔伯弟弟。老板娘的弟弟是办公室主任,人们称呼老四,表弟是保卫科长,负责厂区安全。其他亲属各投所靠,依亲属关系自成一派。也有一些关系户,比如某银行行长的小舅子,是老板的司机,媳妇是财务科会计。全厂只有生产厂长、技术科、财务科这些需要一技之长的岗位,是外人担任。哦,还有一个名义上的总经理,姓草,但此人是个老狐狸,又狐媚又狐臭。他姓草,不喜欢被称呼为草总,不叫吧,总得有个叫法,正好他的名字叫草健根,于是乎,他就成了根总,也有几个行政人员背地里叫他“健总”。

后来得知,刘春梅是老四的叔伯小姨子。老四的媳妇是裁剪车间的车间主任,缝制车间的上游车间。怪不得她能领到便宜的活计,还能从一个一窍不通的外行人,成为不少缝纫工向往的组长,还在杨子面前满不在乎。

三组组长李香花是一个实在的姑娘。杨子见了面也打招呼,也笑一笑,香花很腼腆。圆脸,喜欢在头上戴一个发夹,一件粉红色的小翻领上衣,配一条蓝色的裤子,一米六多一点儿。这里的工人上班时都不穿工衣,可能是厂里没有这样的要求。但为了干活的方便,大家都穿上衣和裤子。裙子是不能穿的,那样很危险。工人们自己加工个套袖套在胳膊上。

杨子看了三组上个月的工资表,工人们工资虽然有差别,但相对还合理,出勤相同的人,最多差两百块钱。那是小组里钉纽扣的大妈和开兜子的技术工的差别。钉纽扣没有技术含量,一般的家庭妇女都能干,所以厂里雇用的都是附近村庄里的人。每个小组里只有一位钉纽扣的,工资也是小组里最低的。三组也是工人之间矛盾最小的小组,组员的关系也比较融洽,没有特别吵吵闹闹的事情。但是杨子有一个问题,按照工序工资计算,开兜子的工资要比钉纽扣的应该高300多块钱,香花是怎么做到她们的月工资相差两百多块钱,并且还不产生矛盾呢?

“香花,跟你谈点事,下午可以来我办公室一趟吗?”中午吃饭的时候,杨子在食堂遇到了李香花。

“好的,下午一上班,我就过去,有好吃的准备点儿。”李香花笑出了声,杨子还有点不好意思。

“行,抽屉里还有两块糖呢!”说完,杨子打了饭,找到一个座位,在熙熙攘攘的嘻嘻哈哈声中,吃完饭,回到了宿舍。

下午上班后,杨子刚刚拾掇了桌子,坐下来拿起了三组上个月的工资表,心里正思谋着怎么跟李香花说的时候,就听到了敲门声,李香花准时过来了。

“我可准时了,怕耽误吃糖了。”李香花笑盈盈地走进来,“杨主任,有甚事儿?”

“哈哈,少不了你的糖。叫你过来,是想跟你商量一下工资核算的事,也向你取取经,你们二组的工资怎么算的。”杨子由衷地赞叹道,“数你们组的工资核算的好了,员工意见也少,工人们也团结,你真有两下子了。”

“你这么大个会计还用向我请教了,谦虚了哇。”香花仰起头,咯咯地笑,“听捏说你能五个指头打算盘了,我们这些小学生,还能算计过个你。”

这香花还真能绕,故意卖关子。

“隔行如隔山,我不是裁缝,不懂制衣工序,向你们请教学习是应该的。以后还不一定当裁缝了,给你做个徒弟行不行呀?”

“快不应说了,开玩笑了。其实也没个甚,只要把心放公平,都能做个差不多。都是出来打工的可怜人,谁能在这儿呆一辈子了。”香花认真地说,“咱们那个核算标准有时候也可没根儿了,全按它算出来,工人们的工资差的天上地下,人们都闹腾成一锅粥了,一个工人也留不下,都走了。”

香花继续说:“我当组员的时候,前任组长就经常和组员们闹矛盾。最后气得不行,干脆离职走了。我接手以后,就不全部按照那个标准做。”

“那你还有更好的方法?”杨子问。

“先拿标准算一遍,然后根据实际情况再处理一下。两头的适当掐一点,但也得拉开距离,不然技术好的不服气,技术差的又吃了大锅饭。”香花继续着她的工资理论:

“有乃灰货也不行,老想自己得便宜,没技术、干活不卖力,还想挣个好工钱,这种人才难办了。咱们也没权利开除人家,只能凑合。”说到这儿,香花收敛了笑容,还轻轻地叹了口气。

“有乃赖货还得为怨了。”杨子接住了话茬。

“得掼便宜的人,一时得不上,就气得不行了。要是公平了,他就认为是自己吃亏了。”香花若有所思低下了头。

“我想了个办法,你先听一听,看咱们能不能用,不足之处一定要提出来,咱们一起来解决这个老问题。”于是,杨子就把新的工资核算的办法和香花说了一遍。

香花听了杨子的方案后,没有立即表态,而是问了一个问题:“重要的是那个比例合不合适,差距太大人们心里不平衡,太小工人们没有积极性。另外组长手里的一千块钱有没有个限制,要是组长说,我就认为某位工人干得好,就给这一个人呀,那该怎么办?”

“你问得太好了!这些问题我确实还没有考虑成熟,咱们一起想想办法。”杨子有点欣赏刘香花了。

她们俩人讨论了一会儿,刘香花指出了一些实际存在的问题,杨子又对工资核算方案做了一些调整,两个人基本达成了一致。

“核定工资的时候,我会把每一小组的组长请过来,碰到和实际情况相差的地方,咱们再具体调整。”杨子对更改工资核算方法更有信心了。“谢谢你,改天请你吃糖,抽屉里的两块不知道啥时被猫叼走了,哈哈……”

“那我回去上班了,你这糖难吃了,等的哇……”

刘香花回车间了,杨子陷入了沉思。四个生产小组的组长,已经见了三个了,对车间工资状况的了解也更深了。哦,还有一个小组呢!西装组,这个小组男工多,为了工资的事还打过架,组员们的怨气也更大。

西装组也是车间主任的嫡系部队。主任叫马成,取马到成功之意,也是生产厂长。他自己说是在北京的服装学院学过服装,而且专攻西装。毕业后在“仕奇”西装厂技术科工作,后来跳槽来到这家服装厂。但许多人不信,因为这座城市有一家服装培训学校,有人在学校里见过他上课,而且不是老师的身份。特别是厂技术科的老牛,更不相信,认为他就是在服装培训学校学了几天,然后唬人。不过这个马成确实有两下子,在他没来工厂之前,这里只能生产各类时令衣服,不能生产西装。马成来了之后,建立起了西装生产线,像模像样地加工起了西装。当然,西装样板是老板搞来的,但这个张成也有一定的能力。不过他有一个赖毛病,就是爱喝酒,酒量不大,一喝就醉。醉了就做出格的事,惹事生非,一开始老板还护着他,后来就不管了。马成媳妇美兰也在车间里,在西装组做营生,一位很实在,不多说话,性格和善的普通女人。为了丈夫酒后的烂事,没少抹眼落泪,可无能为力。两人有一个四岁的女儿,很可爱,人们经常逗着玩儿。

西装组的组长叫逯宝。身体很瘦削,梳着分头,抹着油,走路的时候经常甩几下。平时穿着西装,只是不打领带。个子不高,肯定没到一米六。走路时都是笑盈盈的,和人说话时除非是吵架,永远是笑脸。

在整个车间里,西装组的平均工资最高,所以工人们好像有高人一头的感觉。但工资差别也很严重,组员之间的差别有时候高达五百多元。这可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厂子里行政人员的月工资才三、四百块钱。杨子进入车间时,发四百元的工资,老板另外交代了他,让他每个月到总裁办公室领二百元。老板也知道,四百块的工资是留不住杨子的。当时,一个刚上班,分配到行政事业单位的大中专毕业生,基本工资中专是五十七块钱,加上其他补贴,每个月加起来,工资是一百块左右。大学本科毕业的高一些,但也不会超过一百五十块。所以社会上流行一句话,“造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这也是刚刚改革开放后,社会变革中的一种特殊现象吧。不过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遗憾,早已今非昔比了。工人还是工人。苦力还是苦力,社会上白领的收入,高知的收入,政府行政事业单位的收入,已经走在了时代的前沿。一些演艺明星的收入,动辄以百万和千万为单位计算,更是如日中天。

这家服装厂的工人们的月平均工资在五百元左右,也算当时的高收入群体。但相当辛苦,没有礼拜天,没有休息天。行政人员也没有星期天,只有八月十五和春节的放假时间,法定节假日和这里无关。如果遇不上机器维修或者其它特殊的时间,是难得休息一天的。

总的说来,西装组的工资核算方法是拿来主义,用的还是“仕奇”公司的工资标准。但仕奇公司的工序非常详细,小小的服装厂怎么也做不到那样的分工。于是,成衣总加工价格按照仕奇的价格,可工序就对应不上去了。在西装组员工的内部,分配不公平也就出现了。由于马成厂长把西装搞得很神秘,工厂里的人们也是把西装组另眼相看。但车间是一个整体,核算方法应该是一致的,而且老板也有意通过统一的工资核算,加强对西装组的控制,所以杨子必须先找逯宝谈一谈。

这一天,逯宝到办公室找马主任,马成不在。杨子叫住了逯宝“小逯,忙不忙?有时间叨啦一会儿吗?”

“杨主任在了,我还没看见了。”逯宝满脸是笑,眼睛和鼻子挤到了一处,“杨主任和我说话我哪敢不听了,早就想找您拉呱拉呱了,好赖没时间!今儿个碰上了,杨主任该咋吩咐就咋吩咐哇。”

杨子笑了,他知道逯宝不是没时间,而是有马厂长撑腰,又是西装组的技术大拿,不把一个外行副主任放在眼里。杨子来车间这么些天了,见了逯宝很多次,也只是点个头或者相视一笑,没有更多的交流。但这个家伙竟然当面话里带刺,杨子也不是没有感觉出来。但是,没有表现出强烈一点的表情。

“小逯,经过另外三位组长商议讨论,准备更换全车间的工资核算办法,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杨子没有和他分析西装组的工资情况,也没有问询工人之间在出勤相同的情况下,相差五百多元的原因。

“哎,天塌众人死了,人家咋弄咱们也咋弄。我这里没问题,就是担心有些工人想不通,另外,也没听马厂长说呀!”逯宝还是满满的一脸笑,只不过明显的有挤出来的努力。

“怎么能用天塌了来形容呢?人们都说是好事,都想寻找一种公平和效率兼顾的核算方法,解决工人们长期以来因为工资分配产生的矛盾。”杨子注视着逯宝,也是笑着,声音缓缓而平静。

“我是说顺嘴了,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西装组有点特殊,和其他的成衣组不一样。杨主任,你经常穿西装了哇?西装一年总得换一套了。”逯宝有一丝得意,他盯着杨子的上衣,问了一句。

逯宝在取笑杨子,一段时间以来,杨子来到工厂,就只有换洗的两身衣服,而且有一身经常穿。另一身在换洗衣服的时候穿一天。也有一身西装,放在家里,只是每年春节拿出来穿一下,因为西装是“毛料子”的,脏了还得去干洗店,杨子家在农村,太不方便了。而且西装也不是名牌,是一家裁缝店定做的。这种小店做出的西装和大工厂做出的西装是有区别的。最大的不同就是面料起泡。同样的面料,同样的里衬,压衬的机器不一样,效果大不相同。工厂里的压衬机是大型的,一次碾压成型,结实不起泡;最好的裁缝店也不可能购买一台大型的压衬机,那是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设备,不现实。

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服装厂的工人们,都有一两身得意地行头。女工有工厂里生产的四季时装,男工有一套合身的西装。隔一段时间,工厂就会把商场退回来的衣服,低价处理给工人们,工厂只收成本价。这些衣服的面料都不错,做工也好,有的工人甚至能从衣服上找到自己工作的痕迹。商场里四、五百块钱的衣服,工人可能一百多元就买到了,工厂也乐得处理给工人。衣服过季了,有时就是废品。这家工厂对衣服的定位是精英阶层,款式大方自然,有钱人不喜欢了,平民百姓才刚刚开始见到,再穿一年二年,在平民阶层还是不落后时代的。

西装就不是这样了。到外面商场买西装,只能按型号买。体型标准的人好买,穿上也合适。身体不匀称的就不好说了。当时还很少卖特种身材的衣服,有也价格高得出奇。于是,有人没有办法,就只能到裁缝店定做,可做出来也不尽人意。所以一般人有一套合适的西装也不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当时穿西装非常时髦,记得在省电视台上,就有“仕奇西装”的广告,中央电视台也经常有西装的广告。西装是服装厂的拳头产品,据说是“仕奇西装”的样板,做出来的西装有模有样,穿上笔挺。

厂里也是为了提升形象,给职工一个特殊的照顾政策。所有男工每年都可以在工厂里定做一套西装,面料随便选,只收成本价。这样,一套商场里七、八百的西装,最多花两百多块钱,就可以在工厂里加工出来。而且车间里有五六台大型的熨台,工人们随时会把自己的西装烫得整整齐齐。并且加工的时候是量身定做,每个工人的西装都合身挺拔,穿上神气得很。

许多市里的领导来工厂定做衣服,也有市里机关的工作服就在这里加工。老工人都有好几套西装。工厂里不少人的亲戚,也有以工人名义加工的西服。当然给亲戚们做西服,只能悄悄地把设计师请到外面量了尺寸,再回到西装车间加工。这也让设计师攒下了不少人情。作为西装组长,逯宝当然知道这些情况,于是,经常有工人请逯宝吃饭喝酒。

杨子刚到车间的时候,老板就让设计师给他量了身材,在西装组加工了一套西装。

逯宝突然提起了西装,看来技术科已经把杨子做西装的单子交到了西装组,不一定已经开始加工了。

“有一套西装,放在家里了,平时穿着也不方便。”杨子很自然的看着逯宝,“服装厂的穿着比较讲究,在其它地方工作,除了一些需要的场合,一般穿着都比较随便,西装也不经常穿。”

“你那套西装我可给下辛苦了!肯定合身,我特别安顿工人们,给做得好好的。”逯宝笑得很甜,“以后咱们可要在一块处了,杨主任以后可得多搭照(土话,照顾之意)的了。”

“谢谢你了!咱们都是给老板打工,把工作做好了,不要让人家说出长短,就行啦。”杨子想着工资的事,“过几天几个组长开个会,一块讨论一下工资的事。咱们集思广益,好好拿出一个工资方案。”

“行了,咱们咋也行,看别人哇!”逯宝说完,笑了笑,转身走了。

四个组长都见了面,杨子基本了解了车间的工资状况。他更加坚信自己的工资核算方案切实可行。只有改变现在的工资计算方式,才能平衡组长手中的权力,才能使工人工资的差别浮动于合理的范围。

工资问题一直是厂里的一个马蜂窝,领导层谁也不想插手。杨子和老板,经理以及马厂长汇报了自己的想法,得到的答复是他们不管,只要处理好就行。这个答复很有水平,做好了,皆大欢喜,搞砸了,是杨子的责任。九十年代初的私营企业,劳动保护基本没有,工人的权利基本为零。当时正是中国劳动力最旺盛的年代,你不干,有人干。走了张三,李四会来,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最不缺的就是工人。杨子的工资方案成功了,是完成了一项正常的工作,如果工人们闹起了饥荒,不好收拾,那是杨子的问题,只能是拿杨子是问,以平民愤。

也许老板确实没有看错,杨子的确有这个能力。刚入厂,就交给了这样一项棘手和重要的工作。

过了几天,杨子把四个组长叫到一起,征询他们的意见。

第一个说话的是石瑞清:“我看杨主任的方案很好,就是不知道算出来差距大不大,咋也得做一回才知道了。”

“蛇走了,兔儿串了,各有各的盘算了。工资发的好好的,说改就改了,闹不好还不一定出乱子了。”刘春梅第二个发言。

“能出甚乱子了?”杨子接了一句。

“可有乃奸货了,肯定有人闹腾了,不信,等一个月再看。”刘春梅没一点喜气的头脸,把脸扭向了另一边。

“香花儿说一说哇。”杨子看着一只抿嘴笑的香花。

“我觉得哇,不管咋算,把心放平了就行。杨主任的方法我觉得能试一下。”香花儿继续说,“工人们有了级别,工资就有了基本差别,咱们组长手里还有一些奖惩资金,也不是个摆设。”

“西装组是个大组,可得听一听逯组长的建议了。”杨子面向了石宝。

“看捏杨主任客气的,我没个甚,他们三个人已经说得很好了。改不改就看你的了。”石宝的头发今天特别亮,头油没少抹。身上的小西装笔挺。

问题又回到了杨子自己手里,但杨子主意已定。

“现在咱们五个人,各人的发言大家都听到了。我认为能改,而且一定改。从这个月开始实行。”杨子站起来,“计算工资的时候,特别是组长的奖惩基金,我会和大家商量的。”

“大家回去,尽快把各组的评级情况报上来,这个级别是要全车间公布的。”杨子特别吩咐了这件事。

会议结束了,小组长们各回各组。杨子拿出了这个月车间的考勤,各组报上来的成品完成件数,各组的工人花名册,开始计算工资。

一两天后,四个组长报上来了本组的级别情况。因为要向全车间公布,基本出入也不大。级别评定的还算合理,毕竟这是明面上的事。

当工资表制定出来以后,杨子先找了第一小组的工人,把他们陆续叫到办公室,让他们知道了自己的工资情况,也让他们知道了本组其他人员的工资情况,征求他们的看法。大部分人都认可了自己的劳动成果,有一部分以前得惯便宜的人,也说不出来自己应该多挣钱的理由。当然,有个别杨子听了不太舒服的声音,但已经是极少数了。

一组没有问题。

二组有一点杂音,稍微调整处理,最后大部分组员欢欢喜喜。

三组平静如水。

西装组有两个人闹罢工,在宿舍里呆了两天,又回来上班了。两人是逯宝的老乡,一个是码边工,一个是小烫工,这次工资只拿到了平均工资,但找不出提高工资的理由,生了两天闷气。

车间工人的工资问题,从此不再是工厂里的老大难问题。

发了工资后,没有工人哭哭啼啼,更没有吵架的火气。

在这家服装厂,杨子辛苦了两年。企业太小了,效益也起不来。看不到前面的路,没有发展的方向。很多人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杨子也一样,虽然老板给他开的工资是同期进入公司员工的一倍,但他还是离开了。

又过了两年,杨子听以前工作的同事说,工厂倒闭了。但老板赚了大钱,工厂划入了经济开发区,拆迁了,据说得到了上亿的拆迁款。

离开服装厂后,杨子进入一家饲料公司,负责山西地区的业务。公司是九十年代国家的“菜篮子”工程,曾经有过辉煌的青春。此时,改革大潮涌起,私营企业如雨后春笋般兴起。公司经营种鸡、蛋鸡、饲料,还有一家养猪场,大而全。在市场竞争中,被希望公司、正大公司等企业超越,经营越来越困难。

杨子有一辆红色的摩托车,是当时时髦的幸福125,这是公司的奖品。

不锈钢挡泥板,红色的车身,虽然在城市里不算什么,但在乡村非常显眼。杨子以前还有一辆蓝色的摩托,是铃木A100,有了幸福125之后,那辆已经有十几年车龄的A100就沉睡在家里了。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老总硬是从养猪分场场长的手里,要来了这辆摩托。公司是国有企业,杨子是临时工。进公司不到一年,负责的地区就成了公司最好的业务片区,开辟了整个大同市的饲料市场,救活了惨淡经营的公司。这也是公司唯一的盈利业务区,所以杨子也就成为了最优秀的业务员,业绩占了公司的半壁河山。可杨子也因此遭到了磕磕绊绊,毕竟你这么做,老业务和一些曾经的功臣不太舒坦,所以杨子在公司显得有点孤单。不过公司老总对杨子还不错,这不,看到人家其他业务员和一些部门负责人都骑着公司配备的125摩托,只有杨子没有,颇费了一些周折,才搞了一辆。杨子也知道老总的难处,从来没因为摩托的事说过什么,只是努力做业务,开拓市场。杨子是典型的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的人。但业务能力摆在那里,大面上也没有人和他过不去。因为跑业务,也不频繁地回公司,也能和员工们相遇而安。但偶尔回公司,也能从一些人的眼睛里读到不想看的内容。

饲料业务终于撑不下去了,全公司只剩下杨子一个人的一点业务。越少越不好做,各种问题层出不穷,这些问题已经不是一个业务人员能够解决得了的。最后终于退出了饲料市场,只剩下一些养殖业务,杨子又一次失业了。

去正大应聘吧,首先文聘就过不了关。人家最低要求也得大专学历。因为文聘的问题,就业上屡屡碰壁。好在已经是第三次失业,杨子并没有惊慌失措,而是开始了给自己打工的新的创业生涯。

在九州公司,杨子学会了养鸡。此时的杨子,想到了广阔的农村,他想把自己的知识应用到农村里去。他想到了家家户户养的老母鸡,品种老,产蛋率低。由于瘟病,有的年份一个村子里的鸡大部分会死去。女人们痛苦万分,因为那些母鸡不仅仅产下了鸡蛋,也早已成为了心中的朋友,是她们心中的伙伴。

两年的饲料业务员生涯,杨子从一个养殖门外汉变成了一个内里人。知道了饲料配备的一些基本知识,知道了一些家养畜禽的防疫技能。杨子生于农村,长于黄土地,他了解农民,知道农民缺什么,需要什么。他想回到农村,从那里开始,重新燃起自己的生活火焰。

杨子和媳妇梅子合计了一下,公司不是还有种鸡场吗?这里的鸡苗质量好,成活率高,就从这里入手吧。

摩托车扬起了长长的尘土,车后座上驮着一个铁笼子,里面是刚刚十五日龄的小母鸡。杨子担心颠着小鸡,骑行的速度不快。小鸡在笼子里安稳地静卧着。它们小小的心里一定在想:这个人真狠,上午硬把我们抓进笼子里,当时就吓了个半死,现在又让我们坐上这突突响又能跑的铁家伙,这是要干什么呀?

杨子小心地躲开路上的土坑,尽量在平坦的路面上骑行。速度和自行车差不多。今天的天气特别好,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朵。清新的空气里已经有了嫩草的芳香,小树的枝头在微风中轻轻摇摆,尽情展现着优美的身姿,像是向杨子问好。间或有几声喜鹊的叫声,伴随着田地里小四轮拖拉机的轰鸣声,在空旷的田野里增加了欢乐的气氛。路过一个水坝,坝里的水绿中透着蓝影,水中的波纹随风向远处荡漾。几声青蛙的叫声从不远的岸边飘过来。坝上的路很不好走,杨子挂上一档,联合器一合一张慢慢地过了坝。前面的路不远了,离要去的村子就剩二里多路了。杨子停下车,伸了伸腰,走到路边的树旁,他要找一根粗一点的树枝,把刚才一段泥糊糊路上粘在车轮胎上的泥巴抠掉。

路边是一大块麦田,麦苗已经五六寸高,长长的麦垄中间剩下不长的一段黄土,再往远看,已经看不到地面。今年的年景不错,麦子长势喜人。青青的麦苗争先恐后地舞动身上的所有线条,向无数少女一样,在阳光下闪耀她们婀娜的身姿。这是一片绿色的海洋,也是一片无尽的情思,这大片的绿,是农人期盼的眼睛,是充满了农人无限希望的绿色的心愿。

前面的村子叫大西平,就是今天杨子的目的地。现在快到中午十二点了,杨子就是要赶在这个时间点到村子里。昨天村子里有人给他打电话,让他快点来卖小鸡。这是他几天来一直等待的,也是意料之中的结果。打电话的人安顿说,村里的许多人,准确地说是村里的许多女人约好了,让杨子今天一定要去他们村里,并且一再叮嘱,一定要把小鸡拉上,中午他们要捉(本地人把买小鸡叫捉小鸡)小鸡。

满满的一笼子小鸡,全部是超过十四日龄的小母鸡。这是一个新品种,至少当地村庄里没有人喂养过。这是以前养鸡场里集中饲养的鸡,品名叫“新红,”比较耐粗饲,满六个月日龄就可以产蛋。

每年春季,不少村子里都要起“鸡瘟”,俗称“传鸡儿了”。家家户户辛苦喂养的母鸡会死伤不少,严重的时候,全村也剩不了几只,有的人家一只也不会剩。女人们伤心抹泪,但毫无办法。死得这么厉害,就不要去养了嘛。但女人们一是心有不甘,一是有的人家,养鸡也是一项收入来源,卖掉鸡蛋可以解决家里的油盐问题。于是,除了少数人家用老母鸡自己孵化小鸡外,大部分人们还得去鸡贩子那里捉小鸡。鸡贩子贩卖的小鸡没有做过防疫,成活率能有一半就不错了,也就算养好了。小鸡慢慢长大了,遇上“传鸡儿”,女人们会想藏宝贝似的保护小鸡,不让任何外人接触。特别是家里已经有了病亡死鸡的人,成了女人们眼里最不受欢迎的人,在路上遇上也要绕开,生怕带来“瘟气”。即使这样,有的人家的小鸡也会全军覆没,运气好的人家小鸡会成活下来。有的女人会两三次捉小鸡,每次小鸡损失掉以后,他们都会留下伤心的泪水。

摩托车刚进了村口,一个半大孩子跑过来。杨子停下摩托,看着这位因为跑得急,稍微有点喘气的男子汉。小孩子语速很快,连珠炮似的向他汇报村子里小鸡的情况:

“你乃鸡儿才好了,人们载(土语:这才)才信服(土语:相信并有佩服之意)啦,别人卖的小鸡儿死的不行(土语:死的停不下来),就你的鸡儿一个也不死,都活的了。”

“人们说你的鸡儿是‘铁鸡儿’。”

“乃… …女人们都盼你来了,早就等的了”

……

说是小男孩,也已经十六、七了,不是十分的精明,但也能料理了自己,反应稍微有点慢,十分忠厚老实。

这是杨子预想中的事情。他肯定,当他的摩托车停在村子中心的闲话集散中心时,一大群人就会围过来。不过得先放开喇叭喊几声,让人们知道村里来了买买人。这也是延续了不知多少代人的习惯,叫卖是走村串户的货郎的看家本领。过去的货郎嗓音洪亮,悠扬深远。他们喊几声,有的还用拨浪鼓敲几下。现在时代前进了,喇叭里放出的声音更亮、传得更远。杨子卖小鸡,实际上也是货郎的营生,只不过卖的不是针头线脑,而是活物小鸡儿。先在家里用喇叭录好了音,把喇叭挂在车上。到了做生意的地方,放出录音来,效果比人用嗓子喊出来,不知要强多少倍,穿透力十分强大。如果周围农家的门窗隔音效果不好,声音一下子就会深入人心。但也要有个度,到了一个地方,放开喇叭冲着不同的方向响上几声,几分钟后就应该停下来,不能老冲着一个方向,或者是长时间地让喇叭喊。如果不懂这个规矩,遇上脾气暴躁的村民,会出来骂街的,那就伤了和气,买卖也就不好做了。但也不能长时间的不喊,也只能采取打游击的办法。杨子卖鸡,就是先骑上摩托车在村子里转上一圈,把喇叭的声音放到最大,摩托车的速度放到最慢,让喇叭的声音传遍全村,让全村人都知道有人卖鸡儿了。然后在村子最能聚人的地方停下来,稍微让喇叭喊上一会儿,就开始等人了。这是杨子的特殊语言,告诉人们,告诉捉小鸡儿的女人们,卖小鸡儿的人来了,并且停在了村子里热闹的地方。

上个星期,杨子驮着一笼子小母鸡来到了这个村庄,在村子里转了一大圈,在村议会中心呆了好一会儿,也没有人来问询买小鸡。杨子感到奇怪,按照以往的经验,早就有人过来搭茬儿(土话,过来问讯之意)了。小鸡喳喳的叫着,他也向路过的村民热情地微笑着,可人们都远远地绕着走,生怕多看他一眼就会惹出事情,就像担心被杨子粘住一样。“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而此时的杨子,投出去的是桃,回报的却是无视和怨恨的眼神。

杨子终于想起来,几天前就有人告诉他,这个村子传鸡儿了。村里的草鸡(母鸡)大概死了一半,有的人家甚至全鸡覆没。能够幸免的几乎没有。人们还沉浸在失去母鸡的悲痛之中。女人们心里满是母鸡产蛋后“咯咯”的炫耀声,手中还是鸡窝里掏鸡蛋时的余温。母鸡全部死光的人家,女主人对别人家的鸡都不想多看一眼,生怕引起伤感的回忆;家里还幸存着几只劫后余生的母鸡的人家,更是看见了鸡就躲远,担心沾染上了瘟气。现在鸡瘟还没有过去,瘟气还在村子里扩散,有的人家家里还有几只和病魔作斗争的母鸡,可这次的鸡瘟非常厉害,染粘上能够挺过去不容易。这种情况下,谁还敢过来买杨子的小鸡?谁还有心思费尽心力地捉小鸡,然后又提心吊胆的担心小鸡被瘟疫夺去性命?即使哪个女人动心了,想去捉几只碰碰运气,家里掌柜的也会说:

“瞎球弄了,背上鼓寻锤了,寻得生气了!”

一句话,女人们泪汪汪的眼睛里就会浮现出死去母鸡的身影,然后狠狠心跺跺脚:

“就是,这才鸹淡了,寻得生气了,给各人寻得受罪了。”然后,做饭、喂猪,置嘹亮的喇叭声与充耳不闻。

杨子性子倔,不信邪。他认为村里“传鸡儿”有几个因素造成:其一是村民用自家老母鸡孵的小鸡,不做防疫。即使做,也是村里的兽医,每半年在村里做一次。兽医拿上个点眼器,在村子里转悠上半天,给家里有人的人家的鸡点一下眼(给鸡做防疫有往眼睛里滴疫苗溶液的方式,也有打针的方式)。有的人家家里没人,去地里干活了,也就耽误了,兽医也不会重新来点眼。另外,疫苗离开冰箱的时间太长,效果大减,疫苗的有效时间是开封后两个小时有效。兽医打开一只疫苗后,在村里转游一天,后来点眼的已经没有作用了。这样村里的散养鸡,至多只有一半做了防疫,没有形成鸡群的免疫力。而且,一只鸡一年只做一次防疫远远不够。这样的防疫起不到阻挡鸡瘟的作用。“传鸡儿”过来了,鸡照样躲不过。

还有的是从鸡贩子手里买的鸡苗。这些家伙唯利是图,对小鸡根本不做防疫。他们有自己的理论,他们认为,村民们买了小鸡以后,不能成活率高了,得让小鸡死伤一部分,然后再让他们补充鸡苗,这样就可以多卖鸡苗。如果成活率高了,村民们每年只捉一次小鸡,甚至养得好的人家,几年捉一次小鸡,这样养鸡的人家是有限的,市场就太小了。每家买上十来只小鸡,总共也卖不了多少。所以一定不能让小鸡的成活率太高了,每年必须让村里的女人们骂骂咧咧地多捉几次鸡。捉回的小鸡不断地死去,他们隔一段时间又能卖一次鸡。这样,他们的买卖就能从春天一直做到夏天,直到六七月份。有些特别黑心的个别鸡贩子,心都黑到嗓子眼了,把其他地方的因鸡瘟死去的鸡,拿上扔到没有发生鸡瘟的村庄边上,让野狗叼到村子里面,让瘟气扩散,让村庄里的鸡染上鸡瘟,让村庄里开始“传鸡儿”。这样过上一段时间,他们便会到这些村庄卖小鸡,有不少的鸡贩子就是这样发财的。

在村里女人们怨恨的眼神下,在女人们“不知道那个枪崩货把个‘传鸡儿’扔到了村口的水渠里,被XX家的狗给含回来,村里就开始传鸡儿了,那个撩鸡的人,传头子还不欢欢地把他传死。”的骂声里,他们满心欢喜地数着卖鸡赚来的钞票,甜甜地品味着不义之财带来的欢乐,并且乐此不疲。

没有不开张的油盐铺。在杨子热烈目光的感召下,终于有人走到他跟前,并且和他说话了:

“你又来了,刚买了你的鸡儿,才五天,就死了个干净,你还敢来!你卖‘传鸡儿’了?看我不把你的鸡笼子打烂。”

杨子有点懵:“我没有来过这里呀!今年是头一回来这儿。”

“不是你是谁?骑个红摩托,驮个鸡笼子。说的可好听了!还卖‘草原七彩鸡了’还说你的鸡儿可好养活了,说的比唱的都好听。”这个声音不是说,而是吼。杨子甚至感到了对面说话的人嘴里的气浪,他明显地感到脸上有了热热的感觉。

杨子看清了面前说话的人。这是一位年迈六十的老妇人。脸上的皱纹打着褶子,几绺灰白色的头发蓬松地散发在脸上。微风吹来,向着远处招展。一身衣服倒是没有破洞,但衣袖上的油渍在阳光下微微发亮。站在那里,一脸正气,满身怒气,似乎要向他扑过来。

“二毛婶,快不要瞎作怪了!你认错人了,成天就作乱了。”一个清脆的声音飘了过来。被称作二毛婶的女中豪杰也转回了头,杨子顺着声音看过去。

一位穿着红色上衣,褐色裤子,身材高挑的年轻媳妇快步走过来。黑色的头发稍微有点散乱,还有一些花卷。可能是春节的时候烫的头发,花卷已经不太紧密,但还是能够看出来。虽然田野里的风,或狂傲,或温存,对每一个处在它包围中的人一视同仁,但这位年轻媳妇还是用尽所能,既享受它的美好,又拒绝它的冷酷无情。她用一块绿色的纱巾包住了眼睛以下的部分,走过来的时候,像是一股绿色的清风缓缓地移步而来。

她走过来,轻轻地拍了拍二毛婶。笑着说:

“你捉的鸡儿不是人家这后生的。看你哇,睁得两个大眼睛也认不清人。那天说你不要捉(土语,买小鸡叫捉小鸡)哇,你听不进人话,偏要捉。全村的鸡儿死得‘红河’呀似的,就你日悬了(厉害了之意),能喂活个鸡儿!快回哇。”

“三闺女,你一说,我才看清了,鸡儿不是和这后生买的。我也是气昏头了。”二毛婶有点歉意,看了看杨子。

杨子看着面有愧色的二毛婶:“没事的,谁还没有个认错人的时候。快看看咱们的鸡儿哇,这可是新品种,六个月产蛋”

“六个月产蛋?我看六天就死得一个也不剩了。”二毛婶义愤填膺,咬着牙说。

“后生,到别处卖个哇!这村卖不了鸡!不知道哪里来了一个‘灰个泡’,把个‘传鸡儿’扔到了村西的渠里,让狗给含回来了,染粘下一村,全村的鸡儿都快死完呀。死得红河呀似的,谁还敢捉鸡儿了?快欢欢地去哇,看把你的鸡儿也染粘上的哇。”

被二毛婶叫做三闺女的年轻媳妇儿,眼睛盯着杨子的鸡笼,脸上没有笑容,虽然不是特别的讨厌杨子,但也明显的不是欢迎。她一边数落着那个心中的恶人,那个给村里带来鸡瘟的人,一边用一种怀疑的眼神打量着眼前的卖鸡人。又说道:

“老人可怜了,老汉有病,常年吃药,不能到地里劳动家里家外全靠这个女人哩。别人家养牛了,咋说也能挣几个零花钱,他家不能养牛,没个进钱处。没牛粪,又买不起化肥,地里也打不出多少粮食。”三闺女叹了口气,有点动情地看着二毛婶。

“老娘娘可勤谨了,又好辛苦。每年喂二十来个草鸡(本地人把母鸡叫做草鸡),老头子的药,家里的油盐酱醋,全靠这几个草鸡了。”

“三闺女,快不应说啦,有甚用了。你和个卖鸡儿的说这些做甚了。慢不说那些死了的小鸡不是人家这后生的,就是他的,他还赔你几个鸡儿?”二毛婶悲愤地摇着头,眼光好一会儿都没有离开鸡笼子。

三闺女停了停,继续说:“今年春天传鸡儿了,她的二十多只草鸡没有几天就死的剩下两苗(土语,两只的意思)啦,老人哭了好几天,伤心了哇!”

三闺女的眼角明显的湿润了,二毛婶也把头扭到了一边,眼光从鸡笼子转移到了一棵树上。三闺女用手指在眼角压了压,声音抬高了一些:

“人们都说今年的鸡儿不能养了,养上也得传死,可老太太家离不开鸡屁股呀!这不,前几天来了个卖小鸡儿的,她又捉了十五只,没几天就死了个干净。老奶奶有点气昏了,已经骂了两天,一定要和那个卖小鸡儿的算账,已经在街上搭照(土语:转来转去地等待之意)了好几天,今天正好碰上了你。”

“传不死的!他哪敢来了?这不是,你来了,老奶奶就认错人了。今天我从地里早回来一会儿,正好瞭见你们啦,我过来的正是时候,要不老人认不清人,还要和你打闹一场了。”

杨子终于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怀着对老太太二毛婶的无限同情,怀着在这个村里消灭鸡瘟的满满的信心,杨子有了处理方案。他相信,真诚所致,金石为开。农民是朴实的,只要取得了他们的信任,一定会有非常好的结果,这些村里的女人们,一定会对他的到来笑脸相迎。

“大娘,您不要着急,认错人不要紧,我不怪您。”杨子说,“那个卖小鸡儿的是哪种情况,我不知道。但我的小鸡儿没有问题,保证成活。”

“保证成活?”大娘重复了一句。

“对,不要是踩死,让猫、狗给吃掉了,成活率没有问题。”杨子微笑着对二毛婶说,“今天我就赊给您二十只小鸡。”

“那死了咋办?”二毛婶迫不及待地说,“鸡儿死了,你来要钱了,我再给你鸡儿钱!我才不做乃营生了”

“不要担心,我的鸡不怕鸡瘟,‘传鸡儿’见了我的小鸡绕着走,你放心地养。七天后,我来看你的鸡儿,如果小鸡儿活蹦乱跳,健健康康,您再给我鸡儿钱。成活几只就给几只的钱。要是因为小鸡儿疾病的原因,小鸡儿死了两只以上,这二十只小鸡儿的钱我就全不要了。”杨子清清楚楚地说,“但是被猫、狗咬死的不算,自己不小心压死不算。”

“这位嫂子也做个见证。”杨子对三闺女说。

二毛婶和三闺女一下激动起来,他们俩围在鸡笼边,仔细地观察,互相交换着眼神。

“这是一个新品种,叫‘新红’,养好了,六个月以后产蛋。”杨子告诉她们。

“六个月下蛋!”二毛婶喊了起来,“就是后秋天就能下蛋了,要是这样,我可有救了。”但随即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二毛婶回过头,两只眼睛盯着杨子:“你说话算数?”

“肯定算数!不仅算数,而且在小鸡二十一日龄的时候,我还过来做防疫,点眼。”杨子有十分的把握。

“载鸡儿死得哗哗的,你的小鸡儿就死不了?”三闺女插话了:“牛吹得有点大了哇!”

“没事的,我这鸡是‘铁鸡儿’保证死不了。”农村做买卖,和女人们斗嘴,也是必备的能力之一,“大娘,回家取纸箱子,准备捉鸡儿哇。”

这时候,又有不少人围了过来。杨子面向大家:“我今天把二十只小鸡儿赊给大娘养,七天以后我过来,如果小鸡儿全部成活,我过来收十五只的钱,余下的五只就送给大娘了。大娘的这些鸡儿每只按三块钱结算。七天以后我再来卖小鸡时,那时每只小鸡儿就四块了。因为这七天小鸡儿要吃不少饲料,大家看怎么样?”

“这还不像个话!载买卖才做得踏实了。”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大哥高声说。

“多一块钱有甚了!七天后你再来卖鸡儿,要是二毛婶的二十只鸡儿还活的了,你乃小鸡儿还愁卖了,几下就抢光了。”一位大姐的声音很尖很高,老远的人也能听得到。

有人从小卖部给二毛婶要来了一个纸箱子。杨子打开鸡笼子,数了二十只小鸡儿,放在箱子里,安顿二毛婶:“找一个浅一点的盘子,里面放上几块小石头,水浅一些,能淹没了鸡嘴就行,不要让小鸡儿湿了鸡毛,防止小鸡儿感冒。”

二毛婶怔怔地听着,村民们也停止了说笑,杨子继续给讲一点散养小鸡儿的知识。

“小鸡儿活动的地方扬一些细沙,鸡儿吃了以后能帮助消化。先在家里养两天,然后中午放到有阳光的地方,搭一个荫凉,让小鸡儿自由活动。以后时间逐渐延长,五天后,就可以白天放在院子里,晚上再搬回家……”

二毛婶不住地点头,嘴里“哦、哦……”地答应着。

“按我说的做,保准没错,咱们的小鸡儿不怕传鸡儿”

杨子像一个给小学生讲课的老师一样,耐心地讲解着。

“今天我回去了,过几天再过来。”杨子捆好了鸡笼,启动了摩托,留下了一路长烟,留下了议论纷纷的村民。

今天刚好是赊下小鸡儿的第七天。杨子上午就装好了鸡,装了两大鸡笼子。赶小晌午(中午十一点之前)吃了饭,就赶往大西平村,在村口,就遇上了那个大半小子。在孩子的笑声中,杨子放开了喇叭,音量也调到了最高:

“卖小鸡儿来……卖小鸡……”

“捉小鸡儿来……捉小鸡……”

…… ……

杨子在村里绕了一圈,喇叭里的叫卖声,足以让住在最村边的人也能听到。然后,杨子把摩托停在了村子里小卖部的前面,又把喇叭的音量调到最高,朝着不同的方向喊了几分钟,让人们确定,卖小鸡儿的来到了村子,并且在村子的商业中心停下了。杨子把鸡笼子放下来,搬在一堵墙的荫凉下面,惬意的吸了一口气,等待顾客的到来。

那个半大小子也跟了过来,站在鸡笼子前,向着小鸡儿“嘘……嘘……”地吹着气,撩逗吓唬小鸡儿。一边“嘿嘿”地笑着,一边手舞足蹈,嘴里不停地说:

“铁鸡儿,好!铁鸡儿,死不了……”

“不怕传鸡儿,嘿嘿……铁鸡儿……”

不大一会儿,庄户人陆陆续续的从地里回来了。有的骑着摩托车,有的骑自行车,也有年纪大的,扛着锄头步行。坐在摩托车后面的女人们,有的还向杨子招手。有步行的女人们走过来,围着小鸡儿看了又看:

“就是那天卖鸡儿的人,听说鸡儿可不赖了。”

“二毛婶子的鸡儿就是这个人的,七八天了,活脱脱儿的,一个也没有‘作害’(土话,减少、死亡的意思),一点毛病也没有!”

杨子看着她们,笑着说:“没错,就是我的鸡儿。”

一位大姐语速很快:“乃咱们快回家哇,取纸箱子快过来捉鸡儿哇。一阵儿人们就都知道了,这么两篓子小鸡儿哪够卖了?都过来把大些的鸡儿立马就抢光了,快回哇!”

于是,几个女人匆忙回去了,各自消失在了不同的街巷子里。

杨子知道,她们很快就会回来,而且会带着另外一些人过来,并且每人会拿一个纸箱子。

几声清脆的笑声顺着微微的凉风飘了过来。杨子顺着声音望过去,看到几名年轻的媳妇儿拿着纸箱子,媳妇儿们的前面,是一位风尘仆仆、意气风发的老奶奶。她们很快走到了杨子身边,不由分说,打开鸡笼子,就要捉小鸡。女人们嘻嘻哈哈、七嘴八舌起来:

“叼呀!,一会儿叼不上了,哈哈哈……”

“这后生日能了……”

“这鸡儿喂得好,不怕传鸡儿……”

“你小心点哇,一会儿女人们多了,操心把你吃了的哇……哈哈哈……”

…… ……

杨子赶紧盖上了鸡笼盖子,告诉他们,不能这样捉鸡儿。

“你们几只手伸进笼子,小鸡儿也吓坏了,小家伙胆小。就怕美女了。”杨子边笑边把她们的纸箱子摆成一排,“捉法不对,捏住了鸡脖子,一下就捏死了。”

“哎呀,你的鸡儿又不是纸糊的,还铁鸡儿了!人们快不要捉了,越有人越牛成了个甚了,叫他把鸡儿驮回个哇……哈哈哈……”

二毛婶笑着骂道:“这干灰人,把捏后生吓坏呀,爱见人家的鸡儿了,跟上人家后生去哇……哈哈哈……”

几位媳妇们互相逗趣打闹着……

又围拢过来不少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围成了一个圆圈,也笑成了一片。

二毛婶从里面衣服的一个口袋里,掏出一个手绢包包,露出一层白色的卫生纸,把卫生纸的四个角分开,露出几张半新不旧的纸币。好像有几张二十元的,有几张十元的,取了几张,吐了口唾沫,一只手握住,用另一只手数了两遍,然后把几张钞票递给了杨子:“这是六十块钱,你赊给我二十只鸡儿,每只三块钱,总共六十块。”

“我收十五只鸡儿的钱就够了,当时我说的,另外五只是送您的,收您四十五就行了。”杨子拿出了十五元,要还给二毛婶。

“那哪行了!喂小鸡儿可不容易了。你也是买的鸡苗,又是辛苦,又是饲料。”二毛婶执拗地把钱递了过来,“一个也没零落(死去之意),可脱活(健康活泼)了。我高兴的不得了了,哪还能欠你的鸡儿儿钱了?那可不能,快拿起哇!”

跟前一位媳妇儿也说:“快拿起哇,二毛婶就是邋遢了一点,钱也在腰子(本地人的背心,过去是自己用棉布做的,叫腰子)里头了,说乃钱上头哇,不一定有个虱子。但为人不邋遢,和人打个银钱交道也不邋遢。拿起哇,羞着老娘娘呀!”

“谁邋遢了?还虱子了,灰人,给你擦擦嘴喂个虱子哇!”二毛婶的手快得很,泛着油光的袖口一下子摸在了小媳妇的嘴上,也只是轻轻点了一下,一伙人哄笑起来。

小媳妇一边推二毛婶,一边“呸、呸、呸”唾了几下:“这可弄灰了,让鸡爪子挠了,十天半月也干净不了,咋吃饭呀!”

二毛婶倒是麻利得很,一转身就从小媳妇儿的手里跑开了,站在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冲着小媳妇儿喊“饿死你个灰人,快不应吃饭了!……哈哈哈……”

人群里一片清脆的笑声。

杨子知道拗不过,他了解农村的习俗:穷是穷自己了,不随便占别人的便宜。即使让给他们实惠,也得用他们能够接受的方式。他们是朴实的,也是阳光的;他们是普通的,但也是了不起的。

杨子把六十元收起来,转身从包里拿出几袋药,是治疗鸡哮喘的,又把鸡饲料装了一小袋,大概五、六斤,递给二毛婶: “大娘,钱我收下了,这点东西送给您。把鸡儿好好养上,不一定哪天到你家里要几个鸡蛋吃,到时可不能不给呀!”

“行了,那还不是个小事情!咱们自己喂的鸡儿,下的蛋好吃。”二毛婶高兴了,接过鸡饲料和药,“你们快捉鸡儿哇!好小鸡儿,不过我三块一只,还有饲料和药,你们得花四块,哈哈,气坏你们,哈哈……”

“赶紧走哇,别人还捉鸡儿了……挪地方。”一位上了年纪的大爷和二毛婶开玩笑,“谁还在于一块钱?快捉鸡儿哇,还没吃晌午饭了。”大概是陪自家的老奶奶捉小鸡儿的,男人们对这些鸡鸭之类的事耐心小一些。

杨子让一个一个来。然后哪个人买几只,就捉几只放到她的箱子里。

“检查一下自己的小鸡儿,数一数,不要少捉了。不喜欢的可以换,拿过来一个,我给换一个。”杨子提醒村民们。

两笼子小鸡儿,不大一会儿工夫,被村民们抢了个精光。当鸡笼子里一只小鸡儿也没有的时候,还有许多空箱子摆在地上。

“你家里有没啦?要是有,就再回去驮个哇!”那个三闺女光给别人忙乱了,自己却没有捉上鸡儿,敲了敲纸箱子,冲着杨子说。

“就是,还有这么多人没有轮上了。赶紧回家驮去哇。你返回来了,我们也正好吃了晌午饭了。”另一位媳妇儿也是满眼的失望和渴望。

“有,这一批小鸡儿总共育了两千只,应该够你们村,你们回家吃饭,我回去驮小鸡儿。”杨子很兴奋,虽然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杨子还是感到了村民的真诚,感到了人性的善,感到了以心换心,感到了被人信任和需要的快乐。

育小鸡并不是一项技术难度非常高的工作。只要满足小鸡的生长条件,做好防疫就可以了。鸡苗一定要从正规的种鸡场购入,这样可以保证育雏前没有感染病原体。等小鸡进入育雏室后,让小鸡饮用含有多种维生数的温水,防止应激反应。室温保持在30度以上,持续3天,以后室温可以低一些,但一个星期之内,室温绝对不能低于28度。杨子的育雏室没有自动取暖设备,只能点个火炉子取暖。媳妇梅子和杨子一起育小鸡,他们每两个小时往火炉里加一次煤,不能间断。如果温度低了,小鸡会“起垛”,即互相靠近取暖,在一个角落里相互压在身上,导致下面的小鸡被压死。白天还好,特别是夜间,杨子和梅子轮流到育雏室加煤,这样一直坚持一个星期。夜里十二点之前,梅子照顾火炉子;十二点之后,杨子负责火炉子,夜里加煤的频次也比白天多。早上六点以后,梅子继续负责火炉子,杨子开始休息一会儿。每一批次的小鸡,都要这样坚持一个星期。小鸡长大一点,加煤的次数才可以减少。

另外一个是防疫。小鸡是准备卖给农民的,所以没有必要像养鸡场那样严格的防疫。散养的鸡身体健壮,但基本的程序一点不能马虎,必须在鸡的身体里形成免疫屏障。育雏时除种鸡场在小鸡刚出壳时打针外,防疫有五次:三日龄做肾传支,七日龄做新城疫,十四日龄做法氏囊,二十一日龄做新城疫,二十八日龄做加强新城疫。这样,育雏阶段的防疫就做完了。

散养鸡的鸡雏日龄满七天后就开始售卖,所以在育雏室只能做两次防疫。只要做得踏实,在农村的大环境下,一般的鸡瘟就能防得住。一般传鸡儿在春天,有时持续到夏天,农民的鸡儿没有做过防疫,经不起折腾,有个风吹草动就会死伤一大片。但是,如果做了防疫,农村里通风良好,每家养不多的鸡,抵抗力非常强。在小鸡儿七日龄内,做好做足两次防疫,遇上鸡瘟也没有事,成活率在90%以上。所以肾传支和第一次新城疫做好了,散养鸡就不会受到鸡瘟的困扰。法氏囊病农村散养鸡基本不会发生,主要爆发于密度大的养鸡场,所以不用做。

防疫是个苦差事。配好疫苗溶液后,两个小时内要用完,否则就没有效果了。杨子和梅子顶着育雏室的热浪和臭味,在鸡舍里细绒毛的飞舞中(这些绒毛是眼睛看不到的,很多养鸡人嗓子容易不舒服,就是这个原因),一只一只地点眼做防疫,生怕漏掉一只。必须要把疫苗溶液正确地滴进小鸡的眼睛里,以确保万无一失。只有这样,每一只小鸡才能产生抗体,抵抗瘟病的袭扰。

一般的年景,散养鸡两次防疫足够了。今年的疫情比较严重,面积大,时间长,为了慎重起见,杨子准备在二十一天的时候,给村民们的小鸡儿再做一次防疫,保证成活率。

“好,我回去驮小鸡儿。大家记住了,这些小鸡今天十四天日龄,到二十一天的时候,我再来给小鸡儿做一次防疫,到时家里一定要留下人”杨子跟村民们开着玩笑,“那天家里的女人们也就懒上半天哇。”

“还给点一回眼!这可叫个好了。像载后生做买卖还有做不成的,不应说卖个小鸡儿,就是再大些的营生也能做成了。”

三闺女深有感触地感慨起来。

在人们的赞叹和议论声中,杨子离开了小村庄。摩托车穿行在凉爽的清风里。他知道,当起晌(两点以后)时返回这里时,肯定会有很多人拿着纸箱子坐在这里的荫凉地里等他。然后是黑将来(黄昏),再后来是明天小晌午,直到这里的家家户户都有了小鸡儿的喳喳声,有了各家女人们互相谈论自家草鸡和鸡蛋的银铃般的笑声。甚至,杨子似乎看到了小孩子取鸡蛋时兴奋的眼睛,似乎闻到了弥漫在村庄空气中农家炒鸡蛋的香味。

生命在不断地成长的同时,也在不断地失去。但没有人因为畏惧时光的流逝,而不去撷取成长过程中的绚烂之花。学习是一个人的终生能力,努力地从环境中汲取生命的营养,才能奠定未来的基石。不惧风雨,昂首前行,一心期盼阳光的美好。风清云淡时,宠辱不惊,就会获得生活的赞礼,就能品味到蓝色天空的美丽。在生活的艰难时期,杨子没有沉沦,而是奋起。解决了服装厂算不请工资的老大难问题,成为了饲料厂最优秀的业务经理。当生活再一次把他抛入失业大军时,他养起了小鸡,辛苦而快乐地奋斗着,但从不卑微。他总是把成功和喜悦带给身边的人,用自己的勤劳和汗水涂抹生活的七彩之旅。杨子欣赏《西游记》,他相信世界上有许多石猴,有更多的风浪中的石猴……

中午两点左右,杨子装好了两笼子小鸡出发了。在乡间的土路上,幸福125沐浴着田野里花草的清香,在温暖的阳光下,一路前行……

2021年3月1日星期一

辛丑年正月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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