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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俊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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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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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眼镜儿

卖油翁

茶坊河是一条季节河,春天里流水的时候很少,夏季水流时大时小。七、八月份的雨季里,流域内有的地方下了大雨,才能听到充满力量的涛涛水声。雨季过后,上游的陈犁窑水库开始蓄水,这时河水开始变小。随着降雨减少,逐渐断流,冬天也没有冰面,河床底只有黄色的细沙。河槽有一公里宽之多,足以证明曾经的河水,遇上暴雨,也像万马奔腾一样,波浪翻滚,一泻千里。

已经到了雨季,干涸的河槽开始流水潺潺。河岸上绿色的野草在暖风中摇曳,一些蓝色、红色、或黄色的小花点缀其间。河水翻腾着浪花,流向远远的他乡。

东水泉村就在河岸上。

村子的东南方,有一个院子,开着东门,有五间正房。用黑土、麦壳和水搅拌起来抹在房顶上,成为当地特有的房皮。门窗是原木的颜色,因陈旧被岁月染成了暗黑色。东面三间有几个窗户有玻璃,更多的是破了的报纸。西面的两间房一间有门无窗,一间有窗无门。院子有围墙,用土坯磊的,大部分没有墙皮。所谓墙皮就是土坯上面抹的一层泥巴,风吹日晒,日久天长,这种墙皮会脱落的。农村里的好人家,或者是劳力多的人家,隔几年就要把土墙用泥巴抹一遍。掉了泥皮的土墙不好看,另外也经不起雨淋日晒。门的两侧竖着两根原木,中间拦着一个木栅栏,就是大门了。

院子的主人不在村里,听说到大地方谋出路了。杨子那年刚开始卖冰棍儿来到东水泉村时,这个破院子就没有人。

可是不久,院子的灯火开始亮了起来。院里的杂草也清除了,大门口扫得干干净净。原来有人把院子租下养兔子。买了兔笼子,盖了兔窝,养着很多兔子,小院子一下有了生气。

院子前面是一个场院,是村民们打场碾谷的地方,夏天碾小麦,打莜麦,秋天收豆子,扬黍子……各种农作物在场院里收拾干净以后,农民们才能用排子车运回家储存起来,作为来年一年的口粮和经济收入。

七月骄阳似火,正是收获麦子的季节,也是天气变化莫测的时候。上午还是晴朗的蓝天,中午就会乌云滚滚暴雨倾盆。碾麦子就怕遇上这样的天气,遇上了,只能把被雨水浇湿的麦子晾了又晾、晒了又晒,有时候,没有完全晾干,麦子就会发霉,甚至生芽。

碾麦子是场院里人最多的时候。哪家人碾麦子,一定会全家动员,门户大的人家会出动很多人。一旦有下雨的兆头,人多力量大,很快就会把麦子收好,不让雨淋湿。人手少的人家就要特别注意了,大雨来了不能及时收起,就只能望天叹息了。

这是北方的大伏天,热得过头;正是雨季,雨也下得过头。热的时候,冰棍儿也卖得最好。庄户人打场收获是他们笑得最开心的时候,有时也是叹息最深的时候。要是有的庄稼没有种对地块,没有对应上今年的气候,收成不好,甚至连籽种也收不回来,这时他们会仰天长叹,更会愁眉苦脸地慨叹老天爷的不公平。并深有感触地说:

“老天爷养活人了,庄户人难当了!绿绿的个年景,今年咋活呀!”

要是收成好,就是他们笑得最开心的时候,也是他们难得的大方时候。场院里人多,碾场的东家买一次冰棍儿就是一大抱,嘴里还紧说着;“吃哇!凉凉的……”

场院的北面是一家小卖部。那时的小卖部,还不时兴卖冰棍儿。杨子到了东水泉村,就会在小卖部的前面卖一会儿,总想把冰棍儿卖给碾场时高高兴兴的东家。

院子里的养兔人有时也买冰棍儿。时间长了,杨子知道他们是两个人,一个瘦高个,叫李长义;一个胖一点,中等个头,人们都叫他老张。

老张小眼睛,笑眯眯的,喜欢开玩笑。一来二往和杨子也习惯了,就逗杨子:

“小眼镜儿,自行车跌倒还扶不起来,到了生地方让叼了的哇!哈哈哈……”

确实有一次,杨子的二八大梁自行车在小卖部门前跌倒了,杨子还是转到自行车的外面,用力扶起来的。从自行车的里面,杨子没办法把车子拽起来。这情景远远的被老张看到了,笑话杨子:

“刚比自行车高一点,就能出来做个买卖?有个灰人一踮脚,就吓得跑了。快不要卖冰棍儿了,给老哥喂兔子吧,一天给你五毛钱,中午一个焙子。哈哈哈……”

杨子做了一段时间的买卖,跟人灰说斗嘴已经不怯场了。

“个子高多费点布,能吃多褪点粪蛋蛋。”杨子不示弱,“把你那五毛钱拿回去,让你老婆填在肋枝吧。”

“我老婆?能让老婆装在肋枝里,那可真是好事呀!可惜,外夫(岳父)还没娶过媳妇了,小家伙,做买卖瞅摸(土话:拿点心多注意的意思)的,给学摸(土话:注意物色的意思)个老板板,老哥给你吃兔肉,哈哈哈……”老张的眼睛眯缝的成了一条线,脸也簇成了一朵花。

杨子知道了,这家伙光棍一条,怪不得能住在村子里养兔不想家。不过这也是对美好生活的追求,通过劳动改变自己的生存状况,是男人所为。杨子对干事业的人,对努力劳动和思考,不断进步的人始终有一种敬佩。认为即使失败了,也无可厚非。毕竟,没有谁能干啥啥成。重要的是敢想敢干,但不能蛮干。杨子不喜欢蛮干和蛮横的人。

“好,我给你小心的,前几天看到一个哇,稍微有点不合适。”杨子也开起了玩笑。

“哪的啦?”老张歪着头笑着问。

“就在村子东头住的了,穿一身黑大衣,还引的十来个娃娃,都不会说话,就能哼哼两声……”做小买卖的说灰话(土话:不好听没品位的话),做上一段时间就学会了。

“你个小灰圪蛋(土话:不是好家伙的意思,带点贬中有褒的味道),这个嘴也不让人哇。”老张走过来,“给闹根冰棍儿吃哇,小娃娃家灰说(土话:没根据瞎说的意思)到多活儿(土话:什么时候的意思)呀。”

杨子接过老张的五分钱,把冰棍儿递给老张。“老张,听说你的兔子可有好品种了,你们真厉害!看看你的兔子,行吗?”

“冰棍儿也不给吃一根,就想看兔子,不行!”老张故意沉下了脸。

杨子赶紧又掏出一根冰棍儿,“老张哥,这根冰棍儿给你吃,让我看看吧。”

“哎,逗你了,哪能白吃你的了!小娃娃家不容易,再给你五分钱,冰棍儿拿回去给李长义吃,正好要给他带一根。”说完,把钱放在杨子的手里,“跟哥看去哇,让你见见大。”

杨子推着自行车,跟在老张身后。在大门口把车子靠在土墙上,随着老张进了院子,一股夹着青草味的草食动物特有的粪臭在空气中弥漫。院子中间有一片干净的地方,西面和南面又搭起了两个棚子,用一米多高的土墙围了起来。棚子里面间隔分成了好几个地方,里面的兔子警惕地望着外面。不同的兔窝里的兔子基本不一样,大小也不同。杨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兔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多品种的兔子。这些家伙太可爱了,杨子天生喜欢小动物,家里也养过兔子,但那是本地的老品种放在院子里,自由打洞生活的。

有许多杨子没有见过的品种。有一种兔子全身黄色,两只耳朵耷拉在脸上,体型很大。

老张看到杨子惊奇的模样,很是得意。

“小眼镜儿,没见过哇,哥是干大事业的人,这是个开头,过渡一下,以后会盖一个养殖场,做一个兔子大王。”

时值改革开放的最初几年,自谋职业和创业的人很多。社会上机会也很多,确实有许多人捞到了大钱,积累起了第一桶金。

“你真厉害!有本事,我真是见了大了。”杨子感叹道。

“那个耷拉耳朵的黄色兔子,叫法国垂耳兔,能长九斤左右。”老张得意地介绍着。

“能长九斤?”杨子很惊讶。因为以前他知道的兔子,长三四斤就不错了,长到五斤就是特别肥壮的了,哪里听说过长到九斤的兔子。

老张继续说道:“兔子有很多品种,外来的品种有新西兰兔、长毛兔、獭兔、荷兰兔、垂耳兔、安哥拉兔……”

“你看,这是长毛兔,它的毛很贵,白白的多漂亮”

“这是獭兔,用獭兔皮做的皮制品质地非常好,很时髦。”

“这是新西兰兔,外来品种里比较耐粗饲的一种。”

新西兰兔全身白色,两个大大的黑色的眼圈很显眼,非常俏皮地眨着眼睛。

老张如数家珍,对他的兔子熟悉得很:“这是本地的两个品种,黑色的叫黒优种,灰色的叫灰毛驴。好养,病少。但长得不大,效益低。”

…… ……

“正房里是小兔子,从外面看一下就行了,小家伙们胆小得很。”说完,老张带着杨子到了正房门口,里面有两三层兔笼子,笼子里养着很多小兔子,毛茸茸的。正房里通风不太好,味道有点呛。

“老张,小兔子怎么比大兔子臭?”杨子不解地问老张。

“小兔子断奶后,要加喂一点饲料,肠胃有个适应的过程,个别兔子有的拉稀,所以有点臭。”老张说。

“老张,赶紧找地方盖养殖场吧,地方太小了。”杨子看着老张,很认真地说。

“谁啦,是不是小眼镜儿?”从靠东墙的一间房子里传出了声音,随即走出来一个人,是李长义。

“小眼镜儿,看稀罕了哇!”李长义边走边说,“你们农村这么好的条件,搞点养殖多好呀!要地方有地方,要人有人,出去给兔子割点草也方便。”李长义接过了老张递给他的冰棍儿。

“也有人养了,就你们这里的灰毛驴和黒优种。养上自己吃,有人买也卖了。”杨子接着说,“放在院子里,快下小兔子的时候,兔子就在院子里自己打个洞,等到满月了,从洞里就会出来一窝小兔子。”

杨子继续说:“这东西可快成群了,一月一窝。就是怕黄鹞(黄鼠狼)和野狗了。”

“你还知道点儿!”老张哈哈地笑着说,“弄两只兔子回去养吧,你小子像个有心人,不一定是个干事情的料。”

“也许能养,过些时候吧,要是真养起来,还得跟你们两位老师学习了。”杨子确实也想过,总得做些什么,不能一直卖冰棍儿,做小买卖吧。人总要有个想法,有个奔头了哇。

“赶紧卖冰棍儿个呀,冰棍儿也快化了!”杨子向两位养兔人说道,“改天好好向你们请教,说不定哪天也就养起了兔子。”

杨子从院里出来,推起他的自行车,到了村里的一棵大树下,这是这个村的新闻活动中心,杨子又高声地叫卖起来:“冰棍儿——冰棍儿……”

杨子眼前最重要的事情是让自己和家人生活得更好一些,这是杨子现实的目标。杨子不断地思索着,不断地寻找着,怎么样才能致富,怎么样才能摆脱用青春年华换饭吃的生活窘况。

杨子订了一份报纸。

乡政府距离杨子所在的村庄有三十里地的路程,邮局只在乡里有。所有的信件、报纸,一切需要邮寄的东西,都是乡邮员骑着自行车送来的。那时的年月,家里如果没有远在外地的亲戚朋友,是很少和邮局打交道的。好在各个村子的大队部都订了报纸,当时的工作人员非常自觉,在天气不影响的情况下,都会准时送到村里。私人订报纸的几乎没有,一来没那份闲钱,二来读书看报是“文化人”的事儿,庄户人不感兴趣。如果有哪一个人自己花钱订了报纸,那一定会遭到家人的激烈反对。在村里其他村民的眼里,就是一个另类,会被众人笑话的。杨子就是这样一个另类,卖冰棍儿挣了几个钱,不去加件新衣服,也不买点猪肉改善家里的生活,而是拿出了相当大的一部分,订了一份《中国青年报》。

杨子订报的事也被村里人当成了一件笑料,人们议论纷纷:

“那个娃娃不是过人家的料,家里头吃饭还稠一顿稀一顿,还订报纸了,能吃了还是能喝了?”

“书也不念啦,还带个眼镜儿,看报纸假装文化人了,哈哈,看他灰像哇!”

“那个娃娃有毛病了,快到医院看看哇!”

“不和人一样,他们家出了这么个人……”

…… ……

闲言碎语,污言恶语,不绝于耳……

这些话有的是亲戚说的,有的是村里的闲人说的。有的是出于好意,有的是故意笑话,看他们家的乐子。杨子不管这些,他也管不了别人的嘴,也无心和这些特别关心他的人谈长论短。做买卖回家后,读着心爱的报纸,做着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儿。

每天闲暇之时,杨子就拿起报纸,仔细地读起来。不管是报纸的正式版面,还是中缝的广告,只要印上了字,就不会逃过杨子的眼睛。很多时候,杨子就活在了这张报纸的世界里。一张报纸总要反复读好几遍。读完后,再把报纸小心翼翼地保存起来。

乡邮员是一位个子不高的中年人。说话声音不大,态度和蔼。每次都会把报纸送到杨子家里。他很欣赏杨子,在村子里能遇到一位喜欢读书看报的年轻人,确实稀罕。谈论起来,杨子比他儿子大一岁,他儿子也在乡中学念书,比杨子低一届,正读初二。和杨子也是校友了,也在乡中学共同呆了一年,而且还知道杨子。杨子在学习方面的一些突出表现,在学校广为流传。虽然只读了两年初中,但所有的老师,包括后勤老师,没有不认识杨子的。因为初中的老师们经常把杨子当成学习励志的榜样在各个班里宣传。所以,这位乡邮员的儿子肯定知道杨子。当杨子辍学回家后,学校的教导主任托人捎话,让杨子继续念书,老师们也非常惋惜。但杨子的困窘状况实在不允许他再去念书了。也许是命里注定哇,杨子回家了,结结实实地和农村生活耳鬓厮磨了。

杨子辍学后开始卖冰棍儿,后来也卖菜。终于,家里的衣食问题不用发愁了。间或也有一点结余,那是杨子在平常生活中俭省下来的。杨子思谋着,不能永远做小买卖吧!总得做点事,走上致富的道路吧。当时正是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刚刚开始,人们各显其能,各找门路,一门心思地发家致富。各地涌现出不少致富带头人,都是当时人们的榜样。特别是一些万元户,带红花、上报纸是经常的事。见到这样的人,人们往往投以羡慕和敬佩的目光。毕竟,向往美好生活是每个人的权利,投身于为自己的幸福生活而奋斗的事业中,是每一个社会人最起码的义务和责任。杨子订报纸,也是想开阔眼界,看到更广阔的世界,接受更好更快的信息,更好更快地走上致富的道路。另外有一个小小的心思,没有跟人们说起过。那就是杨子一直有一个萦绕在脑海里的梦,也许在未来的世界里,他会成为一名儒雅有学识的人。是学者?是诗人?还是作家?朦朦胧胧,杨子也说不清。但是杨子总有一种内心的触动,仿佛有一种来自天际的力量让他扪心自问:难道自己就是一个小买卖人的料?天生我材必有用!杨子感到,自己一定会有一片新天地,那里阳光灿烂,花香鸟语。也许是大学校园,也许是一处文化馆,或许是一处讲学的课堂。杨子的感觉不太清楚,他没有办法说出来,也没有办法和家人和别人沟通。有时,杨子会在梦里哭泣,醒来后会回味梦里的情境。有时会发呆,甚至做一些村里人理解不了的事情。他找到一切可以看的书,但很可惜,他的一切,范围小得可怜。

杨子是村子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自己订报纸的人。

一篇文章点燃了心中的梦想,触动了他青春的火焰。

报纸上的一个大标题将杨子的热情一下子挑动起来。“辽宁小伙石磊年方十八,养兔一年,收入九万。”石磊成了全国年轻人的榜样,更成了杨子的偶像。

杨子把文章读了好几遍。激动的心看到了美丽的希望,颤抖的手好像抓住了整个世界。杨子想,那样的日子一定是非常惬意的日子。也许一个人的辉煌顶点就是这种状态了。如果真到了那种光景,那真是“人生如此,夫复何求”了。

杨子想到了东水泉村的养兔人,仿佛看到了那一只只跳跃活泼的兔子。

“对,我也养兔子!”

杨子家里也养过兔子,那还是他小时候的事。垒一个兔窝,养两只母兔,再养一只公兔,放在一起,就在院子里跑。到了兔子繁殖的季节,兔子会打洞生小兔子。不久,就会有小兔子从洞里钻出来,可爱极了。杨子觉得这不是一件特别难的事情,认为自己可以做。心里也由于对未来的热切期待而变得急不可奈,想着离发家致富不远了。贫穷太可怕了,杨子从小对贫穷的体会深入骨髓。他知道当全班的学生都有橡皮的时候,他自己没有,只能写错了用铅笔涂掉,在老师厌弃的眼神下是什么感觉。当那种眼光看着他时,内心的触动是何等的难以忘怀。

杨子找到四哥,一起商量养兔子的事情。

弟兄俩被那些跳跃着的文字鼓舞着,它们充满了活力,字里行间都是成功的希望。它们就像进军的号角,也像煦暖的春风,让两个半大孩子热血沸腾。更像沐浴了祥和的阳光,哥俩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年轻的心躁动起来,两人的思想高度一致,认为应该干,而且能干好。

于是,两人开始谋划,小小的心里仿佛展开了美丽的画卷。对致富的期盼和信心空前高涨,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也在清贫的生活中徐徐铺开。

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俩人分头回家,和家里人商议养兔的事情。毕竟,还是两个半大娃娃。养兔需要盖兔窝,需要地方,也需要家里人的帮忙。而且,对于贫困的农村人家来说,买几只种兔,盖几间小兔窝,是一笔很大的开支。当然,对于钱的事情,家里是帮不上忙的。但一定要征得家人的同意,杨子平常做买卖,每天都会把成本之外的利润交给妈妈。四哥也一样,家里不同意,是没有钱盖兔窝和买种兔的。

禁不起两人的执拗,经过几天的僵持,最终,两人的养兔大业提上了日程,很快,进入了实施阶段。

垒兔窝需要土坯,兔窝铺地面需要砖头。俗话说,有烂土坯没有烂墙。那时候农民盖房子,都是找村民帮忙,一起脱土坯。地里有的是土,只是费点力气。所以盖房子的时候,半截子土坯和更小一些的土坯块子就不要了,遗弃在土坯场里。杨子不会自己脱土坯,就拉上排子车去人们丢弃的土坯场,捡人家不要的废土坯。兔窝不需要多高,半截子土坯垒起来也塌不了。杨子舍不得务工,利用早上和晚上的功夫,把排子车套上一根绳子,挂在肩膀上,两手扶住车辕,每天拉半车半截子土坯,多了拉不动。一般是早上去捡好,晚上做买卖回到家后再去拉。

心里有激情,手里有干劲。希望的火焰燃烧成了力量,虽然累,但杨子感到高兴、快乐。毕竟,在杨子的心目中,这是他十几年第一次自己拿主意,自己亲身去打理的心目中的事业。他感到自己一定能够成功,一定能养好兔子,当他成功以后,可以尽享收获的喜悦,实现自己心中那些美丽的梦想。

准备好土坯以后,垒墙自己干不了,只能请哥哥帮忙。弟兄两个把能够挪出来的休息时间都挪了出来,杨子和泥,哥哥砌土坯,用了好几天时间,终于搞好了三间兔窝。有兔子住的家,也有活动场地,像模像样。

砖头是金贵的东西,捡不到。人们盖房子娶媳妇,在女方的特殊要求下,才能盖起“四爪落地”的所谓砖房。也就是房子的四个码头全部用“青砖”垒成,光景好的人家要把砖头磨成各种样式,砖砌的码头也非常好看。三个兔窝的地面要用不少砖,全部铺买不起。于是,杨子就去找村里盖过新房的人家,看谁家有富余下的砖。也是杨子命好,走了好几家,竟然凑齐了一间兔窝的砖。杨子向他们付了砖钱,用排子车把砖头拉回来,铺了一间地面。终于,兔窝的工程暂先结束了,杨子的养兔大业终于开始了。

四哥家劳力多,盖兔窝比杨子容易。在杨子盖好兔窝之前,他的兔窝已经收拾好了,但他只盖了一间。他们家前几年盖的新房子,有剩下的一些砖,刚好够铺这间兔窝的地面。

买种兔就去找老张和李长义。他们俩是杨子和四哥接触的最早的养兔专业户。去年离开兔场之后,杨子和他们没有再联系过。

杨子和四哥来到了东水泉村,找到他们俩。进到院子里,看到兔子比原来少了。杨子还以为他们新盖了养殖场,把大部分的兔子搬走了,就问:“老张,怎么尽是些土品种?不是黒优种就是灰毛驴,那些外国品种搬到新地方了?”

“唉!那些洋玩意儿不好养,不服水土,老闹病,今年我和老李商议,与其养它挣不了钱,还不如养些本地兔子,多少能挣点。”老张的脸上并没有多少笑容。

“做甚事也不是图红火了,两个人住在这里,总得挣点钱够生活了哇!那些家伙,看着好,可娇贵小气了,一不小心就病了,费心劳力挣不了钱,不养它啦。”李长义的脸色看起来,比去年杨子见他的时候苍老了许多。

杨子的心里掠过一丝不可名状的感觉。

“我还以为你们盖了新场子,看来甚钱也不好挣了。这两个本地兔子还行了哇?”杨子充满了希望。

“行,就靠它们维持的了!就是长得不太大,效益慢得很。就我们现在养的这些兔子,刚够我们俩人的日常嚼吃,想要发财,得等些年头。”老张说着说着笑了。

“咱们村里也养兔子,人们也养得挺好呀!”四哥看着眼前的兔子,“这些兔子不是好好的嘛,慢慢养了哇,一下子哪能发了个财。”

杨子向老张和李长义说明了来意,并且告诉他们,要买他们的兔子做种兔。

老张很高兴,毕竟他们增加了新客户,而且种兔的价格比肉兔高不少。

“行,咱们的兔子尽管挑。”老张眉飞色舞,“不过老哥还得告诉你们,我只能卖给你们母兔,公兔还得到别的地方买。”

“你们两个娃娃搞养殖,可得多学习了。”李长义看着小哥俩。“我这里有公兔,但不能卖给你们。我们的公兔也是从其他地方买回来的,单独喂,配种的时候才放进母兔窝。从我们这里公兔母兔一起买了,就会造成近亲繁殖,小兔子病多也长不大。”

“还有这么多事了?”四哥有点惊讶。

杨子这一段时间准备养兔子,向养过兔子的人问询过,多少知道一点。

“不入行不知道,一入行吓一跳。干甚也有学问了。你们先养这些本地兔,等有了经验以后,再养那些效益高的品种吧。”

老张的话里明显有几丝忧郁。

“我们俩就是前车之鉴,交了不少学费。不过你们是本地人,比我们方便,好一些。”李长义意味深长地说着,“市里畜科院卖种兔,你们可以去那里买,不过贵多了。”

“母兔就从你们这里买。”杨子说,“听你们的建议,就先养这些本地兔吧,慢慢往大做,辛苦下到了,哪有养不好的。”

于是,杨子就从这里买了十只母兔,五个黒优种,五个灰毛驴。四哥买了两个灰毛驴,三个黒优种。

老张和李长义的话确实让小哥俩心里有了波澜。本来计划搞些外来品种来养,但老张和李长义一番话,让杨子的决心也打了折扣。小哥俩商议,先养些本地兔子,学习积累经验,挣点钱,之后再扩大养殖规模。

又去畜科院买了三只公兔。杨子两只,四哥一只。杨子总共花了一百五十块钱,这可是一笔巨款,是杨子用一年的汗水存下的。四哥花了七十块钱,伯父心疼地念叨了一个月:“财主羔子,作害乃钱了!作害不了不瞎心……”

养兔的同时,杨子继续做小买卖。

买种兔,盖兔窝用去了杨子所有辛苦挣来的钱。家里的经济状况一下子困窘起来。他得挤出时间给兔子割草,清理兔窝,做买卖的收入也不如了从前。杨子明显地消瘦了,小小的身体马不停蹄地在买卖和养兔的劳作中调换着。

兔子不能喂露水草,吃了带有露水的草会生病。杨子只能下午做买卖回来再去割草,但也要保存好,不能让早上的露水打湿。实际上早上杨子也顾不上给兔子割草。每天早晨,太阳没有升起之前,杨子的自行车就走在了去往呼市的路上。有时去贩冰棍儿,有时接水果,有时贩菜。已经是有点经验的买卖人了,他甚至雇上当时很稀罕的小四轮拖拉机去收铁,以至于父亲非常严厉地阻止他:

“雇一天拖拉机十三块钱,两天就是一只大绵羊,要是赔了,能赔起了?娃娃家牛大的胆子!”

好在杨子不管赔挣,算总账都是往家里拿钱。父亲也是说一说,不再阻止他。

做买卖、养兔子,只是生存的一部分,而不是生活的全部。杨子有美丽的梦想,他的生活不仅有柴米油盐,还有在书本里度过的那些时光。杨子做过诗人的梦,也做过作家的梦。但现实让杨子成了村里的小货郎。即使是小货郎,杨子心里也是充满了诗和远方。做买卖的闲暇投过稿,虽然石沉大海,但那也是一名天涯边的少年人一份发自内心的真诚和向往。

小小的心里升腾起的那把火焰,越烧越旺。杨子用劳动和梦想编织着自己的生活,每一个脚印都渗满汗水,每一个历程都是一次全力拼搏。勤劳是本分,劳动是农家子弟的习性,喜欢思索是不断学习的延伸。他白天赤裸着脊背在太阳下把汗珠洒在脚下的土地,夜晚在满天的星斗下描绘着自己的梦想。

他太累了!妈妈利用劳动的间暇帮他割草,顺带着帮他喂兔子。但妈妈太忙了,地里的活都干不完,虽然只有十来只兔子,但少喂一次也不行。热了担心太阳晒着,雨天担心大雨淋着,还得看哪只兔子该打圈了,另外抓出来和公兔放到一起。不时地观察母兔是不是快生产了。农村俗话说的好,“是嘴的休贪”,就是说只要是家养的动物,不能养得太多,它们每天都得吃喝,即使是过大年,也还得侍候他们。但小农经济不养不行,适可而止,大户人家和规模养殖除外。

一盆凉水从天而降。

一场疾病袭击了兔子们,它们遭受了灭顶之灾,爪子烂了,治不好,全军覆没。

这是什么原因呢?经过查阅资料,请教养过兔子的人,找到了病因。原来本地是碱性土地,田野里,只要是不长庄稼的地方,大部分是白茫茫的一片。那是土地里渗出来的盐碱,不长农作物。院子也是碱性地。虽然在一间兔子窝里铺了一层砖,可砖头上面还是渗上了盐碱,更不用说没有铺砖的兔窝。兔子爪子上的肉被腐烂掉了,基本没有幸免的兔子。杨子想尽办法,无能为力,坚强的小男子汉禁不住泪流满面……

这一场兔子的病灾,杨子赔了个精光。顾不上过多地回味养兔时光,杨子重新开始了全职买卖人的生涯。继续卖冰棍儿,卖菜,收废铁,做着跟他的年龄不相符的事。同时,杨子更加感到了知识的力量,感到了文化的力量。如果他对养兔有更多的知识,也就不会这样血本无归了。

一个梦破灭了。

留下的只是几间低矮的兔窝。想着买兔时的喜悦,喂兔时的兴奋,盖兔窝时的艰辛,杨子感到自己确实就是一颗田野里的小草,微弱的经不起风雨秋霜。因为杨子再也买不起种兔了,养兔生涯就这样结束了。

后来,杨子去东水泉村,老张和李长义也不见了,据村里人说,他们买了种兔不久,两人就卖掉了所有的兔子回城了。那个破院子又恢复了原来的破败模样。两人投资失败,最后弄下一身饥荒,落下一地兔毛,铩羽而归。

一九八五年夏天的一天,杨子去粮站粜粮,路过茶坊河时,遇上了几位意气风发的学生。他们骑着自行车,银铃般清脆的笑声里满是青春的花样年光。杨子感到有点熟悉,特别地看了看,原来是初中时的几位同学,他们长高了,长大了。

“嗨,是你们,”杨子高兴的喊了起来。

那几位同学也发现了杨子,“嗨,是眼镜儿,”一位同学问:“眼镜儿,二年没见啦,做甚个呀!”念书的时候,全班只有杨子一个戴眼镜儿的,同学中就有人老叫他眼镜儿。

“我去粜粮,去粮站呀,在这儿碰上你们了,你们这么红火去哪里呀?”杨子有点兴奋。

“今天星期五,我们回家。我们几个人都在一中念高中,今年考上的。”同学中一位叫齐玲玲的女生告诉杨子。

“你们都念高中了,都是高中生了,真好!”杨子发自内心地赞叹道。

“你不念书了,你要念,考个一中还不容易,咱们同班的时候,我们还不是给你打狼的。”另一位叫张继奎的男同学认真地说。

“就是,咋啦不念书了,家里紧一紧也要念书了!脸都晒成甚样儿了,……”

“苦也受啦,真的再回学校念书哇,咱们庄户人家的子弟就这么点出路。”

“各人(自己)材地不行也不说啦,是那块念书的料,长大可要后悔了。”

同学们议论纷纷,感叹和劝说杨子。

杨子心里就像眼前的茶房河水,哗哗地翻着小波浪。那些养兔的岁月,卖冰棍儿的时光,在脑海里像电影一样悠悠地浮现着。

“回去思谋思谋哇!”已经走远的同学们,还有一位回过头来喊了一声。

茶房河宽阔的河道,细细的水流是那样的寂寞。两边河床上的淤泥,也像波浪一样望不到头……

杨子和父亲赶着马车向对岸走去。父亲说:

“下半年还得念书了!”

杨子看了看父亲,泪水在他的眼珠里不停地打转……

上岸后,杨子回头望了望远去的同学,已经看不清了。微风吹拂着杨子的面颊,路边的庄稼一望无边,各色小花在草丛中轻轻摇曳。杨子坐在摇摇晃晃的排子车上,一直眺望着……

杨子似乎看到了美丽的校园,他夹着一本《第二次握手》,走在一所大学的林荫路上……

秋季开学后,杨子重新回到乡中学读初三。

开学第一天,杨子起了个大早。

站在校园里,早霞映红了东方的天空。杨子等着太阳升起的那一刻,他似乎已经感受到了明媚而热烈的阳光……

2022年2月26日星期六

壬寅年正月廿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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