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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俊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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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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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村炊烟

土默川平原在清朝光绪年前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北魏敕勒川民歌,说的正是这块风水宝地。后来,随着内地移民的迁入,特别是“走西口”以来,大量山西人出“杀虎口”,到关外定居,逐渐形成了点点落落的蒙汉杂居的村庄。

在这些美丽的充满灵气的地方,大自然的光明与温暖和人类瑰丽顽强的生命紧紧地拥抱着,祥和而宁静的炊烟袅袅婷婷地飘荡在白云蓝天之上,一起传唱着生命的颂歌。

我家所在的小村庄有一个蒙语名字:“恼木七太”,村名相传几百年,确切意思无法定夺。请教专家以后,有两种翻译:一是诵经的地方,一是制造弓箭的地方。诵经是蒙古族信奉喇嘛教的精神寄托,制造弓箭是马背民族必有的技能。

一九九○年八月的一天,我终于接到了梦寐以求的录取通知书。虽然是一所中专学校,但也是我十几年莘莘学子生涯的辛苦回报。对于一个农村孩子来说,成了庄户人羡慕的公家人,进入吃皇粮的行列,肯定是鲤鱼跳龙门。按当时人们的说法,将来是要当干部的,可以说成了村民们眼里一个有出息的后生。

学校位于集宁市,九月一日报到。八月份要做一些开学前的准备工作,其中一项是迁户口。学校要求,必须把户口迁到集宁校区。这也标志着,从此以后,吃上了商品粮,也就是有了当时人们趋之若鹜的市民身份,享受上了国家的“供应”,这样也就彻底脱离了农民身份。以后毕业,分配到哪里,户口就落在哪里,吃哪里的“供应”。实际上,我们这样的农家子弟根本不清楚,当时国家已经逐步放开粮食领域,评价和议价同时并行经营,我们这一批人就成了上班后第一批没有吃过商品粮的特殊市民。

迁户口得粜粮,带上村委会介绍信,拿上录取通知书,去派出所盖章。然后带上有关证明材料报名,学校才能接收。户口也就迁到了学校所在地乌兰察布盟集宁市,吃上当地的“供应”。这样学校才能获得国家的食用口粮指标,膳食科才能统筹安排学生们的伙食。由于吃的是“平价粮”,对于我这样的农家子弟来说,学校的伙食既便宜又好吃。相比于我艰难度日的家庭来说,简直像过年一般。当然,众口难调,有的同学却不对胃口,认为味道不对,或者油腻或者咸淡,也许是天生的口味,但更多的是家境的不同。

接到通知书以后,高兴之余,又一道难题摆在了面前。家里粮食一年接一年,青黄不接的时候还有点欠缺,哪有余粮可粜呀!

那时的年月,地里收获的粮食,年景好时刚够全家一年染用,遇上灾年旱年,还得买国家返销粮。记得粮站的返销粮玉米九分钱一斤。度不过光景的人家,就靠九分钱一斤的救济粮熬过饥荒光阴。种小麦水肥大,投资大,穷困人家种麦子打不下多少。倒是黍子是旱田,只要不是特别不好的天年,总有收获,黍子糕是家常便饭。所谓黍子糕,就是把黍子在磨粉机里带皮粉碎,然后蒸成糕,用土豆菜汤泡着吃。如果当年胡麻长好了,多榨了一些胡麻油,就能在盔子里圆形的黍子糕上面,用手指压一个小圆凹面,里面倒一些胡麻油,可以夹一块黍子糕蘸点油吃。黍子糕长期吃伤胃,我现在吃不对饭容易胃酸烧心,就是当年住校时期吃小米饭和在家里吃黍子糕造成的。

父亲已经门里门外转了好几天。我知道这个时令,家里旧粮没有了,秋收还没开始,新粮没有打下来,无粮可卖。父亲是一个要强的人,他不好意思和别人开口借粮,但这次粜粮非同小可,关系到儿子“一生”的的工作前途,非粜不可呀!

一筹莫展之际,一个满洒月光的晚上,顺义大爷来了。

这一天,下午收工后,天渐渐暗了下来,但一弯明月很快升上了天空。我们一家还在讨论怎么样粜粮的问题,思谋着那家亲戚或者朋友家里有余粮,去哪家张口才能有想望。这时,顺义大爷披着月光走进了我家的院子。庄户人家里地里忙上一天,晚上休息得早,顺义大爷今天来肯定有事情。

“顺义哥,上炕坐哇!”父亲打着招呼,母亲准备茶水。

“噢,不要忙了,刚在家喝过了,”顺义大爷圪跷在炕沿上,“听说娃娃考到了乌盟(当时和林格尔县隶属乌兰察布盟,庄户人习惯上把盟公署所在地集宁市叫作乌盟),过来眊一眊,帮不了个甚,总得道个喜了哇!”

“辛苦没白下,这个灰猴命硬了,去年考上让人家顶替了,今年又考上了。”父亲有点沉重地说:“看来娃娃命里头该吃俩天公家饭了,老天爷有眼了!”

农村人看重因果轮回,简单的思想里,总认为福报是自然的。好人好报,坏人没有受到惩罚,是时候未到。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父亲的语调有点惆怅了:

“考——是考上了,学校不要学费,生活费有助学金,不够的可以慢慢拿。”

“就是咱们农民到城市念书,得粜粮了。粜了粮才能把户口迁到集宁,吃上乃地方的‘供应’了。”

“你们家现在哪有余粮了!”顺义大爷慢慢地说:“一年口粮紧巴巴地算计着吃,肯定为这个事发愁了。”

“今儿个我来对啦,家里还存些黍子,明儿个父子俩过去,拉到粮站粜了哇。”顺义大爷缓缓的话语果断而诚恳。

顺义大爷的光景比我家稍微强一点,家里都是大人,没有吃闲饭的。但他是一位出名的民间艺人,唱过大戏,而且是旦角演员。至今,很多地方还流传着这样一句话:“顺义日照镜子,算人了,”就是说顺义大爷的扮相好。他老人家多才多艺,会打琴,打板,吹笛子。但不是种地的好把式,家里有余粮的年限也不多。

“去年春天,旱的下不进籽种。后来落了雨,只能种些小日期的黍子。这东西不饭长,换了白面后,还剩下一些,存在家里的柜子里。”

“离打新粮还有一段时间,你留下换白面哇。”父亲谦让着,他知道,顺义大爷把这些黍子借给我们,用来换白面的粮食就少了,后秋天的时光,就得多吃黍子糕了。

“这有甚了!咱们大人们多吃两天粗粮又少不了甚,娃娃好样儿考住了,哪能因为这么点事受熬煎了。”

“甚也不用说啦,明儿个拉粮哇,早早睡哇,乏乏的儿(很累的意思)。”顺义大爷站起来,父亲也下了炕,想跟着走出了家门,一直走出了院门。

顺义大爷姓云,官名云顺义,是本地土生土长的蒙古族居民。在恼木七太村,这样的蒙古族居民有百十多人,但我从小到大,没有感觉到谁是蒙古族,谁是汉族,只知道三高老舅、顺义大爷、成义叔、好女儿姐等这些村里按辈分的称呼,他们都姓云,都是本地原住蒙古族村民。

第二天早上,我和父亲来到了顺义大爷家,大爷和大娘迎出来,我把排子车推进院子。小院落干干净净,三间正房,一大一小,黍子放在小房子里。我们一起进了小房子,也有炕,炕上放着一只大红柜,黍子在柜子里。地上有一个斗,墙角还有一个升子。

他们精心地保管着这点粮食,柜子里干燥,耗子进不去。这是顺义大爷老两口的宝贝呀!我仿佛看到了他们老两口在场院里碾场的情景,看到了老两口一个拉着,一个推着,用排子车把黍子拉回院里,再一点点地装进柜子里,然后盖好柜盖,老两口累并快乐的笑容。

为了我上学,他们要从柜子里把这些黍子舀出来,让我和父亲拉到粮站卖掉。

顺义大爷老两口用瓢把黍子舀出来,一瓢瓢的黍子流进了我们的粮食口袋。

“用斗和升子量一下吧,今年下来就能还上了。”父亲说。

“不着急,量甚了!你们到粮站过下多少就是多少,麻烦甚了,谁跟谁了,赶紧装完粜粮去哇,不要误了娃娃的事。”顺义大爷把一瓢黍子倒进口袋,直起身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

装好黍子后,我和父亲套上马车,走上了粜粮之路。这样,我在一次终生难忘的借粮之后,兴致勃勃地开启了新的人生之旅。

又到了秋天,时光荏苒,岁月的川流不息模糊了多少往事,但三十多年前借粮的情景如在眼前。而今,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人们仓廪实,衣食足,大部分人食有鱼、出有车。再没有我当年上学时的窘迫,再没有把黍子糕当作主粮的恓惶,这是多么美好的画卷呀!父亲和顺义大爷已经作古,驾鹤西归,愿他们天堂安好,愿他们也能享受到富裕美满的生活。

2023年2月13日星期一 癸卯年廿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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