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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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中非常形象地描述过六朝人的生活。说当时的贵族子弟要“熏衣剃面、敷粉施朱、驾长辕车、跟高齿屐、坐棋子方褥、凭斑丝隐囊，列器玩于左右，从容出入，望若神仙。”
“从容出入，望若神仙”似乎是我们对六朝人一贯的印象。被看杀的卫玠让人唏嘘，似敷粉的何晏使人艳羡，挥麈尾驱犊车的王导令人不禁捧腹，穿自制木屐的谢灵运，望若神仙的嵇康，都是六朝风流经典的面孔。我们从他们的故事中，看到了一个活泼泼的六朝。
这是一个“从前慢”的时代。当一辆逍遥的牛车缓缓驶来，车上被前呼后拥的人物，也许是琅琊王氏的某一子弟。他褒衣博带，背靠着陶制凭几上的斑丝隐囊，宽大的袖子垂下来，仿佛流泻的春水。他的身边左右，陈列着高雅的器玩，他的眉间颊上，写著几分忘世。
忘记这个贪婪、腐朽的世界，是他们最大的梦想。但是，情感却无时无刻如秋江的潮头，无情且不知疲惫地袭来。聪明的六朝人，身后自有忘忧方。
可以选择遮挡。垂下帏帐，把自己与世界隔绝起来，在外有多少动乱，在内便有多少快然。凭几、香器、火盆、痰盂、虎子，一应俱全，生活种种，皆可在一方软榻上完成。无人时，在这里玄思，友来时，在这里清谈，夏日炎炎，有熏香环绕，则有无限清凉，冬夜漫漫，有火盆相伴，何来寒意袭人？
可以选择痛饮。任他刀光剑影，任他钩心斗角，酒杯中自有一方天地，唯我独尊。在山阳僻处的一片竹林里，因为一杯酒，一席话，携手知己的，是一群讨厌政权、蔑视礼法、痛恨时代，用一切不得体的言论行为向所在的社会说“不”的读书人。何以遣有涯之生，喝个痛快，喝个酣畅淋漓，也许才是最便（bian四声）宜的方法。
比酒杯更热烈的隐身处，是服罢五石散之后那个飘飘欲仙的世界，那里有热情，有纯粹，有轻松，妙不可言。管他的膀胱，管他的皮肤，管他的五脏六腑，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剥夺一个痛苦的人对自由的执著追求。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当良知的车轮不断后退，人还要衣裳做什么？且干脆脱掉衣裳，羞死那些乱臣贼子，那些虚伪无耻的着冠盖，坐金與的禽兽们。天地就是我的栋宇，屋室就是我的衣裈，赤身裸体，是我对这个可恶时代最好的回应。
八王之乱中全身而退的琅琊王氏子弟们，深刻地体验了何谓“修短随化”。当命运的车轮碾压到蝼蚁一般的人时，或许“修短随化”是对它最好的解释。在修短随化面前，有人选择了心为形役，惆怅着过完匆匆的一生，而睿智如王羲之，看到了人世间的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既然如此，何不“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王羲之的选择，绝不是阿Q精神的产物，而是在礼法的失语与自然的未觉之间找到了自己的平衡。
鲁迅说，曹丕的时代，是一个为艺术而艺术的时代（Art for Art's Sake），汉末六朝，何尝不是如此呢？魏晋的风流，晋宋的风雅，与建安风骨一样，都是时代风云变幻的产物。
而在这些精神气质中，独有晋人最富深情。他们的情，无一丝佯装味。
抚柳感喟的桓温，粗犷中自有温情；临河慨叹的卫玠，阴柔中不失襟度；咏雪的谢道韫，散朗中徐徐林下之风；爱竹的王徽之，执著中翩翩几分可爱。
这深情，故也成就了他们的容止之美。人道其“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并未是天生的风神独绝的美。打铁重锤之定落，抚弦妙手之轻挥，是这美之范最贴切的举证。
即便是形貌丑陋，身长六尺的刘伶，我们也爱他那悠悠忽忽的神情，爱他言语中的自趣，爱他行动间的湛然。
他们在冷血的时代，养成了满腔的热爱。春水之留声、夏露之停云、秋风之过耳、冬谷之枯荣，这四季的变化也在他们的内心细腻地演绎着。
当日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闲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像简文帝这样脱俗的帝王，一轴中国古代史，找不出几个。与其说，是时代的无常，改写了他的人生，不如说，是时代的无常，塑造了他的风度。
人是时代的产物，文学、文化更是如此。今天，当我们展开嵇康的《思亲诗》，那异常浓烈的骚体就是他对时代无声的控诉。那一年，他目送秋鸿，手弹五弦，通过一曲广陵散与这个世界诀别，我们哪里知道，这曲子，他藏在秘匣里多年的心声，是他以热情的音符与无情时代留下的唯一对话。
今天，当我们不解阮籍的青白眼，不解他在母丧后的“箕踞散发、吐血三升”，六朝壁画里那个仰天吹指作长啸状的他，会告诉我们，他曾经在多少个无寐的夜晚，像一只孤鸿一样徘徊在仕与隐之间，传统与当下之间，发出困羁之鸟的悲鸣？
纵酒、磕药、清谈，无视礼法，不过是风流的表象。在人人如惊弓之鸟的时代，风流又谈何容易？
在六朝的垃圾堆中看到几根鹿角时，我似乎看到了一只鹿，载着孤独到底的灵魂在荒野上偏行。没有路。偌大的天地之间，唯有一鹿，一人，一酒杯，随时在酩酊之中谢绝这个世界。
六朝之中，只有晋人最让人痛楚，也只有晋人最可爱。可爱的人们，没有矫情，亦没有平和。深情到爱天地万物，又孤独到没有知己。人到了这个份上，才能觉知到生命的真象。
息徒兰圃，秣马华山。
流磻平皋，垂纶长川。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
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嘉彼钓翁，得鱼忘筌。
郢人逝矣，谁与尽言？
这是嵇康的心声，也是晋人共同的心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