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在仲春的尾巴上,我踏着一路狂风,带着沉重又轻盈的身体,来到了一簇木香花前。驻足、浅蹲,而后以惺惺相惜的眼神与这一泓温润的美对望。
坦白讲,在这十来里的辗转奔波中,我看过小巧雅致的丁香、花开若涌的杜鹃、漫自铺缀在野丛深处星星点点的无边“堇色”,甚至还在日光灼灼的正午时分,寻了一架紫藤花,倦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不过这一次出行,特地是为了会木香而来。
仲春的尾声处,早已没了花光鸟啭的那种灵动,是晴空碧白、水草丰盈的美。在春日的最后一段时光来临之前,最适宜的赏游,是和风行到溪流深处,正逢一架欲开还未的木香,缓缓在彼岸坠足,细数着花叶相间处漏下来的团团光影。
落在肩头和鞋端的光点参差错落,不一会儿,恍若入了一个虚空圆寂的世界。于是,几近忘了是醒是寐,只觉得周身恬适。无须写诗、抚琴、啜酒,就可以在心之底处开出一朵正觉所成之花。
然也,然也。没有汲汲或戚戚,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一切都是那么适然,如鸟之知啼、花之晓绽,应时而已。
倘无这一簇浮在云端的木香,万般的设想也只是徒然。春来了一大半儿,在栩栩然的素白色空间里,我未曾找到一种君子的美。
本以为是梨花,但转念一想,梨花的叶眇乎小哉,白净的花儿透着痟瘦的神色,似乎多了分寡淡,像孤矜自守、暗持苦修的佛教徒,未免太过隐忍。君子诚然不是心自空冷而面无血色的苦修主义者。
我也曾在荒山的石隙见到了几丛素白底色上隐着暗红丝纹的老鸦瓣,躺在枯叶堆里被早春野草们络绕着,清癯飘萧,恍若抛却烟气人家来石崖幽洞中栖真的道士。这绝不是君子,因为君子不执拗、不任性,虽已神领山岩云杪、松风石涧的美之所在,却丝毫不愿为了却荒野之志而悄无声息地做一个清寂的无冕之王。
更不用说微如尘的碎米芥、细如针的球序卷耳以及花若银河中的繁星万点的繁缕。再如那些暗红、微紫、明黄和幽蓝的色彩们,也各自携着一种偏执的美,虽有般般的独特精神气质,却与“素以为绚兮”的君子相去甚远。
譬如唐朝诗坛的诗仙诗鬼们,你能在他们身上铺捉到异乎寻常的美,但也可以找到不堪容忍的瑕疵处。在唐朝,杜甫是幽芳独秀的春兰,王维是冷艳独高的秋菊,李白是仙风骀荡的绿萼梅,韦应物和柳宗元是古媚在骨的海红花,沈佺期和宋之问是矜贵有情的紫薇花,韩愈是天葩洒落的丹桂,白居易是慧相清奇的芙蕖,韩偓是贴梗垂丝海棠,贾岛是檀心磬口,李贺是优钵昙,温庭筠是曼陀罗。可谓是“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而其偏狭的气质与君子这一头衔失之交臂。
周敦颐说,“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菊失之隐逸,牡丹失之富贵,而莲虽在周敦颐的眼中成了君子,却失之清傲,正如他所言“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对于富与贵、贫与贱,君子安然于之,不陷于之,不罔于之,更能以一种不忧、不惑、不惧的姿态看待世间万般的财名利禄。君子虽不如圣人那样的高尚,却是一个最温文尔雅的人,将人的美发挥到了极致。不甘、不淡、不苦、不腻,百味调和。
中医方剂里面有一种“四君子汤”,只有人参、白术、茯苓、甘草四味药,温而不燥,补而不峻。此方脱胎于《伤寒论》中的“理中丸”,却将原方中秉性燥烈的干姜易作了性质平和的茯苓。细忖四味药的性质,都平和中正,不偏不倚,俨然有君子致中和的古意。
君子之气,正在于一个“和”字。子谓“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又谓“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故而和君子相处,绝不会只有肃穆瞻仰之意。人又谓花中之兰蕙,有古君子之风,望之肃然。而兰蕙之辈,幽栖于深山野径,为君子所不齿乎?
和君子相处,熨帖至极,让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舒适。孔子的学生司马牛面对家国之乱,无奈之余,投奔孔门而来,忧而发问,孔子云:“君子不忧不惧。”只此一句,对症下药,算是精准地戳中了司马牛深陷痛苦的内因。我想,多言而躁的司马牛即便不善领悟,也会因为孔子的这句点拨而变得身心坦然吧!
在那个时代,也有许多像司马牛一样气郁不舒的人前来相投孔子之门,与君子相宜,心病顿解。
在植物中,木香就给人以这样的舒适。与所有春日里的藤本植物一样,这一出身蔷薇科的攀援小灌木也常常被架栽于曲廊之侧。当时光的指针每每走到了仲春之杪的时候,便可以打点停当,出门与花开如瀑的木香一晤了。
在后湖的一个供游人休憩的短廊旁,我遇见了今年的第一波木香。素白如许,丝毫不逊于开在夏秋之交的溲疏花,而与它同样开在仲春尾声处的白色绣线菊更输了一段空盈之美。毕竟,绣线菊们太过繁密,近看犹可,隔着湖水远远望去却显得失真,仿佛这时候开在高枝上的团团绣球花,有人工塑料花的既视感。
木香则不然。它那一朵朵错落有致地垂坠在廊檐上的小白花儿,欲开还闭,千丝万缕,远远望去,杨广的“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如在眼前。站在满架白碧相间的木香藤下,能亲历“舟遥遥而轻飏,风飘飘而吹衣”的陶式情怀。
可憾的是,木香的短廊近处,孤植着一株花开正烈的石楠树。在醺醺然的日光下,风一吹,方圆五里的空气中会弥漫着一股子难以描述的瘆人味道,直让人可以略去周边所有的花香。因之,也就无缘嗅一嗅木香的气味儿了。
以我看来,比之白木香,重瓣的黄木香花更接近君子的气质。尤其是丛植于浅水旁的黄木香,温润而不清冷,如轻轻流泻在荷塘深处的月色,又如一张协调柔和的中式面孔。那种没有棱角的美让人瞬时间忘却了所有的怅惘、矛盾与幻灭。
看花有如读书,看黄木香花就好比读朱自清的散文,纯粹柔润、温婉宁静,朴素中透着风华,温厚又不失清新,就像漾漾的柔波、软软的春月、浮在浅浅梦境里的仙女。那一丛丛在光波隐映下开得恰到好处的黄木香花,着实让人产生了一种梦游的错觉。脚虽踏在粗糙不平的地上,却如同快意游荡在初萌的芊芊碧草上,来来去去,始终不忍心移开。
看花又有如交友,黄木香花便是类似瞿秋白这样的友人吧。略去他身上被强加的革命的尖锐锋芒,他追求着一个最理想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侠士隐士之分,大家和和气气地过日子,像一块温软柔和的豆腐。
做人亦如木香花,无须巍巍如山、荡荡如水,抑或焕焕如日,无论是被架在廊檐还是被植于水畔,都能坦坦然而不改其乐,那便是极大的造化了。
木香花算不得什么名花雅木,自然无可与兰梅之辈并论,而木香花令我欣羡的地方也恰在于此。它诚然不是植物中的伯夷、叔齐,生而在世,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何必欲彰其志而故作姿态、悖道而行?
遁世离群的逸民们自然是笃行高洁,然而丢弃了不争的风采。木香不会说“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之类的话,却毫不妨碍世人懂它,我想千百年后,一定也有人如医家之丹溪翁那样的医家道出“调气用木香,如气郁不达者宜之”这样的知心语罢。与君子晤,何尝不如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