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有三恨。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鱼多刺,三恨红楼梦未完。年年食槐,我也有三恨。一恨槐树冲天,二恨槐枝多刺,三恨槐花易陨。
一年到头,我的季节感是建立在花事的基础之上的。转眼间,“槐月”又到了。
“槐月”这个称呼最初是从谁而来,大抵是无法得知了,但是,第一位将农历四月称作“槐月”的人,一定将洋槐花爱到了极点。作为一个森系吃货,我犹爱食花。譬如桃花、桂花可以烘茶,菊花、丝瓜花可以炸天妇罗,榴花也可以炒菜,而若要在所有花之中选一样能作主食且但吃无妨的,惟有洋槐花矣。
洋槐花最经典的吃法,是“槐花麦饭”。做的方法,也简单粗暴。只须择净清洗后与面粉混拌均匀,上锅蒸一刻钟就行。任凭厨艺有多LOW,都不可能搞砸成暗黑料理。
可能很多人觉得槐花还可以有很多吃法,干槐花炒鸡蛋、槐花蛋饼、槐花撒子水饺,或者干脆烘干后泡茶喝。但能最大限度地保持其原汁原味和营养的,还应当属“槐花麦饭”。
“槐花麦饭”好做,然而槐花难得,在城市中尤为难得。以前乡野中随处可见的榆树、构树、桑树、杨树、洋槐树被现代城市小区绿化普遍淘汰了,取而代之的是乔、灌、藤、草、花的科学搭配,一以贯之,是为标配。赏心悦目是没错,却少了一分野趣。偶尔在路旁虽可遇到一两棵,却碍于情面怕大煞风景而不了了之。要找洋槐树,须走一趟山才好。山逛得多了,发现越野的山,榆、构、桑、槐之类的树越多。
这四类树,皆可饱腹,很有实用价值。榆树结了榆钱,爬上去坐在一根树枝上就可以吃到饱,鲜嫩脆甜,比吃蟠桃还让人过瘾。构树果甜,吃多了舌头发麻,但构树的雄性柔荑花序也可以像洋槐花一样蒸麦饭,滋味儿却没有洋槐花那样鲜甜。土壤丰沃的山野里,五月去是最合宜的,为了一把纯天然无污染的桑葚。我曾去老山吃了个饱,事后狂言:“把我放进山里,白白胖胖地出来了。”
年年采槐,年年作诗。丁酉年杪春,深山探洋槐见一树高挂在天,明净如秋月,有风吹来,玉屑簌簌。写“玲珑一树千秋月,幻昨槐花满径飞”。时有诗友杏花山人,作“碎琼半箩一捧雪,金玉缘成腹里归”,我答“愿作老槐枝上鸟,穿琼度玉翙翙飞”。
今年俗事缠身,不料错过了洋槐盛花期,三月已近尾声,才想起来有梦未圆。恨恨说道:“没有槐花麦饭,我坚决不接受夏天的到来。”故爱人才作伴,费了数小时的功夫在山中采集了只够一人食的洋槐花。承蒙家人宠爱,我吃了多半。这半碗槐花麦饭,每一口我都咀嚼得很郑重,如送春归。或许在我的潜意识里,这是由春入夏的一场别礼,肃穆、凝重、又心旷神怡,充满了仪式感。
吃罢槐花麦饭,悠闲地发了一条状态,给自己下了一个套,便有了这篇文字。适逢南京刘玉霖先生出游夹江,称也见到许多槐树,并称“青多白少,花未开足。要摘,多少箩筐也装不下”。羡慕之余,步辛幼安《满江红》韵戏作了一首词:
春欲暮,百花枯。人闲甚,永日愁。夹江尚玲珑,团团簇簇。翙翙老槐枝上鸟,穿琼度玉唱不足。劝刘老、携篓绕东岸,槐花熟。
欲及家时,邻并问、一篓诗趣。涤尘土、铺棉布,如云似雾。翻到离骚第九句,凭栏卷袖不思肉。有良友、饭后意寻来,且开壶。
其实,文意需要的缘故,故意放反了词的上下阕。不过,意足即可,管不了那么多。只盼年年春意阑珊时候,常吃槐花饭、有诗友共侃。
这篇琐碎的文字很寻常,对我来说则是对自然的一个答复。槐花如老友,不能食罢即忘,未免也太无情。庄周先生写庖丁解牛之事,道他“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
我待自然万物亦如是。初逢不知何物,面面相觑。再逢之时,如晤熟人,必要称名道姓,挥手致意才罢。而数遇之后,遥望也好,促膝也罢,神交而心会,是为至乐。
因此,洋槐在我这儿,不止于半碗槐花麦饭那么简单。我若说这话也许你全然不信,以之竟为痴言妄语。但每一年洋槐盛放于山间的时候,我定然不会让它像王维《辛夷坞》当中所写的辛夷花一样,正如屈原不会怠慢了春兰坠露与秋菊落英。
人生于自然,最可怕的就是,我在树木花丛中走了许多遭,却从来未和它们有过任何交往。而最幸福莫过,目送一朵高在云端的花从淡绿色变为月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