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一年中有最美好的时节,那一定非初夏莫属了。最美好的时节,绝不是初春,那时候正值春寒料峭,足可冻杀年少;也不是初秋,凉气初发,庭树微落,难免让人燎栗不已;更不是初冬,此时寒色渐深,棉衣嫌窄,心也随同周遭的草木一起凝固了。
只有初夏,载满了一年之中最好的风景。正如苏子瞻《阮郎归》中所记:
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初入弦。碧纱窗下水沈烟,棋声惊昼眠。
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玉盆纤手弄清泉,琼珠碎却圆。
槐树、杨树、枫杨树、榉树、无患子树、黄连木、麻栎树、鹅掌楸、枫香树、榔榆、法桐、山核桃、三角槭、喜树……树木的荫翳,像绿色的潮水向你涌来。走在初夏的树林里,任凭你怀揣着一颗怎样燥热的心,都能在一瞬之间坐受清凉,恍如醍醐灌顶。
陶潜曾在初夏的春酒、园蔬、好风、微雨中写下这样的句子: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
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陶潜爱他的屋子,只因那屋前的桃李和檐后的榆柳烂漫成荫,他栖息在盛硕无边的绿意里,走在一条诗意回归的路上。
在所有的时节中,只有初夏拥有一双清亮的眸子。这眸子皓澈,像翡翠湖的水;灵动,如珍珠泉的波;又时而绿盈盈的,好似泛着曦光的碧塔海。走在初夏的林间,心底的乌云也渐渐稀疏,仿佛一双脚无声地走在月亮的光波里。
山谷深处的络石藤、石壁上的薜荔、墙头的爬山虎、竹架上的凌霄、缠绕着古木的溲疏花蔓,以及缘木攀爬的野蔷薇就像是林间的小溪流,静默无声地淌着。无边无际的藤蔓上,结满了晶莹剔透的星星,有如白色的风车、天鹅绒剪裁的花朵、耷拉着脑袋的红色漏斗,又如少女胸前的别致绣花。
初夏是一个穿着绿衣裳的精灵,头发是墨绿,裙摆是葱绿,双袂绿得像湖水,纽扣偏暗绿,而那双小巧净雅的鞋子则是森绿,鞋子上绣着苔藓绿的细碎的花,花心里嵌着松石绿的珠子,而她闪烁的眸子里,泛着蓝绿的光。
那双眸子,像极了暮春时候的泽漆叶苞。漫山遍野的幽绿丛中,只有泽漆闪着清亮的光,如暗夜里的猫眼睛,神秘极了。初夏就是这样,绿得像一个谜。我走在初夏的谜宫里,习惯性地摘掉帽子,任由那仿佛能渗透到骨髓里的凉意掠过发丝、衣袖以及整个身体。
山鸟一递一声,永不歇止,是波浪般的琴声,拍打在暮晚的江岸上。我也好像变成了一个刚出蜕的知了,整个身体连同柔软的羽翼,都成了纯粹的淡绿色,也像知了一样,肃穆地嘬着初夏树干里的露水。
显然,我没有羽翼,只有紧紧抱着枫杨树身的温柔双臂,但我还是听到了,树的深处,流淌着汩汩如泉水一般的汁液。如同所有宁愿饿着肚子却不愿归去的儿童一样,我逗留在林间,采集造物主所给予的红蛇莓,谨慎地放在兜里,并满足地微笑,作为林间的最后一个孩子。